1
最近幾天來,D市房管局那個會議室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子煙霧,這煙霧是刮向處長迪辛的,熏得他滿耳朵都是灰塵。看來,自己的頭痛病又該犯了,夜間耳際嗡嗡地響,難以入睡,枕上抬起頭時,似覺得那煙筒口就在眼前晃蕩。睡覺前他下意識地喝了兩杯酒的,然后洗了個熱水澡,洗它個煙垢盡掉,洗它個干干凈凈,一頭扎進羽絨被,羽絨依舊擋不住余煙,他徹底失眠了。
迪辛翻過身去拉枕邊的伴,那里卻是空的,夫人沒在,回她的湘東大地了,兒子則一門心思地住在大學公寓里。本來夜晚他也不至于孤家寡人,想有人陪那也是現(xiàn)成的事。但現(xiàn)在是什么時期,整風階段,一切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不得越軌。他的眼睛隨著那壁燈一起亮開,窗簾是關(guān)著的,他打了個嗝,還滿是酒味,人清醒起來。樹葉在他臥室的窗外沙沙作響,這響聲提醒了他,立馬警覺起來,他的眼光隨著夜色外面那點透光轉(zhuǎn)向墻角落里的一幅畫,風好像從外面吹進來,畫在鼓動著,它不甘心在那旮旯里隱蔽。
新主人啊,你原先把我掛在客廳那才是名副其實的,現(xiàn)在把我擱在這里是不是有點不那個。瞧,我自己要回原處了,合著窗外呼嘯的風兒,“的篤、的篤”飄落而下,滾軸兒直逼他眼前,迪辛趕緊用被子蒙住頭,等待著報復,半晌過去沒有動靜,怎么啦,迪辛復又鉆出,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和幻覺。
幻覺并沒停止,腳步?有輕微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往這邊移動。停住了,靠那房門口,那人叨著,有一句話聽得特別清楚,“迪處長,得這名畫主兒原來就是你啊?!?/p>
“他媽的,你憑什么咬我!”他不知從哪里毛火,他知道自己與雷副處長的關(guān)系早在暗地里挖上了一條溝。昨日老雷他不知發(fā)了什么伢伢瘋,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會議室里指桑罵槐。迪辛的頭痛真正是想理出個頭緒來,可理不清、理還亂。迪辛你架子大嘛,你睡著,人家站著,你半裸半穿,人家衣冠楚楚。迪辛禮貌為先,連忙笑道:“雷副,你莫靠在門口,要不我起來,客廳篩茶你喝?!钡闲羷傄榔穑B忙又把燈拉滅,有損形象的動作不能浮現(xiàn)。門那邊漆漆黑,雷副處長躲到了門背后。真怪,你又怎么會知道我有名畫呢?迪辛想不通。好吧,你給我躲貓貓。他趕忙穿上內(nèi)衣,下床踮出臥室,既然你喜歡地道戰(zhàn)的絕招,想黑我,那就黑吧,我也不怕,奉陪??蛷d里,我官大一級,披上大衣專等你老雷,沒想到沙發(fā)上白白地倚了一晚上。
2
翌日,迪辛的眼睛腫得像熊貓,找了副變色太陽鏡框上,寬邊邊眼鏡兒正好遮住了他那失眠的眸子。上午里工作照例,下午機關(guān)里接著又開整風會,一個個誠懇之極,掏心掏肺,挖地三尺,非挖出個什么地雷兒不可,然而這個地雷是真是假,一切還在云里霧里。又跟昨天一樣,房管局某處的幾位都坐規(guī)矩了,雷副處長先是一番自我表白,后又說出要開展好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口氣好像比昨天嚴厲了,眼光灼灼,沖著迪辛處長而來。有人暗地在嘲他,迪處長別裝傻呀,莫看你是正頭,回擊吧,免得主動挨槍。
