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頌不僅屬于詩經(jīng),離騷也不僅僅是屈原的楚辭,當風騷結合,世界變得詩意盎然。詩歌不分國界,無論古今,都是靈魂所渴求的節(jié)奏。風格多樣的中外詩歌與讀詩心得貫穿古今,讓你走入詩的領域并愛上詩歌
古往今來,天下游子離家遠行,辭親久別,不管是羈旅天涯,奔波忙碌,還是沉浮宦海。摸爬滾打,不管是客居驛站,形影相吊,還是漂泊江湖,隨波逐流,無時不在思鄉(xiāng),無處不在念親,歸心似箭卻又身不由己,滯留異鄉(xiāng)卻又心懷故園,進亦憂患,退亦不安,進退兩難,一籌莫展。許多詩詞詠懷人生兩難遭遇,抒寫思鄉(xiāng)念親深情,揪人心懷,感人肺腑。
八十二歲的大詩人賀知章久宦還鄉(xiāng),面對村里兒童的天真一問,神思遙遠,感慨萬千,寫下詩歌《回鄉(xiāng)偶書》(其一),道出了一個老人回家的“老”意味?!袄稀备杏X,悲喜交織,哭笑不得。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大詩人少年離家,科場打拼,官場沉浮,一晃過去了五十余個年頭,及至告老還鄉(xiāng),已是耄耋之年,白發(fā)蒼蒼,說不出有多高興,有多激動。鄉(xiāng)音始終不改,還是那般濃重,那般地道。那股醇和??墒前?,眼前這些兒童??粗疫@個歷盡滄桑,老態(tài)龍鐘的老頭子,一個個好奇興奮。驚訝不已,連忙問我,老爺爺,您從哪兒來,您要找誰啊。他們年幼無知,他們天真熱情,他們禮貌待人,一如少年時代的我,鄉(xiāng)里鄉(xiāng)音,土里土氣,純樸善良,厚道好客,已經(jīng)足夠令人感動了,我怎么好意思責怪他們呢?他們又怎么可能知道我是誰呢?一個離家五十多年的老人回家,孩子們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如今碰到,這個老人竟然一口濃濃鄉(xiāng)音。不奇怪才怪呢!
老詩人呢,本來是告老回家,本該是高高興興,可是小孩這么一問,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感嘆唏噓。是啊,我什么時候成了家鄉(xiāng)的客人?我為什么會成為家鄉(xiāng)的客人?家鄉(xiāng)沒有我的日子里又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父母還健在嗎?鄰居還是那么熱心嗎?村里還有多少年輕人不認識我這個老頭?回家令人高興,但是太多的牽掛和憂念無疑又讓人不安。
詩人不敢過問眼前的小孩,詩人不敢告訴小孩自己家在哪里,詩人不敢想象家人會怎樣,詩人更不敢要求小孩給他帶路到他們家看看,高興又不安,急切又遲疑,站在原地,對視小孩,久久說不出話來。這是怎么了?小孩納悶,我們卻清醒。悠悠鄉(xiāng)情,太過沉重,太過糾結,縈繞詩人苦澀的心靈,纏住詩人艱難的步履。面對兒童天真好奇的笑問,詩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問也不敢,不問又擔心。多么狼狽,多么難堪。只能愣愣地站著,出神、發(fā)呆。不知道詩人要站立多久,在自己家鄉(xiāng)的村口。
游子長年漂泊在外,仕途遭遇坎坷,思鄉(xiāng)念親之情格外強烈,渴盼尋找機會回家看看,這是人之常情;可是也有例外,特別是對于那些被貶謫蠻荒,遠離家鄉(xiāng),久別親人的詩人來說,回家倒成了一件悲喜交集,進退兩難的事情。唐代詩人宋之問的《渡漢江》就真實、細膩地表達了這種欲歸而難得,歸去又不安的復雜心理,引起讀者廣泛共鳴。詩歌是這樣寫的:“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p>
