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坡與回歸

黃虎

劉德海從藝六十周年系列活動的首個落腳點選在上海崇明。是次活動包括“劉德海從藝六十周年琵琶音樂會”和“回歸江南文化搖籃：劉德海琵琶藝術研討會”。

2013年10月15和16日，由上海市崇明縣文化影視廣播管理局主辦，崇明縣文化館和上海陽剛民間音樂館承辦、長三角江南絲竹音樂聯(lián)誼會協(xié)辦，來自中國音樂學院、南京師大、上海師大、杭州師大和江浙滬音協(xié)、群藝館等不同機構(gòu)的演奏家、音樂學家、作曲家、教育家等共約八十余人參加了全部活動。

音樂會于15日下午在崇明縣風瀛洲劇場舉行，7個節(jié)目共演奏了15首樂曲，劉德海先生或主持，或獨奏，或與學生合奏，或指揮、吟誦、演唱，少了專業(yè)舞臺的嚴肅、呆板，但充滿了生機，透出無名的希冀。15首樂曲中，有13首均為劉德海先生創(chuàng)作、改編，時間跨度自1964年創(chuàng)編的《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至2012年新創(chuàng)作的《媽媽的愛》，既有玲瓏精致的《小月兒高》、《蜻蜓點水》、《頑童》等瀛洲古調(diào)改編曲，也有影響力甚巨的劉氏《十面埋伏》。

研討會于16日上午在崇明縣錦繡賓館會議中心舉行，作曲家顧冠仁主持。研討會分主題發(fā)言和自由發(fā)言兩部分，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會長喬建中、上海民族樂團作曲家周樂、南京師大音樂學院教授曹月、中國音樂學院青年教師李佳和研究生葛詠、浙江省藝術學校琵琶演奏家駱介禮等分別以《論劉德海對當代琵琶藝術的貢獻》、《談劉德海琵琶音樂的創(chuàng)作》、《對劉德海先生藝術成就的再認識：以江南文化為視角的幾點思考》、《論劉德海琵琶藝術的“金三角”》、《劉德海琵琶創(chuàng)作中的絲竹情懷》和《終生擁抱木頭的琵琶大師劉德?！窞轭}進行了主題發(fā)言。劉德海先生還特地展示了他精心手繪的大幅“劉氏琵琶大回歸圖”，融歷史、未來、技術、觀念、身份、哲理等等琵琶藝術的“往世今生”。

五十多年前，20歲的劉德海身背琵琶，走出江南，求學北國，爾后演奏、創(chuàng)作、理論研究五十多年。歲月不饒人，他也不曾饒過歲月，在琵琶藝術中耕耘六十多年，而今幽居琵琶珠峰之巔的劉德海，仍以“爬坡人”的心態(tài)，“懷著對‘母親文化的思念和焦慮”，率領年輕的六位巾幗高足，返歸故里，汲養(yǎng)報恩。5年前，崇明企業(yè)家楊剛先生，憑借企業(yè)實力，以“我者”的文化身份，在陽剛民間音樂博物館籌建、絲竹樂團表演和新江南絲竹作品委約三項持續(xù)性工作中展開對崇明琵琶、江南絲竹文化的收藏、整理、保護與發(fā)展。而今，劉德海先生選擇上海崇明，與陽剛民間音樂館攜手，聯(lián)合長三角江南絲竹音樂聯(lián)誼會和當?shù)卣幕块T，以“回歸江南文化搖籃”為主題，師生同臺操演，反思總結(jié)，比之當下“行情”，規(guī)模雖小，“檔次”雖簡，然其意甚深，引人深思。

一、“六十年琵琶行，爬坡60年”