怎么回擊呀,畫是人家送的,當然是人家有求于我,關(guān)鍵是畫上有那么不同尋常的幾個字,《遠瞻山河壯》,名畫一副,大畫家李苦禪先生所作也,聽人講,他老先生這幅畫拍賣價十幾萬咧。當初的送畫人老魏,也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這寶貝,自己也就不便多問了。
之后,老魏得到迪辛處長的親口允諾,寫好申請經(jīng)濟房的材料交了上去,如愿以償分得了一套掏錢不多的兩室兩廳新房,解決了兒子的婚房難題。當然就這畫來講,它也只是李苦禪的一副普通中幅軸畫,雖也難得,還是抵不了新房價值的,但這就夠了,況且人家也不是完全不夠分經(jīng)濟房條件,他只是圖個快捷、方便罷了。
下班時,迪辛有意地約老雷到街那邊咖啡館坐坐,說是敘敘舊情。老雷坐在餐桌那邊,心里暗笑,一邊等著迪頭叫的咖啡,一邊等著他的發(fā)問。迪頭,想必你要求我吧。我跟你當然是有舊情的,年紀我倆差不多,你爬得卻比我快,要說坐這個機關(guān)還是我先坐進來的,你先前只是在東區(qū)基層房管所混職。在沒有旁人的私下場合里,我不如來個面對面,單刀直入,然后要他打報告申請調(diào)走,當然最好是能讓我頂替你,干個幾年退休,那樣也算有了面子、底子。當然,如果不愿意我這個副官轉(zhuǎn)正,但也比同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強,否則呢,只有敬酒不吃吃罰酒了??纯纯Х瑞^的掛鐘已近下午6點半,迪辛處長招手服務員,磨兩杯原產(chǎn)地的咖啡豆吧,再現(xiàn)場煮開,豆子要海南萬寧的。這本是迪辛的用意,當時兩人都在海南島那地方當過兵,兩人就從扛槍操練方面扯起吧。
那個時候,老雷是新兵班長,老兵休息去了,排長要他代喊一會口令。他先還是正常的,一二一、一二一,漸漸就喊得快了,一二一、一二一,慢點走,一二一慢點走,要別人慢點走,口令卻喊得那樣的快,新兵們笑得直喊婆婆。說得如今的老雷暗中起火,臉兒緋紅,迪辛說誰沒有點人生經(jīng)歷的笑話可講呢。
夕陽斜照,矗立的高樓,大幕玻璃墻,把兩人罩在迷蒙的藍光里,似浸染著他們?nèi)松宦返膲?。當然今天走到一起來,還是要解決一點問題的,這幾天,迪辛總是記著牽著的,正是自己前不久出差的日子里,老雷他有意為之,搞突然襲擊。那是星期日,老雷他來到迪辛的家,他知道迪辛不在家,是他夫人接待了??蛷d里,老雷有意把自己坐在畫的對面,眼光不離那蒼鷹圖,硬是把它從頭到尾啃了個飽?!啊哆h瞻山河壯》,紙本水墨設色。他站起用手指量了量,縱約138厘米,橫約69厘米。上有壬戌夏月,八五叟苦禪于京華。八十后作,印是朱文長方形,又加“苦禪”白文方印。巍峨高山之巨石上,兩只大鷹穆然而立,左雄右雌,同中有異。遠處青山低伏,反襯近山之峻偉、鷹立處之高邈?!?/p>
3
作為迪辛來講,對這畫且是鐘愛有加的,眼里總是擺脫不了那雄鷹的影子,有時獨在東樓,望著天空發(fā)呆,沒見其鷹,只好又回到屋里置身畫中巨石之下,朝著雌雄二鷹叩首。他喝了一口略苦的咖啡后,看看他老雷有話要講了,當然人家也是有所準備的,記起所看的資料,嗓子哽咔了兩下,“常言道,鷹立如睡,側(cè)立更佳,虎行似病,頭宜朝上,故苦禪大家多表現(xiàn)其蒼鷹內(nèi)在之威猛剛健,因而鷹的外表就顯得格外冷靜。
老雷又順勢而道,“熱咖啡是使人興奮的東西,可迪辛處長您卻冷靜得異常?!?/p>
“冷靜得異常嗎?我看未必?!毕旅娴脑捤碗[在肚子里了,你老雷今夜再不要來裝神弄鬼了,好不好,弄得我頭痛,讓我睡一個安穩(wěn)覺好不好。迪辛處長這樣想著,表面上還是端著架子,要說苦禪先生的畫藝,我比你老雷應該有發(fā)言權(quán)。他老人家畫的雄鷹形體壯武,眼神深沉,雌鷹形體修美,眼光敏銳??喽U繪畫有寫物奪神之妙,心胸含蘊之深,由此也見鷹是念舊戀情之飛禽。我迪辛倒勸勸你學學那飛禽,只要你承認說出我的畫你在何處見過,什么時間,你這樣做法是什么意思,男人在家時你不來,偏偏我不在家時你摸來了,藏的一顆什么心。
