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是個午后。七月的午后。我從蒸籠一樣的職工食堂里鉆出來,沒有人愿意呆在狗娘養(yǎng)的蒸籠里吃那些胡蘿卜,千篇一律的胡蘿卜片胡蘿卜絲。但是,為了肚子,為了打發(fā)那些成堆的木材和文件里豪情萬丈的鉛字,就得忍受蒸籠和蒸籠里的進(jìn)食。有人把鋼質(zhì)的飯盆丟在那個鐵桶里,很響的聲音。我知道許多人的憤怒。我們有權(quán)憤怒,但無法改變。除非你不再是白兔。杜絲絲也有憤怒。她是我的女兒,六歲。自從有一天她童言無忌地說“為什么我們天天吃胡蘿卜”后我就知道她不會再成為我這樣的人了。我們是倒霉的一代。老師告訴杜絲絲,你們是可愛的小白兔呀,小白兔最愛吃胡蘿卜了。顯然,杜絲絲保留了她的疑問。切。她回答老師的只有這一個字。她向我復(fù)述這些的時候,我知道她的血液里有一半是屬于劉雅靜的。切。劉雅靜出門丟下的最后一句話:幸福?你能給我?guī)硇腋??切!鬼才相信!一年前,她揮揮手走了——帶走了桌上的半個柚子——嫁給了一個開奔馳的禿頂男人。他們好上了一些日子,他是她的病人。后來發(fā)現(xiàn)彼此實在舍不得分開,就拿出離座的勇氣,去過她想要的幸福生活了。
我依舊在黃泥壩的廠子里上班。這是我父親傳遞給我的職位,許多年以來,除了做一名木工我不知道還會有什么別的職業(yè)適合我。我以為這就是幸福,當(dāng)然這是一個錯誤的認(rèn)識,源于我對裹腹即安的職守。劉雅靜的離去無異于是一個嘲諷。好在,我還有一個女兒可以安慰。她是我皮下組織里的一枚箭鏃,無法抖落,卻開出花朵。杜絲絲很聽話。她是我的驕傲。她入托以后,我有一天的時間在廠子里曬太陽或者在樹底下歇蔭。我干活的房外有一棵粗大的槐樹,春夏間,開滿成串的白色花朵。夏殘花落。冬天的時候,樹葉倦黃,枝杈斷落,像一個垂暮的老者。十多年,我一直沒有離開這棵樹,我是一個念舊的人。我喜歡這種花開花落的安靜。我時常倚在樹下,平心靜氣,像靠著一位可信的老者。下海創(chuàng)業(yè)成就了很多不羈的工友。可我就是沒有挪過窩。我覺得這就是幸福,但不能給別人帶來幸福,所以,這幸福又值得懷疑。劉雅靜走后,我一度借酒消愁。我的酒量不錯,從來沒吐過。當(dāng)然,我還試著寫信,不喝酒的時候,心血來潮地給一些遠(yuǎn)方的朋友或者同學(xué)寫一些石沉大海的信件。
七月的那個午后,我渾身汗?jié)竦貋淼交睒湎隆Os鳴籠罩著午后焦躁的時光。我在樹蔭下抽煙。這是我喜歡的節(jié)奏。我還拿出指甲剪準(zhǔn)備對付那些隱藏的木刺。這不是一雙能夠讓人幸福的手。幾處傷疤像幾條蛻皮的蟲蟄伏在幾根手指上。我是幸運的。我的很多工友都缺少半根或者大半根的手指。那是電鋸的功勞。是的,我是一個木匠。我的身上散發(fā)著木屑味兒。這是一個遠(yuǎn)離金錢的工作。
我愛惜這些手指。有時候,我很想把一根拇指奉獻(xiàn)給電鋸,從而擺脫這份工作。但是那會成為一個殘疾人。我還有一個孩子要撫養(yǎng)。我的女兒很可愛,長得像她媽媽,我愛著她。
電話響了起來。像一只知了落在了胸前。我還不習(xí)慣它的叫聲。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沒有屬地。我猶豫了一會還是接通了電話。我不愛保存朋友們的電話,幾乎所有的來電都是一串?dāng)?shù)字。我憑印象接聽電話。有些數(shù)字我很熟悉,比如劉雅靜的,比如馬尾巴的——他是我的半個師傅。我們經(jīng)常一起喝酒聊天談女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我們都會談。電話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陌生而遙遠(yuǎn)。她問我是不是杜桑。我說是的。她似乎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哪知道你是誰。
你猜猜嘛。
我們見過嗎?