詩歌寫于宋之問從瀧州(今廣東羅定縣)貶所逃歸,途經(jīng)漢江(指襄陽附近的一段漢水)的旅程中,詩人因為媚附武后的男寵張易之而被貶謫治罪,人品氣節(jié)問題我們暫且不論,單就詩人對家鄉(xiāng)的思念而言,詩歌的確是表達了天下游子共同的思家念親、憂心如焚的微妙心態(tài),具有強烈的情感沖擊力。標題“渡漢江”中的“漢江”是一條分水嶺,過了漢江,詩人離家就相對更近一些,未過漢江則是逃難途中,離家較遠。宋之問的家鄉(xiāng),有人說在汾州(今山西汾陽附近),有人說在弘農(nóng)(今河南靈寶西南),離詩中“漢江”都比較遠,詩中所涉及的離鄉(xiāng)遠近只是相對而言,不必坐實理解。詩人渡過漢江,終于有機會喘一口氣,放松一下心情。想想自己的人生境遇,不禁感慨萬千。
詩歌一、二兩句極言貶謫的孤孑、苦悶和對親人的強烈思念,按照情感發(fā)展的脈絡,詩歌后面兩旬就應該寫渡過漢江,接近故鄉(xiāng)時的曹悅與激動,焦急和渴盼,可是,詩人不是這種感受,他倒覺得,“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伺故?因為作者貶居嶺外,備嘗艱辛,又長期接不到家人的任何音信,一方面固然日夜思念家人,另一方面又時刻擔心家人的命運,怕他們由于自己的牽累或其他原因遭到不幸,音書斷絕的時間越長,這種思念和憂慮就越向兩極發(fā)展,形成既切盼音書,又害怕音書的矛盾心理。這種心理隨著詩人的逃歸近鄉(xiāng)而變得越發(fā)強烈,越發(fā)真實。先前的擔心、憂慮和模糊的不祥預感似乎很快就會被路上所遇到的某個家鄉(xiāng)人所證實,變成活生生的殘酷現(xiàn)實,而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與家人團聚的愿望,可能立即會被無情的現(xiàn)實所粉碎,因此“情更切”當中更多“情更怯”?!凹庇麊枴弊兂闪恕安桓覇枴?。萬一問出個什么災難不幸來,詩人何以承受?賀知章八十二歲回鄉(xiāng),另一首詩曾如此寫道:“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保ā痘剜l(xiāng)偶書》其二)親朋沉淪,家人離世,人事變遷,無限悲傷。宋之問會不會也會遇到類似情況呢?誰也不能確信詩人一定會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啊。詩人不敢回家,害怕回家,尤其是在長久漂泊,音書斷絕的情況下;他擔心,有一種比自身不幸更大的不幸降臨在回家的那一刻。不是不想家,不是不愛家,不是不想問,不是不愿問,實在是左右為難,進退不是啊。詩歌通過一種反常的心理描寫逼真地揭示出游子內心的巨大痛苦和矛盾處境。
詩人沒有故鄉(xiāng),一生輾轉奔波,顛沛流離,用眼淚和血水涂抹鄉(xiāng)愁,給人留下了令人肝腸寸斷的篇章。年關歲末讀劉皂的《旅次朔方》,我有一種寒涼碎心,相思透骨的感覺?!翱蜕岵⒅菀咽?,歸心日夜憶成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眲⒃磉@首詩表達了一些普通而永恒,深刻而復雜的兩難體驗。
