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建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藝術(shù)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29)
重情·崇雅·尚逸:六朝古琴的審美特征
李修建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藝術(shù)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29)
六朝時期,以琴為代表的音樂走向?qū)徝赖淖杂X,琴與士人發(fā)生了密切關(guān)聯(lián),成為士人文化素養(yǎng)的重要表征。六朝古琴體現(xiàn)出重情的審美意識,琴成為娛心之具,士人在孤獨愁悶之際,常以琴遣懷,琴還表達了至深的朋友之誼、手足之情。六朝古琴具有雅的審美內(nèi)涵,表現(xiàn)為材質(zhì)之雅、琴人之雅和彈琴場景之雅。在六朝人的文化想象中,琴為雅器,制琴的桐木生長在仙境般的環(huán)境之中,彈琴之人需要具有高超的文化素養(yǎng)、獨立的人格和高潔的品性。六朝隱士多好彈琴,具有隱逸情結(jié)的嵇康等人為琴注入了玄學化的文化內(nèi)涵,使琴具有了高逸的美學品格??梢哉f,六朝時期確立了中國古琴的審美意蘊與文化精神。
六朝;琴;情;雅;逸
六朝被視為文藝走向自覺的時代,其中的“自覺”,指的是文藝不再附麗于道德教化的功能之下,而是在文化體系之中具有了獨立地位,審美性和藝術(shù)性成為文藝創(chuàng)作與欣賞的歸趣。這種自覺意識體現(xiàn)于六朝文學、書法、繪畫等各個門類之中。以音樂而論,其與士人的關(guān)系變得日益緊密,成為六朝士人日常生活中不可須臾離的文化要素。他們不止于日常的欣賞,而且以操演為能事。在諸類音樂之中,以琴最為突出,彈琴成了世族子弟必備的文化技能,所謂“衣冠子孫,不知琴者,號有所闕”①《顏氏家訓》卷七《雜藝第十九》。。琴與文學、清談、書畫、圍棋等成為彰顯士人才情與素養(yǎng)的文化符號。②如謝鯤:“通簡有高識,不修威儀,好《老》《易》,能歌,善鼓琴?!?《晉書》卷四十九)公孫宏:“善鼓琴,頗能屬文?!?《晉書》卷五十五)段豐妻慕容氏:“有才慧,善書史,能鼓琴?!?《晉書》卷九十六)陶弘景:“讀書萬余卷,善琴棋,工草隸?!?《梁書》卷五十一)侯安都:“工隸書,能鼓琴,涉獵書傳,為五言詩,亦頗清靡,兼善騎射?!?《陳書》卷八)以上數(shù)例,將彈琴與學術(shù)、文章、書法、圍棋等相提并舉,以體現(xiàn)其人之文化素養(yǎng)。六朝琴家非常多,宋代朱長文的《琴史》中著錄六朝琴人40有余,其最著者,如嵇康、嵇紹、阮籍、阮咸、顧榮、謝安、戴逵父子、王僧佑、宗炳、柳世隆、柳惲等人,遠較唐代為多。不過,朱長文所錄不全,見于史籍的,如西晉謝鯤、公孫宏、賀循,東晉謝楷,宋世嵇元榮、羊蓋,南齊王仲雄、王欣泰等人,皆擅彈琴,都未收入。六朝琴曲亦顯隆盛,如嵇康的《琴賦》,其中提及約20首琴曲,有古曲,有新聲,還有民間謠曲。六朝士人亦能自造新曲,“創(chuàng)新聲,改舊用”③成公綏:《琴賦》,載《全晉文》卷五十九。。在宴飲之時,“奏新聲,理秘舞”④傅玄:《正都賦》,載《全晉文》卷四十五。。如戴逵之子戴勃與戴颙,“各造新弄,勃五部,颙十五部。颙又制長弄一部,并傳于世”。戴颙所奏之曲,“并新聲變曲,其三調(diào)《游弦》、《廣陵》、《止息》之流,皆與世異”。他還吸收民歌內(nèi)容,進行改編加工,“嘗合《何嘗》、《白鵠》二聲,以為一調(diào),號為《清曠》”⑤《宋書》卷九三《隱逸傳》。。這些琴曲體現(xiàn)了較強的音樂性和審美性。顯然,六朝琴人并不因守舊習,而能根據(jù)自身的審美需要進行創(chuàng)新,表明了六朝音樂的自覺意識。此外,與琴相關(guān)的詩文、論著亦復不少:嵇康、傅玄、成公綏等人皆作有《琴賦》;詩歌中多見琴的蹤影;相和歌中有很多琴歌;琴學論著亦有不少。