迪辛抬頭眼光逼近老雷,你跟我談苦禪的畫,有我的見解深嗎,苦禪畫鷹,可謂其繪畫創(chuàng)作中用意最篤、風格最突出、最能表現(xiàn)其內(nèi)在精神,最受人喜愛之題材??上已?,為什么不防著老雷一點呢,現(xiàn)在才把它往臥室里擺,是不是晚了一步。
迪辛端起自己那杯咖啡,本沒放糖的,卻一口倒進嘴里,只覺苦,苦,苦。老雷,你別來彎彎繞了,約你出來,等著你單獨挑明的,可你,怪不得我了。老雷見迪辛一口吞盡苦咖啡的那窘相,這有什么,來,我也可以喝干它,喉頭吞了幾下,也只吞下那一半。憑什么呢,不是當年了,要我跟你一樣里一套外一套,還要做個苦相,我才不干,你裝穩(wěn),我的殺手锏亮出來吧,“明天會上你自己出丑吧?!崩侠淄闲撂庨L,蕩了蕩咖啡杯,明天這道關(guān)卡,讓咖啡映照,清不清亮,兩條路可走,是私下解決,還是公開在會上擺明,你自己選擇。不知道老雷吃了什么藥,竟不陪了,他是這樣頭一回這么摞著膽子跟當年戰(zhàn)友、如今的迪老板叫板,諒我先走了。
當天下午,會議照常進行并顯出緊張之感,老雷見迪辛不慌不忙往凳子一坐,喝了兩口茶,半晌沒有表示,心里嗔道,迪頭,那就莫怪我了,剝了筍殼見人,你那筍子又白又壯呢。
參會的還有必不可少的女書記,辦公室主任及科員兩位,男女秘書各一。老節(jié)目,新程序,由書記開頭講了幾句話后即進入議程。不過,今日整風會快進入尾聲了,尾巴也是帶有結(jié)論性的,拿老雷的話來講,整風不能虎頭蛇尾,我們要來個虎頭虎尾。老雷裝出十分慎重的樣子說道,“關(guān)于我處有人私下獲取名畫之事,我對事不對人的曾經(jīng)點過,為了幫助戰(zhàn)友痛改前非,卸掉包袱,輕裝前進,我還是決定當幾位把這個謎揭開?!?/p>
參會的人一聽這話面面相覷,那秘書暗嘲,好,你這個老雷,刁德一,看你今日怎么來演“智斗”的。
4
迪辛邊聽著邊解剖老雷的獨白,如何回擊他呢?身上自覺甩下包袱,張箭待發(fā),“老雷,你曉不曉得名畫是有真、假之分,我搞一張玩玩,就算附庸風雅,不犯錯誤吧?!?/p>
老雷一愣,他倒會先發(fā)制人,腦子里閃過一念,難道名畫有假?
“那一天,我上書畫市場上買了張仿畫兒,真畫十幾萬塊咱買不起,真跡也不一定現(xiàn)場有,就是有那個錢,你又辨別得出嗎,你認得準嗎?!闭f完此話,迪辛吐出一口氣,就像丟掉了那根絆腳繩,深深地又喝了一口敗火茶。
“我看它像老畫,它有滄桑歷史感?!闭f者裝無意,聽者頗有心,老雷連著干咳了兩聲,他不信對方辯解,拿兩只紅眼逼向迪辛。
迪辛處長說,“你老雷要收藏它,去書畫市場看一看聽一聽就知道了,你坐在那里專等那有心人前來看他是怎么選購名畫的?!?/p>
“不用了,這些我都已翻了資料?!崩侠走€是不服,我看過的難道會走眼,他繼續(xù)道,“真跡《遠瞻山河壯》,縱約138厘米,橫約69厘米。”
迪辛猛地一下哽住,他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他盡量使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老雷這個尺碼不能說不對,也不能說他不細。
但是他多加了那個“約”字,他趕忙抓住,“你帶尺量了的,你錯就錯在那個約字。”
老雷欲言又忍,你確實只用手指比了的,于是轉(zhuǎn)了說法,“你看畫中巍峨高山之巨石,雄偉無比,那蒼鷹穆然而立,形體壯武,眼神深沉,真如你所講是假的嗎?”
