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魂（五）

十七

直到那個喊著要子彈的人走到他面前，他還沒有回過神來。那人又問他，這子彈我要了，您給嗎？張清元說，我不給，我憑什么就給你，憑什么給你，我給了你，還有人聽我的話嗎？那人卻說，當(dāng)然還有人聽您的話，保證比這些人還多。張清元定了定神，一看，眼前的這人正是他要苦苦尋找的劉總司令。張清元不知是悲還是喜，他說，要是沒有這子彈頭多好，我就不會跑進城來了，我就不會讓他們押著游街，不會讓他們毒打、關(guān)黑屋。劉總司令說，好了，好了，委屈您了，以后就不會了，跟我走吧，您救過我的命。我那次要是落在新常青手里，眼前這幫人早就散了。劉總司令找張清元要那顆子彈頭，張清元就給了他。劉總司令走了，張清元就讓人潮將他推著前行，直到將他推到燕子巖秋收起義的司令部。

一進秋收起義司令部，張清元就時常想起糧食來。因為秋季就是收獲糧食的最好時節(jié)。他于是熱望秋收，那時田野里是滿滿的禾香，那些黃橙橙的包谷棒子就是這時才成熟的。他還想到了因缺乏糧食而餓死的老婆云芳。她實在是餓得沒有辦法才將黃泥當(dāng)糧食吃了的。張清元想到這里就淚麻麻的。他想到，云芳是多么好的女人吶。他希望女兒山桃以后也像她娘一樣地漂亮，且心地善良。他一想到云芳就心痛起來。他更恨沈銀道，云芳之所以去啃黃泥，也是沈銀道給逼的，他以為他暫時得了勢，就可以不給云芳小牛肉吃。所以他痛恨沈銀道，他越是痛恨他就越是愛糧食，但這秋收起義司令部里卻沒有一點糧食的氣味。只有硝煙和死亡。

張清元主動與劉總司令談到了糧食的氣味。劉總司令卻笑了，他十分理解張清元，河口的土地是太肥美了，那里什么都種得出，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收獲到一切。劉總司令每說到河口，他心里也激動得要命。他的這條命就是河口人給救回來的，所以從這個層面上說，張清元的糧食情結(jié)他是可以理解的。他知道張清元不可能長期待在這死氣沉沉的縣城里，他始終是要親近土地、親近糧食的，他要與糧食為伍才能滋潤下去。

不過，張清元暫時是不能擅自離開這城里的。劉總司令不知道他這次進城來還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張清元不會也不可能向他說明白。因為現(xiàn)而今城里的地盤是秋收起義的。他料想威名赫赫的劉總司令也不會關(guān)注到某一支小隊伍的所作所為。他帶著的那顆子彈頭，就是通行證。劉總司令反倒搞不明白的是，張清元也會有這么大的號召力，他能把一城的人帶動，他靠的是什么，難道真的就是那顆失去活力的子彈頭嗎？就是那顆子彈頭，差點要了自己的小命。劉總司令每想起那個遭槍擊的場面就全身抖瑟。但他不能相信張清元是全憑那顆失效的彈頭才拉起這么多的人游行的。如果不是全城人都瘋狂了，就必定還有其不可告知的原因存在。劉總司令的理解是一種欲望，這種欲望的苗頭就會讓人弄出許多匪夷所思的事來。張清元所干的那檔子事，要不是自己帶著一隊人馬強行攔阻，不知后果如何，難說張清元不帶著人把秋收起義的老巢給端了。不過，劉總司令值得慶幸的是，張清元的心思并不在這里，他熱衷的是土地和糧食，他滿鼻子尋覓的是糧食的氣味。他堅信張清元是離不開土地的。尤其是河口的那方沃土。劉總司令推斷得出，他之所以來到這城里，是他不得不暫時避讓盤踞在河口的新常青的勢力，他也許是讓人逼打出來的，因為他冒死救了自己。這是新常青一個不解的心結(jié)。在這一點上，張清元就和秋收起義的利益是驚人的一致了。秋收起義不拿下新常青，張清元就回不去，而劉總司令不拿下新常青一刻也不得安寧，指不定新常青會一夜之間又打進城里來了。

劉總司令不得不對張清元把情況說明。張清元對劉總司令的話是認(rèn)同的，但他還是讓糧食的氣味困惑著，他一想到糧食全身就發(fā)抖。而劉總司令并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他以為張清元還是迷戀著上街帶頭游行。于是，劉總司令對張清元說，你那樣干也行，你就到大街上去走走吧。張清元再不敢那樣干了，他根本不想那樣興師動眾。他只想一個人上街去看看，他更想再去河街看看，因為那里有一個他掛念的女人，還挺著個大肚子呢？他想女人在這個時候是最可憐的，她需要人去照料。張清元想，他這時去，是沒有誰敢再阻攔了，因為他把那顆彈頭交給了劉總司令。所以，他再去那條差點要了他命的河街是不會有啥大問題了。

張清元是抱著這種想法上街去的。他不敢從秋收起義司令部的大門出去，因為他看見大門外已擠站了不少的人，密密麻麻的。他想，只要他一出去會馬上讓他們淹沒掉，他只能從后門溜出去。但他剛一邁出后門不想也有密密麻麻的人在那里等著。張清元想退回去已是不可能了，他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這時就有人高喊道，他出來了，我們快跟上呀。張清元四處張望，他是在找劉總司令，因為有人已在叫他頭兒了。他絲毫沒有將這頭銜戴在自己頭上的想法。張清元張望過后，沒有看見劉總司令，就只好自己往前走了。直到走到大街上，他才回過頭來看，這一看竟嚇得啞口無言，他的身后已有了黑壓壓的一大隊人馬。吼喊的聲浪已讓他失去了聽力。張清元往河街走，那隊人馬也往河街走，緊緊跟著張清元。到了河街的街口，張清元想走進去，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邁不開步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已讓人墻堵住了，猶豫之際，張清元就已讓人浪推出去好遠(yuǎn)了。張清元不得不跟著人潮往前走。他的想法是，轉(zhuǎn)一圈回來，他再往河街去也不遲。那時候，這街口的人就該讓人流給卷走了吧。但等張清元隨人潮轉(zhuǎn)了一圈重回河街的街口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停不下來。這回他根本就沒有時間看清街口了。

就這樣，張清元被人浪推著在大街上轉(zhuǎn)了無數(shù)圈，始終不能停下步來，他又想起了那次貿(mào)然的游行，他想到那是因為劉總司令帶人來才把自己給截住的，他這時又想到了劉總司令，他會不會再帶人來將自己截住呢？他實在是走累了。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在這城里的大街小巷上轉(zhuǎn)悠了好多圈，以致他完全忘記了他上街時的初衷，就連河街在哪里他都記不得了，因為所有的街口都讓人塞得死死的。他這時唯一的愿望是能讓這一路龐大的人馬收住腳步，只有他們再不往前走了，他自己也才能停下來歇一會兒。他實在是受不了了，他真希望劉總司令能立馬出現(xiàn)，不然這樣下去是要死人的，而且會被活活累死。

