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為兩只狗,一只黑色的大母狗和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花狗兒,我記住了鐵錘叔的名字。那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初夏。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跟著爸回老家看爺爺奶奶。剛進村,爸和我就被幾個站在鐵錘叔家院墻外面說話的人圍著了。爸熱情地和那些人打著招呼,并從口袋里掏出煙,一個一個往他們手里遞。
就在爸給村子里的那些人遞煙和寒暄時,我看見一只黑白相間的小花狗兒,正一搖一擺地從鐵錘叔家的大門口跑出來。望著那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花狗兒,我覺得可愛極了,二話沒說跑上前就去抱它。也許是小花狗兒怕我傷害它的緣故,手還沒碰到它的身子,便掉轉頭扭動著身子嘰嘰哇哇地往回跑。
我最終還是把小花狗兒抱在了懷里。鐵錘叔見我抱他家的小花狗兒,便吸著爸給他的煙走過來,摸了下我的頭,憨笑著對我說,要是喜歡,就抱走吧!鐵錘叔的話讓我的心仿佛一朵怒放的蓮花兒。我不由想起了我們對門小敏家的那只小狗兒。那只小狗兒身上的毛是卷的,通體棕紅。小敏沒事的時候常會抱著那只小狗兒來我們家玩。小敏的媽媽還給那只小狗兒取了個名字——壯壯。每次逗小敏家的那只狗狗兒,我就渴望自己也喂養(yǎng)一只,可媽媽總是反對,說小狗兒不干凈,下雨天身上還有股子腥味兒。就連小敏抱著那只小狗兒來我們家玩,媽也會時常顯出不高興。
鐵錘叔的話激勵了我。我真想把那只小花狗兒抱回家,但又怕爸反對,便偷看了爸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往爸身邊去。小花狗兒在我懷里掙扎著哀號。我剛轉過身向爸身邊挪步,便聽到一聲狗的狗吠。我恐懼地回過頭,突然看見一只大黑狗從鐵錘叔家的大門口竄出來,兇猛地撲向我。望著那只兇狠朝我撲來的黑狗,我害怕極了,心里猛一緊張,還沒哭出聲來,那只小花狗兒卻從我懷里掉了下來。
小花狗兒摔在地上,摔疼了身子,哀號的叫聲更加凄厲。聽到狗的狂吠,正和爸寒暄的那些人同時把臉扭向我。眼看那只大黑狗竄上來就要把我撲倒撕成碎片。望著眼前的一幕,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就在那只狗的前爪將要抓住我的鎖骨時,鐵錘叔猛然沖那只黑狗怒喝了一聲,而后便閃電般揚起他那粗大的手掌。
我沒看清鐵錘叔的手掌是如何落在那只狗的身上的,我只看到鐵錘叔的手掌一起一落,那只黑狗便嚎叫一聲癱倒在地上,然后便在地上痛苦地掙扎。
爸驚慌失措地跑過來,一把把我攬在懷里,沖我問,沒嚇著吧靜兒!我感到有點窒息,沒有回爸的話,而是望著鐵錘叔把那只哀嚎、掙扎著的大黑狗往家里拖。大黑狗的哀鳴響徹了整個村子。原本美好的心情卻隨著那只狗的哀號在一陣陣地顫抖。
也許是聽到自己母親痛苦的哀號,一群還正在吃奶的小狗兒從鐵錘叔家的大門口兒跑出來,連同那只小花狗兒一起圍著自己的母親唧唧地叫著。望著那只痛苦不堪的大黑母狗,我雖驚魂未定,心里卻在想,它不會死吧?它要是死了,那些小狗們以后該怎么辦呢?