六朝士人對琴投入甚深,琴不僅在六朝文藝中堪為代表,而且成為后世文人身份的重要表征。因之,我們對六朝古琴審美意識的探究,便具有相當?shù)囊饬x,一方面能夠見出六朝美學的獨有特征,另一方面亦可藉此理解中國文人的審美情懷和文化理想。綜合六朝琴學資料,我們將六朝古琴審美意識歸結(jié)為以下三點。
此處的情,是與禮相對而言的。音樂本是表達情感的藝術(shù),“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①《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頁。。不過,在儒家文化中,情總是被限定于禮的框架之內(nèi),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情感的表達要合于禮,儒家音樂觀體現(xiàn)出了“中”與“和”的審美標準。先秦時期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第一個大轉(zhuǎn)型期,三代形成的封建秩序瓦解,群雄并起,禮崩樂壞,統(tǒng)治者逾越禮制的現(xiàn)象所在多有。諸子對此亂象,開出了不同的療救之道。孔子奉三代禮樂制度為圭臬,他為禮注入了“仁”的內(nèi)核,以身作則,動靜合禮,以樂教人,周游列國,四處推行這一主張,他對季氏以八佾舞于庭的僭禮行為非常惱火,發(fā)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怒言。荀子肯定人性需要耳目之娛,認為“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不過主張以禮節(jié)樂。具有平民意識的墨子看到統(tǒng)治者貪圖享受,干脆“非樂”,力倡取消樂舞。老子同樣對享樂性的音樂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五音令人耳聾”,主張清靜無為,回歸小國寡民的古代社會。諸子皆從社會與政治的角度思考音樂。漢代重建了儒家的統(tǒng)治地位,使音樂復歸禮法的框架之內(nèi),所以漢代琴學強調(diào)道德教化意義,追求中和之美。及至漢末六朝,社會又陷入混亂,儒家秩序式微,玄學思潮大興,情與禮之間出現(xiàn)了嚴重沖突。在情與禮之間,與先秦士人對其時溺情毀禮的現(xiàn)狀所持反對態(tài)度迥乎不同,六朝士人幾乎全面地倒向了情的一方。
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諸如大一統(tǒng)政治的崩塌、玄學思潮的興起、世族社會的形成、士人群體的自覺等等??傊?,重情成為此一時代的審美意識,并貫穿于六朝思想、文藝以及士人生命精神之中。在魏晉清談中,有對圣人有情還是無情的討論,何晏認為圣人無情,而王弼認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雹凇度龂尽の簳肪矶恕剁姇鞲酵蹂鰝鳌?。大家普遍接受了王弼的觀點,肯定圣人有情,而不累于情。魏晉名士王戎(一說王衍),發(fā)出了“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感嘆;衛(wèi)玠“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③《世說新語·言語》。東晉名士王廞登茅山,大呼“瑯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④《世說新語·任誕》。。人皆有情,然而,在不同的歷史和文化語境下,特定群體的情感結(jié)構(gòu)、對情感的表達方式可能是大異其趣的。儒家同樣講“情”,李澤厚甚至提出了“情本體”的觀點。不過,儒家所講之“情”不同于六朝人之“情”。就后者而言,它祛除了政治和禮教的外衣,這種情感是純?nèi)粋€體性的,六朝士人發(fā)現(xiàn)了個體存在價值,人的情感可以不受禮法之制約,以一種濃厚的體貼態(tài)度,對待自然山水、親人朋友乃至宇宙萬物,情之所至,是內(nèi)在而真切的、自然而率性的。在這個意義上,宗白華先生提出晉人“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⑤宗白華:《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原載《時事新報》1941年4月28日《學燈》第126期,收入《宗白華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73頁。。
