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線木偶

常常，推薦故事的時候，我們都會告訴朋友書里的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如何如何引人人勝。而阿蘭·德波頓，從來不是那種會為讀者好好構(gòu)架長篇故事的優(yōu)秀通俗小說家。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引人入勝。他在書里率真超詣地和你交談，如沐春風地向你展現(xiàn)一幕幕生活細節(jié)和思維片段中暗含的哲學意味，揭示仿佛理所當然的平凡現(xiàn)實背后藏匿的動物性與社會性。他站在歷史的基石和眾多文人、哲人、心理學家的肩膀上，幫你捕捉那些情感和思想中明滅可見的火花，徐徐道來那些你想說卻不一定能說出的話。這里我想說，何等幸運，邂逅此君。

最早讀德波頓，是朋友借給我的《幸福的建筑》。書到手邊翻開來，字里行間，友人做了很多興味盎然的圈點和評注，因為距離的緣故，那些手寫的鉛筆字對我而言當然要比方正的鉛字要迷人得多。于是，我也削了一支鉛筆，跟隨已有的筆跡寫下自己的綴述。

“男女之間最暖昧的事莫過于借東西，一借一還便有兩次見面機會?！边@是林語堂關(guān)于男女之情的醒世名言，錢鐘書在《圍城》中也用一個借書的片段對這句話做了生動浪漫的旁證。這世上關(guān)于借書的故事有百千種，關(guān)于浪漫的故事有千萬種。然而上文的故事辜負了浪漫，并沒有太多下文。后來，還書時我想：浪漫，真是會吃人的。

凄凄之余我翻箱尋書，被德波頓這個故事的名字攫?。簮凵侠寺?。看上去就像是一劑趨利避害的阿司匹林，不是嗎？這本書闡述了一個歷史悠久的命題：有可能你愛上的是愛情本身，是沉醉在愛中的自己，而不是你的愛人。甚至于，你眼中的愛人只是一個被修飾過度的幻影，與其真實的模樣大相徑庭。因此它對于受困于愛情的人而言絕對是一劑能讓人感到圓滿自足的海洛因：既然你并不真正愛你的愛人，那么，對方愛或不愛你，你們能否在一起，就自然而然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是呀，《愛上浪漫》的讀者顯然不會是陶醉在熱戀中的人。在這個故事里，對浪漫愛情的依托，成了牽制女主角愛麗絲的鐐銬。但凡你戀愛過，鐐銬的每一個零件都會似曾相識。在情愛的枷鎖中，所有生活的細節(jié)都被放大，使她熱望、幻想、祈盼、疑惑、失落甚至絕望。德波頓在每一出布景里，以超然的冷靜撥開情緒的面紗，將事件結(jié)構(gòu)中本無需讓人大動千戈的零件逐個拆解開來，一一呈現(xiàn)在你面前。讀者和作者一起站在上帝的角度，清醒地俯視現(xiàn)實背后的真相：當你賦予愛情的證據(jù)太多意義時，愛情本身很可能被削弱。

有的人需要情意綿綿來支撐愛，也有的人只是需要愛情的存在。德波頓借愛麗絲向我們展示了一條對愛情真實標準的追求軌跡：“為了什么才愛你？因為你的肉體而愛你；因為你有錢才愛你；因為你事業(yè)有成才愛你；因為你弱小才愛你；因為各種細節(jié)而愛你；因為焦慮不安而愛你；因為你的心靈而愛你。都不是，就是愛你這個人。”條件被層層剝除后的結(jié)果多少有些Platonic：當你得不到愛人本應(yīng)該能給你的一切時，你仍然會因為他的存在而愛他，或許不能再洶涌如海，卻可以沉靜如海。

