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果
語言游戲(language-games)在維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學中一直是一個舉足輕重的概念,維氏后期的說理活動緊緊圍繞這一概念。目前哲學家們對這一基本的說理概念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1)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所提出的反私人語言論證(Anti-private Language Argument);(2)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遵循規(guī)則悖論(the paradox of following rules)①;(3)除此之外,語言游戲與懷疑論等主題也被討論較多②。然而,維特根斯坦在其《論確定性》中的哲學說理卻顯示語言游戲還有一些其他面相(aspects),比如說服問題未被討論。我們試圖從維氏在《論確定性》中對經(jīng)驗命題的討論來理解語言游戲之間的說服與演變。
我們將從維特根斯坦哲學的腳手架——科學研究與哲學研究之區(qū)分③的角度對語言游戲這一概念進行研究,這樣做有利于展示貝克和哈克的著名區(qū)分所忽略的內(nèi)容;以之為基礎(chǔ),我們可以深入理解語言游戲這一概念背后的一些理論難點。比如(1)有的研究者所提出的“語言游戲與家族相似間的矛盾”④這一問題;(2)另有論者通過研究維氏的“語言游戲”與“生活形式”(forms of life)概念而得出的文化價值之間無法通約或者文化多元論這樣的結(jié)論⑤;以及(3)本文后面將要探討的語言游戲之間的說服與演變問題等。
按照維氏后期的哲學原則,我們不能對語言游戲這一概念下一個準確的定義。這種做哲學的方法雖然避免了傳統(tǒng)哲學中的本質(zhì)主義傾向及其問題,但同時也給我們深入理解語言游戲這一重要概念設置了障礙。⑥沒有完整的定義,維氏就只好訴諸各種例證,但例子與例子之間的邊界并不清楚;不僅如此,維氏各種例子還可能前后有出入,這會對他的說理造成某種似是而非的矛盾。
在維特根斯坦對語言游戲的使用中,我們可以看出語言游戲有很多不同的樣式,最為著名的是維特根斯坦自己在《哲學研究》中對語言游戲不同例證的展示:
請從下面的例子及其他例子來看一看語言游戲的多樣性:
下達命令,以及服從命令——
按照一個對象的外觀來描述它,或按照它的量度來描述它——
根據(jù)描述(繪圖)構(gòu)造一個對象——
報道一個事件——
……⑦
基本上,這些語言游戲各自有著自己不同的目的,彼此之間的規(guī)則也一般不會通用,比如我們不會以報道事件的方式來服從命令,也不會以唱歌的方式來猜謎等等。這些生活片段或活動彼此獨立,但毫無例外都是和語言編織成一片的活動。⑧維特根斯坦愿意將這些語言游戲之間的關(guān)系稱作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
貝克和哈克(G.P.Baker、P.M.S.Hacker)認為,維特根斯坦所列舉的語言游戲可以區(qū)分為創(chuàng)建的(invented)和自然的(natural)兩種類型⑨。他們的根據(jù)是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第130節(jié)提出的“參照物”(objects of comparison)這一概念⑩:
我們的清楚簡單的語言游戲并不是為將來給語言指定規(guī)則所作的預備性研究——仿佛它們是向充分的規(guī)則走出的第一步,暫不考慮摩擦和空氣阻力。毋寧說這些語言游戲立在那里作為參照物,它們將通過相似性以及不相似性來幫助我們領(lǐng)會我們的語言游戲是怎樣一種情形。?
貝克和哈克認為,那些被創(chuàng)建的語言游戲作為參照物獨立于我們?nèi)粘5恼Z言游戲。?這種對語言游戲的分類方法因為貝克和哈克的工作而廣泛流傳于維特根斯坦哲學的研究者中,比如格洛克(Hans-Johann Glock)就指出,維特根斯坦對語言游戲的使用大概可以分為兩類:實際的和虛構(gòu)的,從《哲學研究》開始,他就更注重實際的語言游戲而更少提及虛構(gòu)的(fictitious)語言游戲了。?