這種情感結(jié)構(gòu),不能不表現(xiàn)于琴中。琴首先成為娛心之具。這種觀念,在漢代已有產(chǎn)生,如桓譚所說“古者圣賢,玩琴以養(yǎng)心”⑥朱謙之:《新輯本桓譚新論》,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5頁。,琴成為“玩”的器物,體現(xiàn)了其娛樂功能,不過,“養(yǎng)心”之說,更偏重其“禁”和“正”的修身功能。實際上,早在《莊子》一書中,就有對琴的娛樂功能的論說?!肚f子·讓王》中,載孔子問顏回,家貧為何不仕?顏回答曰:“不愿仕?;赜泄庵镂迨€,足以給饘粥;郭內(nèi)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夭辉甘恕!鳖伝毓那偈菫榱俗詩?,沒有附著道德意義。當然,《莊子》引此則故事,不是為了表明琴的自娛功能,而是意在贊頌內(nèi)修于己、不以窮通為意的得道之人?!肚f子》在漢代湮沒無聞,可以說是魏晉人重新發(fā)現(xiàn)了《莊子》,并將之作為玄學經(jīng)典悉心研求,他們不僅在思想觀念上深受《莊子》影響,在立身行事上同樣如此。魏晉士人將琴作為自娛之物,如嵇康在《琴賦》中所云:“可以導養(yǎng)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于音聲也。”嵇康認為音樂最能排解人的孤懷。魏晉士人不離于琴,“平晝閑居,隱幾而彈琴”①阮籍:《達莊論》,載陳伯君:《阮籍集校注》,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33頁。,這一行為卻無關(guān)乎禮,乃是為了媚耳會心,安頓自己的情感。謝安對王羲之說:“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shù)日惡?!蓖豸酥卮鹫f:“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雹凇妒勒f新語·言語》。生命是一個周期,人到中年,經(jīng)歷和體驗到的哀樂之事更顯其多,尤其是親友的離別,“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讓人情何以堪,心緒難平。在王羲之看來,音樂恰能撫慰這一哀傷,沉浸在音樂之中,孤懷愁緒能夠得到宣發(fā),心神得到陶養(yǎng)。
六朝士人在孤獨郁結(jié)之際,常以琴遣懷。王粲作有三首《七哀詩》,其二為《荊蠻非我鄉(xiāng)》,其中幾句曰:“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為我發(fā)悲音?!北驹娮饔谕豸恿b留荊州之時(約公元192年—208年之間)。阮籍的《詠懷詩》第一首,起始即說:“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謝靈運的《晚出西射堂》作于永初三年(公元422年)外放永嘉之年,深秋景致,滿目憂戚,他在詩句最后感嘆:“安排徒空言,幽獨賴鳴琴?!蓖豸雍腿罴幱诹鐣罨靵y的時期之一,三國群雄逐鹿,王粲逃離中原,避亂荊州,雖負才學,卻因貌寢身羸,不受劉表重用,加之久別家鄉(xiāng),荊州又被曹操虎視,非長處之地,前路渺渺,孤悶之情,自不待言。阮籍更是處于魏晉嬗代之際,他對司馬氏處于依違之間,終日臨深履薄,以酒避禍,憤懣異常。謝靈運被貶職外放,心中亦是郁郁難平。他們在夜不能寐之時,借以排遣長夜孤寂的,便是彈琴。他們所彈何曲,已杳不可聞。不過,流傳下來的琴曲中,有一首《酒狂》,正是阮籍的作品。朱權(quán)《神奇秘譜》載有此曲,題解曰:“是曲者,阮籍所作也。籍嘆道之不行,與時不合,故忘世慮于形骸之外,托興于酗酒,以樂終身之志。其趣也若是,豈真嗜酒耶?