鐵錘叔把那只黑狗拖回了家。狗的哀號聲越來越小了。最后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沒有了狗的哀號,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那些抽著爸給他們煙的人,依舊有說有笑,好像剛才那一幕根本就沒有發(fā)生似的。
爸說救我的人叫鐵錘,按輩分我該叫他叔。一個臉上長著黑痣的中年人笑著告訴我,說鐵錘是斷手紋,不但一掌能打死只狗,就是一頭牛,也能一掌把它打死。我望著那個臉上長有黑痣的人,疑惑地想,奶奶說我也是斷手紋,我怎么就不能打死一只狗或是一頭牛呢?也許我還小,還沒有那么大的力氣。我心里這么想著,不由地伸出自己的手,裝作無意的樣子往自己手掌里看了一眼。我終究不知道斷手紋是什么樣子,只記得奶奶曾對我說過斷手紋的人命不好。奶奶對我說的那些話,后來我還告訴給了媽媽,并伸出小手問媽媽我是不是斷手紋。媽媽說我不是斷手紋,又說奶奶的話是胡謅,是迷信。
二
因為那只小花狗,也因為斷手紋,我徹底記住了鐵錘叔的名字。為了炫耀,也為了讓媽媽知道斷手紋的人是多么勇敢,一到家,我便把發(fā)生老家的那一幕告訴了媽媽。媽媽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為鐵錘叔的勇敢而感到敬佩,而是一臉驚恐地追問爸說,靜兒說的是不是真的?爸說,真的又咋了?媽說,你說咋了,靜兒真是有個好歹,我看你咋辦!之后,才回過頭來,弓著腰,一邊摸著我的臉,一邊愛憐地問我說,靜兒,沒嚇著吧?我說沒嚇著,只是當時有些害怕,后來就不怕了。聽我這么說,媽長吁了口氣,跟著用一種命令的口吻對我,也是對爸說,以后不準再回老家了。
從爺爺奶奶那里回來,我心里一直惦記著那只大黑狗和那只小花狗兒。我生怕那只大黑狗真的會死去,更害怕那些沒有了母親的小狗們也會因此而離開這個世界。為此,我天天都在盼望著鐵錘叔能來我家一趟,可鐵錘叔卻像飛走的燕子一樣,沒有了一點音訊。這之前,鐵錘叔總是會隔三差五地來我們家坐坐的,并且每次來的時候,不是給我們捎些剛從山上抓捕的野兔、山雞,就是給我們帶一些剛從河里撈起的鯽魚、元魚什么的。有時候,鐵錘叔也會給我們拿一些時令的瓜果或蔬菜之類的東西。記得去年快過年的時候,鐵錘叔還用麻袋給我們裝了一麻袋紅薯和二十多斤自己釀的白酒呢。
在我的印象中,鐵錘叔每次來我們家不會呆太長時間。鐵錘叔話不是很多,總是東西一放,一顆煙抽不完就走人。鐵錘叔不來我們家,我就盼望著放伏假。心想,等放了假我一定會回老家看看的。我不僅要看看鐵錘叔粗大的手掌,還要看看鐵錘叔的斷手紋是什么模樣,我的掌紋是不是和鐵錘叔的一樣,我還要問鐵錘叔那只大黑狗死了沒有,那只小花狗和那只小花狗兒的姐妹們長大了沒有。
再過兩天就要考試了,考完試就放假了。一想起放假,我心里就會有一種莫明的興奮,因為考試完我就能回老家了。至于媽媽不讓我回老家的那些忠告,我根本就沒往心上放,說實話,只要爺爺奶奶在老家,我會有許多理由回去的。
就在考試前的一天中午,爸剛從學校把我接回來,作業(yè)本還沒來得及從書包里掏出來呢,忽然有人“砰砰砰”地敲我們家的門。聽到敲門聲,我以為又是我們對門的小敏來問我作業(yè)。我和小敏打上幼兒園,學前班,一直到現(xiàn)在上三年級,我們都在一起。小敏愛跟我玩不僅是因為我學習比她好,更重要的是因為我有一副斷手紋,在班里沒人敢欺負我,就是有人欺負了小敏,我也會挺身而出。記得剛上一年級時,因為一個小朋友和小敏爭搶座位,我就把那個小朋友揍了。雖說老師和爸媽都批評了我,但我心里還是很高興的,因為班里的小朋友都知道我是斷手紋,都怕我。
“砰砰砰”地敲門聲讓我慌忙從小木椅上站起來。我想去給來人開門,可屁股剛離開小木椅,爸卻一把把我重新摁到了小椅子上。爸一邊沖我說,趕快寫你的作業(yè)!過兩天就考試了,一點緊迫感都沒有。一邊才扭過臉沖門外問了聲誰?