創(chuàng)建的語言游戲這種想法比較好理解,畢竟維特根斯坦在列舉很多語言游戲的時候,為了說理的目的性很可能會設想一些理想的語言游戲的樣板;比如,人們一般會提起維特根斯坦那個著名的建筑者語言游戲和小孩學習語言的例子作為發(fā)明的語言游戲的代表。它們固然是創(chuàng)建的,但卻不是為了與自然的語言游戲相對照這一目的而創(chuàng)建的。維特根斯坦自己就坦言:
為了使我們的主張不致流于武斷或空洞,我們就得把范本作為它所是的東西,作為參照物——就像作為一把尺子——擺在那里;只有這樣做,而不是把范本當作現(xiàn)實必須與之相對應的成見(這是我們從事哲學時極容易陷入的獨斷主義)。?
在此,維特根斯坦明確強調(diào)了范本的意義所在——揭示我們做哲學時所帶有的成見:現(xiàn)實必須與之對應,而上述建筑者語言游戲也正是為了這種需要而提出的。這種想法,正好是前期維特根斯坦哲學中的重要內(nèi)容,比如,簡單對象(simple objects)就類似于引文中的參照物,維特根斯坦提出它多多少少也希望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對應物,否則他不會認為簡單對象這一概念的困難就在于我們無法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對應物。?而哈克和貝克的區(qū)分恰好忽略了“參照物”這一概念在維氏哲學的前后不同時期的意義變化,或者說,此處維特根斯坦更強調(diào)那些構(gòu)想的語言游戲與日常生活中的語言游戲的一致性而非對照性。
這種一致性具體表現(xiàn)為:被設想的語言游戲和日常的語言游戲都具備可行性或者合理性。維特根斯坦曾就產(chǎn)生疑問與設想一個疑問做出對比來說明這個問題:
但這不是說,我們產(chǎn)生疑問是因為我們可以設想一個疑問。我很可以設想某人每次打開家門前都懷疑門后挖出了一個大坑,而在進門前查看確實(而且某一次也許證明他懷疑得對),——但我卻并不因此在同樣的情況下產(chǎn)生懷疑。?
基本上,維特根斯坦所列舉的語言游戲都能在我們?nèi)粘I钪姓业脚c之對應的情境,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設想某個語言游戲。維特根斯坦在《論確定性》中反駁傳統(tǒng)哲學中的懷疑論,一個重要原因即在于這種懷疑論的語言游戲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實例,我們無法以之行事。?從維氏后期哲學的角度看,傳統(tǒng)懷疑論也是一種創(chuàng)建出來的語言游戲;但我們反對它的基本理由就在于它和日常語言游戲無法兼容,或者它無法容納我們的實踐生活。所以,從可行性這個角度看,所謂自然的語言游戲與創(chuàng)建的語言游戲家族相似。
從維特根斯坦對科學研究與哲學研究做出嚴格區(qū)分的角度,我們會理解語言游戲這一概念的更多面相。
自1932年起,維特根斯坦就開始使用“語言游戲”這個術(shù)語了。這是他從游戲的角度理解語言所帶來的哲學后果之一。最初,維氏將語言游戲與“微積分學”(calculus)互換著使用。他的這一使用大概是想強調(diào)語言和游戲之間的相似之處,正如微積分凸顯了語言和形式系統(tǒng)之間的相似性一樣?。但由于微積分的規(guī)則過于嚴格和死板,不符合我們?nèi)粘I钪懈鞣N游戲規(guī)則靈活多變的特征,于是維特根斯坦最終拋棄了微積分與語言游戲的類比。
維氏對“微積分學”這一概念的拋棄意味著他后期逐漸認識到了科學研究與哲學研究之間的區(qū)別。說到底,微積分代表了一種經(jīng)過充分定義的符號系統(tǒng),這種科學的語言只有外延沒有內(nèi)涵,或者說,科學研究并不處理日常生活中的意義(meaning)維度。
維特根斯坦對微積分這一隱喻的拋棄,意味著他對語言游戲這一概念的考察更多地集中在了日常生活領(lǐng)域。但科學領(lǐng)域中的語言游戲仍會滲透到日常生活的層面,在這種情況下,維特根斯坦并不能對二者進行深入分析,這也是他將舉例作為方法論所帶來的后果之一。盡管如此,維特根斯坦對科學的語言游戲與日常的語言游戲之間的區(qū)別仍有所察覺:
考察一下下面兩個語言游戲:
a.一人命令另一人做某些特定的手臂動作或取某些身體姿勢(體操教練和學生)。這個語言游戲的一個變種是這樣的:學生對自己下命令,然后執(zhí)行。
b.某人觀察一些合乎規(guī)律的過程——例如各種金屬對酸的反應——然后對某些特定情況下將出現(xiàn)的反應做出預言。
這兩類語言游戲之間有顯而易見的親緣,也有根本區(qū)別。這兩種情況里都可以把說出來的話稱作“預言”。但請比較一下導向第一種[作預言的]技術(shù)的訓練和導向第二種[作預言的]技術(shù)的訓練!?