迪辛想,這屋子里又飄來那股冷煙,放煙霧彈的是你老雷,他有些討厭他的那雙眼睛,為什么總是斜里看人。他也記起幾句行話,“那石筆力浮躁,墨不入紙。那雙鷹像山雕,我說它不像雄鷹,形態(tài)瑟縮,眼神呆板,淡墨灰薄,濃墨僵滯,毫無生氣可言?!?/p>
迪辛不慌不忙道出此畫之偽,那么又怎樣來辨別該畫石的筆力,墨入不入紙呢?但是老雷急了,他卻忽視了這個正題,扯其它的去了?!澳悴皇钦f,苦禪老人家畫的雄鷹形體壯武,眼神深沉,雌鷹形體修美,眼光敏銳嗎,怎么一下翻了個面?!?/p>
“人對什么東西都有個認識過程,現(xiàn)在發(fā)覺它不過是紙偽作?!?/p>
“既是偽作,好,好,那就請你讓給我?!崩侠桩敿匆蟮闲翆⒋水嬣D(zhuǎn)讓。
老雷又補了一句,“是否苦禪真跡,我們可找專家來鑒定?!?/p>
話一剛落,一陣笑聲。
女書記敲敲長桌,“走題了,走題了,我們這里不搞書畫鑒定,要由組織出面搞的話,誰批這個費用。”
老雷伸了下舌頭,回過神來。
女書記甩了甩頭發(fā),“老雷,你個人要他的畫,你們私下去談吧?!?/p>
迪辛追了一句,“好呀,如果你要,我一分錢都不加,幾百塊錢你拿去?!?/p>
老雷啊,我老雷,咋搞的,我是來揭發(fā)迪辛處長的,我怎么在這里要起畫來,上了他迪辛的當,不,難道他真的要轉(zhuǎn)讓于我,我拿得準啵。
迪辛又補了一句,“下班后去取吧。”
這場智斗,如果說老雷是刁德一的話,那么誰是阿慶嫂,當然是女書記啰。
5
事情原來是這樣,昨日晚上,迪辛電話老魏,老魏匆匆而至。
你看咋辦,你送來的畫,有人要拿它興風作浪了。老魏不太明白,他聽迪辛處長細說了名畫遇“劫”的事況,沉吟了一會,那就只有讓他去“劫”好了。迪辛說,這樣一來,豈不是伸著腦袋接石頭。接什么石頭,它是石頭嘛,只有送畫人心里清楚,現(xiàn)在只好將計就計啦。老魏即露出苦臉一副,“迪辛處長啊,不騙你說,那是張假李苦禪的偽作,有什么怕呢,是我自己去書畫市場買回來的,也就幾百塊錢,人家小聲跟我說明了的,我送與你,當然不好說是仿畫,只好當李苦禪的真跡相送?!?/p>
迪辛莫名其妙,頓刻之間,真假互變,翻手為陽復手為陰,老魏呀你為什么昧著良心要這樣做呢?是我受騙了,他的巴掌抬在了空中,落下來就是一巴掌要賜給老魏的,大哥莫說二哥,自己倒是應該先挨這一耳光的。名畫,哪個不想要,一般人都想得到,但又苦于價高,作偽者便鉆了這個空子,你不是要附庸風雅嗎。
此刻,老魏在那里細聲地支支吾吾,聽不清他支吾些什么。一會兒,他又忙不迭地向迪辛處長抱拳打拱,沒辦法,活馬當作死馬牽,我也是臨時起意搞的這個假把戲,以假混真,《遠瞻山河壯》,那當然是有些價值的,我買得起啵。
得了,迪辛回頭一想,這件事情是壞事也是好事,是的,我沒有什么可怕的了,讓他老雷,刁德一來抓吧!老魏態(tài)度還是十分誠懇的,他又跟迪辛處長把真畫的特點說了一通,他說其它的您不看,單看作畫人畫的那鷹吧,太夸張了,他夸張得把鷹的頭、眼、嘴都畫成了一個長方形,爪子也由彎曲改成粗鈍的銼刀形,活脫脫像兩只山雕。
老魏說得不錯,的確是個長方形。迪辛暗想。
倒不是老魏蠻懂李苦禪的筆法,緣由是他爸原是文化館的,名畫略知一二,有些眼力,再者他老父親又專為他講了此畫特點的。
一聽這,迪辛處長嘆出一口長氣,這等于老魏給他交了底,他還差點失之交臂,虧他在會議上他大著膽子、硬著頭皮和老雷演出了那么一出“智斗”。
6
