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自由主義”思潮在中國

石勇

編者按：在中國思想界林林總總的各種思潮中，新左派、自由主義、儒家三大思潮“三足鼎立”，自由主義思潮在知識分子中曾有廣泛的影響，但在貧富懸殊、國企MBO的熱潮中，卻漸漸退化為一種為社會不公和權(quán)貴資本“搶劫”進行辯護的理論。近年來“右翼自由主義”在中國的破產(chǎn)，預(yù)示了全盤西化在中國根本行不通。因此，追求公平正義的“左翼自由主義”思潮被視為是一種對“右翼自由主義”的反撥。認真辨析“左翼自由主義”思潮，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對于推進中國當(dāng)下的社會變革和價值構(gòu)建，不無裨益。

6年前，看著有中國特色“自由主義”的那副樣子，我像余秋雨同志一樣“含淚勸告”—“自由主義”早被號稱“自由主義者”的那幫人玩臭了，還是換一批人吧。

6年后，在一片沉寂中，另一批人終于上來說話了。

他們拿出了自由主義的另外一個版本：平等自由主義或左翼自由主義。這個版本在西方思想界的代表人物，就是赫赫有名的美國政治哲學(xué)家羅爾斯、德沃金——以及德沃金的學(xué)生、加拿大政治哲學(xué)家金里卡。

2014年4月，青年學(xué)者周濂在和香港作家陳冠中對談時，說“其實我覺得平等自由主義或者左翼自由主義的旗幟是時候應(yīng)該亮出來了”。我相信，這句話無論是從周濂的嘴里說出，還是從別人的嘴里說出，都憋了很長的時間。

8月，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兩岸三地的30多位學(xué)者、作家、文化名人聚在一起開了一個“左翼自由主義與中國：理念與實踐”研討會，這是華人思想界第一次以左翼自由主義為主題所召開的研討會。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符合社會主義的文藝方針，繁榮了祖國的文化事業(yè)，挺好的。

10月，人民日報社旗下的《人民論壇》雜志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中國社會思想動態(tài)“新特點新動向”的調(diào)查分析文章，說“自由主義陣營中出現(xiàn)了左翼”。看來，“左翼自由主義”在中國思想文化界的存在，已被各方所正視。

但存在了，在這個社會，又能有怎樣的命運呢？

很多人大概不知道“左翼自由主義”到底在主張什么，我們來看一下以下的現(xiàn)象：

中國首富王健林的兒子王思聰最有錢，是“中國第一富二代”，銜著金鑰匙出生，什么都不用干，享有的東西，是屌絲同志們奮斗N輩子估計都難以得到的。對此，有A先生表示，人家繼承“富爸爸”的財產(chǎn)，不偷不搶，實在沒什么可說的。

A先生的話有問題嗎？表面看上去沒有，思聰同學(xué)做什么是他的自由。

但是，有另一個人B先生說，不對吧？王思聰在社會競爭中繼承這么一個優(yōu)勢地位，僅僅因為他是王健林的兒子，出身這種東西不是個人努力的結(jié)果，而僅僅是一種運氣，一種在道德上偶然、任意的因素，他真的在道德上應(yīng)得這么一個地位嗎？同樣，那些屌絲們，僅僅因為出身窮人家庭，就活該處于劣勢嗎？

看上去，B先生的話是不是也有點道理？

英國政治哲學(xué)家大衛(wèi)·米勒做了一個思想實驗。他假設(shè)有一個班級，在這個班級中，有一個男孩非常牛，無論是考試、作文競賽，還是搞活動、踢球，他都是第一名，所有的獎金、獎品好像都是專門為他準(zhǔn)備的。從我們的道德直覺上看，這沒有問題吧？但是，米勒請我們再想一想，對此我們是否感到遺憾？我們是不是覺得，好像還是有點不對勁？

這是肯定的。畢竟，我們不會認為：班級就只是某個人玩的舞臺。社會同樣不只是少數(shù)有權(quán)、有錢、有名的人玩的舞臺，以致其他人只有看戲的份。之所以有一個班級，一個社會，是要盡可能讓大家都有得玩的。