見過,但也可以說沒見過。
你沒病吧?我實在是猜不出周圍會有誰給我電話,尤其是女人。有一年時間,我的耳邊沒有出現(xiàn)女人的聲音了,除了我媽。我說的是年輕的異性。當(dāng)然,我常在寂寞時看毛片,片子里的女人基本不說話,只是喘氣和怪叫。事出有因的表現(xiàn)我還能接受,因此我對于這樣一個故作玄虛的對話毫無興趣。
老子沒興趣,你說的沒錯,我就是杜桑,你有什么事快說。
那邊沉默了一會。
于是我說,有意思嗎?挺無聊的吧,我告訴你,我是一個離婚的男人,我有的是精力和時間陪你無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租賃給你。
電話里沒了聲音。掛機了。真想不到會有誰吃飽了拿我開心?木工車間是個沒有顏色的鋼鐵房屋,里面充斥著刺耳的噪音和木屑。還有一堆三句話離不開女人的窮爺們。女人在此絕跡。馬尾巴說,只有母耗子。唯一的雌性只有母老鼠。他說的一點沒錯。他媽的。
我摸出一支煙。
電話再次想起。還是那個號碼。
喂。
杜桑,你是個王八蛋!誰稀罕理睬你?是誰三番五次不要臉地給我寫信?是誰給我留下這個號碼?你知道嗎,地址全是錯的,可是我他媽的全收到了。又是誰說離婚了,什么苦悶空虛,還恬不知恥地說要去死!你他媽怎么不去死?離婚了就要尋死尋活,你他媽的是男人不是!你這種男人早點去死算了,我干嗎要同情?干嗎要心疼?我簡直無聊透了!我倒霉活該!
簡貞?你是簡貞?我丟掉香煙,語無倫次說,你......我......老天啊,你總算開眼了......
五月。午后。
她在衛(wèi)生間沖洗。她在那里叫喊了一聲。下水道里經(jīng)常有愛潛水的老鼠冒出它們的小腦門。我忘記告訴她這件事。我有些等不及。拉上窗簾,五月午后的陽光被阻攔在窗外的飛塵里。在此之前,我好奇地打開屋里的每一個抽屜,并不是尋找什么。只是好奇。床頭柜里有一個避孕套。孤獨的樣子。我捏了一下,像蜷縮的蟲。衛(wèi)生間里響了一下。就你一個人?她進(jìn)門的時候紅著臉。她不會接吻,但并不妨礙我們談戀愛。我吻她的時候她總是閉著嘴唇,羞赧地紅著臉。她的牙很白。你能不能張開嘴?我不想舔你的牙齒。我把她拉進(jìn)房間,她居然戴著袖套。就我們兩個。我說,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們可以在一起。你沒安好心吧?她臉上的幾顆粉刺紅透了。誰要我喜歡你呢?她這樣說,倒霉也是活該的。
馬大為去北京之前給了我房間鑰匙。他比我大幾歲,和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結(jié)婚了。有一個孩子,隨著媽媽生活。馬大為是個喜歡拍案而起的人,前一次拍案和黃頭發(fā)的民辦教師結(jié)婚了。這一次,他去了北京。廣場上紅旗招展的場面讓他無心陪伴著一堆木料。他決定去看看。很快就果斷地坐上了一列夜班火車,拍案而起地去了。有一陣子,房間里很安靜。一些細(xì)小的飛塵在光線里懸浮不動。我躺在馬大為躺過的床上,聽著自己突突的心跳。想著屬于她的某種遠(yuǎn)離。我用毛巾被蓋住那里。它不知天高地厚地硬了起來。她在衛(wèi)生間里停止了響動。
