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的故事：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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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與創(chuàng)作談：

誰哪怕一生中只釣到過一條鯽魚，或者在秋天只見過一次北雁南飛，看它們在晴朗涼爽的日子怎樣成群飛過村子，那他已經(jīng)不算是城里人，他至死都會向往這種自由的生活。

這就是我，小惠。從北京外國語大學畢業(yè)之后在一家外企工作。白天我是淹沒在數(shù)據(jù)文案中的處理器，夜晚我是茶香書田中自由耕種的農(nóng)人。記錄，是我和我貧瘠的土地，對生活微薄的回饋。

我有六個姑姥兒，我只記住了第六個。她比我母親大一歲。所以姑侄感情最深。逢年過節(jié)總能見上她幾面，二十多年來零碎地聽著母親念叨她的一些事情，最后母親總是嘆口氣：“唉！是她的命啊?！币灾劣谛⌒〉奈揖蛯ι畹臒o奈有了切身的體會。

當我拉著我的牛車走在我的田地里，我看見田壟上的祥林嫂，福貴，我總能想起我的六姑姥兒。終于愛憎擰成的無奈像耕地上無法擊碎的頑固土塊。激發(fā)出記錄的勇氣。當我畫上句號。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怎樣平庸的故事啊。我也曾想著去制造出一點高潮迭起，最后竟于心不忍。

畢竟，她已經(jīng)夠可憐了。

一、秋蟲

舊歷新年的夜里，送灶的爆竹一聲鈍響，幽微的火藥香迷漫了1964年的新氣象。

惠娘，就是出生在這一年的初秋?；菽锸穷^胎，出生的時候，她娘叫得死去活來，一天一夜，也沒把在城里做事的爹喊回來?；菽飫偵鰜淼臅r候瘦瘦癟癟的，像還沒滿時候就被挖出來的結(jié)了龜。村里主事兒的老人們都來看過，搖著頭嘆口氣就走了。村后的老寡婦坐近了，一雙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摸了摸惠娘嫩白的小手，嘴湊在她娘那瘦長的臉邊上，說：“他娘啊，我看這孩子命硬，咱們莊戶人家怕是夠嗆啊。還是讓老天爺收回去吧?！边@個剛當上娘的女人，哪兒經(jīng)得起這奪命的宣判，像刀子橫插在心口上，嗚嗚咽咽地嚎了一整晚。秋蟲凄凄切切響到了后半夜，黑燈瞎火里，包著嬰兒的破舊棉被，被惠三叔放到了村西頭那唯一的山坡上。

惠娘出生的這個地方是一個叫學究的極小極偏僻的村子。前面說到的惠三叔是村里掌祠堂的惠家第三十四代傳人。據(jù)他說，學究這個村子，原叫鳳凰村。只西向一面為嶺，其余三面為洼，只要太陽一升起來，就能照徹整個學究村。相傳這支惠氏是洪武二年由世祖惠誠兄弟三人自直隸惠家坡遷此風水寶地，改名學究，隱銳氣，治學養(yǎng)，繁衍生息。清朝末年發(fā)展至4000余戶，后因時代變亂，到了惠娘這一輩，外遷者居多，加上像惠娘的爹這樣在城里打工的，村中定居的不過幾十余戶。不過大家同為惠氏后人，有長者主事，民風淳樸。再說這西坡上的娃，并不哭，只是小被子里面并不老實的小腿兒，東蹬蹬西踹踹，好不自在。這是個秋天的晴好的夜晚，星星也是極明亮的。辨不清的蟲鳴，東起西落，直到第二天蒙蒙亮的時候，老寡婦還能聽到稀稀落落的高一聲低一聲，遠遠近近，此起彼伏。

老寡婦走到西坡的時候，棉布花褲子已經(jīng)被不是很重的露水打濕，不過她并沒有在意，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眼睛里，從老遠就開始頂細致地搜索著?！白髂醢。髂醢　崩瞎褘D念叨著。嘴里凈是高低不齊東倒西歪的老牙，滿臉的褶子擰起來，像極了破被子包成的一團。這過了一后晌，包袱還整齊著哩，想是在這樣的秋天，連餓狗也不來惦記這西坡了。打開被團兒，忽見這包袱里的娃小拳頭攥著，小鼻子一呼一吸地，睡得正穩(wěn)。老寡婦看了不住地點頭咂嘴，心中頓生可憐，抱起這孩子就朝炊煙漸起的莊戶那邊去了。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柔暖的陽光驅(qū)趕著鄉(xiāng)間清早的涼意，披在抱著孩子的老婦人的背上，一跛一跛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莊戶人家到這晌了，家里竟沒有半點動靜。沒了娃，這戶的日子不好過著哩。老寡婦繞到屋里，直到把包袱交到孩子娘懷里，臉上憋著的喜勁兒這才盡情地明朗起來。