張清元希望的劉總司令并未出現(xiàn)，所以他們就只能這樣繼續(xù)向前游走。一直游行到天黑。突然，張清元覺得不對頭了，他在夜色中就跨上了一座石橋，一個時辰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出城好遠(yuǎn)好遠(yuǎn)了。因為這時他聞到了一股異常清新的氣息，那是在城里永遠(yuǎn)也聞不到的。他經(jīng)過仔細(xì)辨別，才品味出這是真正的糧食的味道。他于是就想起了家鄉(xiāng)河口，他自言自語說，對，這就是河口了。他定了定神，在昏暗的月光中，他看到了那些靜臥在土梁上的房屋，張清元是認(rèn)識那些房屋的。有磚砌的，有土壘的，有瓦蓋的，也有麥草蓋的。但在這朦朧的月光下，它們都是一個樣的，都是一個樣地靜臥在那些壘起的土梁上，它們在窺望遠(yuǎn)處的河口。它們只有靜臥在那些土梁上才會心安理得。因為它們都怕洪水撒潑，一旦洪水泛濫這些土梁梁就很有辦法，它能把草屋和瓦屋一樣托起，讓滿江的洪水只帶來肥沃的泥土，沉淀在這里，之后就可以種出好多養(yǎng)人的糧食，也能長出高大的楊柳來。

張清元看清楚了，這就是他夢里的河口，心儀的家園。那些在月色中肅立的楊柳就像自己的弟兄一樣厚道實誠。就如陳二白，他憶起了陳二白的實誠，陳二白的老婆也實誠。但陳二白的老娘就不能只比成楊柳了，她像糧食，她就像河口的包谷和水谷。張清元想到這里，心里是十分感激的。自己的女人死了，是讓河口的黃泥給撐死的，她不該把河口的黃泥也當(dāng)糧食，而且還當(dāng)成了她家鄉(xiāng)的包米粑粑。她還是用桐麻葉包了燒了后咽下的。因為，她家鄉(xiāng)的包米粑粑就是用桐麻葉包了后上鍋蒸熟的。那樣的包米粑粑除了有包米的青香還有桐麻葉的香甜味兒。云芳至死也沒有嘗到包米的青香味，因此，她不能像陳二白的老娘那樣成為糧食，因為糧食是長命的，她可以滋養(yǎng)好多好多生命的成長。張清元為此感到十分的遺憾，這又有什么辦法呢？不過他們還留有女兒山桃。老實說，他不希望女兒有多大的出息。不必像黎紅霞，她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還讀了好多的書。他只希望山桃能像陳二白的老娘一樣一生像糧食就行了，終其一生也熬出個糧食的樣來?，F(xiàn)在山桃還寄養(yǎng)在陳二白家里，她是會受那老人的感染的。

張清元確信自己是到河口了，因為這里的一切他太熟悉了。不僅他熟悉，這隊伍里有一個人也很熟悉。他就是秋收起義的劉總司令，他就是在這里養(yǎng)好那條傷腿的。劉總司令在月色中也在尋找那間房子，那間用蘆葦壁子圍成的房屋。那粒子彈多毒呀，就是把它弄出來了不也得感染潰爛，況且，這子彈還得有高人給弄出來呀，這個鄉(xiāng)巴巴的地方哪能找得到動刀子的醫(yī)生？劉總司令不曾想到，河口真的就有，而且什么都有。一個閹豬騸牛的獸醫(yī)就能把他腿里的那顆子彈頭取出來。他暫且不去想自己是人還是獸。他怎能不感恩這一方厚土呢？他是基于這種想法才決定要為河口或者張清元做點什么的。

十八

張清元不想再往前走了。因為他聞到過的那種爽心的糧食的氣味越來越稀薄，而且似乎還有一股淡淡的異味。他定了定神才最后確定，那是讓人恐怖的血醒味兒。張清元預(yù)感又要血流了，他想立即停下腳步，但他怎么也停不下來。這讓他想起在激流中趟水的感覺。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就只得隨波逐流繼續(xù)往前走。張清元很無奈，他想，這并不是自己愿意做的呀。但這時他要想不傷著自己就只有向前邁步。要不然他會讓這股瘋狂的洪流沖擊得遍體鱗傷的。因為他不走就得倒下去，這直接的后果就是讓人踏上一萬只腳，叫你永遠(yuǎn)也不得翻身。這是多么恐怖的后果。張清元是不會那樣干的。張清元正這么想著，那刺耳的槍聲就次第響起了。他隨后就聽到遠(yuǎn)處有人在高喊，秋收起義打過來了，秋收起義打過來了，準(zhǔn)備戰(zhàn)斗。

直到這時，張清元才從那道道的彈影中瞧見了一個可憐的大院。張清元之所以覺得它可憐，是因為它在這如潮水般的人流面前顯得太渺小了。仿佛這潮流涌過去不用放一槍一彈就能將它徹底摧毀似的。張清元這時突然緊張了起來。他想到了那長有美人痣的女人唐小芹。他擔(dān)心這股洪流也會把她給輾得粉身碎骨。張清元想到這里，他突然就有了一股子重壓感。他后悔當(dāng)初沒能把唐小芹也帶走。雖然那時情況非常危急，而且還不一定有啥好的結(jié)果，但自己畢竟是盡力了，總不至于鬧成現(xiàn)在這種生死難料的危局吧。她畢竟是自己深愛過而且現(xiàn)在仍然還愛著的女人。然而，張清元明白，面對如此強大的潮流，他也是無能為力了，只能聽天由命吧。

一陣密集的槍戰(zhàn)過后，那大院總算歸于了平靜。這卻讓張清元更是提心吊膽。他有一種預(yù)感，在這平靜的背后似乎有更為險惡的危機出現(xiàn)。張清元正在這么想時，突然二樓的一個窗口有了一道刺眼的亮光。隨后的情形卻讓張清元驚出一身冷汗來。他突然看見一個赤裸的女人赫然站在了窗口前。隨后就有人喊話說，劉江海，你讓開一條道吧，放我一條生路。不然這個女人的小命就沒有了。她可是你救命恩人張清元的女人。張清元的頭一陣炸響，他暗罵道，老子日你八輩的祖宗。張清元明白，罵是沒有任何作用的，他必須拿出實際行動去營救唐小芹。他理直氣壯地對劉總司令說，您就放了他吧。不然，她就真的沒命了。那家伙太混球了。劉總司令不得不認(rèn)真地詢問張清元，她真的是你的女人嗎？張清元堅定地說，是的，一點沒錯。劉總司令想了一下就說，那好吧，聽你的放他走。劉總司令話音剛落，張清元就迫不及待地對茍大河大聲喊道，喂，你放了她吧，劉總司令答應(yīng)放你走了。張清元說著就往大院里跑去，劉總司令叫他停下他也不聽，他直奔那門洞而去。張清元一口氣跑到那棟石墻屋的二樓，一路沒有任何人膽敢阻擋他。他一下就闖進了扣押唐小芹的那個房間，里面就只有茍大河和唐小芹。那原本就是茍大河的臨時臥室。張清元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張清元進門后，就將那被單扯起，上前去將唐小芹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將她扛在肩上后對茍大河說，你要活命就跟我走吧。茍大河卻端著手槍笑著說，這樣不行，你們必須先留下來，讓劉江海親自給我指一條道。張清元氣得不行，他想，你個狗日的把我女人都糟蹋成這樣了，還耍心眼設(shè)計來騙我上當(dāng)。張清元放下唐小芹，橫著眼直逼茍大河端著的手槍而去。當(dāng)張清元無限接近那槍口時，那玩藝兒始終沒有叫出聲來。茍大河就這樣讓張清元擒了個正著。后來他才知道，茍大河那槍里原本就沒有子彈了。