有道存焉。玅玅于其中,故不為俗子道,達者得之。”③朱權(quán):《神奇秘譜》,載《琴曲集成》(第1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15頁。楊倫的《太古遺音》題解更為詳細:“按是曲本晉室竹林七賢阮籍輩所作也。蓋自典午之世,君暗后兇,骨肉相殘,而銅駝荊剌,胡馬云集,一時士大夫若言行稍危,往往罹夫奇禍。是以阮氏諸賢,每盤桓于修竹之場,娛樂于粬蘗之境,鎮(zhèn)日酩酊,與世浮沉,庶不為人所忌,而得以保首領(lǐng)于濁世。則夫酒狂之作,豈真恣情于杯斝者耶?昔箕子徉狂,子儀奢欲,皆此意耳?!雹軛顐?《太古遺音》,載《琴曲集成》(第7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1頁。楊倫將阮籍的心跡剖析得很是深刻,可謂知阮籍者也。當代著名古琴家姚丙炎先生以《神奇秘譜》為藍本,參照《西麓堂琴統(tǒng)》對《酒狂》一曲進行整理打譜,確定樂曲為三拍節(jié)奏,重音放在第二拍。樂曲雖旋律簡單,然低回激越、反復慨嘆,胸中似郁積無數(shù)不平之氣,無處可發(fā),唯借琴聲表白出來。謝靈運說“幽獨賴鳴琴”,一個“賴”字,道出了琴與六朝士人日常生活的親密關(guān)系。
琴還表達了至深的朋友之誼、手足之情?!妒勒f新語·傷逝》記載了兩則故事,皆與琴有關(guān):
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shù)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賞此不?”因又大慟,遂不執(zhí)孝子手而出。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闭Z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diào),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币驊Q絕良久,月余亦卒。
顧榮與張翰皆為東吳名士,顧榮出身吳郡顧氏,被譽為“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龍章”。西晉末年,司馬睿渡江經(jīng)營南方,得到了以顧榮為首的江南世族的鼎力支持,東晉政權(quán)方才穩(wěn)定下來。張翰放縱不羈,人稱“江東步兵”,曾因想念家鄉(xiāng)的莼羹與鱸魚膾兩道美味,毅然辭官返回故里。顧榮逝世,張翰吊喪,直上靈床彈琴,惜乎斯人已逝,再也聽不到朋友的琴聲。張翰不依喪禮執(zhí)孝子手,徑直出門。其哀慟之情難以言喻,唯借琴聲與哭聲表白。王氏兄弟的故事更為感人肺腑,王羲之有子七人,以五子王徽之(字子猷)與七子王獻之(字子敬)感情最篤,王徽之卓犖不羈,雪夜訪戴,愛竹如命,王獻之風神灑脫,雅量清貴,書法蓋世。二人俱病終,子敬先逝,子猷奔喪,直取子敬之琴來彈,弦音不調(diào),擲地呼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彼情彼景,是何等感傷!子猷月余亦亡,追隨兄弟而去,這種兄弟之情,因琴的存在,更添了幾多況味。
漢代許慎《說文》釋“雅”為:“楚烏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謂之雅?!眲t雅本為一種鳥。段玉裁注云:“雅之訓亦云素也、正也。皆屬假借?!辈贿^,在先秦兩漢文獻中,極少有雅作鳥講的情況,基本都是訓為“正”。如《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笨装矅⒃?“雅言,正言也?!编嵭?“讀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義全,故不可有所諱也?!雹伲哿海莼寿?《論語義疏》,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68頁?!对娊?jīng)》分風、雅、頌,對于雅,朱熹釋曰:“雅者,正也,正樂之歌也?!雹冢鬯危葜祆?