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以為她在“野合”上有了新招數(shù),但她只是帶我到小河邊,說:“你白天在家看書,晚上就來這練功,你會看到螃蟹爬上來……”
我說:“螃蟹有什么好看的?!?/p>
“叫你看,你就看。這一個月,我們就不要見面了?!?/p>
“不,我天天都要見你?!?/p>
“最近村里議論得很厲害,我不想被他們趕走?!?/p>
“可是……”
“你想我被趕走?”
“不想。”
“那你就聽我的。記著,你不能離河太近,也不能有燈光,不然,會把螃蟹嚇跑的。”
別呦呦走了,把我留下來。
這條河遠離村莊,到了晚上,更是沒人,我在河岸坐下,吸了兩口氣,做起吐納功夫來。
有動靜!
一只螃蟹從洞穴爬出來,一路窸窣窸窣響,入了草叢,趴了下來。
“它要干什么?”我起了好奇之心。
“砰”,一聲輕響,螃蟹背殼和臍的交界處,裂了一條口子,口子極小,隨著螃蟹不住扭動,口子大了,長了。
背殼被頂了起來,螃蟹的身體露出來了……不對,怎么有兩只螃蟹?
原來它在蛻殼!
我知道蟬蛻殼,但不知道螃蟹也蛻殼,我看出來了,蟹殼就像一副又瘦又緊的盔甲,螃蟹一定要把它蛻了,才得自由,螃蟹使足力氣,總算把六條腿、還有兩只大螯蛻了出來。
螃蟹蛻了盔甲,一身輕松,轉(zhuǎn)了兩個圈子,揮了幾下爪子,飛快地爬回洞穴,再也不出來了。
那只蟹殼,仍威風八面地趴踞在草叢里。
“呦呦姐大概就是要我看螃蟹蛻殼,果然有意思。我看過了,告訴她去?!?/p>
窗戶上的洞被糊上了。我學了好幾聲貓叫,她也沒把窗戶打開。
我低聲說:“呦呦姐,我看到螃蟹蛻殼了,我把蟹殼帶回來了?!?/p>
窗紙上映著燈光,她在家,就是不理我。
“難道她不是叫我看螃蟹蛻殼?”我有點糊涂。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河邊,星光下,有螃蟹爬上來了,三只,五只,八只,有大的,有小的,它們就在石礫間、草叢里蛻殼,有幾只完整的蛻出來了,也有的蛻了一半,死了,有只小蟹蛻殼了,腿卻斷了兩根,還有一只,左邊的大螯折了,爬行時“一瘸一拐”,看了甚是可憐。
突然,草葉彈了一下,一只蛤蟆跳出來,舌頭一卷,就將剛蛻了殼的小蟹吞下肚了。螃蟹都慌了,四處跑。
一只長著灰尾巴,叫不出名字的大鳥從天而降,它張開嘴,叼住小蟹,卻不吃,跑到河邊,把嘴伸入水中,甩來甩去。
我猜到那灰尾巴大鳥為什么這么做了,那小蟹一身泥,它要把小蟹涮干凈了再吃。果然,小蟹身上干凈了,被大鳥三兩口吞了。
風溫柔地梳著草叢,蟋蟀拉起了琴,瞿瞿,瞿瞿。河岸一片寧靜。只有我看到地上殘留著斷肢和碎殼。
當螃蟹慘遭殺戮的時候,我忍不住就要出手相助,但我又想,這里不知有多少螃蟹,我能救幾只?救了一次,下次還能救嗎?
隔幾天,我就來看螃蟹蛻殼,原來不僅蛤蟆吃螃蟹,鯉魚、青蛙、野鴨子也吃。螃蟹蛻了殼,身體就大了些,蛻不了殼,就會死掉。舊殼蛻去、新殼未生之時,螃蟹是最虛弱最危險的,但蛻一次殼,它就強壯一些,遇上敵人,也可搏一搏了。
那天,我看到一只螃蟹從洞穴爬出來,從那洞穴位置來看,就是我第一次看見的那只,它大了許多,應該有四兩重。照這個頭估算,它至少蛻十七八次殼了。
螃蟹沒爬幾步,遇上了老鼠。原來老鼠也吃螃蟹。
老鼠咬住了螃蟹一條腿,但它的脖子也被螃蟹的兩只大鉗子死死鉗住了,老鼠掙扎一陣子,就沒了聲息。
螃蟹并沒有把老鼠松開,拖著它,鉆入草叢,走了。
別呦呦是守信之人,一個月后,她自己用針在窗紙上戳了個洞,我一見,激動之情無以復加。那晚,我們見面,徹底讓我明白干柴烈火是什么意思了。
我摟著她,跟她講我這一個月的所見所聞。她只是聽,最后,她說:“聽說虱長老要回來了,他一來,我就要走了?!?/p>
10
虱長老回來了。
村里人幾次要把別呦呦趕走,別呦呦說,我住的是虱長老的房子,跟你們不相干。司大愣子媳婦說:“等秋天虱長老回來了,看你還走不走?”
我對別呦呦說:“那你就住我家?!?/p>
她說:“我不是你妻子,不住你家?!?/p>
“我娶你……”
別呦呦笑笑,親了我一下:“等你長大了再說。”
我害怕虱長老回來。
不是別呦呦沒地方住,搭個帳篷也成,但虱長老是舉足輕重的一個人,他若叫別呦呦走,別呦呦就真的在柴米河呆不下去了。
該來的還是要來。
那天艷陽高照,虱長老回來了。
虱長老是胡人,瘦高個,綠眼珠,一大把胡子,半灰半白,面容憔悴,精神頭卻十足。
別呦呦對我說:“想不到虱長老寧國話說得這樣好?!?/p>
虱長老進村了,男女老少都擠上來問候,他一一回應,不看相貌,單聽他說話,決計想不到他是胡人。
虱長老走過來了,到了他家門口。我和別呦呦正在等著他。
他對別呦呦說:“你就是別呦呦吧?我早就聽人說起過你?!?/p>
別呦呦說:“別人怎么說,我不管,我只想知道,你趕不趕我走?”