那一晚,迪辛的頭痛病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這樣的不治而愈了,他在床上先是咂著嘴唇兒,沒有酒味,后又進入呼嚕中。以后,他翻了個身,蒙眬中見老雷又來了,門是拴了的,不知道他是啥法進來的。入屋后,又進房間,直奔那角落,登高爬壁凳子一下歪倒,迪辛躲在床上笑。老雷捂著鼻子,又重新擺好架式,抽著受傷的鼻子,硬性地把迪辛的畫兒取下,嗦嗦嗦直響,卷成個畫筒子,掏出500元錢丟在書桌上,他把那畫筒子夾起。
拿走這仿畫迪辛并不心痛,你快滾,快滾吧!沒想到老雷夾著畫筒子的另一端是根圓軸,圓軸的屁股兒一掃,掃倒了角落里桌上的一個青花瓷瓶,桌上滾兩滾后,“當”的一下,夾雜著迪辛的尖叫,叫得屋子里的燈來回晃動?!肮砝侠?,你找死噢!”他滾下床來,那確實要幾萬塊錢的古瓷瓶?。?/p>
“迪老板,這是你叫我來取畫的,對不起?!闭f畢要走。
迪辛看著老雷如此大膽,心里極端吃驚,他忍不住喊了起來,他老雷伸過那只手來將他喉嚨卡住叫他吱不出聲,迪辛要從地上爬起來,老雷扯下被子蒙住迪老板,就像籠住了一頭野獐子,弄得他大汗淋漓,動彈不得他才走。如此景象,聞所未聞。
迪辛扳來扳去,自己驚醒了,一切都如原來,畫仍在那墻壁上掛著未走,青花瓷瓶巋然不動,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是迪辛在想,老雷,你又來搞突然襲擊了,想來想去,誰說他又不敢呢,這件事情并沒完結(jié),好在它是偽作咧。
7
老雷在單位里度過了一個被動者的時光,回來后總覺心里堵著。他的手顫動了一晚上,他在畫畫,可筆畫亂了方寸,頭落了地,腳上了天,干脆去一趟。
第二天是周末,他在路上想著,你迪辛能去書畫市場,咱未必去不得,親自去摸一下情況又如何,這口氣實在不出不行。
來到西大街,老雷進了本市最大的那家交易大廳,四周全是一個個的書畫小苑,有油畫、國畫和書法,琳瑯滿目,花鳥畫居多。老雷在尾端工作間見一頗有架式的老者正在繪描畫眉,心頭活動開,“老師,可有李苦禪的鷹賣?”
老者停筆,瞅了老雷一下,反問道,“你看有啵?”
“是啊,他老人家的真跡難尋?!崩侠鬃鞒鐾锵е疇睢?/p>
老者復又提筆在畫眉頭上點上那幾點朱紅,然后作遠瞻近瞄之狀。
“學生想請先生仿畫《遠瞻山河壯》,送給友人。”
“先生可知苦禪何方人士,因何求他的花鳥畫?”老者說畢笑笑。
“苦禪乃北方人氏,移居杭州,師事齊白石。白石曾對他言,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所以苦禪后來又自成一派,他的鷹畫得活龍活現(xiàn)?!?/p>
“活龍活現(xiàn)點化在何處呢?”老者有了些興趣。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崩侠字恢湟?,不知其二。
“喔,先生愿出潤筆費幾何?!崩险邌蔚吨比搿?/p>
“這樣吧。”老刁伸出一只手,五指拼攏。
“加一個圈如何?”老者回道。
老雷一愣,出500塊購他仿畫的,照他說豈不成了5000塊。我是依著迪辛處長價格來的,他卻嫌少,漲價也不至于這樣瘋漲?!暗俳狄稽c吧,照顧、照顧學生。”老雷一副求憐相。
“好了,老生要忙了?!毙睦飮@道,我看你呀,是揣著糊涂找明白,揣著明白又找糊涂。
老雷還想解釋幾句,畫眉拍拍翅膀往高飛去,老者往空中吹起鳥哨兒。