我——一個男人的聲音,很沉悶。一聽聲音我就知道了不是小敏,原本的高興勁兒一下子沒有了,但心里卻在想,不是小敏會是誰呢?是小敏的爸爸?聽聲音也不像。莫不是鐵錘叔?一想起鐵錘叔,我的心一下子又激動起來。我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往外面掏著文具盒和作業(yè)本,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拿眼朝爸的后背和門口張望。
爸剛把門打開,大伯便從門口兒擠了進來。大伯進來時身后還跟了一個穿藍方格褂子的女人。那女人我似乎在哪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大伯和那女人一進客廳的門就訕訕地朝爸笑,樣子顯得很客氣。跟在大伯身后的那個女人更是顯得拘謹。爸讓大伯他們坐。大伯坐了,可那女人仍站著,好像看都不敢看爸一眼。
爸給大伯和那女人讓過座過,又推開廚房里的門對正在包餃子的媽媽說,殿卿哥來了,餃子可能不夠吃,你出去弄幾個菜,順便再買幾個燒餅回來。爸沖媽媽說完,又回過頭來,一邊給大伯和那個穿藍方格褂子的女人沏茶,一邊說些毫無意義的話。
媽媽從廚房里出來,見大伯帶了一個女人來我們家,當時就把臉拉了下來。媽媽并沒有聽爸的話慌著去外面弄菜和買燒餅,而是先嚷著我去臥室里做作業(yè),媽媽的聲音很大,明顯是帶了氣。我并不管媽媽氣不氣,大伯來我們家,我心里高興,我想借機問一下大伯,鐵錘叔家的那只黑狗是不是死了,那只小花狗現(xiàn)在如何?
媽媽見我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便走過來,先是把我掏到在茶幾上的書和作業(yè)本、文具盒之類的東西重新裝入書包,爾后又伸手拉著我往臥室里去。我有點不情愿,噘著嘴嘟囔媽媽道,大伯他們說話,又沒影響我做作業(yè),干嘛非讓我去臥室?媽媽并不管我說什么,也不管我氣不氣,硬是拖著拽著把我往臥室里拉。為了對媽媽的行為表示抗議,我一邊跺著腳,一邊掙著身子朝爸喊,爸——你看我媽!