可惜愛麗絲的男友埃里克是一個更加沒有安全感的人，他可以在相遇的第一天就一絲不掛地和她坦誠相見，但他永遠不能對她在情感上一絲不掛。而你也許感覺到過：沒有緣由地想要讓一個人知道你的一切。那是因為愛。埃里克不能坦誠。也不認為愛情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支柱，這使信仰愛情的愛麗絲成了一個迷失自我的脫線木偶，進退維谷。埃里克施加給她的漠然所造成的痛苦讓她忽視了一個真相：她對愛情證據(jù)的重視與她所信仰的真實愛情，是非常矛盾的。

在著名愛情信徒包法利夫人的世界觀里，愛人是愛情的寄生體，愛情本身遠比愛人重要，被愛和去愛的那些瞬間才是愛的真身。天真無辜的女性，在我看來她并不是被道貌岸然的時代殺死的，真正致命的，是剝奪她在愛情之外的生活意義的浪漫。愛麗絲也陷入相同的泥沼。相反的，在電影《沉靜如?！分?，二戰(zhàn)時家園被占領(lǐng)的法國姑娘和德國的納粹軍官偶然相愛，現(xiàn)實的泥沼剝奪了一切的浪漫，為了在殘酷的黑暗中為愛維持僅存的美，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拒絕浪漫反而成就了故事的美麗。

誠然浪漫也是漂亮的?？衫寺皇清\上添花，首先要有錦帛，珠花才有意義。我們總是被愛情牽引著，對幸福和痛苦都甘之如飴，的確，也演繹了一出出精彩的木偶劇。但舞臺并不總是按部就班、井然有序的，當表演太過用力時，我們會在愛情中迷醉脫線，癱軟乏力沒有支撐。當然，不能規(guī)避各種浪漫形式的華袍下，那些優(yōu)美溫潤、大雅不雕的本真：溫暖、懂得、支持和陪伴。對這種慰藉的追求，簡直就像是天涼人要加衣一般的本能。感謝冷靜的邏輯：除了懂得有待商榷，其他的條件如此具體而平凡，即使失去了，也還是可以從別的人身上再次獲取。你是要不斷尋找浪漫愛情的牽引和慰藉；還是不論傷害多深。都追求更豐滿的自我，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做一個有熱血骨肉的人，活出一趟富饒行旅，然后自由地愛？

但自我的強大才真實可靠。這幾乎是世上每一個男人生來就懂的道理，而女人往往信仰愛情才能賦予生命鮮活的價值，于是，她們會愛上浪漫。這有何不好？浪漫的具象意味著它可以被復(fù)制。愛情，不是和不同的戀人去重復(fù)一千種相同的浪漫，而是和唯一愛人共同體驗未知的人生。

“他們從此過上了幸?？鞓返纳??！蓖捄屠寺≌f規(guī)避說出的是：情深可能緣淺。生活也不是時刻幸?？鞓?。面對潛在的緣淺和生活不幸，我們在愛情中不僅需要Romantic Movement，同時也需要Platonic Movement。但是，你想和一個人做所有浪漫的事情，你也想和對方海闊天空喋喋不休地交談，這還不夠。還要有共同面對漫長人生的勇氣，面對所有的逆境，和全部的無聊。感謝生活，在許多絲毫不見浪漫蹤影的情境里，仍然充滿了愛。在顛沛流離里，在殘酷競爭中，愛情并沒有因為土壤貧瘠而消亡，反而總有愛人們更剛強地守護著彼此。在浪漫之外，有更重要的東西在支撐愛。

是矣，《愛上浪漫》是如此的令人快意，再沒有比教導(dǎo)迷途的羊羔們（尤其是女孩們）如何清醒地對待浪漫更大快人心的事情了。如果你也是脫線木偶，那么喝下德波頓分享給我們的這壺熱茶，好好審視自己，去正視你的欲望，開拓你的夢想，豐滿你的羽翼。別太急著去愛，先愛自己。

終有一日你值得擁有，這無需用他人給與的浪漫來證明。而愛情的不在場，也不該偷走你對生活應(yīng)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