她穿著我為她準(zhǔn)備的白襯衣走出了衛(wèi)生間。乳房在里面高傲地撅著嘴。我去服裝社的那天,認(rèn)識了她。白色連衣裙讓人心動,腰間的束帶讓奶子凹凸有致。我為此常去那里,沒事找事更換制服。她不是傻瓜,都正值萌動的年紀(jì)。有一天,她揮舞袖套朝我腦門拍打了一下。為此,我們就好上了。你像個老手,她說,你親過多少嘴巴?新手也知道要伸出舌頭,我說,誰會對兩扇大門有興趣?我要倒霉了。她總是說,倒霉也是活該的,誰要我喜歡你呢。于是,我們經(jīng)常約會。她還是抿著嘴唇。
門口時有腳步聲,我們屏住呼吸。我們緊張地?fù)г谝黄稹N覀兊亩淇梢月牭綁侵┲虢Y(jié)網(wǎng)的聲響。我們都有些不知所措。我還是脫掉了她的襯衣。潔白與飽滿。我們都是第一次,出娘胎以來的第一次無師自學(xué)。后來,我們還見過一面,那是十年以后。我們都是老手了。我們都是遭受唾棄的老手。
她解釋在衛(wèi)生間的叫喊。今天地利人和,就是天時不對。她阻攔我的手,那里顫抖著。我親戚來了,就是剛才。那里墊著一些紙,顯得古怪。我想到那個抽屜里的蟲。除了親吻,別的我并不擅長。我想到她的遠(yuǎn)行。保持原裝和笨拙拆封對她的意義。后來,她居然感謝我,更是怨懟那個負(fù)心的人。
她的母親要回故里照顧老人。要帶走她。我們即將結(jié)束三個月的交往。我們只是接吻,況且她喜歡閉著嘴巴。我去服裝社找她,手里捏著馬尾巴留下的鑰匙。她答應(yīng)了。戴著袖套跑出來約會,以期結(jié)束處女生涯。我覺得她會??墒撬谛l(wèi)生間叫喊了一聲。我們光著身子在五月的午后仰躺在飛塵懸浮的時光里。四肢交纏或手掌淺嘗,沒有越軌或者已經(jīng)越軌。她張開嘴巴,交出舌頭。眼眶里充盈淚水。
因為她的親戚,其余的都嘗試過了。
我為此時常懷念這個叫簡貞的女孩。馬尾辮,額頭上的粉刺,厚嘟嘟的嘴唇,白色的牙齒,笑起來的酒窩和充溢著淚水的眼睛。她消失在五月的陽光下,我在窗口看著她邁動雙腿離去,那里有一些古怪的衛(wèi)生紙。她似乎不經(jīng)意地回望了一眼,似乎還舉手揮動了一下,算是告別。她到了九月才給我寫信,告訴我她的地址和新的生活。那陣子,我常和馬大為喝酒。七月,他鬼祟地從外地回來,驚恐萬狀,一副喪家犬的樣子。他開始陪伴我一起在電鋸旁干活,任何異響都會讓他顫悚。有陌生的臉孔會出現(xiàn)在窗口,朝他打量。他為此結(jié)郁,但無法改變。有一陣子,他常伏案寫匯報材料,交代思想上的進(jìn)步和感謝組織的挽救。他喝酒成癮,借醉驅(qū)趕恐懼,終于一次酒后被電鋸吃掉半截中指,算是如愿以償??上С缘锰伲绻俣喑园虢?,他就不用當(dāng)木匠改做門衛(wèi)了。為此,他很郁悶。他豎著中指喝酒或者寫字,常被我笑話。我沒有給簡貞回信。雖然她的手指留存在我的堅硬中。我的新生活開始了。她的信里這樣寫著,不用給我回信,地址是臨時的。煙要戒掉,酒要少喝,其余的好自為之。我把信給馬大為看過。你的床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你該相信了。我是這樣說的。馬尾巴回敬我一個斷指,表示猶疑的信任。劉雅靜值晚班,白天會躺在我的宿舍,半年中,她成為了我的女朋友。我的新生活。