以后的事讓張清元始料不及卻又驚恐不已。張清元擒住茍大河后，秋收起義的那隊人馬就立即沖了過來。茍大河自然就被秋收起義的那撥人接管了。張清元更想不到的是，他們扭住茍大河的胳膊，就向那窗口挪過去。茍大河此時僵著腿顯得很無助，于是他轉(zhuǎn)過臉來向張清元求救說，兄弟呀你救救我吧，他們這是要我的命呀。張清元想，我們本來就是仇人怎么一下就成兄弟了呢？他還沒怎么想明白，茍大河就被秋收起義的那幾個打手從窗口倒著扔下了樓。張清元先是聽到了一聲絕望的慘叫，隨后就是“撲”的一聲鈍響，什么都結(jié)束了。劉總司令上來后見了張清元，就拍了拍張清元的肩頭說，干得不錯，應(yīng)該表揚。張清元反倒慌亂起來。仿佛茍大河的死就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立即聲明說，他不是我推下樓去的，是他們。那一伙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張清元問，你們笑什么？這不是在殺人嗎？日后你們會不會把我也殺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回答他。包括劉總司令。

張清元就這么在那房間里呆了會兒?？赡苁莿⒖偹玖钣X得有些不妥，他走過來關(guān)切地對張清元說，沒事的，你放心。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想法？張清元說，我沒有啥想法。你讓我把她帶回家去就行了。劉總司令不解地問，為什么？這里不好嗎？張清元說，這里不好。我老是聞到血的味道。劉總司令說，你回河口了難道就沒有這味道了。張清元說，是的。我在那里聞到的是清香的糧食氣味。你就讓我回去種糧食吧。劉總司令想了想后說，也好。人各有志，你喜歡糧食就回去種糧食吧。但有一條你必須得記住，放你回去的不是新常青，救你女人的也不是新常青，而是我們戰(zhàn)無不勝的秋收起義。張清元隨口就說，那是當(dāng)然，那是當(dāng)然。

張清元扛上依然讓被單包裹著的唐小芹就出了那房門。他再出那院門時幾乎是小跑著的。他很懼怕有一個聲音又將他叫住。他想，要是這樣，他扛著的這個女人又該留下了。張清元這下不會那樣傻了。因為劉總司令也認(rèn)可這女人是自己的了。既然這樣又有誰再敢去動她一下？

張清元就這么小跑著來到了一片廣闊的田野。他看到了遠(yuǎn)處的天幕下一方迷蒙的暗影。他知道這就是夜色下的河口。張清元又聞到了一股他十分熟悉的糧食的味道。他想，從此以后，他就可以在河口種出好多好多糧食了。有了糧食，人就可以養(yǎng)得結(jié)實，可以把豬喂得膘肥蹄壯。生活就會慢慢好起來，還能指望啥呢。況且，就連劉總司令和已經(jīng)墜樓而死的茍大河也認(rèn)可唐小芹是自己的女人了，有了這還奢望啥？這時，他突然想起也該讓唐小芹看看夜色下的河口了。他把唐小芹翻轉(zhuǎn)過來，將她的胸貼在自己的胸前，順勢就坐在了那田壟上。他溫情地對她說，小芹，你也看看這夜里的田野吧？這多美呀。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河口這么漂亮呢。他慢慢揭開被單，他滿以為唐小芹也會與他一樣激動不已的。因為她畢竟也有好幾個月沒有回到這地方了。但他卻發(fā)現(xiàn)唐小芹在默默地抽泣。張清元問，小芹，你認(rèn)為這不好嗎？唐小芹發(fā)瘋似地抓打張清元。張清元不得不又緊緊地將她貼在胸前，他的臉也就貼在了唐小芹的脖頸上。他清楚地聽到了唐小芹的幾聲悲號，是那樣的柔弱，卻又是那么透徹人心。同時，他也感覺到了她那脖頸上的皮肉在艱難地抽搐。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曾經(jīng)豐韻的女人，會只剩下如今美麗的皮骨。更讓張清元擔(dān)憂的是，這美麗的皮骨也沒有了繼續(xù)生存下去的信心。唐小芹泣聲對張清元說，你要我今后怎么活呀？你能讓我再清白嗎？張清元這才感到事態(tài)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理想。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張清元只是顫抖著聲說，你已經(jīng)是我的女人了。我會種出好多好多糧食來的。你相信我，我會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和先前一樣漂亮。唐小芹哭泣著點了點頭。張清元就把唐小芹抱得更緊了。他說的還是那句話，你已經(jīng)是我的女人了。我會種出好多好多糧食來的。你相信我，我會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和先前一樣漂亮。一會兒后，唐小芹就睡著了。張清元抱著她一直待到天際發(fā)紅，他才將她抱回到他那間蘆柴壁子屋里。

唐小芹就這樣在張清元那間蘆柴壁子屋里好好睡了幾天。張清元悉心照料著她，他時時在告誡自己，唐小芹已經(jīng)是自己的女人了。我要好好待她。于是，張清元到塘里去抓來了幾只大腳魚，煨成了稠稠的湯一勺一勺地喂她喝。唐小芹也漸漸恢復(fù)了些元氣，張清元再看她那顆美人痣就發(fā)現(xiàn)又有了迷人的光澤。這時，張清元想吻吻唐小芹，他就把嘴對了過去。此時的唐小芹已經(jīng)閉上了她那雙迷醉的眼睛等待著他的熱吻。正當(dāng)張清元的嘴唇在向唐小芹的那顆美人痣無限接近時，他卻聽到了一個匍匐的聲音在向里屋逼近。張清元趕緊收回嘴唇，他跑出房門來一看，天吶，怎么會是他呢？張清元還在遲疑中，沈銀道就坐在他堂屋中央的泥地上叫罵開了。他扯著嗓門高喊，快來人捉奸呀！狗日的張清元在睡我的女人吶。他一遍接一遍地叫罵。張清元的第一反應(yīng)是立即把他給干掉。事實是，他要這樣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因為在他的那間蘆柴壁子屋外已站滿了密密麻麻看熱鬧的人。張清元是怎么也動不了手了。

