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坎坷,得失相依,禍福難測。文人墨客,心性敏感,感情豐富,對于人情世態(tài),仕宦風波多有哀愁怨苦,憤憤不平之聲,對于春去秋來,時光流轉,多有枯落傷悲,徒呼無奈之音,其詩詞文章滴血泣淚,凄凄惻惻,其情思意緒沉郁寡歡,哀哀無告。品讀他們的詩文,聆聽心靈的聲音,感受千古得失,明察人生智慧,或許有助于我們增益精神,開闊胸襟,有助于我們超越苦難,升華人生。下面結合幾首宋詩,略談人生失意情懷。
貶官降職,外調(diào)京師,有人看得通達,不以為意,心胸超邁,寄情山水,自由灑脫;有人糾結于心,耿耿于懷,怨天尤人,見花墮淚,臨風傷悲,頹靡不振。前者以蘇東坡為代表,后者以王禹偶為代表。宋太宗淳化二年(991)。王禹俑被貶官到商州(即今陜西商縣東),任團練副使,此職是一個有名無實,用來安置貶謫官員的虛職,俸祿微薄。詩人心中極度苦悶,憤憤不平。第二年春天寫下了詩歌《春居雜興》,借題發(fā)揮,含沙射影,傷感自己的不幸遭遇,宣泄自己的憂憤不平。詩歌是這樣寫的:
兩株桃杏映籬斜,
妝點商山副使家。
何事春風容不得,
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
詩人就是詩人,不同于純粹的政客,就是被貶官降職之后,也得要苦中作樂,詩意生活。詩人描寫自己居所的優(yōu)美風光,竹籬旁邊傾斜生長著兩株果樹,一株桃樹,一株杏樹,樹枝頭上花朵深紅淺緋,煞是好看,它們裝飾著我的住所,使我這個商州團練副使在漫長寂寞中得到一點安慰。
如此描繪,喜優(yōu)交織,意味復雜。從樂觀方面來看,桃杏花開,深淺不一,竹籬斜映,不時還有美麗的黃鶯飛臨枝頭,放歌一曲,詩人欣賞,有滋有味,興致勃勃。花朵裝點我的家園。燦爛我的雙眸。黃鶯歡歌,又讓人聽到一曲曲天籟樂章。花開鳥鳴,草長鶯飛,的確賞心悅目,娛耳動聽。從悲觀方面來看,詩人遭受人生重大打擊,心情低落,精神不振,整天為仕途前程憂心忡忡,哪來閑情逸致觀花賞草,聽鳥吟歌呢?歡樂其表,憂憤其里,表里不一,矛盾痛苦,這也許才是詩人的真實心境。
如果說詩歌一、二句是寫樂景,以樂景反襯悲情的話,那么詩歌三、四兩句主要是寫哀景,哀景映襯悲情。詩人責怪春風,心胸狹隘,多管閑事,竟然容不下這少得可憐的幾枝花,幾棵樹,和一只黃鶯;春風似乎與詩人作對,吹折了花枝,吹落了花朵,連枝上的黃鶯也被驚飛了。在商山這個地方,沒有人理解詩人的艱難苦況,沒有人分擔詩人的孤憤憂愁。花開朵朵可以裝點詩人的心情,黃鶯歌唱可以慰藉詩人的孤寂??墒蔷瓦B這僅有的一點娛耳悅目的風景也被無情春風摧殘殆盡。你說氣不氣人呀?詩人失去了花鳥聲色,也失去了春風得意。
宦海沉浮,風吹浪打,險象環(huán)生,文人墨客免不了思念故園,懷想家人。只有舉家歡聚,共享天倫,這才是心里最安穩(wěn),最踏實的生活。宋代大宰相、大文人王安石對此深有體會,千古名作《泊船瓜洲》就是抒寫詩人的宦途鄉(xiāng)思、羈旅愁苦的典范作品。全詩如此寫道:
京口瓜洲一水間,
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
明月何時照我還?