詩歌描寫游子背井離鄉(xiāng)之情,一、二句寫追憶過去,詩人遠離故園(洛陽),寄居并州(太原),歷時十年,日日夜夜,鄉(xiāng)思難熬!三、四句描寫現(xiàn)實,詩人渡河北上,黃沙茫茫,風霜撲面,滿目蕭然,滿心傷悲?;厥啄贤?,并州漸行漸遠,思念之情也愈來愈強,以至于把久客十年的并州也當作故鄉(xiāng),難舍難分。身行塞外,心在并州,身心分離。痛苦不堪。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盡管這地方不是詩人的故鄉(xiāng)),也會對這里的一切慢慢產(chǎn)生感情,也會漸漸適應這里的風土人情,及至離開時,又有千絲萬縷的不舍和思念,劉皂畢競在并州生活了十年,感情不可謂不深,思念不可謂不切。十年了,人生又有多少個+年呢?塞外和并州,南北相距遙遠,卻阻隔不了詩人對并州故鄉(xiāng)一般的深厚感情。空間距離的遙遠反襯出詩人心理距離的近便。更耐人尋味的是,一個人錯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其間折射出回鄉(xiāng)無望或無鄉(xiāng)可回的孤寂幻滅之感,這種越來越遠的行走奔波,何時才是歸程?何日才能停歇?詩人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人生就是這樣一道永遠無解的方程!十年離鄉(xiāng),歸心似箭,卻是一籌莫展;十年寄居,滋生鄉(xiāng)情,卻又不得不離開,身不由己,萬分難舍。走到哪兒都難,哪兒都不是故鄉(xiāng),漂泊流離,沉浮一生,或許這就是人生的宿命吧。詩人表達了一種體驗,人生就是一種行走,在時間和空間的長河中作絕望而幻滅的漂泊,鄉(xiāng)愁的痛苦永遠折磨著詩人,也永遠折磨著人類。
晚唐詩人韋莊詞作《菩薩蠻》也是描寫游子思鄉(xiāng)難回的矛盾、痛苦,表面調子顯得比較明媚、歡快,骨子里卻是沉重、凄涼?!叭巳吮M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鼻懊媪滗仈⒔巷L景美好,風情迷人。人見人愛,戀戀不舍。后面兩旬直抒胸臆,點染鄉(xiāng)思。表面意思是勸說漂泊江南的游子沒到老就不要回鄉(xiāng),一旦返回故鄉(xiāng)就會后悔不已,痛斷肝腸。因為江南太美,實在值得一生相依,一生流連。深層意思則是說,江南再美,也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還是強烈希望早一天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人往往是這樣,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想家,不還鄉(xiāng),其實不過是還鄉(xiāng)不得的自我安慰,骨子里則是思鄉(xiāng)念親,歸心似箭。當然,關于韋莊還鄉(xiāng)斷腸的原因,還有一種說法,詩人家在北方中原地區(qū),戰(zhàn)火連天,生靈涂炭,詩人一旦回去,看到的將是戰(zhàn)火過后的千瘡百孔,斷垣殘壁,看到的將是家園離散,生死未卜。此情此景無疑會讓詩人肝腸寸斷。詩人為難,還鄉(xiāng)難,不還鄉(xiāng)也難,何去何從,何取何舍,糾結于心,不知所措。讀這首詞作,我們會被詞人描繪的江南美景和旖旎風情所迷惑,更會被詞人歸思難定的煎熬所感動。是啊,很多時候,我們出門在外,久別親人,不也一樣憂心忡忡,左右為難嗎?
一個人什么時候最想家呢?漂泊天涯、遙隔云端的時候,落魄潦倒、呼天搶地的時候,垂垂老邁、歸鄉(xiāng)無計的時候,草木搖落、秋霜滿地的時候,困苦不堪、走投無路的時候……不幸得很,這一切都被孟浩然碰上了。讀他的傷心詠嘆之作《早寒江上有懷》,我被詩人的椎心泣血深深打動,我更被詩人的迷茫困惑久久困擾,我在想,苦命的孟浩然,你的人生之路到底要從哪里開始?