大伯可能覺出了媽媽不高興,但一時又沒有找到合適的話,見媽媽把我往臥室里拖,就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笑著對媽媽說,我就跟殿文說幾句話,不會影響靜兒做作業(yè)的,然后又補充說,這是鳳蘭,鐵錘家里的,我們跟殿文就說幾句話,說完就走,外面還有好幾個人等著我們呢。
也許是鐵錘叔來我們家時總拿東西的緣故,媽見大伯說那女人是鐵錘家里,這才趕忙扭過臉,笑著沖大伯和那女人說,原來是鐵錘家里的呀,沒事,你們坐著說吧。靜兒這孩子是個人來瘋,只要家里來人,她就沒心做作業(yè)了,我批評過多少次了,殿文總是寵著她。媽媽說過這話,接著又說,別著急,你們說,我一會去弄幾個菜,鐵錘來我們家那么多次,一回也沒在家吃過飯,弟妹頭一次來,說啥也得吃了飯再走。
媽媽把我拖進臥室,訓著我趕快做作業(yè),然后門一關,把我一個人留在了臥室里。
媽媽走后,我賭氣地把臥室的門重新打開了一條縫。我真想從臥室里再出去,但又怕媽媽那張能擰下水來的臉。媽媽這個人,她要是怒起來,可不管有人沒人,也不管人多人少,該怎么訓你就怎么訓你。
我坐在寫字臺前,噘著嘴,一臉怒氣地盯著臥室的門縫往外看。我根本沒心去做作業(yè)。我把兩只耳朵直直地豎起來,全神貫注地去偷聽大伯他們的談話。我是想從他們的談話中得到一些有關鐵錘叔和他們家狗的消息,哪怕一點點都行,我真的想知道那只大黑狗和那只小花狗兒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
三
大伯和那個叫鳳蘭的女人剛坐下,大伯便又沖爸介紹了一遍說,殿文,這是鐵錘家的,叫鳳蘭。爸笑著說,還用你介紹,鳳蘭我會不認識。爸這么說時,那個叫鳳蘭的女人再次慌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沖爸說,殿文哥,給您添麻煩了。那樣子就像我見我們校長,總有一種拘謹和惶恐的感覺。
大伯說,我和鳳蘭今個兒來找你,是想讓你回老家一趟。爸一邊問大伯讓他回去啥事,一邊示意鳳蘭坐下來。大伯說,鐵錘讓派出所給抓了,鳳蘭和我來找你的意思,就是想讓你回老家一趟,給派出所說個情,把鐵錘放了。
聽大伯說鐵錘叔被派出所給抓了,我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心想,鐵錘叔怎么會讓派出所給抓了呢?因為啥事派出所要抓鐵錘叔?正想著呢,大伯說,鐵錘跟老萬打架了,就因為一點地邊子。
爸說,鐵錘也是,就不會改脾氣。上次因為來個小牌,跟馬六子打了一架,為了戒賭把自己的小手指都給剁了,還差點弄出人命來。這次又給老萬打架,就不能改改,你說打個啥架呢?
大伯說,上次和馬六子打架,鐵錘也是一氣,剁手指那是為了戒賭。大伯呷了口茶,接著說,那事不說了,就說這次跟老萬打架的事,叫我說不怨鐵錘,怨老萬。老萬這個人,一輩子了,好占便宜的,給誰搭地邊年年都吵嘴。爭了幾十年地邊子,也沒見他多打幾斤糧食,天天還是窮得燒凍凌剝皮兒吃。
大伯說一會兒吸一口煙,喝一口水,然后會繼續(xù)再說。大伯說,你說你老萬多犁鐵錘家那一犁子弄啥?再一個,鐵錘說說你,你犁回來不就是啦,硬是不承認,還指桑罵槐地罵人,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鐵錘那脾氣,會吃他那一套?兩個人說著說著嗓門就高了。老萬也不知道咋罵了鐵錘一句野雜種,鐵錘就上前給了老萬一耳巴子。誰知這一耳巴子打出事來了,老萬住醫(yī)院里一躺,死活就是不出院了,還逢人就說鐵錘的斷手紋比鋼刀鋼槍都厲害,一巴掌沒把他打死那是萬幸。眼看都半個多月了,在醫(yī)院花了幾千塊,非讓鐵錘給他拿一萬塊錢不可,要不他就去派出所告鐵錘。
大伯有點越說越激動。為了緩口氣,也為了緩解一下自己的情緒,大伯又喝了口茶,猛抽了兩口煙,繼續(xù)說,我看老萬啥都不是,就是想訛人。你知道,鐵錘一家就指那幾畝地吃飯,上哪給他一萬塊錢啊,再說了,就是有,也不能讓他這樣訛啊!