很顯然,維特根斯坦上述例子中的兩種語言游戲分別對應日常生活中的語言游戲與科學中的那些專業(yè)的語言游戲,維氏只是認為這兩種語言游戲有親緣但也有重大區(qū)別。兩種語言游戲?qū)ξ磥砬闆r預測的不同精確程度對應于日常語言與微積分之間的區(qū)別;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也類似于通常意義上的自然規(guī)律與生活規(guī)則的區(qū)別。所以,將語言游戲區(qū)分為科學的與日常的更符合維特根斯坦整個哲學的指導性原則;并且,這樣的區(qū)分有利于我們理解后文討論語言游戲之間的說服時對不同經(jīng)驗命題的區(qū)分。
為了更清楚地理解語言游戲之間說服的例證,我們還有必要對語言游戲的確定性特征進行討論。從維氏在《論確定性》中對語言游戲的相關(guān)論述我們可以看出:確定性(certainty)是語言游戲天生的特征?,人們關(guān)于世界、生活的種種困惑都能在某種語言游戲中得到解答和理解。我們從小就被某種語言游戲賦予了某個特定的世界觀,并通過這種世界觀來看待世界?,屬于這種世界觀的東西就能被我們注意和理解,反之則被忽視。?
這一點在維氏論述小孩習得語言游戲的過程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小孩習得某種語言游戲是被訓練的結(jié)果,這一過程類似于訓練小孩對某個語詞做出自然反應;而這種反應實際上在語詞與小孩的行為之間構(gòu)造了某種因果關(guān)聯(lián),也即維氏所謂的遵循規(guī)則的盲目性。?盡管這種因果關(guān)聯(lián)并不像自然規(guī)律那樣無法被改變。
與上文中的那些瑣碎的體現(xiàn)生活片段的語言游戲相比,維特根斯坦在討論確定性的時候所涉及的語言游戲就范圍來說要大得多,或者說維氏在討論確定性的時候所預設的語言游戲與文化或者生活形式(forms of life)等概念無異。相應地,包含在日常生活或者各種生活形式中的那些瑣碎的語言游戲自然也帶有確定性的特征。
語言游戲的這種確定性決定了我們不會輕易地懷疑自己所在的語言游戲的合理性,事實上,與某種語言游戲相關(guān)的質(zhì)疑和檢驗早已發(fā)生在這個語言游戲之中:
有關(guān)一種假設的一切檢驗、一切確證或否證都早已發(fā)生在一個體系之中。這個體系并不是我們進行一切論證時所采用的多少帶有任意性或者不太可靠的出發(fā)點,而是屬于我們稱之為論證的本質(zhì)。?