有一天,我去了一家醫(yī)院的廣場,那里正在舉辦護(hù)士節(jié)的舞會。她高挑,長發(fā),吸引了很多眼睛。她屬于馬大為一個的遠(yuǎn)房親戚的朋友,剛結(jié)束一段情感。我們惺惺相惜,很快就好上了。她的嘴里總有一些酸味,似乎和橘子有關(guān)。我上班前會留下一些餅干,她的早餐。很多的夜里,她是我的晚餐。她總是心猿意馬。像那個她帶來的花瓶,可有可無地擺出一種姿勢。我為此不能自拔,深陷在溫柔鄉(xiāng)。有兩次,她在自己的醫(yī)院墮胎。我會陪著她,她對同事介紹說,這就是那個該死的爹。讓我無地自容。
有了絲絲以后,我們結(jié)婚了。如果再刮宮就要斷子絕孫了,因為我并不想離開她。她也累了,愿意蜷縮在我的枝頭。為此她搬來了一個皮箱,外帶一桌同事。我們喝得酩酊以此來告別單身。以后我們常常會爭吵,表達(dá)彼此的在意和關(guān)心。愛情的鍋里鮮湯美味,婚姻的鍋底一片焦糊。很快她選擇專上夜班來表達(dá)疏遠(yuǎn)。她讓枝頭搖擺不定。她開始推三阻四。離黃泥壩廠子不遠(yuǎn),是一家養(yǎng)殖場。那陣子我對一種叫杜洛克的豬興趣濃厚。我私下里認(rèn)為是本家。劉雅靜午后昏睡的時候,我抱著絲絲去探望。絲絲的吵鬧會讓她發(fā)瘋。去周邊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事物使絲絲手舞足蹈。她還不太會說話,常把豬豬叫成叔叔。這是我認(rèn)為本家的緣由。我們?nèi)タ词迨澹搜砸怀?,絲絲就會張開雙臂,撲到我的懷里,露出唯一長出的一顆白牙。
誰是叔叔?劉雅靜入睡之前問。
杜洛克。
杜洛克是誰?
一種性欲旺盛的豬。
滾!
誰是杜洛克?大約一年以后,我問了同樣的問題。這多少和柚子有關(guān)。那座城市總讓我心存懷想。四叔出了車禍,噩耗傳來,我放下奶瓶就擠上了奔喪的列車。我把絲絲交給劉雅靜,她不得不提前下班。她拿著一個柚子,像舉著一盞信號燈。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脫她的褲子了。她患上了針對我的性冷淡。她的病房里住進(jìn)一個男人。男人帶進(jìn)來滿屋子的鮮花和水果。這契合了她的某些浪漫念頭。柚子來自于這個男人的果籃。信號燈。我愿意這么想,這多少有些詩意的成分。是胰腺的毛病。手術(shù)后,是她給他插的導(dǎo)尿管。她拿著它,它軟得像一條冬眠的皮蟲。它在她的動作里抽搐。這是她冷淡的緣由。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劉雅靜說,提不起興趣。她下班后就是昏睡。醒來后,精神飽滿地插管子去了。桌子上放著每次夜班的感謝物。柚子。柚子把她攻陷了。導(dǎo)尿管出院以后,時常復(fù)診。那里離不開她了,它會不自在。他們開始約會。還是柚子。她愛吃。她改變了吃餅干的習(xí)慣。黃色的柚子,讓我想起信號燈。我敢打賭,很快他就脫掉了劉雅靜的褲子,像掰開柚子一樣掰開她的腿。馬尾巴告訴我一句讖語:女人為你勒緊褲腰帶的同時,她會為另一個人松開褲腰帶。這很有辯證的意味。
誰是杜洛克?
離婚前我曾經(jīng)問,那個脫掉你褲子的種豬是誰?