筆者留意彩色舞臺藝術片《百花爭艷》已久，當年舉國家之力抽調(diào)劉明源、胡天泉、俞遜發(fā)、閔惠芬、王昌元、劉德海、吳雁澤、馬國光、殷誠忠（承宗）等國內(nèi)的頂尖表演藝術家組成中國藝術團，全國巡演、廣播電視轉(zhuǎn)播、出國訪問，不僅將這些藝術家?guī)p峰之樂廣傳國內(nèi)外，更給無緣親臨現(xiàn)場的后人留下了《百花爭艷》這一彌足珍貴的影像資料。是年劉德海38歲，演奏的正是他最具影響力的劉氏《十面埋伏》。而今已“爬坡”至第二個38年的劉德海，將如何演繹這一持續(xù)演奏、改編超過半個世紀的《十面埋伏》，從而呈現(xiàn)具有特別意義的“76版”《十面埋伏》，筆者滿懷期待。

當日，劉德海與眾位學生共同演奏完7分鐘的《十面埋伏》，急喘著氣脫口而出“現(xiàn)在的心跳不是72跳，彈琵琶太累了”。演奏家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年齡，雖然如此，但從該曲前兩段“列營”、“擂鼓”兩版劉先生的獨奏比較中，仍可一窺劉氏“爬坡60年”的足跡。

“38版”，劉德海身穿中山裝，臉掛“手拿紅寶書”的時代“通用”表情，在高調(diào)、規(guī)范的報幕之后，快步上前，獨坐舞臺，其“列營”、“擂鼓”兩段，緊湊、精準、激情，大有拿破侖“出發(fā)、戰(zhàn)斗、勝利”的必勝信念?！?6版”，劉德海先生仍著中山裝，居群芳之中、沉著穩(wěn)健，眼睛微閉、如入無人之境，“列營”、“擂鼓”兩段獨奏，在“38版”的基礎上，將無關宏旨的一些音符省略，直陳“列營”之威嚴、“擂鼓”之氣勢?！?8版”居“有法之法”之境，彰顯“銀瓶乍破水漿進，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時代性執(zhí)著；“76版”入“法外之法”之境，傳遞“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之至境。從“有法之法”的規(guī)范到“法外之法”的自由，非長期耕耘而不可及，非“懷赤子之心，奏童趣之樂”（劉德海）而不可得?！?0年爬坡”，以此可見一斑。

木心曾賦詩《天意人工》禮贊20世紀偉大的大提琴演奏家卡薩爾斯對巴赫音樂的非凡功績：

巴赫的六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竟會在巴塞羅那/被十三歲的卡薩爾斯發(fā)現(xiàn)/真是天意啊天意//卡薩爾斯得了曲譜/持續(xù)研究三年、五年、十二年/然后公開演出。一輩子/真是人工啊人工。

劉德海自號“爬坡人”所賦《琵琶歌》：“日出彈琵琶，日落教琵琶，夜抱枕頭夢琵琶。心情好，愛琵琶：氣不順，怨琵琶，腰肌勞損恨琵琶……”，此正是“六十年爬坡”的寫照，此正是木心所講“人工啊人工”。這樣的“人工”、這樣的“爬坡”，不僅體現(xiàn)在對成名曲《十面埋伏》的持續(xù)研究、演奏，更體現(xiàn)在當天音樂會曲目自《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1964年）至《媽媽的愛》（2012年）筆耕不輟的長年“爬坡”，還表現(xiàn)在先生立足哲理高度不斷建構(gòu)、不斷完善的一整套琵琶藝術理論成果。藉此，“我是民族音樂發(fā)展道路上的一個爬坡人，明知道它沒有終點，我還會這樣一直爬下去，直到我的盡頭，哪怕再多的苦澀與寂寞”的劉氏自白，就是值得我輩后學不斷玩味思齊的實踐寫照，而非嘩眾取寵的釣譽之詞。

二、回歸的意義

喬建中師在《劉德海先生從藝六十周年慶?；顒痈醒浴分醒缘溃骸爸荡藦乃嚵苣曛H，劉德海先生以‘回歸江南文化搖籃為主題，選擇上海崇明、江蘇無錫舉辦師生音樂會與學術研討會，大有意趣，令人深思。”劉德海先生“回歸”思想，不僅極富喻意地體現(xiàn)在他的劉氏“外婆橋”童謠里，更表現(xiàn)在這場音樂會的曲目上，而產(chǎn)生這種思想的源頭，則來自長期的生命感悟。endprint