虱長老說:“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有地方住?!?/p>
村民嚷起來了。司大愣子媳婦說:“虱長老,別呦呦這種人,你為什么不趕她走?”
虱長老抬頭望著天空的雁群:“你看那些大雁,到了晚上,它們就會落下來歇腳,如果它們要走了,你是留也留不住的?!?/p>
收回目光,落到別呦呦臉上:“聽說你還是個詩人,能否把你寫的詩給我看看?”
別呦呦說:“這幾天,我老在想會不會被趕走,為這個,我寫了首詩?!弊孕淅锶×嗽姼澹f給虱長老。
虱長老看了,說:“我想,百年之后,沒人還記得我,沒人還記得剛才從天上飛過的大雁,但他們會讀你的詩,并且知道這里有條柴米河?!?/p>
別呦呦眼里放出了光芒:“這是真的嗎?”
虱長老走了,村民也走了,別呦呦仍在問我:“這是真的嗎?”
我說:“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這倒是真的?!?/p>
別呦呦拉著我手:“快回屋,你給我說說虱長老的事。”
我不是沒跟她說過虱長老的事,只是我才開了個頭,她就沒興趣了。我說:“虱長老是胡人,是乘光教的長老……”她接口說:“這個教那個教的,我見多了,都是騙子!我不想聽了。”
現(xiàn)在她要聽虱長老的故事,我就不得不講了。
乘光教是胡人所創(chuàng),虱長老四方游走,宣揚教義。那一年,他到了柴米河,可他是胡人,村里人對他又恨又怕,他找人聊天,沒聊幾句,人家就說:“你講什么,我聽不懂?!迸呐钠ü勺吡?。
虱長老是個有耐心的人,人家房屋漏了,他幫人修,人家羊病了,他幫人治,大雪將村口的路封住了,他拿著鐵鍬,鏟雪,從早上鏟到傍晚,沒一人幫他。
冬天的冰雪終究會融化的。
田頭、路旁的牛糞堆上,常生出蘑菇,顫顫巍巍的。這種蘑菇有毒,村里有個婦人不識得,采回家,燒湯,她舍不得喝,湯全讓兒子喝了。結果兒子狂笑不止,話也說不出來。要不是虱長老搶救,他就沒命了。
虱長老說:“蘑菇不是都能吃的,吃之前,你要聞聞,有毒的蘑菇往往有怪味,你要聞不出來,就拿根蔥在上面擦幾下,蔥要是變色了,這種蘑菇?jīng)Q不能吃?!?/p>
村民見了蘑菇,都按虱長老說的去聞,去試,但口頭上都不承他的情。只有那吃毒蘑菇的一家對他無比感激,見了面客客氣氣,還請他到屋里坐坐,喝碗水。
虱長老來的時候,柴米河已淪陷一年了,那時,胡人頒布命令:村民家中不得有鐵器,鐵器一概由胡人保管;到了耕種季節(jié),每戶按人口領犁、耙一類的器具;到了收割季節(jié),就申領鐮刀……村民苦不堪言,牛要吃草,豬要吃豬菜,沒刀割,只有用手薅;需樹枝燒鍋,沒斧子劈,沒鋸子鋸,細一點的用手掰,粗一點的就用石頭砸;鐵鍋也不準用,村民沒法子,取黏土燒制;找一塊薄薄的石片,就當菜刀了……
柴米河歸邊兀管轄,虱長老就去找他,備述村民之苦。邊兀說:“寧人有了鐵器,就會襲擊我們,沒了鐵器,他們的膽子就沒那么大了?!?/p>
虱長老說:“寧人的日子過得好,對我們的仇恨就會少,時日久了,寧人就會和我們成為一家子,相反,寧人過不下去了,就會加入義軍。他們沒馬,但他們有手,有腳,他們沒刀,沒槍,但他們有木刀,有木槍。寧人人多,是我們的十幾倍,如果他們都起來反抗,我們就打不過他們了。”
虱長老百般勸說,邊兀就是不聽。虱長老又提出一個辦法:每戶可把鐵器領回去,但鐵器上都刻上名字,胡人每個月去核驗一次。誰家鐵器丟了,須及時稟報,誰家的鐵器落入義軍手里,便得查究到底。
邊兀思索半晌,答應了。
村民有了鐵器,無不歡天喜地。
胡蔥是虱長老引到柴米河的。虱長老第一次把胡蔥拿在手上,給村民看,說這東西能吃,沒人相信。司大愣子就嘀咕,這東西有毒,誰吃誰死。虱長老當著大伙的面,剝開胡蔥,一連吃了好幾片。村民還是不信,司大愣子說,這胡人事先服了解藥,你看他,即使服了解藥,還是痛得眼淚直流。
虱長老拿胡蔥做成餅,給人吃,不要錢,沒人吃,有孩子接了,大人見了,立即奪下來,扔茅坑里了。虱長老拿胡蔥燒湯,滿滿一大桶,直到?jīng)隽?,也沒人喝一口。
虱長老在門口種了好大一片胡蔥,一天,他出去了,回來一看,胡蔥都叫人毀了。
他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種,這下沒人毀了。
虱長老確實是個有耐心的人,他仍把胡蔥制成餅,送給人吃。有一次虱長老把餅送給徐歪頭的媽媽,徐歪頭媽媽受兒子虐待,吃不飽,就把餅子接了,啃了兩只,覺得真是好吃。就在這時,徐歪頭回來了,他一把將餅奪下,扔了,說,你要死,也不能吃毒餅死!