好，B先生的話，和米勒的意思，就很接近左翼自由主義的主張：“正義是制度的首要美德”、“政府應(yīng)對公民平等關(guān)切”—雖然它并不僅僅有這些主張。

誰都知道“自由主義”，就像誰都知道“社會主義”一樣，不排除有很多人會有情緒反應(yīng)，但說“左翼自由主義”，可能聽者不以為然。而之所以不以為然，是受到一個流俗之見的影響。

這個流俗之見認為：左派強調(diào)平等，右派強調(diào)自由，而左翼自由主義嘛，不過就是平等也要，自由也要，就是對構(gòu)成沖突的平等和自由這兩種價值的一種妥協(xié)或折中。于是，左翼自由主義似乎沒有自己的邏輯和深刻的東西，玩的不過就是“左翼+自由主義”，立場模糊，毫無個性。

于是，在習(xí)慣了二元化思維的很多中國人那里，它也就里外不是人，左派認為它是“右派”（因為它批評權(quán)力），右派認為它是“左派”（因為它警惕資本）—前些年，“自由主義”在輿論上得勢的時候，很多自由主義小混混干脆按照自己的素質(zhì)和理解能力，罵有左翼自由主義立場的人是“左棍”。

確定無疑的是，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中國，在具有相對性的政治光譜中，左翼自由主義屬于“左翼”這個范疇內(nèi)，但此左非彼左。它并不像流俗之見所認為的那樣，是在平等和自由中妥協(xié)—它的一系列主張，是論證、推理出來的。

另外，在左翼自由主義眼中，平等和自由并不構(gòu)成沖突。它們之所以看起來沖突，是因為繞過了正義（公正）這個裁判。這個裁判同時也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價值。

我們來簡單地看一下，左翼自由主義的主張是怎么推出來的：

它的“阿基米德點”是康德所說的一句話“人是目的”。這句話相當(dāng)于數(shù)學(xué)上的“公理”，相信不會有人公開跳出來說，一個人就應(yīng)該是另一個人獲取、維護自己利益的手段（雖然事實上往往如此，但它在道德上是錯的）;人是目的，意味著每個人在尊嚴上、權(quán)利上是平等的;他們都應(yīng)該有符合其作為一個人的尊嚴的自由;既然如此，政府應(yīng)該是人們同意之下的產(chǎn)物，它不能侵犯人們的各項基本自由和權(quán)利……

問題還沒有完。如果一個社會貧富懸殊，很不平等了呢？左翼自由主義會說，這是錯的，必須通過對富人征高額稅收來補償窮人。但右翼自由主義馬上抗議了，說這侵犯了富人的自由和“財產(chǎn)權(quán)”。對于這種抗議，左翼自由主義的回答是：沒有侵犯他們的自由和財產(chǎn)權(quán)，因為貧富懸殊來自于一個原本就不公正的分配制度，原本就是富人多拿了，現(xiàn)在只是還給窮人而已。

可以說，左翼自由主義其實是一種真正的（也就是很難異化的）“窮人理論”。一方面，它可以防止政府權(quán)力濫用，侵害人們的權(quán)益;另一方面，它防止一個社會中的強者、富人傷害弱者、窮人，從而，把平等、自由這些好東西擴展到所有人身上，追求“平等的自由”和“自由的平等”。在道德上，這顯然有很強的吸引力，吻合我們的一系列道德直覺。

“平等的自由”和“自由的平等”，恰恰也是今天的中國非常需要的—我想說，是非常需要。

但左翼自由主義，會有影響力并改變中國嗎？

了解中國思想界文化界的人都清楚，在過去，是新左派、自由主義、儒家“三足鼎立”，自由主義在知識分子，或自認為有知識的人那兒曾有廣泛的影響—影響到了什么地步呢？我印象中，即使一個人完全不清楚密爾、洛克、諾齊克這類人是干什么的，在網(wǎng)絡(luò)上罵人前，他也會先喊上一句“我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似乎這么一喊，就可以站在一個道德制高點上了。

值得一提的是，歷史給“自由主義”提供過非常好的機會。一直到大概2008年以前，中國社會輿論的土壤都有點偏右。一方面，精英們要“防左”，另一方面，“左”有歷史污點，被污名化，在“勢”上落了下風(fēng)。可以說，除了權(quán)力對自己激進訴求的打壓，“自由主義”在競爭中占據(jù)了天時地利。

