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堅毅地向前走去。手里提著的那封死信,很重,像是全人類覆滅之前寫給上帝的最后一封信。他從鼠街西頭的那條污水河開始,沿著街道向東走去。他仰著頭,留心察看著每一扇窗子?;盍舜蟀胼呑樱竭€是第一次感悟到那些千奇百怪的窗子比過往行人的臉孔更富于表情,更富于故事,它們生動地向你敞開著心扉,各種色彩情調(diào)的窗簾,或在晨風里徐徐漫出,像是要伸手撫摸你的臉孔;或是羞滴滴半掩面、欲言又止地曼聲而歌。老人仰著頭,一路向東走下去。他盼望著看到哪個窗子前有一個開窗眺望的女人,他把那封信交給她,也就完成了最后一樁心事。他一直走到鼠街東頭,也沒看到一張女人的臉在窗前眺望。于是,他想,今天已經(jīng)過了“清晨太陽初升時分”了。
接下來的幾天,老人都是早早地就來到鼠街。從太陽剛一跳出地平線開始,他沿鼠街一路向東走去,太陽像個新生兒,把嫩嫩的肉紅色灑在剛剛被行人踏醒而顯得冷清凄涼的街道上。他仰頭張望每一扇窗口,想象著有一個女人正在等待他手里的信。他想象她很美麗,年輕而有生命力,她的眼睛像夢幻一樣迷蒙閃爍,嘴巴微微張著,呼吸著太陽初升時分的陽光。有—天,一個年輕的男人從她的窗前走過。他感到她的目光比太陽的照耀更令他心情激蕩。后來他就到遠方去了,也許他是一個海員,面對著茫茫大海,一片灰藍色壓迫著他的眼睛,他想起了她。他寫了一封信給她,但他不知道她的門牌號碼和姓名。老人這樣想著。他為自己一生的最后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是為著這樣一個女人而做,感到欣慰,感到輝煌。
終于有一天,奇跡發(fā)生了。
當晨光把第一抹紅暈撇在鼠街西頭的時候,污水河旁邊的一幢四層小樓的窗口站立著一個女人。也許她每天這時都站在那兒,只是他沒有看見。她站著好像在眺望被陽光涂染成金黃色的塵埃旋轉(zhuǎn)著上升,又像在靜心傾聽污水河慢吞吞掀出的一兩聲悠長而古怪的歌聲,神情專注、恬淡。老人先看到的是她飄揚的黑發(fā),確切地說,他先是以為那是一扇柔軟的黑綢窗簾在晨風里蕩漾徐拂;要不是那團黑色中央的過于蒼白的臉所形成的反差,老人無法相信那團燃燒在晴空里的黑顏色是一個女人的長發(fā)。他定了定神。那是一張與他的想象迥然相異的蒼白得好像沒有溫度的臉,那面孔他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的眼睛大而干枯,目光縹緲而且沒有光澤。她全身的生命似乎只流動在舞飛的長發(fā)里。這樣的面孔很難使老人想到幸福這個詞,那是一種茫然而無力自衛(wèi)的神情。老人向女人揮揮手,又喂喂了幾聲,但那女人在四層樓的窗口只是專注地眺望遠方。
老人判斷了一下房間的方位就上了樓。房門并沒有鎖,他一敲,那房門就閃開了一道縫。
老人說:“我可以進來嗎?我找一個人?!?/p>
那女人轉(zhuǎn)過身來。神態(tài)安詳、寧和。她穿著一條月白色長裙,窗口的風使那柔軟的長裙在她過于瘦削的肢體上鼓蕩翻飛,使她看上去幽靈一般哀婉動人。“您是找我嗎?”她出了聲。
老人有點吃驚,這種面孔的女人怎么能發(fā)出這樣柔和而平穩(wěn)的聲音呢?
“你每天都在清晨開窗眺望嗎?”
這時候,女人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他曾經(jīng)在兩年前一個黃昏時分。在污水河邊哭泣。
“是的。但我不一定認識你要找的人?!彼匀晃⑿?。
“那么,也許我就是找你。”
“怎么是也許呢?”
那女人臨窗而立,頭發(fā)在窗口綻開。室內(nèi)正彌散著輕輕的音樂,那樂聲柔和、親切,含著淡淡的憂傷,水一樣裹在老人的肢體上。他在離房門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他開始講述自己,說了自己的來龍去脈,從兩年前由鼠街中心小學退休到老伴去世,從在郵局幫助送達死信到現(xiàn)在失去了任何生活的意義。他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些,但他說了,說了許多。然后他把那封牛皮紙的信交到女人手里。
最后他說:“完成了最后這樁事,我也該結束了。”
那女人并不急于拆信,她專注地傾聽著老人的話。
老人準備走了,站起身。忽然又問:“你每天清晨都在窗口眺望什么呢?”