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那餅被狗叼走了,徐歪頭就罵,這下好了,狗先死,然后你死!
半個月過去,狗神氣活現(xiàn)的,徐歪頭媽媽也一點事沒有。徐歪頭媽媽還對兒子說,這些日子,那個胡人長老每天都送我兩塊餅,可好吃了。
這消息就傳了出去,有孩子餓,趁大人不注意,就將胡蔥吃了。大人見孩子吃了沒事,他們也吃。他們也沒事。
大伙兒這才相信,胡蔥沒毒。
那年,家家都種胡蔥。那年,大旱,一粒糧食沒收到。村民就靠吃胡蔥,度過了荒年。
這胡蔥,開始有人叫它圓蔥,有人叫他玉蔥,后來,大伙兒都叫它胡蔥,因為它原本生長在胡人住的地方,也是一個胡人引到柴米河的。
整整五年,柴米河人才接納這胡人長老。
這胡人長老,應該有自己的名字,為什么叫虱長老呢?
虱長老是個愛干凈的人,一年到頭,臉都洗得干干凈凈,衣服都洗得干干凈凈。他剛來柴米河,是冬天,他跟村民說話,村民都嫉妒,不是說胡人都是邋遢鬼嗎,怎么我們身上都有虱子,他沒有!
有一次,虱長老遇見陸茂本,遠遠的,便向他打招呼。陸茂本說,我不想跟你說話!虱長老問,為什么你不愿跟我說話?陸茂本說,因為我身上有虱子,你沒有!
讓陸茂本沒想到的是,幾天后,虱長老找上門來了。虱長老換打扮了,一身破棉襖,頭發(fā)亂得像巴根草。虱長老說,我身上也有虱子了,現(xiàn)在,你可以跟我說話了吧?
說著,還翻開衣領,捉了一只虱子,放嘴里,咬一口,吧唧一聲,說,其實虱子的味道蠻不錯的,就是個頭太小了。
把陸茂本看得目瞪口呆!
虱長老之名,就這樣傳了開來。
當然,村民接納虱長老之后,他又變得干干凈凈了。
胡人占據(jù)柴米河第五年,虱長老開始傳教,他那里,有吃的,有喝的,還有凳子和床。餓了,可以吃,困了,可以睡,有苦水,可向他傾吐。隨時可以來,隨時可以走。信奉乘光教的人越來越多,在柴米河,每家都有人入教。
加入乘光教,最大的好處是,胡人不得隨意闖入你家里,不得隨意搶走你的糧食。
據(jù)虱長老說,在北國,有十萬教徒,就是在寧國,也有五萬教徒。
別呦呦問我:“你怎么沒加入乘光教?”
我說:“我對這個沒興趣。”
“乘光教?為什么起這個名呢?”
“虱長老說,在這個宇宙,最快的不是馬,不是箭,不是風,而是光。如果你有一天乘坐著光飛行,那么,你就可見著天文先生……”
“天文先生是誰?”
“其他教派中,都有神,這個天文先生,應該也是。反正你有一天乘坐著光飛行,就可見著他,他會帶你游覽一個你想象都不敢想象的世界。虱長老還說,我們看到的陽光,其實都不是‘新’的,是‘舊’的。他說,我們都知道,陽光是從太陽上發(fā)出來的,那么,從太陽上出發(fā),抵達我們所在的地方,光要走多久呢?要走一頓飯工夫。”
“有意思有意思。你說,我能加入乘光教嗎?”
“虱長老說了,任何人來,他都歡迎?!?/p>
“那我明天就去?!?/p>
11
虱長老在柴米河的時候,七天講一次經(jīng)文。他有一本《乘光經(jīng)》,講述乘光教的源起、法典、教義,還有那不可知世界的種種“怪狀”。教徒都想得到《乘光經(jīng)》,虱長老說,《乘光經(jīng)》是用北國文字寫的,哪天譯成寧國文字了,不管是不是教徒,都可來領取《乘光經(jīng)》。
別呦呦去找虱長老的時候,他正在場上講解經(jīng)文,旁邊,聚了上千人。沒板凳的,就坐地上,不愿坐的,就站著。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沒去,我在離打麥場不遠的蘆葦叢里,我能看到他們,也能聽到他們說話。
別呦呦的到來,引起騷動。有幾個婦人攔著她,不讓她進去。有人罵,乘光教不要你這種人,你滾!
別呦呦淡淡地說:“乘光教收不收我,得由虱長老說了算?!?/p>
虱長老過來了:“歡迎歡迎。別呦呦,你是來聽我講經(jīng)文,還是來加入乘光教的?”
別呦呦說:“我先聽聽,覺得好,就加入?!?/p>
人群鼓噪起來。虱長老等安靜下來,說:“我跟你們說過,在這里,沒有貴賤,沒有冤親,沒有男女之別,不管誰來,都歡迎,走了,也無妨?!?/p>
司大愣子媳婦嗓門最大:“別呦呦是妓女,她來了,會褻瀆天文先生!天文先生聞到她的騷味,會打噴嚏的?!?/p>
教徒哄然大笑。
虱長老說:“我跟你們講過一個故事,《兩小兒辯日》: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像車蓋那么大,等到晌午,只有盤盂那么大,所以我認為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離人近些,而晌午的時候離人遠些?!硪粋€孩子說:‘不對,太陽剛出來,我們身上還是冷的,等到晌午,我們就覺得熱了,這難道不是太陽離得遠才感到冷,太陽離得近才感到熱嗎?’我問你們,哪個小孩說得對?你們有的說前一個小孩對,有的說后一個小孩對。我跟你們說,他們都錯了,太陽看起來大了、小了,早上冷晌午熱,不是太陽離我們近了,或遠了,而是因為太陽所在的方位不一樣。連我們眼睛看到的、身上感受到的,都可能是錯的,你們又憑什么斷定別呦呦是淫邪之人?”