滾。
去車站前,她接過孩子,換給我柚子。我們還沒有魚死網(wǎng)破。她總讓我得手幾次。這讓事后的我深感羞辱。搖晃的綠皮車廂里,我對那座城市心存懷想。一月前我收到過一封信。我從來都沒有忘記你,她是這么說的,你永遠(yuǎn)在我心臟的某個隱秘之處。你能來看看我嗎?她在信的結(jié)尾說,我真的很想見你,我想念那個午后。我承認(rèn)我看完信后手指的顫抖,猶如那個午后在她腹部的愛撫真實而可信。記憶是條河,洇濕了我荒漠的情感戈壁。那里有一些細(xì)小的茸毛。要去看她的念頭在劉雅靜每一次的拒絕后變得特別強烈。重溫午后的聯(lián)想成了河邊青草彌散的清香氣息,縈繞在情感的旗桿上。青蔥歲月的回潮讓我迷上了自慰。我幻想著她因久違而急迫的手掌。硬崛中它恢復(fù)了某些便溺以外的功能。感謝你。我對著昏暗的車廂燈光如是說,四叔,感謝你,給侄兒一個尋夢的機會。我剝開柚子,打定主意開始一次隱秘的尋歡訪問。
按圖索驥。四叔入土的第二天,我再次上了一輛綠皮火車。一路上總在嘆氣。我說的是火車。再小的車站它都要迫不得已地停下,撿起一些灰頭土臉的人后又嘆氣上路。車廂里有一個心上張著翅膀的人。她并不知道我將出現(xiàn)在她面前。五年了,一定有人將她的長發(fā)盤起,為她做了嫁衣。狗娘養(yǎng)的,我在綠皮火車上只能翻起相片。我按照時刻表登上了這趟火車。站臺上,被遺棄的枯葉跟隨著人的腳步。它們只能消失在風(fēng)塵里,會有新的樹葉在成長。有人向我伸過一只手,拇指彎曲了幾下。我拿出打火機遞過去。一個上車不久的中年胖子,眼窩浮腫。他從瞌睡里醒過來,手里的一卷報紙滑落,他就醒來了。他帶著一個瘦小的女人,她正伏在小茶桌上休息。她有一張面黃肌瘦的臉。我并不想和他攀談。我坐這種火車兩年了,男人說。鼻孔里有一些參差的毛。我不得不帶著她看病。她病得有些嚴(yán)重。他把手搭在那女人背上。慢速火車可以延緩病情,因為我們總在希望里。
我盯著他狡黠的眼睛,無奈地露出聽下去的表情。
報紙。他搖了一下手里的紙卷,總能找到些對她有用的治療偏方,或許有用,我們就上路尋訪。都是小地方,你知道吧,靈丹妙藥只能出現(xiàn)在小地方,民間有高人。
我不置可否笑了一下。
她被判了半年。可是已經(jīng)兩年過去了。你明白了吧,在希望里。
那女人直起身子,閉著眼睛靠在他的肩上。她有一張年輕的臉,可是她卻病了。我想起柚子的顏色。你需要一些我的偏方嗎?后來在車廂連接處——那里有個骯臟的煙灰盒——他對我說,也許你需要一些我的偏方,你應(yīng)該明白,我需要錢到下一站給她看病。很多人需要我的偏方,我賣一些有用的?;蛟S能幫到你。
不需要。我對這個把希望當(dāng)藥的男人說,我愛人在醫(yī)院上班。
治不好,那里治不好病。男人說,你不能相信那里會對你有所幫助。
我還是不需要。
她不愛我。如果不是因為病,她會和別人搞在一起。我愿意陪她,她現(xiàn)在只屬于我。在希望里,你懂嗎?男人惡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我是說,我們不能沒有旅途。
我在車站旁的小店里打電話。她在信里留了單位號碼。在此之前,我和胖男人握手而別。我跳下車以后,他隔著玻璃朝我揮手。我們總能在旅途上碰到奇怪的事情。你說的是遺棄嗎?你這個傻瓜,報復(fù)不是辦法。在交換了彼此的故事后,他儼然成為了我的人生導(dǎo)師,什么是美好?讓她倒在你的懷里,看著一朵花凋謝。而不是別的人。
火車又嘆了一口氣。我們各自摁滅煙頭。你要這個柚子嗎?他客氣地接過。我們握手而別。
這座城市籠罩在雨水里。
你是誰?
我還能是誰,你的故人。
是你?