女人說:“那是一幅畫。”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去,面向窗外。室內(nèi)的樂聲便填滿了她身后的空間。
“這幅畫的背景是用蠟筆涂成的頂夭立地的赭石色冰河,”女人說起來,“你從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在河流的一角站立著一個鮮艷奪目的用黑色勾勒的女人,她的頭發(fā)垂到腰間,閃耀著發(fā)藍發(fā)綠的亮光。她的面部也是用蠟筆涂成,眼睛黑洞洞睜得很大。嘴角綻開淺綠色的微笑。她的沒有年齡的裸體用陰影烘托出來。她正專注地看一枚疼痛的太陽從血紅色的冰河里鮮活地跳躍出來,看金翅魚和雪白的鳥兒以及濃蔭招展的一株什么樹在冰河背景里共同狂舞。那女人哼著一首人們聽不見的歌,靜靜地與一切追求生命的靈物交談,她不是用聲音,不是用性別,也不是用心靈,而是用生命?!?/p>
老人似懂非懂聽著她把長長的句子說完。停了一會兒,老人干澀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一下,說:“你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窗外那條污水河是土灰色的,這一點連瞎子也知道?!?/p>
“是的,”女人轉(zhuǎn)過身來,頓了半天,說,“您說得對。我當然知道?!?/p>
“你當然應該……”老人忽然停住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女人的眼睛洞開著卻沒有眼睛,那兒只是兩個凝固不動的黑洞。像兩只燃燒成灰燼的黑炭。它呆滯而僵硬地守在理應射出光芒的地方卻沒有射出光芒。
老人一下子震驚了。
“對,我是個瞎子?!?/p>
“哦,老天爺。對不起?!?/p>
女人又微笑起來,“不,一切都很正常?!?/p>
然后,她走到老人跟前,把那封牛皮紙的信還給老人?!澳次沂莻€瞎子,我無法眺望什么,所以這信不是我的。您去找吧,也許很久才能找到她,也許永遠也找不到。但您要找下去。”
老人幾乎要哭了,他望著她那光潔的臉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把信接過來,轉(zhuǎn)身又悄悄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再見?!?/p>
“再見。”
這些天來老人一直悶悶不樂,絕望已極,在蒼涼與昏暗的心境中尋找一位每天太陽初升時分開窗眺望的女人,這心境持續(xù)到他終于看到這個女人終日被吞沒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
老人走下那女人樓梯的時候,漸漸重現(xiàn)了兩年前從郵政局長手里接過第一封死信時的情景,他又充實起來,輕盈起來,光亮起來,步伐鏗鏗然,螺旋下樓。只是手里沒有了要去送達的死信。
在故事即將講完的時候,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就是在那個普通得令人無法回憶出任何天氣特征的下午,我所失去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什么。那是我的光明的世界。每天清晨,是我站在故事里那個在太陽初升時分開窗眺望的女人的位置上。我已經(jīng)習慣了黑暗。
幾年前,當我還看得見光亮的時候,我曾經(jīng)把自己躲到車站電線桿的陰影里;現(xiàn)在,當世界真的永遠交付給我一片茫茫黑暗的時候,我用心靈尋找著光亮。我不能說我已經(jīng)完成了黑暗與光亮這個既相悖又貫通的生命過程,但我的的確確領悟到這是生命存在的兩個層次。
每天下午四時半,我便邁著倫敦一般古老而沉穩(wěn)的腳步,走到鼠街郵局買一份盲人日報,然后微笑著走進白天的黑暗中。那是陽光的腳步。我無所謂白天與黑夜,亮度于我不存在意義。我的生活每天從下午四時半開始,而在太陽初升后結束。接近黃昏時分,我從黑色的陽光里買回那份盲人日報。然后泡上一杯色澤清淡、品味醇香的清茶。坐在工作桌前開始思索和工作。我的工作單調(diào)又創(chuàng)新,我用文字和思想把我心靈看到的東西設計成一幅幅畫面,然后交給畫家們?nèi)ギ?。每日如此。世界上有一種職業(yè)叫作家,我的“坐家”職業(yè)差一點與那個職業(yè)相同。但我并不等于真的終日在家坐著。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夏夜游摸在街頭,我看到金色的陽光像瀑布傾灑在蒼茫大地。照耀著濃濃的黑夜。在如洗的光束下,鼠街兩側的梧桐樹葉如一團團銀白色的大花朵凌空開放。與高遠的天空遙相對應。我裹滿一身陽光地走進一個老朋友家里,于是,他或她便會很高興地為了我臨時改變一下黑夜與白天的生物習慣。然后沏上兩杯清香的茶。我告訴他或她世界吞沒在黑夜里的事情,他或她告訴我世界翻騰在白天里的事情。
鑒賞
當代作家陳染的風格在中國頗為獨特。沒有李碧華小說中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王安憶筆下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她的短篇作品皆帶有極強的私人化特色。比起小說,更像是作家本人的瑰麗幻想,繁復的意象烘托出介于虛實間的模糊地帶。作家曾游歷外國多年,或許曾受到以弗吉尼亞·伍爾芙為代表的意識流作家影響。
《空的窗》很好地體現(xiàn)了陳染的寫作風格,也可以說是她的不拘一格。文章始于一位孤獨的老人,通過送信尋找人生的意義,然而寫到一半陳染突然插入自己的其他小故事,之后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主線,繼續(xù)描寫老人如同從一位盲眼女人身上得到救贖。就在此時,讀者以為故事已經(jīng)結束,只是普通的心靈雞湯,陳染卻不會這樣輕易收尾,她以旁白的形式告訴讀者,這女人便是自己,接著換到以女人為主角的第一視角,對失明之后的人生展開一系列華麗描繪。雖然是一篇文章,讀者卻好似看了數(shù)個小故事,但故事間銜接流暢,圍繞統(tǒng)一的主題,令人讀起來并無不適感。老人的故事關注年歲流逝,女人的故事起源于失明,卻都與得失相關。他們都在歲月中失去了一些東西,又收獲了意想不到的禮物。
陳染的細節(jié)描寫與詞匯運用同樣出彩,不論是形容詞還是動詞的使用都獨具一格,靈動活潑,雖然是書寫文字,卻給讀者帶來華美的視覺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