一時之間,無人接口。
別呦呦說:“我想加入乘光教。”
虱長老面露微笑:“很好,很好。”
別呦呦走了進去,在虱長老面前坐下。
虱長老說:“我們接著講第七章……”
別呦呦嘴唇動了動。虱長老望向她,說:“你有什么疑問,盡管說。”
別呦呦說:“我說我想加入乘光教?!?/p>
虱長老說:“我已同意了,你已是乘光教徒了?!?/p>
別呦呦說:“這、這就是教徒了?難道你不拿出一幅天文先生的畫像,或是請出一尊天文先生的雕像,讓我跪拜?”
虱長老微笑說:“天文先生不是神,他只是個人,和我們一樣,有生死,有喜怒哀樂。在他眼里,人都是平等的。日后你們?nèi)粲袡C會見到教主,一樣用不著下跪。我從箱子里取出《乘光經(jīng)》,也不要洗手、焚香。天文先生說了,他有一天會死的,但那個世界天文先生有很多,相貌是不一樣的,有男的,有女的,所以天文先生長什么樣,無關要緊,要緊的是,你們要親近文字,親近泥土,親近風和云,親近星辰,那么,你總有一天會見著他。”
別呦呦說:“這個乘光教,果然跟別的教不一樣?!?/p>
虱長老開始講《乘光經(jīng)》第七章:頭頂是星星,腳下也是星星。
虱長老所講的東西,果然驚世駭俗,離經(jīng)叛道。他說,夏天的晚上,我們抬起頭,便可看見滿天星星,其實,我們腳下踩著的也是星星。
我們的星星,有山,有水,有空氣,有鳥,有魚,有蟲子。
我們的星星是圓的,它始終在旋轉(zhuǎn)著。
太陽、月亮也是圓的,它們同樣在旋轉(zhuǎn)著。
有人會問:如果腳下這顆星星始終在旋轉(zhuǎn),我們?yōu)槭裁床坏粝氯ィ?/p>
天文先生說:這顆星星太大了,大得你無法想象,它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我們想掉也掉不下去。
天文先生曾光臨月亮,在月亮上,看這顆星星。他也去過熒惑(火星)、歲星(木星)、鎮(zhèn)星(土星),也曾繞著北斗七星飛行過。天文先生說:如果你去過這些星星,就會明白,我們所說的東西南北,其實是不存在的,那都是我們假想出來的。
天文先生說,宇宙是沒有邊界的,同時又是有邊界的,有沒有邊界,只看你怎么看。
天文先生說,宇宙是寒冷的,無聲的,我們腳下這顆星星,在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的星星中,渺小得不能再渺小,哪天它毀滅了,就如同風吹走沙漠中一粒沙子,沙漠依然是沙漠。
天文先生只有一個嗎?不是的!
你只有一個嗎?不是的!
我只有一個嗎?不是的!
天文先生說,他曾穿越這個宇宙,抵達另一個宇宙,他在那個宇宙中,見著了“自己”。
同樣,在另一個宇宙中,也有另一個你,另一個我……
打麥場上的人,同樣在聽,神情卻不一樣。
司大愣子、陸茂本他們一臉茫然,徐歪頭人坐在那兒,心卻不知跑哪去了,別呦呦眼淚汪汪,隨時會哭出聲來。
第七章講完了,散場。
回來,別呦呦還是眼淚汪汪的樣子,她對我說:“在這顆星星上,我不知能不能找著他?如果找不著,我到另一個宇宙,找著另一個他,不知另一個他認不認識我,會不會喜歡我?”
我說:“或許他喜歡上了另一個你,那時,你該怎么辦?”
她說:“是啊,我該怎么辦?”
我說:“別想那么多了,我們一輩子,都見不著天文先生,說不定這都是杜撰出來的。”
別呦呦說:“不,我感覺這是真的,是真的。我聽了這一章,詩句就像泉水一樣往外噴,我要把它寫出來,我要像木易安那樣,讓后人都讀我的詩,喜歡我的詩?!?/p>
我說:“木易安只活了三十三歲,她是被詩害死的。她要不寫詩,或許能活七八十?!?/p>
別呦呦說:“人都會死的,活二三十,活一百,沒多大分別。木易安要是不寫詩,死了就死了,沒人記得她,可她有詩留下來,百年千年,她還活著?!?/p>
我開玩笑地說:“如果你三十三歲就死了,就不能見到另一個他了,你該如何選擇?”