張清元見是這等陣勢，就干脆把唐小芹抱了出來，站在自家的大門前對大伙說，你們只知道她是這個混蛋的女人吧。你們就不知道她來河口就是來找我的，她是要嫁給我的。是這個混蛋把她騙到手的。不信你們問問她。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的女人了，秋收起義的劉總司令也是這么說的。不信你們到秋收起義司令部去問。沈銀道更是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們聽見了吧，他都承認(rèn)搞我女人了。你們要為我做主呀，你們不站出來，這河口就再沒有公道了。以后他想睡誰的女人就睡誰的女人。你們受得了嗎？我們河口不能讓他為所欲為呀。你們要把他整下來呀。不然我們還有什么臉在這世上活呀……沈銀道這么叫喊著，那人群里就有人也扯著嗓子說，沈銀道你給我聽著，往后干你女人的不僅有張清元，還有李清元、王清元。張清元聽了這話，就橫著眼說，敢。誰敢干我就扯下誰的雞巴根子。此時，唐小芹突然掙脫了張清元就往外跑，張清元一時愣在了那里。他一下就想到了大田中間的那口大池塘。張清元轉(zhuǎn)頭對沈銀道嚷道，你驢日的不逼死她是心不甘的。張清元火速隨唐小芹追去。張清元感到唐小芹的腳步飛快，他很難縮短與她的距離。正當(dāng)他可以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時，她卻像雨燕一樣飄下了那道高坎。隨后就“撲通”一聲入水了。張清元也跟隨跳了下去，他想，你沈銀道能這樣么？張清元扎下一個猛子。他在塘底的那團淤泥中摸到了唐小芹。他將她抱出了水面。出水上岸后，張清元就問，你怎能這樣呢？唐小芹默然流淚，張清元說，你再這樣干我們誰都活不成了。唐小芹撲到張清元胸前號哭起來，一面泣聲說，清元，我再不這么傻了。我要活著。張清元的臉又緊緊貼著她潤濕的前額。

十九

唐小芹最終是回到沈銀道那里去了。她是讓陳二白給送回去的。陳二白的解釋是他要救張清元一條命。如果唐小芹不回家，沈銀道就會整天去鬧，終有一天張清元會動手干掉他的。到那時一切都晚了。至于唐小芹是不是張清元的女人了，陳二白且不過問。他明白這時的唐小芹也只有張清元能護守她了。只要人們確認(rèn)那女人是張清元的，河口就沒有人敢對她輕舉妄動。陳二白還巴望張清元能在適當(dāng)?shù)膱龊辖o予確認(rèn)。比如隊上的倉房，或是結(jié)滿棒子的玉米地里。

平靜下來后，張清元才真正有時間想到糧食。他之前就向劉總司令請示過，他要回河口種出好多好多的糧食來。因為河口的土地太肥沃了，都是上好的河沙地。種什么都能長出來。張清元把這個想法對陳二白說了。陳二白反問，你說我們河口先前種的不是糧食嗎？張清元說，不是，只要是強迫我們種的都不是糧食。我們種的那些棉花能吃嗎？陳二白說，我們種的棉花能換來糧食呀。難道說不就是糧食？張清元說，你還是不懂。那些物件我們不能直接享用，都是讓上面收去賺錢了。我們還是得不到足夠的糧食。我所說的是直接在地里種出糧食來。你懂了吧？陳二白堅持說，這個我還是不懂。再說我也沒有這大的膽量呀。我們種糧不是要有計劃嗎？沒有計劃就種你有這大的膽子嗎？張清元笑了笑說，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們的公社大院不是讓秋收起義攻下來了嗎？秋收起義的劉總司令就是我救下來的。我回來要種出好多好多糧食，就是他同意了的。陳二白還是將信將疑，他清楚這是在冒風(fēng)險，冒很大的風(fēng)險。鬧不好這是要坐牢蹲號子的。陳二白說，我還是不敢?，F(xiàn)在雖說是秋收起義占了上風(fēng)。你能保證不再來個夏收起義或是冬收起義。張清元說，你這就叫沒開眼界了。秋收起義那陣勢你見過嗎？他們一路沖過來就像水頭一樣，見什么就能沖走什么，還有哪一派能勝得了他們？陳二白不再說話了。他知道張清元這些年雖說是受了不少的苦，但還是見了不少世面的。他覺得應(yīng)該按他說的辦，種一大田一大田的糧食。讓自己也能自由地支配支配糧食。

第二年開春，陳二白和張清元就帶頭在那大田里種上了包谷。他們一干，唐小芹也跟著干了。她只相信張清元，她想，就是跟著他坐牢蹲號子她也干定了。就這樣整個河口都跟著干起來了，種上了滿畈滿畈的玉米。張清元每天除了吃飯睡覺都在那大田里。他太愛那些綠油油的苗苗了。她們就像一個個小女人，漂亮而嫵媚，把她們養(yǎng)大了，嫁出去就能延續(xù)一代一代的香火。張清元沒日沒夜地?fù)崦齻?，呵護著她們。目的是讓她們趕快成人，能給河口留下一摞又一摞養(yǎng)人的玉米。那一天，張清元去大田里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就在地里見到了滿面紅光的唐小芹。那時已是初夏時節(jié)，玉米苗早已沖過了他們的頭頂。張清元走上前去說，這些包米苗兒像女人，更像你。唐小芹的臉一下子緋紅起來。她上前就靠在了張清元的胸前，張清元撫摸著她酥軟的后背。隨后他就把唐小芹輕放在那塊柔軟的沙地上。解開衣褲，張清元就上去了。唐小芹輕輕地哼叫著，她的雙臂緊抱著張清元壯實的腰身。張清元感覺好極了，這種滿足感他只能用糧食來解釋。仿佛是這滿畈滿畈的玉米才使得他這般忘情的。他似乎在向整個河口宣布，他今天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而陳二白卻一直埋頭在大田里除草。他縱容張清元那樣去干，他還希望張清元能在隊上的倉庫里干。要讓全河口人都明白那女人就是張清元的女人，而不是那個凈了身的廢物的女人。

河口人也并非不得滿足。這滿畈的玉米就已經(jīng)讓他們喜出望外了，還有什么不如意的呢。張清元的理解是，他們只要有了糧食，比什么都實惠。這滿畈的玉米眼看就要上收了，這當(dāng)然是值得慶賀的大喜事。人們怎能不感激張清元呢！這種感激當(dāng)然就更加劇了對下體癱瘓的沈銀道的極端憤恨。關(guān)于張清元與唐小芹的事，人們只能看成是應(yīng)有的復(fù)仇。仿佛是在替整個河口人復(fù)仇。張清元就有這個資格。所以，當(dāng)唐小芹與張清元在玉米地里干那事時，也沒有多少人覺得不可以。反倒覺得那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沈銀道因為癱瘓永遠(yuǎn)不能下地干活了。他對唐小芹也基本失去了控制的能力。他想盡辦法也不可能阻止唐小芹下地勞作。但唐小芹還是得與沈銀道同處一個屋檐下，她要照料兒子舟舟。不管怎么說，舟舟是沒有錯誤的。也是她把他帶到這世上來的。她不能不管他。但這種情形卻讓沈銀道更加惱怒，他相信這個在外搞野男人的女人，會把孩子也拉攏過去來對付自己的。到那時自己才真叫雞飛蛋打了。他不能看著這樣下去，他要挽救兒子。他不能讓兒子也疏遠(yuǎn)自己。于是，他坐在床上就叫來了剛幾歲的兒子，他對他說，兒子，你得記住，你媽是個壞女人，她在外面和張清元睡覺。舟舟天真地說，媽媽沒有呀，她每天晚上都是陪著我睡的呀。沈銀道耐心地說，不是的兒子。她晚上是回來陪你睡覺了，你知道她白天在干啥嗎？舟舟說，媽媽白天在地里干活呀。她還說等包米長熟了就給我做金黃金黃的玉米饃吃的呢。沈銀道說，兒子，那是她騙你的。她早就不想我們了。她要到張清元家做饃去了，她做了饃只會給張山桃吃，不會給你吃的。這時的舟舟還不清楚，媽媽到張清元家去做饃為啥還要給張山桃吃而不給自己吃。張山桃不是老住在陳萬力家里嗎？這時的沈全舟不再說話了。他不太相信他爸說的話。他相信媽媽是不會丟下他走的。