爸說,就不會說說鐵錘讓鐵錘給老萬道個歉,賠個不是,再做做老萬的工作,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能把疙瘩往死里系。大伯說,老萬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訛倆錢心里會得勁?老少爺們做好幾回工作了,鐵錘就是憋住一股子氣,也不去醫(yī)院看老萬,也不給老萬道歉。鐵錘說了,別說一萬,就是一分錢,他也不會出。
爸說,就因為這派出所把鐵錘給抓了?大伯說,可不是,老萬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見鐵錘始終不給他低頭,也不給他拿錢,就通過他的妻侄子,托人到派出所把鐵錘給告了。派出所也是聽了一面子里,就去鐵錘家,非讓鐵錘給老萬拿一萬塊錢的藥費,還要罰鐵錘五千塊錢。
爸說,鐵錘就不會跟派出所的人講講。大伯說,講了,會不講,可人家是托了熟人的,根本就不聽鐵錘那一套,還說鐵錘氣焰囂張,并限鐵錘兩天內把老萬的藥費付了,另外還得交五千塊錢的罰款,不然就要讓鐵錘進城喝稀飯。
鐵錘那脾氣,你知道,認準的理,八頭騾子也別想把他拉回來。大伯說,鐵錘就是想不通,明明是自己有理的事,卻變成了沒理。鐵錘越是這樣想越是生氣,越是窩火。警察這邊出村,鐵錘那邊就提了把菜刀往醫(yī)院去。結果是人還沒到醫(yī)院就被派出所的人給抓了。派出所說鐵錘犯了行兇殺人罪,咋也得判個三年五載。
四
爸的一個同學在縣公安局當副局長,另一個同學在老家的鄉(xiāng)里當書記。爸出面后,最終把鐵錘叔從派出所里救了出來。鐵錘叔從派出所出來后,連一聲謝都沒顧上給爸說,一個人卷著鋪蓋就去南方打工了。
鐵錘叔去南方打工后,再沒有來過我們家。奶奶兩年前就去逝了。自從奶奶去逝后,爸把爺爺接到我們家來過日子了。本來爺爺不想進城,還想在老家跟著大伯過日子,可爸不依。爸說,你就來城里住兩天吧,真住不習慣再回去也不晚。于是爺爺就來了。自從爺爺跟著我們過日子后,我再也沒有回過老家。關于鐵錘叔的斷手紋和那只大黑狗,還有那只小花狗兒,隨著時間的飛逝和日益繁重的學習,漸漸在我腦海中被淡化了。
當我再次見到鐵錘叔時,我已經(jīng)讀初二了。我上初二的那年冬天,臨近春節(jié)時,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讓學校提前兩天放了假。為了決戰(zhàn)來年的中招,我天天呆在家里,不是看語文書就是做數(shù)學作業(yè),有時還會根據(jù)老師的安排背一些英語。一天,我剛背完每天必背的英語單詞,正想休息一下腦子,剛打開電視,鐵錘叔突然來我們家了。
像前些年一樣,鐵錘叔來我們家是為了給我們送一些年貨。只不過鐵錘叔這次來打的旗號是來看爺爺?shù)摹hF錘叔這次來我們家不僅給我們送來了許多粉條、白菜、豆腐,還給我們送來了一袋麥子面和幾十斤豬肉。鐵錘叔說,這些東西都是自家地里產(chǎn)的,豬也是自己喂的,沒有農(nóng)藥和飼料,環(huán)保。鐵錘叔一邊跟爺爺說,一邊一個人把那些東西扛到樓上。爺爺要幫忙,鐵錘叔不讓,說您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還是我自己來吧!
鐵錘叔不讓爺爺幫忙,爺爺就慌著給鐵錘叔沏茶,另外還催促我給爸打電話。鐵錘叔見我要給爸打電話,說啥也不讓,最后望著我說了句,這是靜兒吧!我還沒有回話,爺爺卻搶先回鐵錘叔的話說,是。鐵錘叔說,時間過得真快啊,轉眼都長成大姑娘了!