別呦呦的眼淚流了出來:“我不知道,我既喜歡詩,又喜歡他,我要把他寫在詩里?!?/p>
此后虱長老講經(jīng),別呦呦必去,有時興高采烈,有時悵然若失,有時當場就哭了,惹來司大愣子媳婦一通嘲笑。
有一天,虱長老叫別呦呦留下,將一冊《乘光經(jīng)》贈給別呦呦。他說:“《乘光經(jīng)》是用北國文字寫的,可惜在寧國,沒幾人能看得懂。你天資聰穎,寫出來的詩像百靈在大草原的高空歌唱,歌聲是歡樂的,但又可聽出歡樂背后的悲傷。我懇請你學習北國文字,并把《乘光經(jīng)》譯成寧國文字,讓人人都讀得懂。這事十分艱難,沒有十年、二十年的時光,決計做不成。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物色適合之人,終于叫我遇上了你,盼你能應允。”
別呦呦說:“我盡力。”
別呦呦又多了一樣事,跟虱長老學胡人文字,她回來,就說給我聽,我也跟著學。
虱長老恨不得把平生所學一下子傳給她,白天學,晚上學,甚至把聚集教眾、講解經(jīng)文都取消了。村里又有非議了,說虱長老被別呦呦迷上了。
我知道這是胡扯,我也怕別呦呦出事,偷聽過兩次,他們一個在教,一個在學,虱長老嗓子都啞了,顯得急迫焦躁。
那天,虱長老在打麥場講經(jīng),一隊胡人騎兵疾馳而來。乘光教徒臉上都變了色,但因為有虱長老在,他們都坐著,站著,沒一人驚叫,沒一人奔逃。
胡人到了打谷場上,就把馬勒住,靜靜地等著。
邊兀也來了,他背著弓,腰間箭袋插著數(shù)十支箭。我聽人說過,邊兀武功高強,最可怕的還是他的箭法。
看到邊兀,我有點不舒服。我向虱長老打聽過,邊兀原是將軍,因犯了事,被貶為百夫長。邊兀還有一個與眾不同之處,不近女色。
我把邊兀和別呦呦想到了一塊:邊兀是不是因為有了別呦呦這樣的絕色美女,才不把其他女人放在眼里?
邊兀來了,人群中的別呦呦只是朝他掃一眼,神色未見異常,但這未必不是裝出來的。
虱長老把第九章講完了,說,三天后,我們再見。仍像往常那樣,從容,自在。
人群散去了,和往常不同的是,沒了說笑,腳下也匆忙了些。
別呦呦混在人群中走了,我沒回去,我要聽聽虱長老和邊兀談什么。
邊兀下了馬,走向虱長老。邊兀向虱長老行禮,虱長老還禮。邊兀說:“虱長老,我私下對你說過,單于從開始就不喜歡乘光教,提起它就皺眉頭,如今每天都要人稟報乘光教的動向,說它傳布異端邪說,已在北國播下禍患的種子。寧人有句話:識時務者為俊杰。虱長老,你不要做什么長老了,趕緊退出乘光教吧?!?/p>
虱長老臉上波瀾不驚:“謝謝?!?/p>
邊兀說:“我曾向你請教:怎樣才能讓寧人和我們一條心?你說,不要殺戮,把他們看作父母、兄弟、姐妹、兒女。可我這樣做,一點用沒有。就在昨天,我們又死了七個兄弟,都是被寧人殺死的?!?/p>
虱長老說:“那是你做得還不夠!邊兀,你歲數(shù)并不大呀,只有三十來歲,可你看看,你頭發(fā)白了一半,臉也瘦得不像樣子,我明白,你想家了!要想回家,只有兩條路,一是把這兒當成家,二是不要和寧人打了,撤回北國?!?/p>
邊兀朝北方投了一眼:“我想回家,可我回不去!虱長老,我要走了,再勸你一句,及早退出乘光教,免得你跟我一樣,想回家也回不了。”
他們的談話到此結束。我沒聽到一點跟別呦呦有關的訊息。
回來,我把聽到的話告訴別呦呦。她恍然大悟:“難怪虱長老沒日沒夜地要我學胡語,原來單于要對乘光教下手了?!?/p>
想了想,又說:“如果乘光教解散了,我或許會去北極?!?/p>
我說:“北極是什么地方?”
別呦呦說:“《乘光經(jīng)》提到北極,說我們只要一直往北走,只要能抗得過風暴和寒冷,只要運氣夠好,就能到那里。經(jīng)中說,北極奇冷無比,有冰海,有極光,到了夏天,半年都是白天,到了冬天,半年都是黑夜。我到不了另一個宇宙,能到北極看看,也不虛此生了?!?/p>
12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我的下邊卻一天比一天癢。
到底是從哪天癢的,我已記不清了。
一天,我碰到徐歪頭,想起他對我說過的話“你跟別呦呦在一起,小心得花柳病”,莫非我得了花柳???
我害怕了。我聽人說過,得了花柳病,是治不好的。鎮(zhèn)上有醫(yī)生,可我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哪好意思把褲子脫了讓他看?
晚上,別呦呦在燈下譯經(jīng)文。我問她,妓女接客多了,會不會得?。克S口答,有的會,有的不會。說完又看書了。
我忍了半天,還是沒忍?。骸澳愀芏嗄腥撕眠^,有沒有得過花柳?。俊?/p>
別呦呦轉(zhuǎn)過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一副“隨便問問”的樣子:“我是說,如果你得了這病,一定要治,不要傳給我?!?/p>
別呦呦把書朝桌上一放:“秀容川,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
我說:“確實有人跟我說了,但我不相信……我只想問你,以前我在這里,你就說‘我這只母老虎要吃了你這只小羊’,這些天小羊就在你面前,你怎么不吃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才不吃了?”
別呦呦一拍桌子站起來:“你沒看我在譯《乘光經(jīng)》嗎?我忙得臉都顧不上洗,你不替我做飯,不替我燒一碗水,卻來跟我說這些!秀容川,你說中了,我是得了病,才不跟你親熱!你要不想傳染,你就我滾得遠遠的!”
我也生氣了:“你終于承認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別呦呦愣了愣:“你說我什么?”
我大聲說:“我說你不要臉!”
別呦呦眼里有火星濺出來:“我還有事,不想跟你吵!你走,不要再踏入這個門!”