沈銀道覺得這還遠(yuǎn)不夠。他想，他要徹底搞臭張清元，就得讓所有人知道他倆就是一對奸夫淫婦。不管是河口人，還是路過河口的人。他想，這時要到上面去告發(fā)張清元是沒有用的。因為整個縣上都沒有人管事了。而秋收起義的勢力又這么大，他覺得找他們?nèi)フf事等于是自找苦吃。況且，他們的頭兒就是張清元給救下來的。不但如此，他們還認(rèn)可了唐小芹就是張清元的女人了。但沈銀道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爬到那條行人多的塘路上去叫罵。讓所有路過這里的人都知道河口的張清元和唐小芹就是一對狗男女。

一開始，沈銀道還是得到了過往行人的普遍同情。他們的理由是，這人已是一個癱瘓的人了，老婆讓人撬走了多可憐呀。張清元和唐小芹可真是一對低級趣味的狗男女。沈銀道不分天晴下雨，天天爬到塘路上去叫罵。他的嗓門也漸漸啞了。但舊話說得多了，過往的行人也就不再那么同情了。當(dāng)他們都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后，他們再見到沈銀道這樣在塘路上叫罵，就送了他兩個字：活該。并投去一個白眼。而這時的張清元卻在河口被當(dāng)成了英雄供奉。一是河口人承認(rèn)他擁有了唐小芹，讓惡跡累累的沈銀道實實在在地戴上了綠帽子。二是他膽敢領(lǐng)頭在河口種上了玉米。那喜人的玉米棒子叫所有河口人信心滿滿的。他們已經(jīng)在各自收拾自家的米缸糧柜，預(yù)備迎接一個熱望已久的豐收年份。

這年初秋，河口大田里的玉米成熟了，收獲時，大量的玉米幾乎達到了泛濫的程度。隊上的倉庫裝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張清元對陳二白說，那就開始分吧。陳二白也說，那就分吧。他們就這樣把那一倉庫的玉米分完了。這時的陳二白才問起，公糧還上交不？張清元說，交誰呀。自己吃唄。陳二白感到張清元是在玩火。

那些時，整個河口上空都飄浮著一股玉米的清香。張清元挑回玉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磨了一大盆玉米漿，去山里摘來一口袋桐麻葉，蒸了好幾格子玉米粑粑。他拿到云芳的墳頭說，云芳呀，你到死都沒有吃到這河口的玉米粑粑，還讓黃泥給撐壞了。你今天就好好嘗嘗吧，這可是河口的沙田里長出來的玉米做的呀。說完，張清元就抹了把眼睛。他相信往后這玉米會年年都有的。玉米粑粑也會年年都有的。

河口的玉米都分完了，這事沈銀道不會不知道。他為此還專門爬到隊上的倉庫門前窺探過。他知道這又是該死的張清元帶頭干的。就這樣他爬到塘路上去就又多了一道叫罵的材料。他罵張清元和陳二白是一伙的，是強盜，盜竊國家和集體的糧食。他這樣一罵，就叫好多過往的行人不答應(yīng)了。有的就當(dāng)面警告他說，你狗日的膽敢再這樣放胡狗屁，就小心你的狗頭。沈銀道著實是愣了好半天。隨后他就自解道，這不正是讓有的人害怕了嗎？他更有了告倒張清元的信心。哪怕全河口的人都與自己作對他也要做到底。他相信秋收起義絕對不會長久的。他堅信自己的推斷。

有了玉米，張清元和整個河口的生活就有了起色。張清元覺得他可以把女兒山桃接回來了。他有能力養(yǎng)育她了。于是，他就到陳二白家去接她，陳二白的娘雖說是極不情愿，但還是讓張清元帶回來了。陳二白的娘表態(tài)說，往后有啥事，還是把孩子送過來。張清元聽后只覺得淚灑灑的。他太感激她老人家了。幾年以后，張清元再回想起這句話，他不明白陳二白的老娘怎么就知道自己往后一定會出事呢？張清元疑問著。

二十

幾年后的那個春上，當(dāng)河口人再把曾經(jīng)給他們帶來幸福的玉米種下地時，上面就有人來追查了。來的那人并不是秋收起義的人，而是恢復(fù)了權(quán)力的公社革委會的人。張清元及其整個河口這才知道，秋收起義也垮臺了，至于是怎么垮臺的他們并不知情。事實是，公社先前掌權(quán)的那些人又回來了。張清元鬧不明白，那么強大的秋收起義怎么說垮臺就垮臺了呢？他想，他們在臺上時能讓我們種玉米，為什么先前掌權(quán)的人一旦上臺掌權(quán)就要來追查限制了呢？河口人有了玉米過得多滋潤，他們不會不知道呀？

來河口查辦種玉米的領(lǐng)導(dǎo)首先是召集群眾開了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動員大會，那領(lǐng)導(dǎo)站在臺上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們擅自改變種植計劃就是在挖社會主義墻腳，損公肥私。這是極端的資本主義思想在作怪。我們要與這種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作最堅決徹底的斗爭。這是你死我活的路線斗爭……

這次群眾大會，張清元情緒不高，他坐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也根本就沒關(guān)心站在那臺上發(fā)號施令的人是誰。他只是坐在地上一個勁地吸紙煙。群眾會結(jié)束后，負(fù)責(zé)組織動員的公社革委會趙主任就走下臺來，帶頭到大田里去扯玉米苗。陳二白不敢吱聲，他也不希望一直悶著吸煙的張清元站出來鬧事。張清元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一根根長勢強旺的玉米苗被連根拔起后，隨意丟在地上暴曬，就像有人拿一柄尖刀在挑他的心臟。于是，他快步走到趙主任身邊，趙主任沒有正面瞧他，他以為是河口的積極分子來跟他一起拔玉米苗了。趙主任邊拔苗邊說，你是有政治覺悟的，我們就是要依靠像你一樣有覺悟的群眾，大打一場聲勢浩大的人民戰(zhàn)爭。我們不能讓這種資產(chǎn)階級思想自由泛濫下去。張清元上前一把抓住他領(lǐng)口說，你狗日的是吃屎的嗎？這可是能長出糧食來的莊稼呀。你毀了她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張清元與他一對上眼，兩人都愣了一下。張清元更是全身一顫。這個趙主任就是他幾年前在公社大院里冒死營救出來的趙秘書，而今卻當(dāng)上了公社革委會主任了。張清元想，要是自己那次不冒死搭救他，也許他早就在那房里吊死了。但眼下，這人卻在喪心病狂地拔他百般珍愛的玉米苗。不該呀，真的不該呀。張清元在心里嘀咕。