“羔兒她娘，你看這……”孩子娘一晚上消瘦了不少，那些流過的汩在她的臉上淌過，像暴雨沖刷過的西坡，無情地刻下一道道縱橫起伏的溝壑。

“這孩子，命大。這過了一后晌了，你看……”

“老天爺不收回成命，就是賜給咱們的！”老寡婦一條腿抬起來搭在炕沿兒上，抖了抖褲管兒上還未消盡的露水，顯得極為自信利落。

孩子娘似乎沒有顧得上老婦人，只一個勁兒給孩子喂奶。也只是從這個時候，并不豐碩的乳房映著孩子白嫩的小臉兒，才讓人發(fā)覺，這一戶人家正在進行的是一樁添丁進口的喜事兒。

“我說，孩子他娘，這孩子命大，但是命硬，我尋思著，這把老骨頭給她做個干娘，沖沖她這硬氣，你看怎么樣，她娘？”老婦人滿臉的褶子掛滿了期待，泛著紅光。

于是擇他日，全村人齊聚祠堂，隆重地拜干娘儀式留住了惠娘。

惠娘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是好像隨時都可以被收回去一樣。她娘每天都起得很早，熬上草藥再去坡里千活，從坡里回來藥剛煎好，就連拖帶拽地逼著惠娘喝藥，喝的小臉蠟黃蠟黃的。時間久了，自然少不了打罵聲。一個莊戶家的女人，帶著三個孩子還要忙十幾畝地的農(nóng)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惠娘的爹在城里做事，每個月寄來可觀的工資，但娘還是拼了命地干活，到了收麥子的農(nóng)忙季，一個人當兩人使，打場曬麥子常常令村里的男勞力汗顏?；菽镆查L大了，雖然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樣，滿臉白里透紅，可也出落得清秀，眉眼之間透著無限的善良。只是吃了好多年這個方子那個方子的中藥，惠娘還是干瘦千瘦的，十六七了還像個稚氣未脫的女娃娃。看著村里同齡的姑娘，惠娘的娘心里干著急?；菽锏牡貋砹?，帶來了城里的洋點心。爹和娘在里屋，院子里姐弟三個爭吃著不分你我，熱鬧得很。“在這莊戶地里，沒有力氣，啥活兒都干不了。不如跟著你去學點文化，能像城里的那些識字班一樣?！被菽锬苈犚姀奈堇飩鞒鰜淼臒o奈嘆息，她低下了頭，畢竟她并不能怎樣。

爹回城的那天也帶走了惠娘。走遠了再回頭?？匆娔飵е鴥蓚€弟弟還站在村頭，西坡披著收割后的麥稈兒茬，從上面緩緩流下，又在別處緩緩升起。

二、春光

惠娘在城里念書，和爹一起住在廠里分的職工宿舍里?；菽锏牡缧┠晔钱敱?，復原之后留在城里做事。那時候路上的路燈還很少，夜里下了學，從學校到職工宿舍要經(jīng)過一段漆黑的路，不論刮風下雨還是冰凍三尺，爹都會去接惠娘?；菽镫m然不是城里長大的孩子，但天生一副好嗓子加上性格溫和，心性善良，班里的同學都挺喜歡她。文藝匯演更是少不了她那首《外婆的澎湖灣》。隔段日子，娘就來城里看他們父女一次，雜七雜八帶來莊戶地里產(chǎn)的東西。娘來的時候會帶著惠娘去商場里扯幾塊花布，看看城里的姑娘時下穿什么，就照著給惠娘添補幾身新衣裳。有一年剛賣完糧食，娘來城里的時候還給惠娘買了塊手表，那時候手表可是稀罕玩意兒。別看惠娘的娘是土生土長的莊戶女人，可她知道姑娘在城里上學，吃的穿的用的不能比城里的孩子太差。在家的時候?qū)菽锷俨涣肆R罵咧咧，可惠娘才是她的心頭肉，下坡干活的時候從來都是讓惠娘在家看門兒，苦了兩個弟弟。惠娘寒暑假回村里的時候，必會去看看干娘，帶去城里的點心，老人家—把年紀了，身板還硬朗得很。干娘總是摸摸她的頭，摸摸手，摸摸臉，高興得合不上掉光了牙的嘴巴，逢人便說我閨女回來了，回來看我哩。