老雷氣得轉(zhuǎn)身外走,心里的那塊石頭只好自己來往外掏了。
8
星期日,迪辛又把老魏邀來了。
他笑著,迪處長,討杯茶吃。
迪辛處長招手,叫服務員泡上一杯“云霧山莊”。
他說,你老兄到底搞清楚那畫是真李苦禪還是假李苦禪的,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老魏答道,真假的問題不是己經(jīng)給您交了底嗎。
“華苑茶景“居城北鬧市,人流穿梭,鬧中取靜,天光和交融在天際上的晚霞漸漸消散,幽暗下來的暮色愈加蒼茫。蒼茫之中,一官一民相互聊開。口口沁入那濃香黑茶,熱氣拂繞。老魏閃著一對發(fā)亮的眸子盯著對面之人,迪辛則扶起自己眼鏡的邊框?qū)ν衔海p方無語,都處于那進一步觀察和重新了解之中。
還是老魏來打破啞局,說咱講個故事兒給您聽聽吧。老魏走至窗邊,人就像在玻璃中四周透徹碧凈,聲音仿佛來自天際,“12年前的事了,我老爸從文化館退休前往北京拜訪舊友,其中有他的老師。在老師家里談到退休后情況,老爸說勉強著過吧,工薪階層房子買不起,孫兒結(jié)婚靠他自己能力又有限?!?/p>
聽老爸講,老師當時沉吟半晌,想著當年師生二人在鄉(xiāng)下艱辛度日、相互幫持的情形,鄉(xiāng)下的那條河依舊流淌,那時候在水中沖洗不小心跌倒,是他父親親手拉起老師的。
老師手指兒慢慢指向墻上,那壁上,并排掛著兩幅國畫,那其中一幅便是李苦禪的“鷹圖”。老爸隨之盯住那兩鷹,眼睛里似有了蒼鷹高空騰飛的影子。文革結(jié)束后,1983年苦禪去世前,雖只短短幾年,苦禪積郁得釋,奮筆揮寫,精品迭出,特別是畫鷹,從形似到神似,尤得畫壇佳話?!皝?,看看,有不有為師能夠幫到的地方?!崩蠋熣\懇之情,也可見得李苦禪這位大畫家跟他的不尋常關(guān)系,還看出老師與老魏之父的師生情誼。
老爸知道自己失言,怎么自己把生活上的窘迫和盤端出呢,連忙輕輕拍打起自己嘴兒。你看這如何,老師從墻上取下那幅李苦禪的《遠瞻山河壯》,卷起交給老爸,“是賣是留,你自己看著辦吧?!?/p>
去年老爸因病過世,他的遺愿是將畫賣掉,助其家里開銷。老魏卻未售出,畫就送給能幫到忙的迪辛了。迪辛處長,不要疑惑,老父曾說,苦禪畫鷹,一生都數(shù)變法,夸張其形,突出其神。
苦禪自己曾寫過,“我畫鷹,夸張了它體形的厚重感,頭、眼、嘴都成了長方形,見棱角?!崩衔褐v,“這才是李苦禪大畫家畫鷹之特點?!边@里老魏又把說法糾正過來,長方形原是苦禪畫鷹之特點咧。
“噢,真對不起了,原諒我也胡謅了苦禪先生的筆法,說石頭畫得筆力浮躁,其實正好相反?!钡闲镣侠衔鹤拢跉饩徍偷卣f道,“我改了主意,你不必送此畫于我了?!?/p>
老魏吞下一口氣,“送出去的畫,哪有收回的。”
“何必呢,你收了回去,還幫了我喲,省得我們單位總有人一天到晚盯著那幅畫生是非,況且,它本來是李苦禪的真跡,不懂的才會以真當假呢?!钡闲林v著頓時卡住,茶水嗆喉,咳嗽起來,滿臉漲紅,惶惶地說出此話。
老魏說好,“好吧,來取畫的那一天,我會打電話給您的?!?/p>
“事情不宜拖呀,免得我心急如焚?!钡闲粱氐?。
這以后,老魏打了電話給迪辛處長沒有,老雷又生事沒有。這個,我真不便去打聽了,要我猜是,對那幅真跡,迪辛處長會退的,如今有人盯上他了,保官位與留畫二者不可兼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