趙主任趁張清元一愣之間就掙脫了張清元那鐵鉗般的大手，憤然指著張清元的鼻尖說，你想公然對抗上級指示是不是？你把剛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張清元見他這樣翻臉不認(rèn)人就又說，這可是能長出糧食來的莊稼呀。她能讓這一方的百姓吃得飽飽的你狗日的知道嗎？你把她們毀了，她們就不報復(fù)你？趙主任質(zhì)問張清元，你是從哪里跑出來的？到底是不是社會主義的人？張清元的背后就有人接話說，他是社會主義的人。是社會主義的人。不過他是個瘋子。陳二白就附在張清元的耳邊悄聲說，你狗日的還不快走。想坐牢是不是？張清元讓陳二白連拖帶拽地弄出了那塊玉米地。他倆便坐在遠(yuǎn)處的田埂上看到那孩子一樣的玉米苗被連根拔起，就傷心地落起淚來。張清元哽咽著說，我那次不搭救他，這狗日的早讓他們給整死了。早知道是這樣，我搭救他又干啥呢？陳二白趕緊捂住張清元的嘴巴，又輕聲罵道，你狗日的是找死呀？你死了好說，還有山桃吶。你說他被整死了就沒人來當(dāng)革委會主任了？笑話，還有千百萬個革委會主任站出來，你狗日的懂嗎？

那滿畈滿畈的玉米苗種下去難，毀起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公社干部全體出動，組織群眾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拔苗運動，扯了近兩個星期才算徹底清理干凈。張清元聽陳二白說，這些天夜里，他總聽見有一個女人在那大田里嗚嗚地哭泣。張清元就每天晚上到那大田里去聆聽。在細(xì)軟的河風(fēng)中，他果真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低泣聲在那夜幕下飄蕩。張清元仔細(xì)聽過后，才隱約覺出那聲音是那么的熟悉。那種聲音他只在玉米地里聽到過，或許是夢中聞到的云芳的哭泣。張清元預(yù)感到，河口是要遭懲罰了。

按照上面的統(tǒng)一規(guī)劃，這一方河沙地只能種植棉花。除此之外，就是能種出金子來也不能擅自改變。這年春上毀掉了玉米苗以后，種植棉花的最好季節(jié)也已經(jīng)過去。公社不管這些，他們只要看到大田里種的是棉花就行。至于能不能上收，或是能收多少他們就管不著了。

公社組織人來拔玉米苗，最得意的莫過于沈銀道。他先是贊賞自己判斷對了，他覺得這很了不起。試想秋收起義當(dāng)初多神乎呀，他們能把一個縣的勢力都席卷掉，還能穩(wěn)不住陣腳嗎？現(xiàn)在的形勢是他們也垮臺了。

沈銀道于是就拖著癱瘓的下肢一次又一次地爬到公社大院里去。那個大院曾經(jīng)燃起過他無限希望。也曾讓他銘心刻骨。自己成了這種不人不鬼的樣子不也是在這大院被損害的么？還有自己的女人。沈銀道這么想著就爬進了那大院。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搞垮張清元，搞臭張清元。讓他在河口不得安身。誰叫他在河口公然干自己女人的。那河口的玉米就是他帶頭到大田里去種的。

沈銀道第一次到公社大院去狀告張清元，公社萬秘書認(rèn)真地接待了他。萬秘書還做了筆錄，過后，他把這事向趙主任匯報了。趙主任也沒有作明確的交待。頭腦靈活的萬秘書就明白，這事最好不管。之后他私下一訪，才知道這個告狀的沈銀道先前在河口是跳得最高的，并一把火燒了群眾的房子，還差點用炸藥把張清元給炸死了。他在河口可算是個人人喊打的角色。

但讓萬秘書極其不能理解的是，張清元曾經(jīng)當(dāng)著眾人的面冒犯過趙主任，而趙主任怎么就會聽之任之呢？我們有的是武裝民兵呀。這可是萬秘書怎么也不能理解的。

沈銀道還是一如既往地往公社大院里爬。但這時他是不可能再得到萬秘書的同情了。公社大院里的人見到他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唯恐他纏上了自己。直到那年的秋天，改種棉花后的大田并沒有出現(xiàn)銀海連天的豐收景象。而是只結(jié)出了幾顆萎靡的棉鈴。那一次，趙主任來到河口，張清元再一次把趙主任給截住了，他責(zé)問趙主任，往后河口人吃什么。這幾顆貓卵子大的棉桃子能讓整個河口人填飽肚子嗎？張清元這次冒犯趙主任依然是陳二白將他拽走的。

這天，趙主任回公社正好就遇著了沈銀道。他叫萬秘書把沈銀道請進他辦公室去。沈銀道高興極了，他想，整垮張清元的時候不遠(yuǎn)了。他坐在趙主任辦公室的泥地上，依舊是狀告張清元睡了他的女人。但這一點趙主任并不感興趣。沈銀道就又接著說，他還帶頭私分了集體的糧食。這倒是讓趙主任眼前一亮。他們是私分糧食了嗎？沈銀道肯定地說，不光有他，還有陳二白。他倆合在一起干的。他們把那一倉庫一倉庫的包米都分了。這幾年都是這么干的。趙主任點點頭說，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

這次以后，公社還是沒有去抓張清元。沈銀道卻依然天天到公社大院里去。他不再告狀了，他只是詢問啥時可以抓張清元了。公社萬秘書的答復(fù)是，我們并沒說一定要抓人呀？沈銀道就急了問，你們不抓他，趙主任找我干啥？他還說我反映的情況很重要呢。萬秘書只好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沈銀道不得不一次次蔫蔫地又往回爬。

就在那年冬天，河口人的厄運終于來了。公社決定扣下河口兩個月的口糧，原因是有人揭發(fā)河口人私分了集體的糧食，且證據(jù)確鑿。聽到這個消息，整個河口的人都愁哭了。這兩個月的日子咋過呢。張清元又想到了讓黃泥撐死的女人吳云芳，以及那些本不該早到閻王爺那里報到的羸弱的生命。這時河口人的飯鍋里又多摻雜了些苜蓿和樹葉。尤其是后山上的黃荊條葉。這些玩藝兒不再讓河口人的腸道滑潤，他們的臉上也大都出現(xiàn)了菜青色。