我匆忙跳上一輛三輪車。西門。雨珠破簾而入。我是這座城市的雨珠,不期闖入。郊外的西門,浸淫在泥濘里。我在一處檐角等她。對面是T字路口,這是她電話里說的地點。我在人流車影里張望。她的模樣。我猜想不出。我期待能一眼認(rèn)出或者被她一眼認(rèn)出。驚喜和寒暄。說心里話我有點緊張。手指頭在褲兜里有些顫抖。它蜷縮著。此刻與它無關(guān)。
她居然會站在我的身后。有人在背后說話。你來了。我轉(zhuǎn)過身看著眼前這個梨花帶雨的女人。她眼睛亮著。很不巧,天不作美。她的笑容里有些不自然。張著嘴,牙很白。我把自己送來了。我接過她的傘。你一點沒變,還是老樣子,年輕。你也一樣,就是有胡子了。她挽著我的胳膊,擠在傘下。火車上的那個女人。依附的旅程。誰是誰的藥丸。我的腦子有點亂。我們朝一家快餐店走去,正是午間。一個孩子奔跑而過,腳步濺起了雨水。我摟緊她。她穿著一件高領(lǐng)紅毛衣,像一枚棗。頸脖白皙。我緊摟著她的臂膀。自己的女人,我愿意這樣想,失而復(fù)得的女人。愿意歸順的女人。后來,我握著她的手,猶如握著臂膀上開出的花朵。兩個小時,我一直握著。那個男人背叛了她,和另一個女人睡在了一起。她沒要孩子。她選擇放棄一切,不愿意看見他留下的影子。孩子的面龐。她為此把我從記憶的底模上曬出來。你保留給我的,我都給了他,可他是個畜生。她說,你應(yīng)該把我拿走。她說的是那年的五月。紅旗搖曳的五月。那個午后。越軌或者沒有越軌的午后。盛開的乳房和緊閉的嘴唇的午后。我想到了柚子。憎惡的信號燈。雨水在窗外流離,像復(fù)蘇的淚水。
我很久沒有碰過男人了。在她租住的小屋里,她說。屋外有鐵皮的響動聲。臨街是一排金屬加工店。我們躺在床上。叮叮咚咚。她換上了一條酒紅色的絲質(zhì)短睡衣。她的臉色不錯,有一些暈色。過過好日子,但是很快就失去了。被人搶奪去。它在她的手中直立著,像一個不會察言觀色的愣頭青。戴上吧。她遞過來一條包裹著的蟲。你來得太突然了,它還沒結(jié)束,你會介意嗎?儼然就是那個午后。時光的兩端竟然如此相似。一個女人對你扎緊褲腰帶,另一個女人卻為你松開。你把我拿去,原本它就是屬于你。復(fù)仇是徒勞的。我們需要旅程而不是終點。她如剝棗橫陳。濕濡的氣息彌散。
我躺著沒動,任由它硬著。在她的手里,它抽搐起來。我們都是被人拋棄的老手。
它活在你的手里。這是宿命罷。
回到黃泥壩的日子里,我會在醉酒的夜晚自慰。我幻想著她指如蓮花。黃泥壩我色情的秘境?;被ㄊ㈤_的秘境。命懸一線的秘境。狗娘養(yǎng)的天意。我懊惱地丟掉那條蟲。天意不可違抗。我的情感沒有死亡。黃燈跳閃不斷。
昨天留下的,今天不可取。我擁住她的熱望。這樣,我已沉醉?;蛟S,這樣的安排是命運,不可違的。
她伏在我的身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肩上青痕畢現(xiàn)。我緊緊地?fù)ё∷?,直到她啜泣起來?/p>
我是倒霉的。她抽泣說,活該。
我還不能,我言不由衷說,我的蘿卜永遠(yuǎn)對你這只白兔鐘情。其實我想說的是,復(fù)仇是無濟(jì)于事的。那個男人說,讓她倒在你的懷里,看著她枯萎。
誰要做你的獵物?她端正姿態(tài)。去你的白兔。
也許旅途真的是治療心病的藥劑。睡衣里,變得黯然的乳房。叮叮咚咚。該死的月經(jīng)和雨滴。她叫什么?她曲腿而坐。纖毛明亮。好聽的名字,她莞爾說,一定是個漂亮的孩子。像爸爸。語言蒼白起來。她站起來,繾綣紛落。