就這樣,我走了。
不見她,又想,想起她,又恨。我恨她不來找我,恨她跟男人說話,還笑得跟銀鈴似的。
我下邊癢得厲害,一天洗一百次也沒用。我想,我真的得花柳病了,活不長了。
我一天天消瘦下去。司大愣子看見我,問:“秀容川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他媳婦哼了一聲:“我早警告他離別呦呦遠點,這下可好,真成人干了。”
別呦呦把窗戶上的洞糊上了,叫我偷窺也窺不成。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又轉(zhuǎn)到她屋后,想去敲窗,又拉不下這個臉。
窗紙上的燈光倏然熄了。我想,她睡覺了。沒想到,窗子忽然打開,我又驚又喜,她看見我了,要喊我進去了。
別呦呦從窗戶跳了出來,左右望望,快步向西走去。
我心中堵得慌,氣都要喘不過來。難怪她這些日子不找我,原來她有奸夫了!
我躡手躡腳跟了下去。
別呦呦走了二三十里,進了一座大宅。
我眼里有淚水涌出來。這座邸宅,原是大戶人家居住,邊兀來了,就強占了去。別呦呦果然跟邊兀有一腿!這個騙子!
別呦呦進去了,半個時辰過去,一個時辰過去,還沒出來。
我記不得擦過幾次眼淚了。我腦中盡是他們歡好的情景。
別呦呦出來了。她的臉紅紅的,衣衫有點不整。她走了一程,我猛地跳出來,把她嚇了一跳。她說:“秀容川,你怎么在這?”
“你先說,你去哪了?”
“我看書看得頭昏,就出來走走,沒想到走了這么遠?!?/p>
“胡說!你去找邊兀了!我都看到了!”
別呦呦的臉漲得通紅:“秀容川,你敢跟蹤我!”
我說:“你說,你找邊兀干什么?”
別呦呦說:“我一直想知道單于要把乘光教怎么樣,就去找邊兀探探口風,但那家伙一個字也不肯透露?!?/p>
我問:“你進去時衣服穿得好好的,怎么出來時衣扣扣錯了?”
別呦呦低頭一看:“坑死了,還真是的?!泵Π芽圩涌壅?。
她說:“我不是想從邊??谥刑自捖铮乙挥嬑闯?,又生一計,心想,聽說這邊兀不喜女色,我何不試他一試?你把眼瞪這么大干什么?我只是把衣衫脫了一點,又沒全脫,而且他跟傳聞中一樣,對女人一點興趣沒有。就這樣,我被他趕了出來?!?/p>
我沖她大吼:“你這鬼話就是三歲小孩都不信!別呦呦,我算是認清你了,你就是不要臉,連胡人的床也要上!”
別呦呦昂起了頭:“你又罵我不要臉!告訴你秀容川,我就是跟邊兀上床了,你能把我怎么樣?我不是你老婆,你管不著!”
我氣往上沖,揚起巴掌,就要打她。
別呦呦把臉湊了過來:“你敢打我!你打試試!”
星光下,我看到她眼里有淚光,這巴掌就沒打下去。
我退了兩步,說:“我得了花柳病,是被你傳染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p>
別呦呦罵上了:“放你媽的狗屁!我這幾天下邊癢得厲害,還沒找你算賬呢!”
我說:“你終于承認了,你得花柳病了!”
別呦呦說:“我沒練過滿瞳,但我有沒有花柳病,我還看得出來。”
吵了幾句,各奔東西。
到家,我覺得下邊癢死了,心想,我有滿瞳,何不用滿瞳看個究竟?
這一看,我傻了眼,我下邊叢毛上,有幾只虱子,它們都有爪子,把毛抓得牢牢的。這虱子非常小,我要不用滿瞳,無論如何看不到。
我一下子輕松起來,我沒得病,我只是下邊生了虱子。
虱長老說得對,“連我們眼睛看到的,身上感受到的,都可能是錯的,你們又憑什么斷定別呦呦是淫邪之人”?
我趕緊去找別呦呦,可她不開窗子。我說:“你不開,我就不走,一直喊到天亮。”她把窗子開了,說:“這么大聲干嘛,怕別人聽不到嗎?”