搖啊搖/搖到瀛洲橋/我給阿婆彈古調(diào)/雀欲回巢月兒高/阿婆叫我好寶寶/給我吃塊崇明糕。

這是音樂會上劉德海先生率領眾弟子，口誦“劉氏版”江南地區(qū)童謠《外婆橋》，手彈《紫竹調(diào)》，插在一組瀛洲古調(diào)文板小曲中間的吟唱。從表面上看，似乎讓正襟危坐的專業(yè)琵琶回到了生機盎然的民間琵琶，而更深層的含義，卻是以“外婆橋”隱喻的“唯有源頭活水來”的“回歸”思想。

從本次音樂會的曲目來看，《江南行》“帶著鄉(xiāng)戀的思緒和尋根的沖動……采用江南絲竹《文將軍》素材”，《新中花六板》“保持絲竹音樂的韻味，并增添評彈風格”，《一根絲線牽過河》改編自揚州民歌《撒趟子撩在外》，《媽媽的愛》“采用江南絲竹戲曲元素”譜成，《二泉映月》改編自“鄉(xiāng)音”二泉，《小月兒高》、《蜻蜓點水》、《頑童》和《獅子滾繡球》是自四首瀛洲古調(diào)文板小曲改編而成，《十面埋伏》更是廣泛記載于江南地區(qū)各派琵琶譜中的名曲。而《昭陵六駿》和《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也可以看作向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回歸”。音樂會最后由劉德海指揮，眾位弟子與陽剛民間音樂館絲竹樂隊合奏顧冠仁改編的江南絲竹經(jīng)典名曲《三六》，則明確點出了這次活動“回歸江南文化搖籃”的主題。當我們“身處文化消費、娛樂至上、虛無主義泛濫的環(huán)境”，當“琵琶的‘脾氣越來越輕浮古怪而令人難以欣賞”（劉德海寄語）之時，“回歸”才是再出發(fā)的活水源頭。因此，研討會上有同道總結(jié)曰“‘回歸是覺悟，‘回歸是去除浮躁，‘回歸是用實際行動尊重我們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高雪峰）。劉天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改進國樂”時曾言“必須一方面采取本國固有的精粹，一方面容納外來的潮流，從東西的調(diào)和與合作之中，打出一條新路來，然后才能說得到進步兩個字”（《國樂改進社緣起》）。“回歸”正是當下“采取本國固有精粹”的必由之路?！斑@一主題，既充滿劉德海本人愈老愈烈的故土情懷，又反映了他對當代琵琶藝術發(fā)展深思遠謀，既蘊含了數(shù)十年演奏、教學的生命感悟，又是對一門具有豐富傳統(tǒng)韻致的演奏藝術的哲理表達。它警示同行朋友：一門源于傳統(tǒng)沃土的當代演奏藝術，無論其技藝發(fā)展到何種高度，也不能斷了自己的源頭和根脈；吸吮江南絲竹乳汁而成長起來的琵琶藝術，無論在傳統(tǒng)流派紛呈的近現(xiàn)代，還是迅猛推進的現(xiàn)當代，都應該不斷地在絲竹樂中尋找自身生命力的根性，讓琵琶藝術的當代表達，永遠交融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巨大張力的特殊個性和美質(zhì)?！?/p>