有酒嗎?我懊惱起來,他媽的,我們喝酒慶祝吧。
記憶的西門浸淫在濕漉里。你不知道女人的失望,我說,失望總是伴隨著期待,湖面總是用平靜表達(dá)失望。馬大為豎著中指。我們在黃泥壩喝酒。絲絲睡在沙發(fā)里。誰是你的小白兔。此刻她安穩(wěn)睡著。
她送我到車站。她平靜地與我握手。她把我推上巴士。她擎著傘。沒想到一個被第三者傷害的人會成為一個第三者。她是這么說的,推我上車的時候。狗娘養(yǎng)的,我那天喝的有點多,有些抓不住思緒。不用再見。她轉(zhuǎn)過身去,邁開雙腿。好看的屁股。
雨霧里,她的離去的背影。滿車嘲笑的嘈雜聲。
可憐的情人。馬尾巴嘎嘎笑著。老天的捉弄。我們不約而同地咳嗽。她不再接我的電話,我知道是她。討厭的沉默。她不在,她請假了,她辦事去了。我知道這都是她交代別人說的。我不記得她那個狗屁地址了,可我還是寫信。天知道能不能收到。天能收到。
絲絲動彈了一下。我們開始爭吵,變本加厲的爭吵。桌上的柚子。我解不開她的褲腰帶。只是針對我的冷淡。飛揚的木屑,低垂的男人之根。一個便器?;貧w的當(dāng)夜,絲絲在鄰居家過夜。她的夜班與職業(yè)無關(guān),我開始相信一個丈夫的內(nèi)心猶疑。一枚鉆戒出現(xiàn)在劉雅靜的指間。指間的空座被旁人領(lǐng)先占據(jù)。那個種豬是誰?你管好你自己。她咆哮,你是誰的豬?她打電話給四嫂。杜桑走了兩天了。四嫂一定這么告訴了她。西門午后的天意是一個無奈的結(jié)尾,我知道紙張對于火苗的意義。毫無意義。
醫(yī)院治不好病。那個胖男人說,也許旅途是最好的藥。
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電影院里,他們被告知一輩子不能離座。最初的新奇和激動被千篇一律的畫面替代,疲勞,麻木,怠倦和困頓。一些人終于選擇了離開,空留下座位。他們不安分地踏上了新的旅途,重新找到了座位和伴侶。怨恨,彷徨,恐懼充斥著無法離開的人群。他們含恨終老,不知道離座。安居是病的根源。富麗堂皇的影院。一座精神空漠的建筑物。那個禿頂男人帶走了她。導(dǎo)尿管。劉雅靜有了新的旅程。她戴著啟程的鉆戒。杜桑被迫站立起來。是的,我沒有了座位。我尷尬地站著。
她揮揮手。抹去了那些起點的記憶。幸福。她說,切,誰愿意一輩子吃蘿卜?那天下午,那是一個周末。她只是帶走了桌上的半個柚子,還有那個來時的皮箱。絲絲在門外玩耍。她放下孩子,揮揮手,上了一輛奔馳。車總是停在那個位置。接她或者送她。他們實在舍不得分開。他是她的病人。她為他值夜班,拿著它喂導(dǎo)尿管。
媽媽會回來嗎?絲絲問。
我尷尬地站在窗下。我正在寫信。開頭不久,就迎來了結(jié)尾。
現(xiàn)在我來說說那個七月的午后?;睒湎拢亲鞘锌傋屛矣兴鶓严?。
五年前的簡貞用五年后的嗓音表達(dá)了她特殊的心疼。我總是寫錯她的地址,但并不影響她收到這些夾雜著各種陳詞濫調(diào)的信函。那是一家大的公司。郵遞員睿智地選擇了投送。這是另一份天意。轉(zhuǎn)身的決絕在閱讀里柔軟起來。但她不為所動。拒不回信。只在閱讀里心疼。我打算寫最后一封信。我離婚了,我告訴她,老婆變成了別人的第三者。這是生活他媽的給我的嘲諷。生不如死。我夸張了措辭。我寫下了手機號碼。手機開始流行的年份。