語言游戲的存在總是充滿各種假設和前提,對之的檢驗和質(zhì)疑從一開始就產(chǎn)生了。對于一個獨立的語言游戲而言,其內(nèi)部信念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就構(gòu)成了我們所謂的“論證”(argument)。所以,任何對語言游戲的質(zhì)疑都能在其內(nèi)部找到一個合理的解答。正如維氏所言:語言游戲作為一個信念系統(tǒng)的整體是沒有理由的(groundlessness)?,也就是說任何理由都依賴一個使之發(fā)生作用的語言游戲的存在。
那么,語言游戲的這種確定性是其自身的特點還是人為賦予的呢?畢竟,語言游戲在現(xiàn)實生活中分屬于不同的人群,這在維氏的相關(guān)討論中是一個稍顯復雜的問題。根據(jù)上文的分析,語言游戲作為一個信念的整體,其自身毫無疑問具有確定性;但這種自身的確定性僅僅對于生活在某種語言游戲之中的人們有效。
如果我們將語言游戲中的信念看作其中的人們所依之行事的知識,那么這種知識就取決于我們的承認。?一個人將某種信念系統(tǒng)作為自己的知識體系,他就不會承認任何作為反面證據(jù)的經(jīng)驗。維氏舉例說道:
天主教徒也相信一張圣餐餅在某些環(huán)境下完全改變其性質(zhì),與此同時一切證據(jù)都證實情況正好相反。所以如果摩爾說“我知道這是酒,不是血”,天主教徒就會反對他。?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某個語言游戲起作用的前提是它被人們所習得,而習得某種語言游戲的前提又是無條件相信。于是,語言游戲雖然就其自身而言無疑具有確定性,但若沒有人們對之的相信(承認)態(tài)度,這種確定性則蕩然無存。
上面的分析大致展示出一些研究者所談論的“維特根斯坦的文化相對論”傾向,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半。當結(jié)合維氏對科學研究與哲學研究之間的區(qū)分來看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研究者們沒有充分認識到經(jīng)驗命題在語言游戲演變中的重要地位是導致維氏文化相對論這一結(jié)論的內(nèi)在原因。
如果考慮到經(jīng)驗命題這一變量,各種語言游戲之間就不再是文化多元主義所展現(xiàn)的關(guān)系了。根據(jù)維氏的說法,具有經(jīng)驗命題形式的命題,而不僅僅是邏輯命題,屬于一切思想運作的基礎(chǔ)。?通過對經(jīng)驗命題的質(zhì)疑或修正,語言游戲也逐漸發(fā)生著改變,甚至一些語言游戲逐漸被別的語言游戲所替代,這都是世界歷史上所印證過的事實。
任何語言游戲都與我們的生活有關(guān),相應地,也與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有關(guān)。那種只能通過人們的承認或無條件相信而獲得確定性的語言游戲大概只有各種神奇的傳說或者神話了。
經(jīng)驗命題之所以能影響甚至改變語言游戲,就在于它在語言游戲中的作用比較特殊。按照維特根斯坦的看法,我們把在實踐中獲得的經(jīng)驗判斷作為檢驗一些假設的標準,并且總是把判斷當作判斷的原則使用。?一般而言,判斷之所以能被當作判斷的原則,其理由大概在于經(jīng)驗判斷的重復性和穩(wěn)定性;如果經(jīng)驗判斷缺乏穩(wěn)定性,我們在下一次做判斷的時候就無法將先前的判斷當作原則加以參考。而經(jīng)驗判斷之所以具有穩(wěn)定性,是因為我們相信一直發(fā)生的事情還將再度發(fā)生,或者自然界具有某種齊一性(uniformity)。?我們可以稱這種經(jīng)驗命題為普遍經(jīng)驗命題,比如物理學命題。