《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99頁。《荀子·榮辱》:“君子安雅。”王先謙注云:“正而有美德者謂之雅?!雹郏矍澹萃跸戎t:《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62頁。《荀子·修身》又云:“容貌、態(tài)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薄睹娦颉吩?“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薄栋谆⑼āざY樂》:“樂尚雅何?雅者,古正也,所以遠鄭聲也。”《風俗通義·聲音》云:“雅之為言正也?!笨傊?,雅皆訓為正,強調(diào)人的語言、行為,詩歌的內(nèi)容、曲調(diào),符合儒家禮制和道德規(guī)范。
漢代,琴乃有雅之目。如《漢書·藝文志》載《雅琴趙氏七篇》、《雅琴師氏八篇》、《雅琴龍氏九十九篇》;《漢書·王褒傳》記“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趙定、梁國龔德,皆召見待詔”;《后漢書·儒林列傳》載劉宣“能彈雅琴,知清角之操”;《風俗通義》謂“雅琴者、樂之統(tǒng)也,與八音并行”等。在這些文獻中,“雅琴”之“雅”,同樣訓為“正”,是與鄭衛(wèi)之音相對的正樂。由兩漢而魏晉,琴的地位得以凸顯,琴仍被視為具有雅的意蘊,不過,雅之內(nèi)涵,出現(xiàn)了從道德到審美的嬗變。
“雅”在魏晉六朝廣為使用,諸如《世說新語》、《文心雕龍》等文獻中,大量可見?;蛑溉宋飪x表風貌,如閑雅、安雅、都雅、儒雅;或指人物性情器量,如雅正、雅重、溫雅、弘雅、淹雅、寬雅、淵雅、通雅;或指文學特色,如典雅、麗雅、雅麗、雅潤、雅贍;或指文學才能,如博雅、精雅、雅壯等。雅亦用作修飾語,如雅望、雅論、雅韻、雅人、雅材、雅戲等。在這些詞匯中,“雅”皆有審美意義,成為一個美學范疇,有高潔、美好之義,體現(xiàn)出主體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顯然,先是魏晉人物品藻大量使用“雅”字,以形容人物神情風度之美,由此促進了雅的審美意蘊的生成,進而拓展到了對文藝作品和日常事物的欣賞與批評之中。就琴而言,更是被賦有了“雅”的審美內(nèi)涵?!额伿霞矣枴るs藝》贊曰:“此樂愔愔雅致,有深味哉!”琴之雅,表現(xiàn)于多個方面,下面分而述之。
一是琴的材質(zhì)之雅。琴以梓桐制成,在漢魏六朝以琴為主題的賦或贊中,無不盛稱其材質(zhì)的高貴與難得:
爾乃言求茂木,周流四垂。觀彼椅桐,層山之陂。丹華煒燁,綠葉參差。甘露潤其末,涼風扇其枝。鸞鳳翔其巔,玄鶴巢其岐。(蔡邕《琴賦》)
惟梧桐之所生,在衡山之峻陂。(馬融《琴賦》)
歷嵩岑而將降,睹鴻梧于幽阻。高百仞而不枉,對修條以特處。(傅毅《雅琴賦》)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岡,披重壤以誕載兮,參辰極而高驤,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紛紜以獨茂兮,飛英蕤于昊蒼,夕納景于吁虞淵兮,旦晞干于九陽,經(jīng)千載以待價兮,寂神跱而永康?!櫰澪喽d慮,思假物以托心,乃斫孫枝,準量所任。至人攄思,制為雅琴。乃使離子督墨,匠石奮斤,夔、襄薦法,般、倕騁神,鎪會裛廁,朗密調(diào)均,華繪雕琢,布藻垂文,錯以犀象,籍以翠綠。弦以園客之絲,徽以鐘山之玉。(嵇康《琴賦》)
懿吾雅器,載樸靈山。體具德貞,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嵇康《琴贊》)
乃從容以旁眺,睹美材于山陽。上森蕭以崇立,下婆娑而四張。(閔鴻《琴賦》)
龍門琦樹,上籠云霧。根帶千仞之溪,葉泫三危之露。忽紛糅而交下,終摧殘而莫顧。(陸瑜《琴賦》)