我跳了進去,開口便是:“呦呦姐,對不起,我錯怪你了,我下邊只是生了虱子,根本沒得什么病?!?/p>
別呦呦仍冷著臉。我再三請求她原諒,她的口氣軟了下來:“好吧,我不怪你了。我還有事,你走吧?!?/p>
我說:“我不走了,今晚我陪著你?!?/p>
我賴著不走,別呦呦也拿我沒辦法,忽然她叫了起來:“哎喲,鍋上還燒著水,不要燒干了才好?!?/p>
進了廚房,我問她燒熱水干什么,她說:“洗下邊啊,我下邊癢死了?!?/p>
我說:“把水燒得熱些,我要把虱子統(tǒng)統(tǒng)燙死?!?/p>
別呦呦說:“恐怕燙也燙不死,我看,我們得把下邊的毛全剃了?!?/p>
我說:“釜底抽薪,妙計?!?/p>
別呦呦吃吃地笑:“什么釜底抽薪,難聽死了。”
于是,我替她剃,她替我剃,直到光溜溜的了,才用熱水洗。這一來,我和她自是重歸于好,魚水之情,又濃了幾分。
打那以后,我的下邊再沒有癢過。
我說:“這虱子,害得我們差點分手。我得替它起個名字。它一年到頭看不到陽光,就叫它陰虱。”
13
雪已下了一天,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河了。
為了盡早把經(jīng)文譯出來,別呦呦真不要命了,一天就睡一兩個時辰,眼圈都黑了,讓我看了又佩服又心疼。
這天,房門咚咚咚地響起來,我去開門,一陣風雪卷進來,門口竟站著虱長老。
別呦呦欣喜至極,不等虱長老坐下,就把譯出來的一段經(jīng)文拿給他看,虱長老看了,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
別呦呦還要說,虱長老擺擺手,示意聽他說,他說:“我馬上就要走,來這里,就是跟你們說幾句話。單于已經(jīng)下令,解散乘光教,焚毀《乘光經(jīng)》。他說,乘光教表面上是宣揚教義,實則謀圖不軌,十萬教眾,概不追究,但教主、祭司、長老、法師均須自首,否則以謀逆罪處置。乘光教在北國,深得民心,豈是一道命令就能解散的?可以想見,胡人將內(nèi)亂不止。單于想迅速平亂,不把征伐寧國的將士抽調(diào)回來是不行的。胡人入侵寧國,兵力本就捉襟見肘,如此一來,留下來的胡人,就很難打得過寧軍了。有個胡人士兵信奉乘光教,他跑來告訴我,邊兀已接到命令,一定要把我人頭送到單于跟前?!?/p>
別呦呦都吃了一驚,虱長老說:“那士兵還告訴我,徐歪頭早被邊兀收買,他是奉命入乘光教的,他把看到的、聽到的,都告訴了邊兀。你轉(zhuǎn)譯《乘光經(jīng)》的事,也泄露了出去。事不宜遲,孩子,趕緊走吧!”
我對別呦呦說:“你走,我也走?!?/p>
別呦呦說:“我們?nèi)齻€一起走!”
虱長老說:“我不走,我還要去見邊兀。臨別之前,我想贈你一樣東西。”
虱長老走到南廂房的墻根,那里種著兩行胡蔥。胡蔥葉子早枯萎了,都埋在積雪下面。虱長老說:“我對別人說,這些胡蔥是我親手所種,除了我,誰也不能挖,否則,會得罪天文先生,會帶來禍害的。其實,這話是騙人的,我只是想隱藏一個驚天秘密罷了。”
虱長老握了鏟子,鏟去積雪。胡蔥都是長在地面上的,虱長老對這些胡蔥瞧也不瞧,他將幾顆胡蔥拔了,隨手一扔,就用鏟子挖。挖了約有八九尺深,他低叫一聲:“找著了!”
地下竟長著一顆胡蔥,塊頭大得嚇人。我上去幫忙,二人合力,把胡蔥挖了出來。它看起來和尋常胡蔥無異,我試了試,一個人竟抱不過來。
別呦呦聲音都發(fā)抖了:“難道這是一艘……一艘船?我們坐在里面,它就能跑得跟光一樣快,把我們帶到另一個宇宙?”
分別的時候到了。虱長老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遠去。他只對別呦呦說了一句話:“經(jīng)在,我就在?!?/p>
別呦呦不住回頭,不住流淚。
我腿上像墜著鉛,有千斤之重,使出渾身力氣,才能邁一步。
雪落下來,將我和別呦呦的腳印抹平了。白茫茫的一片。
后來,我聽司大愣子說,徐歪頭就躲在草堆后偷看。
雪停了。邊兀騎馬趕來,后面跟著十名騎兵。徐歪頭迎上去:“百夫長,虱長老去找你了。”
邊兀說:“我見到他了。他已去了該去的地方?!?/p>
徐歪頭說:“我還看到別呦呦和秀容川了,他們往那去了!”
他手一指,指的是南面。
邊兀帶著人向南追去。
徐歪頭倚著草堆,把左腿提起來,輕輕地揉。他的腿傷了,有血漬。
司大愣子走過來。徐歪頭說:“你看到邊兀了嗎?”
司大愣子說:“看到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他是來殺人放火的。”
“我剛才騙了邊兀。他是來找別呦呦的,別呦呦是往北去的,我跟邊兀說,她往南跑了。”
“你不要命了……”
徐歪頭笑了笑,甚是悲涼,說:“他看我腿傷了,就問,你腿怎么了?我說,被自家狗咬了。邊兀這狗娘養(yǎng)的,竟嘲笑我,說,像你這種人,活著真不如死了!司大愣子,我告訴你,我是柴米河的奸細,邊兀一個月給我五兩銀子,我替她做事,告密、偷聽,壞事都叫我做絕了!我早想過,哪天我死了,我媽不會想我,我家那條狗不會想我,柴米河人提起我,也不會說我好。但我沒想到,我替邊兀做事,他也罵我!媽的,我要做件事,讓柴米河人都記住我!我這樣一想,就故意指錯路,讓邊兀白跑一趟。”
司大愣子嚇壞了,說:“邊兀發(fā)現(xiàn)上當,不殺了你才怪!你還不躲起來!”
他不管徐歪頭躲不躲,自己先躲家里了,眼透過門縫往外看。
蹄聲驟響,邊?;貋砹恕K蠛龋骸靶焱犷^,你敢騙我!”
一箭射去,從徐歪頭頭上穿過。那箭帶著他飛起來,把他釘在門上,離地有兩尺。
徐歪頭斷氣前,說:“我的頭不歪了!”