惠娘的爹在城里的第二十多個年頭，廠里蓋了家屬樓，算是已經(jīng)穩(wěn)住了腳，就打算把家里的老婆和孩子接到城里來住。那陣子惠娘每天都很高興，終于又可以和娘在—起了。

周末大清早，惠娘就跑到城南的老汽車站去等著接娘。惠娘等啊等，眼巴巴地望著來車的方向，想讓娘第一眼就看到她。中午的太陽又大又毒，地面被烤得亮晃晃的，路邊的樹葉像要蒸發(fā)了一樣打著卷兒，賣雪糕的小販兒有一聲沒一聲兒地叫著，似乎也不指望多賣出幾根。終于快到晌午的時候，從鄉(xiāng)鎮(zhèn)來的汽車要進站了?；菽锔囈恢迸艿杰囃Ｏ拢缓缶驼驹谲囬T口，透過車窗她看到了娘，她喊著：“娘，我在這兒！”然后不停地揮手，娘看到了她，笑著。這笑容仿佛因為期待了太久經(jīng)歷了太多承載了太多，反而以一種極為含蓄的方式緩慢流露，竟是最后一次了。

娘在下車的那一瞬，一腳踏空從車上直摔下來。從此惠娘沒有了娘，只有一個干娘。

那一刻好像身邊的空氣被抽空，她眼睜睜地看著一群人驚慌失措地圍在那里，她感到弟弟過來搖她的胳膊，她看到人們在呼叫，在奔走，她看到救護車來了把娘帶走，她的眼淚往下流，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發(fā)不出聲音，她不能動彈。她恨自己，竟什么都做不了。那—刻真的很漫長。

惠娘回家奔喪，把娘葬在了西坡的墳地里，惠娘幾天幾夜在那里哭，把這積累了半輩子的，加上那出生時眾人期待的未能響徹天際的啼哭完完整整地還給了娘?；菽锫犚姼赡镌?jīng)自言自語，她爹娘是命里不合，水火相沖，兩虎相斗，必有一傷，是注定不能在一起過日子啊。說也奇怪，她娘走的那天，家里院子里種的花全敗了，唯獨爹手植的那棵石榴樹花開得紅艷。

娘走后。是爹帶著三個孩子過的。爹把娘的東西都收進柜子鎖了起來，直到現(xiàn)在誰也沒有再打開過，爹也沒有再娶。爹變得更加寡言少語，也很少再過問惠娘的事情了。其實，連惠娘自己也不明白爹和娘。明白了又能怎么樣呢？干娘說過這是命。偶爾回趟老家去看看干娘，也彌補不了心中的失落。心上少了—塊似的。有風涼涼的似是可以穿堂而過。

1984年惠娘高考落榜了。那時候工人的身份很高。身為廠長的爹給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廠里辦理了接班工作，對惠娘，只是不冷不熱地說了聲“還是早點嫁人好”。后來惠娘變得寡言，偶爾說出口的就是“我不知道”，眼睛也不再有以前的水靈，好像溪水長流的世外桃源一下子被切斷了水源，被堵上了洞口，透不出一絲希望的光亮?？蓱z的惠娘。心里無盡的委屈無處訴說。生活的岔路口無人持燈，只得委身聽從命運的安排。

我在大學的時候還跟惠娘通過幾次信，可是繁重的學業(yè)和外面的新鮮世界讓我們的交流的通道越來越窄。也許我無法理解她嫁作他人婦的柴米油鹽，她也無法想象象牙塔里的智慧人生，當曾經(jīng)共同的憧憬因為沒有現(xiàn)實的支撐而分崩離析，關于那些年的無限回憶，留戀和感慨對于我們遙遠的信件的傳遞并沒有起到太久的作用。后來我就只是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知道惠娘的消息了。