爺爺接過鐵錘叔的話說,是啊,人咋會不老呢,孩兒們都竄著往上長,咋會不老呢!爺爺說著又沖我說,去,靜兒,快給您鐵錘叔拿煙去。爺爺?shù)脑掃€沒落地兒,我就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誰知我剛站起來,鐵錘叔便伸出兩臂攔住了我。鐵錘叔說,別拿了,我早把煙斷了。就在我猶豫著是去還是不去時,我突然看見鐵錘叔的那雙手,竟然沒有了手掌。
望著鐵錘叔的那雙沒有了手掌的手,潛藏在我記憶深處的那件往事又突然浮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花狗兒,一只兇猛向我撲來的大黑狗,還有鐵錘叔憨厚的笑容,以及鐵錘叔那閃電般舉起的粗壯的大手……
望著鐵錘叔那雙沒有了手掌的手,積存在我心中多年的疑問,卻讓我怎么也張不開嘴了!我不是不想問,而是怕我無知的提問會重傷鐵錘叔的心。那曾經(jīng)讓我引以為自豪、敬佩的斷手紋,早已成為了過眼煙云,而給鐵錘叔留下的一定不僅僅是一桿獨拳,更重要的是在那桿獨拳的背后,還有多少讓人無法言表的故事。
鐵錘叔走了。望著鐵錘叔用那雙沒有了肉掌的手把小四輪開走后,我心里五味雜陳。我有點不相信似地問爺爺說,爺爺剛才來咱們家的真是鐵錘叔嗎?爺爺說,不是他是誰?我問,他的那雙手掌呢?爺爺說,廢了。我問,怎么廢的。爺說,聽你大伯說,鐵錘在南方一家工廠打工時,廠里失火,為了救人,那雙手給燒壞了。
五
鐵錘叔的雙手的確是被大火燒壞的。去年的春天,鐵錘叔所在的化工廠不知何因突然燃起了一起大火。為了救工友,鐵錘叔披了一條濕棉被,來來回回在火舌里竄了五六次。當人們把那場大火撲滅后,鐵錘叔的那雙手也被大火嚴重燒壞了。為此鐵錘叔的先進事跡還被當?shù)孛襟w連篇累牘地宣揚過。
鐵錘叔的雙手壞了,不能再在廠里干了,當?shù)卣凸S補了鐵錘叔一些錢,就把鐵錘叔送回了家。鐵錘叔回到家后,先是用多年攢下來的錢和政府、工廠補的那些錢買了輛四輪車,爾后又承包了村里十幾家撂荒的耕地。
鐵錘叔把那些耕地承包下來后,一方面種植農(nóng)作物,一方面還大量種植了一些花草和樹木,同時還在邊邊角角的地方種植了許多蔬菜和瓜果。糧食豐收的時候,他把糧食賣了,把錢攢下。這些錢他要留著給兒子娶妻蓋樓用。平時的零花錢,就靠到鎮(zhèn)上,到城里賣些瓜果、蔬菜。
轉眼到了第二年夏季,為了能考上縣里唯一的重點高中,我備足勁兒復習。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剛吃過早飯,我和小敏正在家鉚足勁兒看書,鐵錘叔又來我們家了。鐵錘叔這次來我們家是給我們送西瓜的。鐵錘叔說他種了好幾畝西瓜,如果天氣不打攪,這個夏天能賣上好多錢呢。咋不是呢,作為農(nóng)民,這個時候能賣點兒瓜賺點兒錢,也算是對整個夏天寄予的希望了。
鐵錘叔把一袋子西瓜放到我們客廳里,先是問爺爺干啥去了,而后又問我爸。我說爺爺去商場了,爸加班還沒回來。鐵錘叔說,給你爸說,我今年種了好幾畝的瓜,啥時候讓他帶人去我瓜園里看看。然后又指著他放到客廳里的瓜說,這是頭茬瓜,先嘗嘗,看甜不甜。說完,把袋子里的瓜往外一掏,拿起袋子就要走人。
