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是頗討厭電話鈴聲的。
或許是常常一個人在屋子里,習慣了安靜,每當電話鈴聲大作時,高調(diào)、間歇而精準的聲音,打破空氣中的寧靜,無聲的場域倏地從半空中裂開,仿佛鏡碎一般。若有人三番五次撥號打來,所說的又無非雜事,那定能毀了當刻的心情。又或者廣告推銷,接聽的一剎那,那頭便開始了快速而密集的語音進攻,不忍心如我者,總要聽上一段推銷者的口舌,然后才連聲抱歉,掛斷電話。當然固定電話也算早先的事?,F(xiàn)代人的聽覺大多被手機占據(jù)。隨身攜帶。也就是說,要隨時做好接受鈴聲提示轟炸的準備。在戶外時還好,人聲鼎沸,車水馬龍,電話的鈴聲不過萬千聲音中的一種,響起來時不甚惱人,加上眾人個性化的定制,大多時音樂取代了鈴響。不過,在安靜時,睡覺時,看書時,鈴聲之外,短信提示音、微信提示音、新聞提示音又成了惱人的罪魁禍首。
沒辦法,誰讓電話的發(fā)明者姓“貝爾”(Bell,鈴)呢?后人開發(fā)新產(chǎn)品時,紛紛向祖師爺致敬,將祖師爺?shù)男辙D(zhuǎn)化為空氣中的震動,來提醒人們:信息已是暢通無阻。
想不理鈴聲,實在難以做到。若更進一步,想斷絕這些聲音,那基本上等同于切斷了與社會的聯(lián)系,更是艱巨之舉。
為了求一點通信上的自由,我還保留著寫信的習慣。倒不是附庸風雅而刻意為之,寫信這習慣是小學時候養(yǎng)成的,盡管那時候電話普及,父母還是鼓勵我寫信和別人交談。信無鈴聲,寫信的時候,安安靜靜,有充裕的時間構(gòu)思文句,信中自我表達往往受限于學識,加上信寫長了,手腕會疼,于是行文盡量精簡,三句并做兩句。寫完還能從頭檢查,修改謬誤。也可先打草稿,之后另謄一遍,避免噦唆而不知所云。電話因是語音的媒介,自然帶有口述的習慣,有時嘮嘮叨叨說了一輪而不中要點,或是說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話說錯了,只是聲音已借電波傳到了另一人的耳中,再難收回了。
古人聯(lián)系,靠尺牘落墨,魚雁相通。信箋既有傳遞信息的功效,手書信札,應當也是一雅趣樂事。雅士們的書信內(nèi)容,是絕佳的文學作品,文人們的書信字體,是絕佳的書法作品,于是寫信這一通信手法變成了審美。即便非歐陽、三蘇那般文豪,平常人尺牘中的文字,仍能怡悅二三知己。
清人許葭村一生為幕府師爺,讓他留名后世的,便是他的書信集子《秋水軒尺牘》。集子里有求人辦事、求人題字的信箋,有安排家事的家書,也有賀生祝壽、憑吊悼念、抒懷思友的文字,當中不乏佳作:
“比值同人歸里,館中惟我獨居;加以清磬紅魚,直是修行古剎。而西風黃葉,洄溯時殷,雙鯉之頒,定不我棄。尊體復元否?嫁務紛勞,諸宜珍攝。因風寄意。不盡所懷?!?/p>
今人看這段文字,可稱之為“掉書袋”吧?!颁輹r殷”,取自《詩經(jīng)·蒹葭》:“溯洄從之”;“雙鯉之頒”源自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中“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借鯉魚指代書信,寄托思緒。而最后的“因風寄意”,則是漢李陵《答蘇武書》中的“時因北風,復惠德音”。
提倡白話的老友們怕又要批判行文的迂了,但這段文字不可謂之不佳。古剎與西風,獨居與友思,歷史與現(xiàn)在,融于一處,都涵在了信札當中。詩人布萊克的詩句“一顆沙里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用在這里恰到好處?;弥憧煞Q為“一封信箋中一座天堂”。
當然,我有厚古薄今的毛病,總愛盛贊古早的事物,感慨今日的境況。
現(xiàn)代的通信自有其好處,勝在快捷、傳遞無誤,這一點上,信就不比網(wǎng)絡(luò)、電話了。書信寄出,送達這件事就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寄送有郵差為之代勞,送信時間隨距離的遠近而有差異。加之信件交流,只是寄信人傳遞消息、情感、思緒的手段,回信并不全是收信人的義務,但寄信人還是有著“佇候回復”的心思,送達的不確定與回信的不確定,雖然使得書信總是彌足珍貴,不過,也正是這諸多的不確定,使得許多信件有時不能通達。郵差的心情,可比電話公司變得要快。
魏晉的殷羨便是一個不稱職的郵差。
《世說新語》載,殷羨將離開南京前往豫章赴任時,許多入托他帶信,他收下之后,在江邊開啟了諸多封信,發(fā)現(xiàn)信中大多是走人情,套關(guān)系的話語,于是他把百余封信都投入江中,并祝:“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做致書郵!”開啟他人信件,已屬無禮之舉,投信入江,更是大膽了。那些信與寄信的人之后如何,我們不得而知,殷羨殷洪喬則成了怪誕的趣談,有了“洪喬之誤”的佚事流傳。他不是郵差,是清流官吏,不愿隨世浮沉,卻苦了信箋隨波漂流。
信箋隨波漂流,或許,終要被取代吧。郵差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就現(xiàn)在來說,是貝爾、麥克盧漢、喬布斯的時代。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qū)區(qū),懼君不識察。
試想,若杜甫、李白身處現(xiàn)代,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現(xiàn)代的快節(jié)奏氣息,通信暢達,杜甫一個電話,即可聽到李白的聲音,交流詩歌,又何以有《冬日有懷李白》中的“寂寞書齋里,終朝獨爾思”和《春日憶李白》中“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的感慨呢?
以今日科技度古事,未免失之偏頗。想何時聯(lián)系時便能聯(lián)系,想去地球的何處就能去到,這就是現(xiàn)代的好處。不過,在忙碌生活間,信箱中若能偶得一信,來自親、友,那得之的愉悅,便仿佛證明了自己的存在被世界所認同,而其他的瑣碎,也就無關(guān)緊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