不僅如此,某些特殊的語言游戲本身也不斷地塑造著我們的經(jīng)驗,教會我們經(jīng)驗這個世界的方式。語言游戲的這種功能讓我們?nèi)ミ^這種而非別種生活。比如,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的語言游戲教導當時的人們過一種儒家的生活,而過這種生活的人自然會習得儒家的生活經(jīng)驗。這種現(xiàn)象顯示我們從小都生活在某種特殊的傳統(tǒng)之中并對之深信不疑。所以,經(jīng)驗命題不僅僅包括維氏所言的各種物理化學等普遍經(jīng)驗命題,也包括那些我們的生活所形成的特殊經(jīng)驗命題。這兩種經(jīng)驗命題對應于上文提到的兩種不同語言游戲的劃分,類似地,我們可以將科學的語言游戲看作是普遍的語言游戲,而日常的或直覺層面的語言游戲可被看作特殊的語言游戲。
人們的生活形式也會隨著時間而慢慢發(fā)生改變。改變的發(fā)生有很多種情況,比較典型的,比如當某個領(lǐng)袖神跡的說法后來被經(jīng)驗所否證,包含這個神跡的語言游戲就會被修正甚至被舍棄;又比如當某種技術(shù)得到革新,有人就會放棄之前相應的技術(shù),當這樣的人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新的語言游戲以及生活方式就會出現(xiàn),就像電視、飛機帶給人們與雜志、馬車等不同的語言游戲一樣。
傳統(tǒng)社會中(現(xiàn)代人類大規(guī)模交往發(fā)生之前),基本上不會發(fā)生某種語言游戲被徹底改變或者舍棄的事情。道理很簡單,并沒有一個合適的替代者,彼時的語言游戲大都以特殊經(jīng)驗命題為主要模型。因而,只要人們堅持傳統(tǒng)語言游戲作為生活指導原則的確定性,相應的語言游戲就沒有改變的理由和契機。
而在現(xiàn)代社會,語言游戲的改變不僅由各種與生活緊密相關(guān)的技術(shù)革新所引起,異質(zhì)語言游戲或生活形式之間的交往也會造成語言游戲的改變。在語言游戲不斷交往的過程中,它們之間又會發(fā)生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維氏通過思想實驗對這種情況予以了討論:
設想我們遇到一些不把這(即物理學命題——引者注)當作強有力理由的人?,F(xiàn)在,我們怎樣來想象這種情況?他們不去請教物理學家,而去詢問神諭。(因此我們把他們當作原始人。)詢問神諭并受其指導對他們來說是錯了嗎?——如果我說這“錯了”,難道我們不是在用我們的語言游戲為基礎(chǔ)來反對他們的語言游戲嗎?
而我們反對他們的語言游戲是對還是錯?當然有各種口號可以用來支持我的做法。
當兩個無法相互調(diào)和的原則真正相遇時,每個人都會把對方當作蠢人和異教徒。
我說我會“反對”另一個人,但是難道我不會給他講出理由嗎?當然會。但是這些理由能有多大效力?在理由窮盡之后就是說服。(想想傳教人士讓土著人改宗時發(fā)生的事情。)?
看起來,維氏似乎認為不同語言游戲之間的道理并不能彼此通達。在這個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物理學命題作為經(jīng)驗命題并不能改變?nèi)藗儗ι裰I的信仰。維特根斯坦的推理是這樣的:不同語言游戲的確定性對于相信它的人們來說具有等價性,而某種語言游戲得以發(fā)揮作用的前提就是人們對之的相信和承認。
既然如此,我們完全可以設想土著居民只相信神諭而完全不理會也不相信物理學命題的有效性。若土著居民堅持這一點,除非被迫,否則他們的語言游戲仍舊無法被改變。但理論歸理論,在現(xiàn)實中,土著居民總是被迫接受包含物理命題的語言游戲。?
因而,此處的重點并不在于語言游戲之間的道理為何不能彼此通達。我們更應該看到,維氏不由分說地將兩種異地的語言游戲自動地歸為時間上原始與現(xiàn)代的區(qū)別,可問題就在于,作為掌握物理學命題的我們與那些少數(shù)部族生活在同一時代,兩種語言游戲之間的時空轉(zhuǎn)換如何得以完成?或者說,語言游戲之間這種原始與現(xiàn)代的時間必然性如何得以建立?