張清元這時倒擔(dān)心起一個人來。他擔(dān)心沈銀道會被河口人暗算致死。要是他被暗算自己就是最大的嫌疑犯。從這個意義上說，擔(dān)心他也就是在擔(dān)心自己。這兩個月的口糧到哪里去拆借呢？河口人不把氣出在沈銀道的身上才怪了呢。況且，這大田里的棉花只開了那么稀稀朗朗的幾小朵，明年又吃啥？張清元把這種擔(dān)心對唐小芹說了。唐小芹無奈地說，那又能怪誰呢？他都已經(jīng)瘋了無可救藥。張清元并不是不贊成她這種說法。他是擔(dān)心那個瘋子的被害也會累及到她唐小芹。張清元不相信唐小芹想不到這一點。因為他用行動已經(jīng)向整個河口宣布唐小芹就是自己的女人了，再不僅僅是由誰認(rèn)可的問題了。一旦沈銀道出了啥事，就會有人懷疑到是他暗算了。張清元把這些后果給唐小芹講了。唐小芹抬眼望著他說，你怕了么？張清元說，我能不怕嗎？唐小芹就沉著臉說，他能怎么樣只能聽天由命了。他確實是瘋了，我們誰都救不了他。而張清元卻聽出了那女人的另一種表述：沒有了糧食我們還關(guān)心他干啥。

那一天，沈銀道從公社爬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他不可能預(yù)先知道前面就有埋伏。他只能看見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有那么一串串燈火像鬼影樣地在他的眼前晃動。他知道那里就是自己要爬回的家。他知道要爬行這一段路要多么漫長的時間。他正這么想著，突然從塘路邊就閃出幾個人影來。一陣亂棍之后，他就只能瞧見那天邊幾顆放大的星星。

沈銀道醒來已是夜半。他感覺不到冬夜里的寒冷，他只聞到了一股迷漫在整個河口的菜青味兒。他絲毫聞不出張清元時常聞到的玉米的味道。這時的沈銀道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是腿腳不能動了，他感到悲觀的是自己的上肢和肋骨怕是也被打斷了。既然這樣就更不應(yīng)該回家去了。他知道自己的女人已讓張清元干了。她是不可能再給自己帶來安慰了。況且，今天的這場災(zāi)難張清元又怎能脫得了干系呢？他不能回家去，他決定折轉(zhuǎn)身繼續(xù)爬到公社去，他不相信公社就不為他申張正義。他估計他拖著這殘體天亮之前是能爬到公社大院的。他知道派出所就在公社大院里的那棟土墻屋里。那時候趙主任還不會出公社的院門呢。

公社派出所楊所長早上起來開門時，他嚇得向后退了好幾步。他看見沈銀道只有兩只眼睛在眨動，他就趕緊把他抱進辦公室。沈銀道僵著嘴皮說，我昨夜回去被人打了。張清元睡了我的女人，他還帶頭私分了糧食。我是爬了一夜才爬到公社里來報告這事的。我的肋骨也斷了。派出所楊所長看了他腫脹的上身，就說，這還了得，簡直是無法無天。楊所長稍事安頓沈銀道后，就去找了趙主任，他言辭強硬，就是要抓張清元。趙主任卻說，你憑啥抓他？你有證據(jù)嗎？他正讓河口那幫人寵著呢。楊所長說，怎么沒有證據(jù)？沈銀道的傷痕就是證據(jù)。他還睡了他的女人。趙主任反問，你親眼看到了嗎？楊所長說，那倒沒有。趙主任說，他都喊冤告狀這多年了，我還不知道嗎？他早站在河口那幫人的對立面了。我們只不過是想利用他得到一些真憑實據(jù)。楊所長語塞了。這一次，是派出所的人將沈銀道送回了家。

公社派出所這一次沒有抓張清元。陳二白感到很慶幸。他在地里就對張清元說，我以為上面這下不會放過你了?？磥磉@一回你又躲過了。張清元卻說，二白，不知咋的，我就是感到心慌得很。他們要是把我抓了我還好受些。陳二白輪著眼說，你這是說哪里話。那號子里面就那么好待？上次把你弄進去不就逼死了云芳。你還想逼死誰呀？張清元就說，那姓趙的是不會放過我的。我都好多回讓他下不了臺了。他總有一天會對我動手的，我敢肯定。陳二白橫著眼說，你就不能管好自己的那張臭嘴？張清元接著說，二白，我也早想好了。我要是有個啥閃失，你就把山桃接過去。我看你家萬力心氣也高，以后不一定瞧得上我家山桃。要是那樣，你就把她當(dāng)姑娘待算了。陳二白又橫著眼說，他驢日的敢！

沈銀道在家靜養(yǎng)了一段時間，傷情有了些好轉(zhuǎn)。他于是又想到了去公社告狀。他就不明白，現(xiàn)在公社幾乎天天都要開批斗會，為啥就輪不到為所欲為的張清元呢。他不僅睡了我的女人，還私分了集體那么多的糧食。這不是罪大惡極又是什么？他這么想著就又爬出家門了。他剛爬到塘路上，就碰上了張清元。張清元對他鄭重地說，你去告我我不能說啥。你能把我告倒是你的本事。不過我得提醒你，再去公社可得要早點回來。要不然還會有人要揍你的。沈銀道坐在地上說，除非你上了批斗會，進了號子。不然我就不會歇下來。張清元說，那你就去告吧。我等著。張清元走了，沈銀道扭過頭來說，我就是搭上命也要告倒你的。張清元聽了這話，就放聲笑開了。

沈銀道出事是在第二年的麥?zhǔn)諘r節(jié)。河口人太渴望糧食了，他們已經(jīng)在缺糧少食中捱過了一個冬季。他們就眼巴巴地企盼在河風(fēng)中拂搖著的片片春小麥懷胎成熟了。這春小麥成熟后他們就可以磨出好多的面粉。也可以梭出漂亮的麥米來。那些東西能夠叫河口人的腸胃重新潤滑起來。也能讓他們臉上長出無限的生氣。

麥子成熟了，河口人見了那成熟的糧食就有收割回家的強烈愿望。不久，那些糧食都脫粒了，是那么的晶瑩剔透。他們等到駐隊干部回公社開會的時候，就開始私分了。他們沒有讓唐小芹知道，唯恐走漏風(fēng)聲。他們把唐小芹家應(yīng)得的那一份轉(zhuǎn)到了張清元那里。目的是不讓沈銀道知道。河口人明白，沈銀道一旦知道他們私分了糧食又是什么樣的后果。

但自從那大田里的春小麥在泛黃的時候，沈銀道就聞出了一種味道。那種味道足以讓他心跳發(fā)狂。這段時間，他再不去告狀了，而是躲在平壩上的那片柳林里靜靜地品味他捕捉到的那種味道。終于，他等到了時機，那可是大包大包的小麥粒子讓人從倉庫里背走了呀。沈銀道激動不已。他就連夜爬到了公社大院，并叩開了趙主任的房門。