當然，地方的“回歸”，傳統(tǒng)的“回歸”，只是看得見的“回歸”，更重要的還有看不見的“復歸于嬰兒”（《道德經(jīng)》）的“回歸”。

音樂會結(jié)束后，記者采訪劉德海先生年齡，答曰“我生理年齡76歲，心理年齡尚在開襠褲時期”。無獨有偶，沈從文在為戴乃迭譯《湘西散記》自序中曾直言：“我到北京城將近六十年，生命已瀕于衰老遲暮，情緒始終若停頓在一種嬰兒狀態(tài)中?！睙o論是自江南至北京城60年還處于“開襠褲”時期的劉德海，還是自湘西至北京60年還停頓在“嬰兒狀態(tài)”的沈從文，其共同之處，都是內(nèi)心永葆天真、快樂、好奇，而此，才是他們進入藝術至境的不二法門。其實，古今中外很多藝術大師成功的秘密，不外于此。劉氏“外婆橋”貌似“回到瀛洲橋”的地方“回歸”，其深意正是喚醒每個人心中的藝術之神——通過“專氣致柔”、“常德不離”而“復歸嬰兒”（《道德經(jīng)》）的“回歸”。

琵琶在中國發(fā)展很早，不僅有漢傅玄《琵琶賦》等大量文獻和唐白居易《琵琶行》等眾多詩詞作品的記載、描述，更有技藝“妙絕入神”的曹妙達、段善本、康昆侖等琵琶名家。明清以降，琵琶先南北分派，后演化為無錫、平湖、蒲東、崇明四大地域性流派和突出個人影響力的“汪派”。同時，《南北二派秘本琵琶譜真?zhèn)鳌罚?818年）、《鞠士林琵琶譜》（1860）、《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譜》（1895）、沈肇州氏《瀛洲古調(diào)》（1916）、沈浩初氏《養(yǎng)正軒琵琶譜》（1926）等琵琶譜廣被大江南北。20世紀以來，吳畹卿、曹安和、汪昱庭、沈浩初、林石城、程午甲、劉天華、沈肇洲、徐立蓀等一大批琵琶演奏家成長、傳藝于江南地區(qū)，江南地區(qū)幾成琵琶藝術的“麥加”。劉德海先生的童年正是在江南的首善之地上海渡過，笛子、二胡、越劇、評彈、滬劇、江南絲竹等，一應俱“玩”，“近七年的業(yè)余音樂生活，在我的學習生涯中卻初步打下了戲曲和民間絲竹的音樂基礎”（劉德?！肚俸Ｓ谓z》）。很顯然，劉德海先生雖為第一代專業(yè)琵琶學習者，但卻在青少年時期獲得了江南民間音樂的綠色哺育。這樣的經(jīng)歷，構(gòu)成了這次“回歸江南文化搖籃”的原動力，更重要的是劉德海先生從自己的經(jīng)歷中悟到了琵琶藝術乃至其它傳統(tǒng)藝術永葆青春的核心秘密。

無論是中古時期西域東傳琵琶與中原固有琵琶的區(qū)別，還是明清時期無錫、平湖、浦東、崇明的地域差異，其成長無不是在一次次的“回歸”中獲得了充盈的生命。劉德海在上世紀90年代就撰文談及“文化形勢”之一為“回歸傳統(tǒng)”，或許當時“回歸傳統(tǒng)”的迫切性還不高，但在當下以技當先，琵琶大量的創(chuàng)作、演奏國外改編曲為時尚之時，復讀“回歸傳統(tǒng)”，更見劉氏的先知先覺。

當然，這樣的“回歸”之路，20世紀以來幾乎沒有中斷過，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是如何綿延這種傳統(tǒng)，令人欣慰的是在這次活動中，已經(jīng)看到了希望。李佳作為中國首位琵琶博士學位獲得者，劉德海的高足，中國音樂學院青年琵琶教師，將自己同鄉(xiāng)阿炳的“不朽的二泉”改編成琵琶版《二泉映月》，其行實為劉師“回歸”思想的勇猛之舉。其他幾位更年輕的琵琶里手，在風華正茂之時，在與劉先生同臺吟唱“搖啊搖，搖到瀛洲橋”的童謠中，相信“回歸”的思想已經(jīng)植入他們的血液，琵琶之樂的那一輪圓月正在冉冉升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