鐵錘叔要走,我趕忙上前勸鐵錘叔。我不想讓他走,我想問他一些關于斷手紋和他家那只大黑狗以及那只小花狗兒的去向。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我還是咽了下去。我說,爺爺一會兒就回來了,等爺爺和我爸他們回來了你再走吧!鐵錘叔沖我笑了下說,不等了,我和你嬸還拉了一四輪車瓜等著賣呢!鐵錘叔說完抬腿就往門外去。鐵錘叔的一只腳已經(jīng)跨到門外了,我本想對鐵錘叔說,叔再見的,可從口里說出來時卻成了,鐵錘叔,我想問問你家的那大黑狗。見我這么說,鐵錘叔先是愣了一下,收住腳步,然后憨憨地沖我一笑說,噢,你說的大黑啊,早死了。接著我又問,那只小花狗呢?鐵錘叔說,還養(yǎng)著呢,現(xiàn)在成一只老狗了。
鐵錘叔,你能看看我的手紋嗎?一聲顯得極其突兀的話讓鐵錘叔突然瞪大雙眼直視著我,直視得我心里竟有點發(fā)怵。我知道對于一個沒有了手掌的人,我不該這么問,這么問就是等于揭人的傷疤。可我太想知道我的手紋是不是和鐵錘叔的一樣,是不是像奶奶說的那樣,我也是斷手紋。
我看見鐵錘叔的喉結動了兩下。鐵錘叔沒說話,也沒看我的手紋,而是抬腿往樓下去了。誰知鐵錘叔剛下了一腳樓梯,又回過頭來,望著我說,孩子,想啥呢,記住,好好學習比啥都強!鐵錘叔的話讓我有點想哭。
鐵錘叔剛走爺爺就回來了。爺爺一進家我就把鐵錘叔來我們家送瓜的事對爺爺說了。爺爺沒有說其它話,只對我說了句,你鐵錘叔是個好人,一輩子認死理。我知道爺爺?shù)脑捠窃诒頁P鐵錘叔。也就沒說什么去我的房間看書去了。
中午爸沒回來吃飯。我問媽爸干啥去了,連飯也不知道回來吃了。媽悄悄地對我說,你爸在醫(yī)院。我有點驚訝地問媽說,爸在醫(yī)院干什么?不會是爸病了吧!媽說,不是,是你鐵錘叔在街上賣瓜讓人給打了,現(xiàn)正在醫(yī)院搶救呢。我問媽說,誰說的,你怎么知道,鐵錘叔上午還往咱們家送瓜呢。媽說,你爸剛才打電話對我說的,說你鐵錘叔在街上賣西瓜時,和城管發(fā)生了沖突,結果被打了。
聽說鐵錘叔被打了,我想去醫(yī)院看看,可媽不讓。爺爺對媽說,讓靜兒去吧,我陪她一塊兒去。媽見爺爺這么說,也就沒在說什么,而是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她上午泡的衣服去了。
我們家離縣醫(yī)院不是很遠,走路也就十幾分鐘的樣子。我一邊走還一邊不停地在心里想,要是鐵錘叔的手掌沒有廢掉,斷手紋還在,我相信那些個城管一定不是鐵錘叔的對手。可是鐵錘叔的手掌畢竟沒有了,斷手紋也沒有了。
就在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和爺爺路過縣政府大門口兒往醫(yī)院去時,我猛然看到有許多人拉著橫幅在圍堵縣政府的大門。兩條白色的橫幅上,分別用墨汁寫著“城管殺人”,“還我生命”的字樣。
望著那醒目的,帶著殺氣和血腥味道的漢字,我有些驚奇,想過去看個究竟,可爺爺卻拉著了我。我知道爺爺?shù)囊馑?,他不想讓我去湊那份熱鬧。就在我準備跟爺爺繼續(xù)往醫(yī)院去時,我突然看見扯橫幅的兩個人,身影是那么熟悉,仔細看了,原來一個是我的大伯王殿卿,另一個就是那個曾穿著藍方格褂子到過我家,名叫鳳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