可惜，很快就不行了。

首先是所謂“自由主義者”自身的問題，許多自稱、被稱或號稱的“自由主義者”，腦子里卻充滿了“左—右”、“黑—白”之類的二元化思維，而且是極端的文青式的二元化思維，圈子化明顯，輕易排斥持不同觀點者，在學(xué)術(shù)上也沒有太多創(chuàng)造性。插一句，很多公知，就是由“自由主義者”進化而來的，只不過，當(dāng)“自由主義”被玩臭時，他們中已極少有人還說自己是“自由主義者”了。當(dāng)然，玩了一段時間，“公知”這個詞也被他們玩臭了，這是后話。

更要命的是，當(dāng)年那些“自由主義者”念念有詞的“自由主義”，并不是多么與時俱進，而恰恰是西方早已拋棄的歷史垃圾。這種版本的“自由主義”，只是對應(yīng)于西方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的那種低級版本，站在資本一邊，對平等、社會福利政策特別反感。這正是經(jīng)典的“右翼自由主義”：古典自由主義+經(jīng)濟自由主義。

這種版本的“自由主義”，被學(xué)者甘陽質(zhì)問，到底是貴族的還是平民的？回答是：貴族的。因為一種站在資本一邊，拒斥平等、社會福利政策的“自由主義”，邏輯上雖然沒有否定，但一定兌現(xiàn)不了平民也享有自由的理論承諾。而至少從20世紀(jì)9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同時面臨兩個大問題：制約權(quán)力、社會不公。這種版本的“自由主義”，最多能夠?qū)鉀Q第一個問題提供思路，而對于第二個問題無異于火上澆油。因此，在貧富懸殊、國企MBO（管理層收購）的熱潮中，“自由主義”退化為一種為社會不公和權(quán)貴資本“搶劫”進行辯護的理論。

這樣的“自由主義”能有好名聲，估計老天都不會答應(yīng)吧？

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感到奇怪的是，自羅斯福新政后，和資本主義捆在一起的“右翼自由主義”，在社會制度、政策層面，慢慢地就已被西方拋棄了，為什么前些年，一些人還像撿了寶一樣地準(zhǔn)備推銷給中國社會呢？左翼自由主義的一個觀點，可能會讓某些“自由主義者”絕望：資本主義和自由主義只有偶然的聯(lián)系，只是在歷史上碰巧大家差不多一起出現(xiàn)而已，在邏輯上是沒有必然聯(lián)系的，所以，最好不要綁在一起。

而從歐美的歷史發(fā)展上看，大致有兩條軌跡。一條發(fā)生在歐美的非東歐國家，先是搞右翼自由主義，搞得比較夸張—我記得諾貝爾經(jīng)濟學(xué)獎得主克魯格曼（不好意思，他是左翼自由主義者）曾痛苦地回憶：在20世紀(jì)初的時候，你敢在美國提社會保障這類東西，馬上就會被扣上“共產(chǎn)主義者”的大帽子。接著，在經(jīng)濟社會危機中，慢慢從極右向左靠攏，最終走到左翼自由主義或社會民主主義（這兩者最為接近）。另一條軌跡發(fā)生在東歐，先搞右翼自由主義，最終也走向社會民主主義的方向?？梢哉f，從世界歷史的趨勢上看，極左和極右是慢慢會沒有市場的，平等、自由、民主、公正、社會福利，這些價值，已經(jīng)成為“社會基本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

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就明白中國的“自由主義”為什么這么快走向破產(chǎn)。從社會政治角度看，“右翼自由主義”在中國的破產(chǎn)，也預(yù)示了全盤西化在中國根本行不通。而等到“自由主義”被玩臭很久后，左翼自由主義才出來，已經(jīng)是姍姍來遲了。