三、夏盛

1988年夏天我大學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母親甚喜。我從同學那里得知了惠娘的去處，坐上了去鄉(xiāng)鎮(zhèn)的公共汽車。我對即將見到的惠娘和她的生活，有著無數(shù)種遐想。雖然只是短短的四年，可是這四年我們的人生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馬不停蹄，我們時而難過時而欣喜，接受著生活對我們的毫不留情的雕刻。心中越發(fā)起伏，好不安寧。顛簸了大約一個小時，我聽見司機師傅喊道：

“哎，曹家坡到了，有下車的沒？”

“有！”

我原本并不喜歡夏天，可是這里不一樣，夏季的風吹低金黃的麥田，帶著麥穗的清香，浸透過我的每一個細胞，帶走我滿身的躁動繼續(xù)奔向遠方，我禁不住貪婪地呼吸著。鄉(xiāng)間地頭到處是收獲的氣氛。金黃的成熟的麥子一捆捆地扎好，黃綠的麥子正昂然迎接驕陽的挑戰(zhàn)。它們占領了馬路，占領了房頂，占領了住戶家甜甜的心窩窩兒。

我見到惠娘的時候她正戴著圍裙走出來，一抬頭見到我，競半天愣住，她的心情必是跟我一樣的復雜。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了我好幾圈。把手往圍裙上順勢—擦，連說：“真的是你！”好像說完才緩過剛才的激動勁兒。為人婦的惠娘比以前豐滿了許多，雖然還不像一路走來看見的那幾個打場的女人們健壯，但是臉上掩不住的紅潤和質(zhì)樸讓我揪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菽锛易≡诼愤叺诙欧康牡谌龖?，屋檐上掛滿編成長條的黃燦燦的玉米，門前有自己收拾出來的小菜園，黃瓜正帶著茂密的小刺兒，勇敢地爬上支架，開出嫩黃的小花，點綴著樸素的菜園。中午時分家里的男人回來了。曬得黝黑的肩膀，顯得很健壯，笑的時候露出白白的牙齒，看起來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

“這就是妮兒吧！”

“妮兒，來，快叫姨！”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看我。叫了一聲“姨好”，甜甜的，真是可愛極了！

這便是妮兒，惠娘的閨女。蕙娘良說，這孩子并不像女也小時候。生下來就白白胖胖的，雖然農(nóng)村重男輕女的思想還很盛行，但因為是大孫女，家里上上下下疼愛得很。加上小姑娘一雙大眼睛，長睫毛，小嘴兒噘著，兩個長長的馬尾，像極了《青青河邊草》里面的小革兒。很是叫人喜歡。

知道我來了，惠娘讓男人多去置辦了幾個菜，都是自己菜園的菜，吃起來很香。吃完飯，我和惠娘就在炕上聊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個盡情嘻嘻哈哈的年紀。不知何時，妮兒在惠娘懷里睡穩(wěn)了，抱著我給她買的小洋娃娃。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不舍地坐上了回城的汽車，盡管惠娘一再地挽留我多住幾晚。我知道惠娘是幸福的，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我們的道路迥然不同，但是我相信只要是幸福的生活就值得祝福。

車窗外，傍晚的火燒云讓時間流逝的腳步更加緩慢，這么多年在外，身邊的朋友來來往往，生命中的過客來了又走，可我的心中惠娘一直都在。

我突然很想感謝老天，他既沒有在那個晴好的夜晚把惠娘帶走，又讓我見到了我的幸福的惠娘。可是我竟不能夠知道命運的安排。

四、冬寂

嫁到外鄉(xiāng)的我自此便很少回家鄉(xiāng)。每年秋初，秋蟲在夜里登場的時節(jié)，都會收到惠娘托人送來小袋面粉，這是當年新打下的麥子磨的面粉?；菽镎f在鄉(xiāng)下，莊戶人家會用新麥子面做的第一頓飯供祖先供神靈，而我們吃了當年的新麥子面，全年消災減難，保平平安安。這年秋初我沒有收到惠娘帶給我的新麥子面，競心生不安，久久不肯淡去成了心事。母親說：“她怕是要瘋癲了，這孩子真是命苦啊?！毙闹械脑挼阶爝呏皇o言。