工作組進村后操的第一家就是張清元的家。對于那些晶瑩飽滿的小麥粒子他不能作出任何解釋。不單是他，所有河口人都不能對現(xiàn)存的糧食作出任何解釋。公社決定沒收所有的小麥，再扣減半個月的口糧。但讓沈銀道心氣難平的是公社派出所又沒有去抓張清元。沈銀道氣得不行，他賴在公社大院不走了。他要公社給他個說法。但公社的干部們沒有任何人再理他。他又不得不往回爬。他想，只要天一黑下來自己要是還在塘路上，就一定會有人來暗算他。他于是就告誡自己要趕緊往回爬。但他卻怎么也不能拽住那漸漸西沉的落日。天黑定了，他又瞧見了那似曾相識的景致，在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有幾點游移的燈火。他感覺到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正當(dāng)他這么思索著，一陣亂棍就落在了他的周身。這一次卻讓他的眼睛再難睜開，他越是想睜開，那沉重的眼皮就閉合得更緊。他不想留在這塘路上，他還要向那遠(yuǎn)處有燈火的方向爬去。情急之下，他就滾到了塘路下，迷失了方向。他還要繼續(xù)往前爬。不知不覺間，一汪靜默的水在近前等候著他的到來。那是張清元悶死那頭小牛犢的那水塘，水面大且還深。沈銀道掉下去后，只是稍稍起了幾道不堪歡暢的水花。沈銀道這時突然開了竅。他想，這不足以將張清元投進大牢么？興許還會抵上一條命呢。沈銀道沒怎么掙扎就沉下去了，因為他明白，即使是有人聽到了他的呼叫也不一定就有人愿意搭救他。

沈銀道的尸體是第二天中午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那時候，那汪靜默的水面上浮起了幾縷散亂的頭發(fā)。那群看熱鬧的人中沒有一個人愿意下水去打撈他。尾春的水已經(jīng)不太涼了。張清元趕到后不由分說就跳下了水，跟著下水的就是陳二白。張清元和陳二白把沈銀道的尸體移到岸邊后，張清元就將其抱上了岸。他把沈銀道的尸體放下后就有人捏住了他的手腕，隨后就是一只銬子銬住了他的雙手。陳二白看到后就在水里喊，你們憑什么要銬他？楊所長指著他厲聲說，還有你，上來。就這樣，張清元和陳二白就被派出所銬走了。在路上，張清元突然想落淚，他可憐那個不該這樣殞命的瘋子。因為，他畢竟也是一起長大的伙伴呀。

專案組在審問中問張清元，你是不是與沈銀道的老婆唐小芹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張清元如實說，是的。唐小芹本來就該是我的女人，她還愛我。專案組又問，沈銀道這些年來一直在告你，你知道嗎？張清元回答說，我當(dāng)然知道。他們又問，他去年冬天在塘路上被人打了，你知不知道？張清元說，我知道。專案組又問，他被打以后又來告你了。你是否知道。張清元說，我當(dāng)然知道。專案組提示說，你是不是在那塘路上還警告過他，并告訴他有人還要再揍他？張清元說，我必須得說明白，我不是警告他，而是好言好語勸告過他。但他卻不聽，他就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了。專案組又問，你怎么就知道會有人埋伏下來再揍他呢？張清元說，我是這么猜測的。因為他的告狀，讓整個河口人都餓了肚子。不會沒有人報復(fù)他的。這是你的想法嗎？張清元說，我是這么想的。你看這不就成事實了嗎？

沈銀道的死定性為謀殺。于是，張清元就被當(dāng)成重大嫌疑犯給羈押了起來。陳二白也被列為同案犯要作進一步審查。

二十一

幾個月以后，張清元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

行刑是在那年的深秋在河口執(zhí)行的。那時河灘上已開出了朵朵的小黃菊。行刑那天，整個外河灘擠滿了人。公判大會上，陳二白也被捆綁著站在臺上。宣判以后，張清元讓兩個軍人押下臺來，推到那塊茂盛的狗尾巴草里?！鞍冗恕币宦?，張清元就倒在了草叢里。人們漸漸圍攏來，唐小芹突然從人群里沖出來，她奔到張清元溫?zé)岬氖w旁一下子跪了下來，眼淚就叭叭地滴在地上，一面又在替他松解捆綁著他的棕繩。繩子解開后，唐小芹就對站在一旁看熱鬧的人說，您們就最后幫他一把吧，把他抬到堤內(nèi)去。他是在那里長大的。把他埋在這里水淹浪打他會不安的。圍觀的人不為所動。一會兒從人群里走出一個人來，他就是公社革委會的趙主任。唐小芹嚇了一跳，她護著張清元的遺體趕緊求情說，您這次就放了他吧。他已經(jīng)死了，再不會為難您了。趙主任聽后噙著淚一言不發(fā)地背起張清元就走。唐小芹隨后跟著，身后的人噓嘆不已。

趙主任一口氣將張清元背到河口那片茂密的柳林里。他親手葬下張清元后，就和唐小芹各自回了家。臨走時，唐小芹謝他說，他在那邊會時時感激您的。趙主任全身一顫，什么話也沒有說。

一個月之后，陳二白戴上了“壞分子”的帽子回了河口。他變得木呆少語。他可以整日不知疲倦地在地里勞作。他吃了飯就往大田里跑。他甚至把吃飯都當(dāng)成了勞動，把勞動也當(dāng)成了吃飯。

黎紅霞是在張清元行刑后第七天來河口的。她在那個土堆前燒了幾錠火紙。她這次來河口是要接走張山桃。她知道山桃也成孤兒了，她必須得把她接走。因為，她過去就是孤兒院院長，帶過她爹。

離開河口前，黎紅霞去看了唐小芹。她怕她受不了這打擊也會出事。當(dāng)她見到唐小芹時卻讓她感到有些意外。唐小芹并不消沉。只是她頭上戴了朵小白花，在黎紅霞眼里唐小芹依然是那么漂亮嫵媚。唐小芹對黎紅霞說，院長您放心，我不會就那么去死的。我要堂堂正正、有憑有據(jù)地做他的女人。黎紅霞驚奇地問，你懷上了？唐小芹點了點頭，淚水嘩地下來了。

黎紅霞帶著張山桃離開河口時，陳萬力就跟在她們后面走了好遠(yuǎn)。眼看就要過河進城了，他才對張山桃說，張山桃，你也不是個好東西。你爸死了，把我爸也害了。我家都成壞分子了，往后我去哪里找老婆呀。張山桃停住了腳，她很無奈地望了望陳萬力，眼里就涌出了淚水。隨后，張山桃就從包里拿出了一只羊脂玉玉鐲給了陳萬力。陳萬力雙手接下了，他覺得這比她送給他一個熟透的烤紅苕要沉重得多。若干年后，當(dāng)這只玉鐲再戴在張山桃的左手腕上時，這只玉鐲上的荒誕故事才讓幾個家族敘述完整。

黎紅霞拉著張山桃的手說，不要管他，我們走。

此時，外河灘上的那一片妙曼的小黃菊正在風(fēng)中盛開。隨風(fēng)飄蕩的是一陣陣甘苦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