嶧陽孤桐,裁為鳴琴。(謝惠連《琴贊》)制琴需用上好的桐木,上文皆贊梧桐生成環(huán)境之高絕,尤以嵇康《琴賦》最為盛稱。此桐不是長在平凡的鄉(xiāng)野,而是聳立于崇山峻岳之上,下臨百仞之淵,吸日月之精,聚天地之氣,經(jīng)惠風,飲清露,婆娑四張。上有玄鶴筑巢,鸞鳳翱翔,東有春蘭,西有沙棠?!胺蛩越?jīng)營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麗,而足思愿愛樂矣。”④嵇康:《琴賦》,載戴明揚:《嵇康集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41頁。諸人所營構(gòu)的梧桐生長之鄉(xiāng),近乎仙境,如此環(huán)境下生長的梧桐,帶著靈性,定是“美材”。再經(jīng)名匠高超的技藝,砍斫剝削,精雕細鏤,藻以華形,用犀角、象牙、寶玉等物裝點,如是以來,所制之琴,必為“雅器”。因為材料的來之不易,作為“雅器”之琴,具有了高貴的意味。六朝士人多出自世家大族,最重出身,于是,琴與士人,在身份上正相契合。
由于琴乃雅器,制琴也成為雅事,六朝士人甚至親自操作,顧愷之所繪《斫琴圖》,正可見出這點?!俄角賵D》的場景是在庭院之內(nèi),繪有14個人物,其中有5個無須小童,或持扇,或背水,或侍立,頭扎小髻,明顯是童仆,服務于正在制琴之人。另外9人,從其發(fā)型、著裝及神情來看,皆褒衣博帶,面容方整,長髯修目,神情安閑,其身份應為士人而非工匠。最左上之人,右腳踩住木頭底部,雙手揮動工具,正在刨削一根倚放于樹杈上的桐木。左下之人則蹲在地上,雕鑿琴板。左三那位士人,策杖徐行,身后跟著一個手持羽扇的仆人。他或許是庭院的主人,來觀看制琴的。右邊兩位士人,相對而坐,其一斜抱琴板,或在調(diào)音,其一凝神注視。右邊四位士人分成兩組,右下三人,皆席地坐在榻上,其中二人斜身專注于制琴,另一人坐于對面,或在指導。右上一人,獨坐于一張長形席上,右手食指撥動木架上的絲弦。諸人神情悠然,專注而認真,顯然以為雅事,樂在其中。
二是琴人之雅。琴即為雅器,則彈奏者應為雅人。在六朝之世,琴人之雅表現(xiàn)于兩個方面:
第一,彈琴之人需具備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南齊之時,有位張欣泰,他與世祖蕭賾少年交好,曾任直閣將軍、安遠護軍、步兵校尉等職,雖為武官,卻熱衷于文人雅事。他結(jié)交的多為名士,閑散之時,“游園池,著鹿皮冠,衲衣錫杖,挾素琴”。遭人舉報,世祖大怒曰:“將家兒何敢作此舉止!”將其外放,后顧及交情召還,告之:“卿不樂為武職驅(qū)使,當處卿以清貫?!雹佟赌淆R書》卷五一《張欣泰傳》。授予他正員郎。由此可見,在時人的觀念中,彈琴賦詩,乃身居清貴之職、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的士人所好,武將不得為此。
第二,彈琴之人需具備獨立的人格和高潔的品性,符合玄學價值觀。如阮籍母死,嵇康之哥嵇喜前來吊喪,阮籍對以白眼,嵇喜悻悻而退。嵇康帶著琴酒前往,阮籍大喜,以青眼相加。在阮籍和向秀等玄學之士眼中,嵇喜不忘功名,乃一俗儒,雖為朋友之兄,亦不尊敬,反而相諷。②《世說新語·簡傲》云: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后來,值康不在,喜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傍P”字,凡鳥也。嵇康臨終一曲廣陵散,成為千古絕唱,之所以感佩人心,正因為嵇康品行之孤挺高潔。東晉琴家戴逵,富有盛名,武陵王司馬晞使人召之,戴逵面對使者將琴摔破,說:“戴安道不為王門伶人!”戴逵之兄戴述亦能鼓琴,司馬晞轉(zhuǎn)而召之,戴述“聞命欣然,擁琴而往”③《晉書》卷九四《戴逵傳》。。兄弟二人面對王者的征召,一拒一迎,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反應?!稌x書》雖對二人不作褒貶,但對照之間,高下立現(xiàn),正是史家習用的春秋筆法。南齊王僧佑,負氣不群,竟陵王蕭子良聽說他擅長彈琴,希望他能表演一下,王僧祐不肯從命。④《南齊書》卷四六《王僧祐傳》。戴逵和王僧祐所表現(xiàn)出的不畏強權(quán)的獨立人格,正是為人所推重的。阮咸之子阮瞻,為人清虛寡欲,“善彈琴,人聞其能,多往求聽,不問貴賤長幼,皆為彈之。神氣沖和,而不知向人所在。內(nèi)兄潘岳每令鼓琴,終日達夜,無忤色。由是識者嘆其恬澹,不可榮辱矣”⑤《晉書》卷四九《阮瞻傳》。。阮瞻作為琴人,體現(xiàn)出了另一種境界,即“恬澹”。這同樣是為人所欣賞的琴學境界,明人徐上瀛作《琴況》,將琴樂分為二十四種況味,“恬”與“澹”即其二焉。其論“恬”曰:“及睨其下指也,具見君子之質(zhì),沖然有徳之養(yǎng),絕無雄競?cè)崦膽B(tài)。”阮瞻其人,正是沖然有德之養(yǎng)的人。