一個月后我送母親回家鄉(xiāng)的時候，想順便去看望惠娘。

下了車，田里是大片收割后的麥茬兒，偶爾能看到一兩臺收割機突兀在一望無際的曠野。遠處黑云已經(jīng)向這邊移動，農(nóng)人們正忙著把已經(jīng)脫了殼的正在晾曬的麥子急匆匆地裝進麻袋。

去惠娘家的路上會經(jīng)過村里的中心小學，我就是在這里看見惠娘的。遠遠地看過去，這是個已經(jīng)有些駝背的女人了。走近了，我喊了一聲，惠娘。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子，兩只眼睛好像干涸了很久的小溪，松垮的黑眼圈深深地眍嘍著，盯著我有些嚇人。身上的衣服雖然洗得已經(jīng)泛白，但還算規(guī)整。誰能料想到她竟只比我大一歲?；菽锝K于望見了我，兩片千癟的嘴唇顫顫的，似乎因為一下子有太多的話要說而塞著了嗓子日艮兒。

我說：“惠娘，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好受些?！?/p>

惠娘坐在炕上，眼皮耷拉著，那里面什么都沒有了，像一個無底洞一樣，深而空，仿佛是通向無邊黑暗籠罩的沙漠。

“妮兒丟了?！彼箻O為平靜，好像在說—件無相關的事，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才中午讓她在學校門口等我，我去把地里剩下的那幾捆麥子背回來。再去學校門口的時候，就找不到了。有人說看見一個男人領著她走了。”

“可憐我的娃，我這是造孽啊，造孽。老天爺啊，把我取了回去吧?？蓱z她才十三歲，還穿著趕集買的花裙子?！?/p>

“那后來你沒再打聽打聽？”

“打聽了，也沒有下落。這些天我聽到夜里成片成片的秋蟲叫，頭疼得厲害，我真傻?！?/p>

“你見識得多，你說這命啊，是不都是安排好的？”

“這…一大概是有吧……我覺得?！蓖掏掏峦拢以撛趺椿卮鹚?？命運這個本來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至于到底是不是安排好的呢，我也真是說不清楚。

“那我必是喪門星吧?！彼雇蝗贿@樣干脆地說。

我很詫異，接著是不安。只是希望她不要再接著這個問題追問下去。

后來我只記得我們坐在炕上，四目望著房檐上無休無止的連成排的雨，聽著仿佛能沖刷掉一切的聲音。趁雨放小，天還亮，我就趕回了城里。回來的路上心中的不安越發(fā)明顯，似是剛才說錯了什么，或者萬萬不該那么回答她。

后來我再也沒有回去找過惠娘。偶爾我會聽別人說起她，支離破碎的。有人說她后來懷過幾個孩子，可是都不明不白地沒保?。灰灿腥苏f她到處找人給妮兒算命，有一次一個算命先生，說妮兒還在今生，她便問人家，妮兒過得好不好，先生說看不清楚了，也有半仙兒說她家風水不好，南高北低，家里一片黑乎乎。于是起了地基，借錢重新蓋了房子，欠下一屁股債，后來連年收成不好，家里的男人終于灰了心，喝藥未成，跳河死了。

這年冬天的雪下得出奇的大，出奇的深。有一晚我們在電視機前吃飯，節(jié)目中場插播了一個尋人啟事：

“女，大約50歲，高約158cm，瘦削。目光呆滯，有時面帶笑，走路時常念叨‘妮兒在學校門口，我得去接她’。于7月14日離家，至今未歸……”

我愣住了，這不是我的惠娘嗎？

吃完了飯，我一個人走到里屋，坐在窗前，望著外面團團飄飛的雪花。那些從天而來，降落人間的雪花，或落到馬路上清潔工人的鏟車里，或落到圣誕老人的松樹上，或落至到寒風四起的破舊茅草屋上，或在鄉(xiāng)間曠野寂寂一生，或在繁華的霓虹燈下起舞，或者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就已經(jīng)消失在途中?；虮挥踊虮煌贄墸磺Y(jié)束最后都歸寂于萬物之中，這就是雪花的宿命吧！

結(jié)滿窗花的玻璃上，影影綽綽地看到自己，看到更遠處的惠娘，忍不住摸過去，觸到的只是冰涼。

外面的雪停了，世界在這雪下?？雌饋硪黄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