維特根斯坦并未生活在古代,他和我們一樣,對原始語言游戲的了解大概來自人類學家們對少數(shù)部族的記錄,比如弗雷澤的《金枝》等等。那維氏以何種標準判定少數(shù)部族的語言游戲比我們的原始?
我們可從維氏給出的材料中大致推論出原始之為原始以及現(xiàn)代之為現(xiàn)代的理由:維氏例證中所提到的經(jīng)驗命題即物理學命題,它們能被事實證實或否證,這是物理學命題的基本特征;而物理學命題正是在不斷地證實或否證中得以發(fā)展。物理學演變的過程正是物理學經(jīng)驗命題隨著線性時間不斷修正和積累的過程,而正是這一過程造就了我們當今所謂的現(xiàn)代社會。于是,暗含在維氏例子中的邏輯便是:少數(shù)部族的語言游戲并沒有豐富的物理學經(jīng)驗命題,而他們?nèi)粢e累這些命題則需要很長時間,因此,我們現(xiàn)代人處于這條時間軸的終點而少數(shù)部族處于起點。
對于一個現(xiàn)代的理性人而言,如果某個特殊的語言游戲中的一些樞紐命題(hinge propositions)與我們生活中的普遍經(jīng)驗命題(科學事實)不符,比如科學命題對眾多宗教信念的否證,這就足以成為他們拒斥這些特殊語言游戲的理由。被拒斥的語言游戲就逐漸成為某種與現(xiàn)實生活無關(guān)的存在,或者說它們與時代隔離了;而普遍經(jīng)驗命題卻依然在擴展,人們的生活形式也隨之被改變。于是,接受普遍經(jīng)驗命題是不得不為之的事情,而接受特殊經(jīng)驗命題卻由于時空距離的擴大而僅僅是個意志問題了。
進一步,如果思想家們能夠在普遍經(jīng)驗命題之上建立一套與之對應的政治制度與社會治理原則(此問題超出了本文設定的范圍,將另文專論),那么,我們似乎注定沒有理由再堅持那些特殊的語言游戲了。由此,那些普遍的經(jīng)驗命題正是在上述意義上推翻或重新塑造了大多數(shù)傳統(tǒng)中的特殊語言游戲;而維氏所謂原始與現(xiàn)代語言游戲的區(qū)分也正是通過普遍經(jīng)驗命題的發(fā)展才得以真正展現(xiàn)。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大致可以看出,維氏關(guān)于語言游戲的立場比“語言游戲與家族相似之間的矛盾”這樣的立場更為復雜,也比文化多元主義這樣的標簽更有張力。這一結(jié)果幾乎是注定的:維氏的反本質(zhì)主義思路導致他對語言游戲的多樣使用。
對語言游戲的多樣使用導致維特根斯坦對文化態(tài)度的復雜性:一方面,他堅持語言游戲之間的道理因其自身的確定性而無法得到傳遞;另一方面,他的論述中顯示出語言游戲有原始與現(xiàn)代的線性劃分。這種復雜模糊的立場雖然為理解他的哲學設置了一定的障礙,但也更貼近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
理論上,特殊的語言游戲“必然”會被普遍經(jīng)驗命題所改造,但事實上這個過程因為語言游戲的確定性特征而顯得比較迂回。承認這一點,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不同生活形式中的人們似乎更看重自己的道理而忽視了對別的語言游戲的真切理解,維氏在這個問題上比較悲觀:
我們說:“讓我們想象那些不知道這種語言游戲的人們吧?!钡谶@樣做的時候,我們?nèi)耘f對這些迄今為止過著與我們不同生活的人們沒有清楚的概念。我們甚至不知道應該想象些什么,因為那些人的生活在其他任何方面都與我們對應,而在這些新條件下與我們對應的生活也是給定的。?