我和別呦呦靠兩條腿走路,還是跑不過邊兀的四條腿。
邊兀慢慢逼近,一個騎兵大笑:“他們陷淤泥里了,走不動了?!?/p>
邊兀冷笑:“一個孩子、一個女人,能成什么事?”一揮手,十名騎兵張弓搭箭,箭如飛蝗,向我飛了過來。
我和別呦呦逃到了柴米河。冬天,河水甚淺,都是淤泥衰草,下了雪,什么也瞧不出來。我和別呦呦走到這,就被陷住了。
我把別呦呦壓在身底下,一百多支箭,都射在我身上,那樣子如柴蓬一般。
邊兀說:“秀容川死了,他身底下的別呦呦可能沒死,你們過去,殺了她,把她身上的《乘光經(jīng)》掏出來?!?/p>
兩名胡人下馬,走過來。他們也怕陷下去,走得很慢。
頭上、脖子上、手上、腿上釘滿箭的我,突然飛縱而起,箭矢盡從我身上反射出去。
十名騎兵,遠的,近的,都被反射回去的箭射死。只有邊兀反應快,左手持弓,將亂箭擋開,右手從箭袋抽出一支狼牙箭,飛身下馬,手一揚,那支箭對著我猛擲過來。
他沖向我,我也沖向了他。
一片片黃白鱗片,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在虱長老家中,我摸著那巨大胡蔥,驚訝得嘴都合不攏。
虱長老說:“它看似胡蔥,其實不是,它也不是什么跑起來跟光一樣快的船。它是蔥之鱗,活的鱗甲?!?/p>
別呦呦說:“我不要什么鱗甲,我把它送給秀容川?!?/p>
就這樣,鱗甲成我的了。
我把蔥鱗一片片剝下來,都吃了,只覺肚子脹得要命,腳下有千斤之重。
虱長老說,你必須走,不停地走。什么時候肚子不脹了,你才能使用鱗甲。
走到柴米河,我走不動了,叫別呦呦走,別管我。她說,邊兀說追來就追來了,你說我能往哪走?我想了想,說,看來只有一個法子了。
徐歪頭騙邊兀白跑一程,為我爭得了喘息之機。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漸漸的,肚子不脹了,身輕如燕了。
我和別呦呦故意陷入淤泥,引他們放箭。我把別呦呦壓在身底,運轉(zhuǎn)內(nèi)力,那鱗片一個個從體內(nèi)透出來,如鎧甲一般,將我連頭帶腳包裹了起來。
鱗甲分兩層,第一層,被箭射穿了,但第二層鱗甲,護住了我。我看似被射成了柴蓬,其實受傷并不重。
我出其不意,殺盡騎兵,全力對付邊兀。
我沖向邊兀,鱗片都被收入體內(nèi)。這鱗甲好是好,壞處也顯而易見,穿著它,身子滯重,走一步都難。但這邊兀太可怕了,隨手擲出狼牙箭,就叫我躲都沒法躲。
電光石火間,我下了決斷。我不能把鱗甲都穿起來,那樣邊兀不用跟我打,累也累死了我。我內(nèi)力運轉(zhuǎn),十枚鱗甲相疊,往眉心涌去。箭頭射到眉心了,第一枚鱗甲被穿透,第二枚又出現(xiàn)了……三枚、五枚、八枚,剎那,箭頭穿透八枚鱗甲,第九枚終于擋住了它,但狼牙箭上貫注了邊兀的內(nèi)力,如毒龍一般,旋轉(zhuǎn)著,尖鳴著,仍要鉆透鱗甲。
那景象真的駭人,我的眉心綻放著一朵朵耀眼的火花,我絲毫不顧,沖向邊兀,我的手里,分別握著兩支狼牙箭。
邊兀還是大意了,他以為那一箭必可將我擊殺,當我眉心浮現(xiàn)十枚鱗甲,我看到他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我們勢如山岳,對撞到了一起。他左手的弓想絞斷我的脖子,但被我左手的箭擋住。我右手的箭勢如流星,貫穿他的胸背。
那狼牙箭仍死命往我眉心鉆。我左手握拳,重重擊中狼牙箭。箭桿寸寸碎裂,箭頭卻穿透最后兩枚鱗甲,眼看它要透腦而入,我右拳到了,一拳將它打飛。
邊兀還剩一口氣,我踉踉蹌蹌走過去,問:“別呦呦是你相好,你為什么還要殺她?”
邊兀憤怒了:“胡說!我什么時候跟她……”
沒說完,頭一歪,死了。
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別呦呦站在身后,那目光,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我后悔了。我為什么要問那句話?我把心里的刺拔了,卻把刺刺到了她心里。
我想和別呦呦解釋,但我和邊兀這一戰(zhàn),把所有力氣都使盡了,我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黑的時候,我醒了。
我躺在司大愣子的床上。他告訴我,是別呦呦送我過來的。
我將村子找遍了,也沒找著她。
邊兀死了,沒人知道是我殺的。
天氣一天天暖和了,春天到了。
我看到了尺蠖。它剛從卵殼里出來,不知受了什么驚嚇,吐了根絲,把自己吊在半空,打著轉(zhuǎn),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我走過去,用手接住它,它爬到了我手上。它走路的姿勢真有意思,它的腳長在頭尾,走路時,先要把長在尾部的腳移近頭部,頭部的腳再往前移,整個身子就像一座拱起來的橋。
我把它放到了槐樹上。它一拱一拱地爬到了葉子上,不動了,仿佛自己也成了葉芽。
我再沒見過別呦呦。有人見過她,說,她在趕集,左手牽著一個男孩,后面跟著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也有人說,他看到別呦呦了,她還像以前那樣漂亮,她是往北走的,一直往北走,走路的樣子還是那樣好看。
我長大了。我跟七八個女人好過,但后來,我都記不得她們長什么樣了,只有別呦呦,我一直忘不了她。
再后來,我娶了老婆。說出來也不怕人罵,我每次跟她歡好的時候,都會想起別呦呦,還會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我白生生的大腿、水靈靈的牝戶,這么好的地方,為什么就留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