熙寧八年(1075)二月,王安石第二次拜相,奉詔入京,舟次瓜洲,寫下了這首詩,表示對鐘山舊居的依戀之情。詩人對瓜洲這個地方特別敏感,因為這個地方位于江蘇省揚州市南,與長江南岸的京口(今江蘇省鎮(zhèn)江)隔水相望,十分近便,而鐘山位于南京市東,是王安石的住處所在。瓜洲與鐘山也只隔著幾座小山,更為近便,并且兩地之間水陸兩便,要回鐘山看一看,應該是件容易的事情。詩人一開篇就交代了三個地名以及它們之間的空間位置與大致距離,意在暗示,回家容易,應該回家,機會難得,不可錯失,失不再來。
詩人用“一水間”,暗示隔水相望,隔江相聞,十分近便,正面陪襯鐘山與瓜洲之間的距離。落一“只”字,又是“數(shù)重山”,層層烘托,兩地之近,回家之便,可想而知??墒?,現(xiàn)實是應該回去而不能回去,近在咫尺,卻歸而不能,時機再好也不能隨順心愿,詩人內(nèi)心十分痛苦、矛盾。
詩人永遠是戀家的。不管是身居廟堂,還是顛簸江湖,思念之情一樣真摯,一樣強烈。王安石觸景生情,感懷身世,看看今年,春風又為江南大地披上綠衫,明月啊,你幾時才能照亮我回家的身影。季節(jié)更替,時光流轉,一年又一年,也不知過了多少年,反正已是很長時間了,詩人還是不能回去,還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回去,思鄉(xiāng)之情愈加濃烈。
一個“又”字暗示時間久長,時不我待,更見思鄉(xiāng)心切。詩人對月傾訴,滿心離愁,盼望早日回鄉(xiāng),言語之外浸透悲涼。也許明年回去,也許后年回去,也許永難回去,何時回去,對于詩人來說,心中沒底,不可預期,不可把控。人的悲哀正在此處。盧梭說:“人生而自由。人又無時不在枷鎖之中?!边B回家的自由也沒有,一些有形無形的力量在牽制著詩人,擠壓著詩人,讓詩人忍受鄉(xiāng)思的煎熬。船泊瓜洲,鄉(xiāng)思飛越山水阻隔;春到江南,明月映照游子離愁。詩人啊,你已經(jīng)失去了故鄉(xiāng)。你始終漂泊在遠方。
作為游子。你不知道漂泊什么時候結束,你不知道漂泊又要趕往何方,你習慣了與舟沉浮,流浪江湖。一次次的泊舟靠岸演繹千古不變的蒼涼,一次次的離愁苦恨訴說刻骨銘心的憂傷,家在天涯,人在旅途,一路艱辛,滿目凄涼。這就是宋代詩人方惟深的詩歌《舟下建溪》呈現(xiàn)給我們的人生體驗:
客航收浦月黃昏,
野店無燈欲閉門。
倒出岸沙楓半死,
系舟猶有去年痕。
建溪是福建省閩江的一條支流,一條普通而古老的河流,一個同樣普通而古老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條河流之上。
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黃昏,朦朧的月光灑在平靜的溪面上,孤獨的詩人駕著一葉小船輕輕劃過水面,搖碎了波光粼粼的月影,慢慢靠近岸邊,詩人不知道這叫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這個黃昏要投宿哪家客店。他向岸上眺望,朦朧之中,只見一家小客店里并無燈光,似乎正準備關門。他心里一涼,慶幸還能找到客店,慶幸這個黃昏沒有扔下他不管,一顆心暫時安定下來,一段旅程暫時告一段落。
在這個月光籠罩的黃昏,詩人還在孤舟漂泊,尋找客店,疲憊,孤寂,內(nèi)心充滿了無奈和傷感。為什么辭親遠游,流離他鄉(xiāng)?為什么拋妻別子,飽受煎熬?昏黃的月光,寂靜的水面,迷蒙的夜色,烘托出詩人內(nèi)心的困惑與迷茫。野店,顧名思義,荒郊野外,江岸村落,不知名的普通小店,無燈一片暗淡,欲關門拒人門外,詩人管不了那么多,有人家就有希望,何況還是一家小店呢?莽撞打門,請求借宿,在這荒野之地,想來也不會遭到主人拒絕吧?