當我們設想別種語言游戲中的生活的時候,我們總是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自動代入其中,或許這是我們理解別種生活的唯一途徑,但這也恰好說明,語言游戲之間離真正的相互理解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①比較著名的比如:克里普克(Kripke),Wittgenstein on Rules and Private Language,Wiley-Blackwell,2005。
②比較典型的可參見McManus,Denis(Eds.),Wittgenstein and Scepticism,Routledge,2004;以及曹劍波:《維特根斯坦論有意義的懷疑——〈論確定性〉的懷疑觀管窺》,《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年第5期等相關(guān)文章。
③對維氏哲學觀比較專門的介紹可參見陳嘉映《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現(xiàn)代哲學》2006年第5期;同時,也可參見Ray Monk,How To Read Wittgenstein,Granta Publications,2005,p.2;以及 Anthony Kenny,Cognitive Scientism,in Glock,Hans-Johann(EDT)/Hyman,John(EDT),Wittgenstein and Analytic Philosophy,Oxford University Press,USA,2009,p.252。
④參見蘇德超、張建華《略論語言游戲與家族相似的矛盾》,《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
⑤韓林合:《維特根斯坦論“語言游戲”與“生活形式”》,《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也見 Bob Plant,“Religion,Relativism,and Wittgenstein’s Naturalism”,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9(2),2011,pp.177 ~178 以及 Paul O’Grady,“Wittgenstein and Relativism”,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2(3),2004,p.315 等文獻,對維特根斯坦晚期哲學的相對主義解讀在學界也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
⑥格洛克也認為,很多研究者抱怨說維特根斯坦并未給確認語言游戲設置一定的標準,但他認為這樣做并沒有基本的問題。這是因為格洛克并未從本文所謂的維特根斯坦哲學的腳手架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參見Hans-Johann Glock,A Wittgenstein Dictionary,Blackwell Publishing Limited,1996,p.196。
⑦⑧ ? ?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Trans.By G.E.M.Anscombe,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99,part1,§23,§7,§130,§131,§630.中譯文參考陳嘉映譯本。
⑨?G.P.Baker and P.M.S.Hacker,Wittgenstein,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Essays on the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Oxford:Blackwell,reprinted 2004,pp.54 ~56,p.53.
⑩也有論者從安思康姆對“參照物”這一概念的翻譯以及語言游戲完備性這一角度對哈克和貝克的分類進行過批判。參見馬琳《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概念新探》,《學術(shù)月刊》2009年第3期。
? ?Hans-Johann Glock,A Wittgenstein Dictionary,Blackwell Publishing Limited,1996,p.196,p.193.
??Wittgenstein,Notebooks 1914-1916,Ed.By G.H.von Wright and G.E.M.Anscombe Trans.By G.E.M.Anscombe,Blackwell Publishers 1998,p.68,§84.
?李果:《從言到行——論維特根斯坦對傳統(tǒng)懷疑論問題的消解》,《哲學研究》2013年第4期。
? ? ? ? ? ??? ? ? ?Wittgenstein ,On Certainty,Edited by G.E.M.Anscombe and G.H.von Wright,Translated by Denis Paul and G.E.M.Anscombe,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75,§3,§92,§74,§219,§105,§559,§378,§239,§401,§124,§609-612.
?Wittgenstein,On Certainty, § 315 以及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part1,§472.
?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對這種現(xiàn)象進行過詳細描述:“然而令人非常吃驚的是,一種更直接的威脅是來自發(fā)生在世界上諸如亞洲、非洲和美洲安第斯山這樣一些地區(qū)的一種進化,這些地區(qū)過去一直被認為是在人類學研究范圍內(nèi)的?!@些龐大的人口正在迅速變化,并且他們的文化正在越來越像西方世界的文化?!眳⒁娏芯S-斯特勞斯《結(jié)構(gòu)人類學·卷二》,張祖建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0頁。
?Wittgenstein,Remarks On Color Ed.by G.E.M.Anscombe,Trans.by Linda L.McAlister and Margarete Sch?ttle,Blackwell Publishers Ltd,2003,§2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