三是彈琴場景之雅。嵇康在《琴賦》中對彈琴的時間和場所有大段描述。情景之一,是在高大寬敞的居室中,時維冬夜,天氣清冷,明月高照,身著華麗的新衣,心境閑舒,調(diào)弄琴弦,鳴琴放歌,有悠然自得之樂。情景之二,是在暮春時節(jié),天氣轉(zhuǎn)暖,改換麗服,呼朋引伴,外出嬉游。穿過長滿蘭花的庭院,登上高高的山岡,走進茂密的樹林,坐在高大的樹蔭下,來到潺潺的溪流邊,欣賞游魚之樂,流連百花之榮,一派歡欣的景色。當此之時,吟詠新詩,彈奏古琴,別有長思慕遠之情。情景之三,是在“華堂曲宴”之時,曲宴即私宴也,參與者皆為密友近賓。宴會之上,有美酒,有佳肴,豈可少了音樂?在嵇康看來,在這種場合下,古琴最能助興,是笙籥這些竹類樂器無法比擬的。
嵇康所論三種彈琴場景,是六朝士人最常經(jīng)遇的?;蜢o日獨居,以琴歌遣懷,如后漢馬融喜好聲樂,“居宇器服,多存侈飾。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后列女樂。”西晉賀循入洛陽,經(jīng)過吳閶門時,獨自在船中彈琴,并因而與張翰定交。⑥事見《世說新語·任誕》?;蚺c友朋游覽宴飲,以琴曲寄興。在后兩種情形中,嵇康尤其強調(diào)共處者的性情與才學:“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游;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非夫放達者,不能與之無吝;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睂τ凇皽Y靜”,唐代呂向注曰:“非深靜之志,不能與琴閑居也?!雹俅髅麚P:《嵇康集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84頁。曠遠、淵靜、放達與至精,正是嵇康的“夫子自道”。嵇康不妄交游,相與者,乃阮籍、山濤、向秀、呂安諸人,皆好莊老,性情曠遠放達,玄學造詣精深。嵇康強調(diào)琴人需具備曠遠的襟懷態(tài)度與至精的文化素養(yǎng),給琴學注入了玄學化的內(nèi)核,后世古琴美學基本沿襲了嵇康所樹立的琴學精神。
《說文》釋“逸”為:“失也,從辵兔,兔謾訑善逃也?!北疽庵赶裢米右粯由朴诒寂?。《玉篇》解為:“逸,奔也?!薄耙荨痹谙惹匚墨I中已大量使用,或指“逃逸”,如“馬逸不能止”(《左傳·成公二年》);或指“安逸”,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詩·小雅·十月之交》);或指隱逸,如“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論語》)。在六朝,琴被賦予了“逸”的美學品格,這一審美范疇,又可拓展為互有關(guān)聯(lián)的兩點:隱逸和高逸。
隱逸的主體是讀書人,或具有相當文化素養(yǎng)之人,所以稱之為隱士。他們不應朝廷征辟,不與當權(quán)者合作,隱居于山林,過著躬耕自食的清苦平民生活,所以又稱為逸民。隱逸乃讀書人所作出的自覺選擇,多見于時事動蕩之時,太平之世亦有發(fā)生。中國古代的隱逸之風由來以久,可以說,自有政權(quán)以來,就有不愿進入權(quán)力旋渦而甘居體制之外的人。《周易》稱:“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處(入)世者可稱之為朝廷之士,出世者即是山林之士。歷代之隱士,見于史籍者在在多有。先秦之隱士,堯時有許由、巢父,夏時有卞隋、務光,商代之伯夷、叔齊,孔子遇到的楚狂接輿、荷篠丈人、長沮、桀溺等,都是隱士。莊子同樣是一個大隱士,他堅辭楚王之聘,甘愿曳尾于泥中,而不愿被供于廟堂之上。