詩歌三、四兩句描述詩人系舟靠岸的見聞感觸,滄桑感慨,無語悲傷。詩人上岸之后,將小船系在水邊的一株半死不活的楓樹上,令人驚奇的是,這株楓樹的根部被溪水沖走了泥土,裸露于水面。偏枯的樹干仍然清晰可見去年系舟的斑痕呢!詩人對一株楓樹特別留意,發(fā)現(xiàn)樹根裸露水面,樹枝干枯頹靡,行將死滅,樹身傷痕累累,印跡斑斑。這兒不是一個正式的碼頭,一株蒼老的楓樹成了過往游子泊舟系纜的依靠,它的累累傷痕見證著過往游子的艱難困苦,見證著風雨歲月的滄桑無情,詩人真真切切地看到,去年的印痕未消,今年的印痕又增加了,年復一年,時光流轉,風雨剝蝕,人生奔波,留下了楓樹印痕,留下了無言的傷痛。
詩中“猶有”這個詞頗是耐人尋味,“猶有”是“還有,仍有,尚有”之意,暗示去年的痕跡還未消失,今年的新印又出現(xiàn),長此以往,形成累累斑痕,也折射出游子出沒江波,風雨忙碌的辛苦。傷痕屬于一棵楓樹,傷痕也屬于無數(shù)游子,或清晰或模糊的傷痕無聲訴說著人生風雨故事。小舟為何而泊?小舟駛向何方?小舟主人是誰?何時系舟靠岸?何時解纜起程?人生無窮感慨濃縮印痕之中,深沉哲理意味溢出印痕之外。人生就是一段漂泊不定的旅程。這一時刻不知道下一時刻的風景,這一時刻更不知道下一時刻會在哪里泊舟靠岸,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熱鬧的酒樓,還是冷清的野店,只知道岸邊那棵楓樹,已是滿身傷痕,無語千年;只知道自己一生疲憊,失去了很多很多。
除了仕宦凈扎,愁怨連綿之外,時光流逝,人生失落,也是詩人屢屢歌詠的題材。春天的到來總是令^欣喜激動的;春天的逝去,總是令人傷感的。失落的。宋代詩人史徽站立南京道河亭,有感花落水流,春歸無計,即興寫下了哀怨連連。妙趣橫生的留春詩——《大觀間題南京道河亭》:
谷雨初晴綠漲溝,
落花流水共浮浮。
東風莫掃榆錢去,
為買殘春更少留。
故事發(fā)生在宋徽宗大觀年間。地點是南京道河亭,人物只有詩人史徽一個人。這是一個詩人和春天的故事,這是一個落花和流水的故事。也是一個榆錢和東風的故事。谷雨時節(jié),天多晴朗,春將逝去,沒有人會留意,沒有人會傷感,也沒有人會高興。因為,春去秋來,物華代序,這太正常,太自然了。但是,史徽不是這樣的人,他做不到袖手旁觀,無動于衷,他看到了暮春的衰頹、消逝。眼前的水溝漲滿春水,兩岸綠柳垂拂,婀娜多姿,枝繁葉茂,蒼蒼翠翠,生機無限,綠色倒映水中,以致詩人產(chǎn)生錯覺,以為這一溝流水也是翠綠的,汪汪一碧的綠,波光粼粼的綠,綠得深邃,綠得濃密,讓人產(chǎn)生陰涼幽深之感。
詩人特別留意到令人傷感的一幕,朵朵殘花,隨水漂流,遠去,遠去,淡出詩人的視野;流來,流來,刺痛詩人的心靈。落花和流水,漂漂浮浮,動蕩不寧,它們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它們都不可阻擋地流逝,作為在中國文化里浸潤長大的詩人,不會不明白,落花有太多的負載和情思,它是生命光華的凄涼轉身,它是凋零破碎的哀哀無告,它是隨水漂流的默默無語,它是美好淪落的傷心血淚。這條小溝,這個時節(jié),這個地方,流逝的不僅是落花,還有和落花一樣美麗的年華、青春、理想和激情。
詩人無奈。眼睜睜地看著花謝花飛,水流花去,眼睜睜地看著水波動蕩,花影飄搖,心在流淚,眼似迷離。人生飄蕩,江湖奔波,不也如此凄涼,如此艱難嗎?東風起,花滿天,傷春惜花之情更烈,留春護花之心更強,詩人突發(fā)奇想,春風啊,求求你,千萬別像秋風掃落葉一般殘酷無情,看看我的面兒,看看我的愛春惜花之心吧,不要急著把榆錢卷走,不要留下光桿枝丫,請你留下一樹榆錢,讓我買下殘余無幾的春天,讓我享受享受即將消逝的美麗。
和史徽同時代的另一位詩人曾作《春詞》:
疊穎叢條翠欲流,
午陰濃處聽嗚鳩。
兒童賭罷榆錢去,
狼藉春風漫不休。
兒童拿榆錢作賭注,游戲玩樂,玩完之后,拔腿便跑,任憑春風吹拂,榆錢滿地,他們不要錢,他們?nèi)彦X送給了春風,他們帶著快樂走了。和他們相比,史徽真不幸,他快樂不起來,他留不住榆錢,他求不應春風,他買不下春天,他只能滿目傷悲地看著美麗春天逐漸遠去。