于是她終于打來了電話。七月的午后?;睒湎碌南s噪。她的粗口有特殊的情味。我承認(rèn)我很受用。被關(guān)注的乞丐,被溫飽的游子。手機變成了烈日下路邊的磚頭,發(fā)燙。你像條發(fā)情的狗。馬尾巴后來說,死而復(fù)活的狗。你終于成了一塊獨立的磚,他這么說,你不知道古舊城墻上的那些磚塊,摞在一起,無法動彈,嵯峨著貴族的雄偉,等待的只能是各自風(fēng)化成齏。他豎著中指,像一個落難的哲人。
鋪滿回憶的小床上,布滿記憶的鮮花。每個溽熱的夜晚,我都將自己變成一塊滾燙的磚。我臉紅耳赤。它堅硬而后軟塌,我無法控制對簡貞的思念或者欲望。我們在電話里纏綿如粥。上上下下,紛亂的旅途,沒有永遠(yuǎn)固定的座位。她在另一節(jié)車廂。她對我有著特殊的意義,沒有人會察覺你的離座。我這樣對她說,我要來找你,在你身邊的空座還沒有被人占領(lǐng)之前。
是的,我需要一次旅途。一味良藥,一抹希望。在希望里,成為彼此的良藥。
禿頂男人在車?yán)?。他們正要出門。絲絲奔跑著朝她撲去。我給她打過電話,她很高興接待女兒。她們在草坪上笑作一團(tuán)。絲絲忘記了哭泣,我說爸爸要出門幾天,她用哭泣表達(dá)不理解。但是很快,她就歡笑起來。她見到了母親,不可能延續(xù)屬于我的憤恨。我見過那個男人,他給了前一個女人一筆錢,讓她交出了女主人的位置。他能夠滿足了一個灰姑娘所有的愿望。他們有了新的旅程。他治療著她的夢想癥。清晨或者夜晚的浪漫癥。他們很幸福。
我放下屬于絲絲的物品,那里有一些我能想到的替換衣物。我知道她或許不會打開,她會買很多新的漂亮的。她的女兒。她不用值夜班了。她的漂亮臉蛋是他的藥瓶。
絲絲和我揮手。那一刻,很像劉雅靜。我承認(rèn)我的心當(dāng)時顫抖了一下。
緩慢的綠皮火車,屬于我的旅途。次日午后我將達(dá)到那座讓我懷想的城市。我所有的彷徨、灰暗和寂寞行將結(jié)束。十年。在起點和終點再見。我?guī)е黄考t酒。簡貞的建議。我們的節(jié)日一定要有喜慶的酒。我能想到這瓶扎著絲帶的酒仰躺在床上的意味。這足以讓人亢奮。她知曉我的行期,她說,你來得正好,天遂人愿,天時地利人和。緩慢的火車,延長了希望的旅程。時空隧道。我的靈魂在彼岸。
我跳下火車。它沉穩(wěn)地嘆了一口氣。我睡眼惺忪卻精神昂揚。穿行在熙攘的人流。陌路的過客,在時光的裂隙里。她會來接我。站前廣場,鮮花的海洋。旗桿格外明亮,旗幟格外鮮艷。午后的陽光,高遠(yuǎn)的天空。我的白兔與蘿卜。
街角一側(cè),我駐足等候。一棵樹,枝繁葉茂,并非花朵婆娑的老槐。我站在樹下。像往常一樣拿出指甲剪,總有一些細(xì)小的木刺躲匿在指間。生命無時不痛。街上車流如織。
電話突然響起,是劉雅靜。絲絲昨夜腹痛,今晨開始發(fā)燒。只是問問你,絲絲一般吃的哪類藥品,磺胺?頭孢?還是輸液?
狗娘養(yǎng)的,我說。
因為疼痛而哭泣的眼圈。我從來沒有讓她疼痛過。你他媽的不是醫(yī)生嗎!你除了插管就他媽的不會別的?那個男人這么說的,醫(yī)院治不好她的病,新的旅程才有希望。健康時的玩偶。
一輛車緩慢駛來,閃著車燈。午后艷陽下車身亮熠,是一輛奔馳。里面的人放下車窗,在朝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