詩作是這樣寫的:“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云端。鄉(xiāng)淚客中盡,歸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备鶕?jù)詩的內容來看,大約是詩人漫游長江下游時期的作品,作者奔走他鄉(xiāng),既為隱士,又想求宮,既羨慕田園生活,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思想充滿了矛盾,這首詩大概就抒寫了這種人生追求過程中的矛盾復雜心情。
時間是秋季,秋風獵獵,落木蕭蕭。鴻雁南飛,江天寒冷,詩人乘坐孤舟,漂泊流浪。自然時令的“秋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往往容易引起多愁善感的文人的傷感詠嘆。才華橫溢、抱負遠大的詩人又會想起什么呢?草木榮枯,春秋代序,流逝了人生大好時光,流逝了詩人的青春激情;詩人求官仕宦、博取功名的機會也漸漸流逝,一如凋零飄落的樹葉,最后留給詩人的是滿目蕭條,滿心惆悵。再看那高飛遠去的大雁吧,它們寒暑易節(jié),自由遷徙,即將回到南方的老巢,那里可以御寒避冷,安居樂業(yè);可是詩人人呢,漂泊流離,歸家無計,身心都被綁在功名事業(yè)這棵大樹上,動彈不得。自己也有美麗的故鄉(xiāng),溫馨的家園啊,還有父母雙親、妻子兒女和父老鄉(xiāng)親,他們好嗎?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漫長漂泊,詩人失去了和他們的聯(lián)系,急于想知道親人的境況,可又無從知道,眼前這些南飛大雁并沒有為自己捎來故鄉(xiāng)的書信,一路也沒有遇上來自故鄉(xiāng)的友人。太多的期待和渴盼,太多的未知和懸疑,太多的焦慮和擔心,讓詩人痛苦不安。呼呼北風不僅冷卻了秋天,也冷卻了詩人的思鄉(xiāng)之心。
故鄉(xiāng)在哪里啊?襄陽漢水,水繞山環(huán),山一程,水一程,迢迢無盡,前路悠悠;詩人又在何方呢?長江下游,他鄉(xiāng)異地,遙望長空,白云朵朵,故鄉(xiāng)遠在天邊,就像飄浮的白云,久久晃悠在詩人的眼前心間,可望而不可即。孟浩然看不見自己的故鄉(xiāng),看不見自己的親人,但他看見了故鄉(xiāng)的云,他想到了故鄉(xiāng)的水。本來云水不分,天下同一,可是詩人硬要真真切切記得襄水曲、楚云端,由此可見,游子啊,走得再遠,也走不出故鄉(xiāng)的牽掛;游子啊,什么時候心中都裝著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由于想家,詩人神思渺遠,潸然淚下,他想起了親人,天空的另一邊,親人們也許正在企盼著自己歸來,遙望著天際的歸帆吧,真是“一種鄉(xiāng)思,兩地閑愁”啊。
如此刻骨銘心地記住故園,如此泣淚滴血地思念親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去看看,可是,又為什么回不了家呢?又為什么仍然在外漂泊呢?詩人想起了《論語·微子》的一個故事,孔子讓學生子路去問路,長沮、桀溺是隱者,而孔子則是積極從政的人。長沮、桀溺不說渡口在哪里。反而嘲諷孔子棲棲遑遑,奔走四方,以求見用,引出了孔子的一番慨嘆。雙方是隱居與從政的沖突,而孟浩然本來是襄陽隱士,如今卻奔走于東南各地(最后還到長安應進士舉),正是把隱居與從政矛盾集于一身,而這種矛盾又無法解決。純粹隱居,不問世事,不涉官場,詩人做不到;東奔西走,求官仕宦,四面碰壁,詩人又不甘,如何是好?路在何方?眼前一片迷茫,心中一團亂麻。滔滔江水,與海相平,漫無邊際;天色陰暗,已至黃昏,夜幕降臨,詩人的心中和黑夜一樣暗淡、迷茫。
記得古希臘一位哲學家說過這樣的話:
“人生不過是居家,出門,回家。我們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圖不過是靈魂的思家病,想找著一個人,一件物,一處地位,容許我們的身心在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個安頓,仿佛病人上了床,浪子回到家。出門旅行的目的,還是要回家。”(錢鐘書《談中國詩》)我相信詩人一生漂泊,顛沛流離,千難萬難,進退不安,想到家,想到親人,想到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一定倍感欣慰,一定歸心似箭。詩歌就是他們靈魂的相思病,詩歌就是他們鄉(xiāng)愁的皈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