傷痛也是一種愛戀,哀怨也是一種向往,因為愛之深,所以才責之切,因為愛留不住,所以才生幻覺。詩人在谷雨初睛的某一天,在南京道河亭邊,在春天將逝的時候,獨自為春天送行,為自己哀傷,看著花瓣飄零,流走他鄉(xiāng),看著柳枝蒼老,翠綠溝渠,看著東風掃榆錢,留春無計,看著殘春點點消失,無言無語,他的心已隨花走,已隨水流。于是,我們記住,那個春天,有一位孤獨的詩人在為他心愛的春天送行。
文人雅士臨風墮淚,望花傷心,因為他們感懷生命,悲憫萬物,把自己看作是一株草,對話一片碧綠,把自己視作一朵花,傷感百花紛飛凋謝,把自己視作一片云,自由翱翔在無垠的天空……萬物有靈,詩人有心,心靈相通,生命共鳴,演繹了一個個詩意燦然,流光溢彩的世界。歐陽修為安徽滁州太守時,曾于滁縣西南瑯琊山幽谷綠泉之上建豐樂亭一座,游春賞景,與民同樂,寫下不少詠唱自然風光的詩作。但是,文人畢竟是文人,游人畢竟是游人,兩者亦有同樂而不同憂,貌合而神離的時候,歐陽修的詩歌《豐樂亭游春三首》(其三)就描述了詩人這份微妙傷感的情懷:
紅樹青山日欲斜,
長郊草色綠無涯。
游人不管春將老,
來往亭前踏落花。
既然是太守與市民一同春游豐樂亭,自然賞心悅目,歡樂至極。這份欣喜、快慰毫不掩飾地流瀉在豐樂亭旁邊的自然風景之上。你看,遠處青山蒼翠,連綿起伏,紅花欲燃,點綴山間。緩緩沉落的夕陽,將余暉灑滿山林,漫山遍野閃閃發(fā)亮,似乎給山林鍍上了一層金黃的色彩。廣闊的郊野,春草碧綠,鋪向天涯,牽扯詩人的目光,開闊詩人的心胸。詩人沐浴著夕陽,眺望著遠山、郊野,心靈深深沉醉在無邊的綠海之中。
夕陽一點一點沉下去,一點一點暗下去,其間蘊含多少留戀,多少嘆惋。但是,詩人終究留不住太陽,只留下一幅癡迷遠方、凝眸夕陽的剪影,定格在讀者心里。無邊的綠草,令人陶醉,令人向往,只可惜,隨著夕陽的離去,它們也即將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留給詩人的,除了眷戀不舍,還有失落的憂傷。
游春當然不止詩人一人,還有大量的市民,紅男綠女,老少群集,都來到豐樂亭,玩了一整天,玩得痛快,玩得過癮,玩得花樣翻新。不知不覺,天色將晚,大家紛紛散去。但是,熱鬧和快樂卻留在了豐樂亭,也留在了詩人心中。詩人高興啊,為官一方,造福于民,治理有序,社會清明,才出現(xiàn)如此和樂熱鬧的景象。詩人比誰都開心??墒牵謧?,這些游人不懂得,春天已經(jīng)老去,百花即將凋謝。美麗的風景也許不能持續(xù)多久,他們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踏壞了落花,踏碎了美麗。
詩人傷感,詩人惆悵,一個“老”字,寫出了萬般無奈,萬般蒼涼。春天和人—樣,有生命,有容顏,有青春靚麗的時候,也有垂垂老朽的衰頹,這一點,游人不懂,不過問,不憐惜,不心疼,不留意,倒是詩人十分傷感。還有那些美麗的花朵,姹紫嫣紅,五彩斑斕,已經(jīng)被風吹落地上,處境十分悲慘,可是,還有來往的游人不斷踐踏。有意或者無意,讓這些可憐的花兒頓時化為泥塵。詩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想走上前去,大喝一聲制止那些行為,可是,會不會有人瞪著不解的大眼睛,責怪詩人神經(jīng)病呢?會不會有人不理不睬,我行我素呢?游人不懂得落花的凄楚,更不能體會詩人的嘆惋和憂傷,他們只顧自己眼前的快樂。詩人又能怎么樣呢?除了嘆惋還是嘆惋,除了憂傷還是憂傷,他在送別一個即將消逝的春天,他在送別每一朵凋零的花朵。他的心早已像落地的花朵一樣凄婉、無奈。
這首《豐樂亭游春三首》(其三)將游人與詩人對比,將俗樂與雅韻對比,突出詩人傷春惜花之心。詩人敏感,憂心萬物,垂青花朵,他悲憫朵朵芳華的消逝,他嘆惋美麗春天的不再。他用惆悵來留戀春天,用思念來迎接春天,他的心意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春天,有一朵花開在我們心中,她與我們一同老去。詩人這樣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