前面說過，左翼自由主義吻合我們的一系列道德直覺，而且也是今天中國社會非常需要的。但它確實有點生不逢時。

有一系列因素會讓它舉步維艱—當(dāng)“左翼自由主義與中國：理念與實踐”研討會召開的時候，我就做出了這個艱難的判斷。

它在社會輿論層面，碰到了一個非常大的挑戰(zhàn)：現(xiàn)在“啟蒙”早成笑柄，中國整個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進入了一個更加強調(diào)秩序和安全的時代。被擠壓在一個狹小空間是必然的。非常有可能，它也就是一小群知識分子的談資。

當(dāng)年，新左派、自由主義、儒家等爭論，各自有廣泛的影響，有一個歷史性的背景，就是中國的走向似乎具有某種不確定性，因此，各自似乎都可以發(fā)揮其影響中國走向的作用。但是，現(xiàn)在當(dāng)“無知之幕”揭開，中國該怎么走的問題，答案似乎都沒它們什么事。

在社會心理層面，人們越來越?jīng)]有耐心。而左翼自由主義恰恰是一種需要耐心才能夠理解的思想理論。它不像別的思想理論，可以提供一些精煉的、富有激情的口號。比如“不自由，毋寧死”、“打土豪，分田地”、“人人生而平等”、“祖國是我們的母親”，就很讓人激動。

曾經(jīng)有一位領(lǐng)導(dǎo)人說過，“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有光輝”。這句相當(dāng)富有哲理、體現(xiàn)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話，激勵著我們?yōu)閷崿F(xiàn)有中國特色的公正社會而努力奮斗。我想，在參與實現(xiàn)中國夢的偉大征途中，這也值得“左翼自由主義的同志們”學(xué)習(xí)。

不能通俗精煉就容易遠離大眾。同時，左翼自由主義在情感上似乎也沒有太多的吸引力。我們希望平等，希望自由，希望公正，左翼自由主義吻合我們的道德直覺（我們從直覺上知道這樣是對的，那樣是不對的），同時也會引起我們的自然情感反應(yīng)。但是，和民族主義等比，它畢竟是一種“理性理論”而不是一種“情感理論”，無法喚起“心理群眾”，或者說，容易形成“心理群眾”的群體對它是沒多少興趣的。僅僅從“受眾”這一塊來說，左翼自由主義在傳播上沒有多少競爭力。

另外，正如“左”曾經(jīng)背負過歷史包袱，被污名化過一樣，在今天，左翼自由主義還得為“自由主義”被玩臭的后果埋單。很可能，本來算在“自由主義”賬上的東西，都會算在左翼自由主義頭上。要證明和有中國特色的“自由主義”不是一伙的，談何容易。

以上這些，都是從表層的社會土壤（也就是特定時期的政治、社會、輿論氛圍）來考察。而就中國社會的深層文化土壤來說，我發(fā)現(xiàn)它真不是左翼自由主義的沃土，起碼現(xiàn)在不是。

和很多思想理論不同的是，左翼自由主義是一種純粹的政治哲學(xué)、道德哲學(xué)理論，沒有文學(xué)的審美給它包裝，沒有經(jīng)濟學(xué)的利益來誘惑，沒有宗教的精神氣質(zhì)來激起人們的向往和勇氣，沒有和“民族”、“國家”這類字眼聯(lián)系在一起的原始情感可供催化，沒有黑白分明的二元思維方式來成全人們的“條件反射”—這就不太容易讓人激動了，很不痛快。它不太契合中國人的思維：非邏輯思維、模糊思維、二元對立思維、情感反應(yīng)思維。從思維上來說，它是陌生的東西，屬于“他者”，要獲得廣泛響應(yīng)，是需要很長時間的。

很多東西，也許就是宿命。從西方歷史來看，左翼自由主義是由古典自由主義進化而來的，是自由主義成為主流后，在回應(yīng)社會需求時的一種自我揚棄，而不是從天而降。但中國沒有這個東西，它沒有這個基礎(chǔ)。而問題是，它又不可能像別的思想理論一樣，可以激進地改造、重構(gòu)一個社會。那，看上去，雖然它可以切入人的內(nèi)心，能夠回應(yīng)中國社會的很多問題，但在社會層面，仍只是漂浮的思想文化云團。

盡管如此，認真辨析“左翼自由主義”思潮，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對于推進中國當(dāng)下的社會變革和價值構(gòu)建，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