漢代逸民更多進入歷史視野,班固在《漢書》卷七十二《王貢兩龔列傳》所載諸人,可視為逸民。班固認識到了他們身份的特異性,他在序言中列舉了前代逸民:“自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鄭子真、嚴君平皆未嘗仕,然其風聲足以激貪厲俗,近古之逸民也?!蓖踟晝升?,皆通明經(jīng)學之輩,班固所論,重在其德行之高潔。《后漢書》專列“逸民列傳”,范燁對于逸民的歷史、特征進行了深入的分析,他首舉《易》中所言,“《遯》之時義大矣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對逸民的風格給以高度肯定。他指出,歷代逸民頗多,隱逸的原因不一:“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zhèn)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或是為了個人的安危、自我的修養(yǎng),或表達對社會的不滿。范燁還分析了漢代隱士的情況,西漢之時,漢室中微,王莽篡位引發(fā)社會動亂,隱逸行為大行其道。東漢光武、肅宗諸帝,征聘隱士,高尚其志,“群方咸遂,志士懷仁?!睗h末社會大亂,隱居避世者又大量出現(xiàn)。《后漢書》列隱士19人,在生活方式上,這些人大多隱居深山老林,住在巖穴蓬戶,或耕稼,或采藥,乃至貧無衣食。有的連名姓都無,如野王二老、漢陰老父、陳留老父。他們在思想上亦趨于多元,有明經(jīng)學者,如逢萌通《春秋》,井丹通《五經(jīng)》,高鳳為南陽名儒,在西唐山教授生徒。更有好道家者,如向長通《老》、《易》,高恢好《老子》,矯慎少好黃、老,仰慕松、喬導引之術(shù)。所以說,魏晉玄學在后漢已現(xiàn)端倪,承續(xù)其后。而汝南戴良,任誕毀禮,放縱不拘,亦開魏晉名士放達行為之先。
及至魏晉六朝,政權(quán)交替,戰(zhàn)事頻仍,社會更為動蕩,加之莊子的發(fā)現(xiàn)、玄學的大興,其后佛教的漸染,共同促成了隱逸思潮的風行,玄學思想更成為隱逸的精神核心。六朝士人大多出身世家大族,掌控著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資本,他們極少有人愿意放棄這種特權(quán),逃到山林去過清苦日子。于是,他們踐行了隱逸的另一種形式,即“避世金馬門”的“朝隱”。在深受玄學侵浸的他們看來,隱逸不必是避居山林,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顆玄心。只要有一顆超越世俗的玄遠之心,即使身在廟堂,亦可心系江湖,所謂“會心之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澗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②《世說新語·言語》。。他們大倡出處同歸,泯合名教與自然之間的差異。由此,六朝士人熱衷于登山臨水、建造園林,而古琴,亦與隱逸生活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真正的隱居生活無疑是清苦異常的,雖則時常有衣食之虞,但“人情猶不能無嬉娛,嬉娛之好,亦在于飲宴琴書射御之間”③《三國志》卷五九《吳書·孫和傳》。,在孤寂貧寒的山中歲月,飲宴是沒有的,射御是不必的,唯有琴與書,成了隱士們的娛樂所寄。歷代隱士多好彈琴??鬃佑翁┥?,在郕之野外見到隱士榮啟期,“鹿裘帶索,鼓琴而歌”④《孔子家語·六本》。。南京六朝墓出土磚畫《榮啟期與竹林七賢》,畫中的榮啟期,正是手撫琴弦、鼓琴作歌。在《莊子·讓王》篇中,孔子問顏回,你家境貧困,為何不愿出仕?顏回答,自己有田六十畝,衣食能夠自足,而能使他自娛自樂的,是鼓琴和所學夫子之道。將琴與孔子之道并舉,則琴在其生活中的作用實在不容小覷。漢代東方朔在《非有先生論》中指出:“故養(yǎng)壽命之士,莫肯進也,遂居深山間,積土為室,編蓬為戶,彈琴其中,以詠先王之風,亦可以樂而忘死矣?!迸c上文顏回的表述非常類似。晉代隱士孫登,“于郡北山為土窟居之,夏則編草為裳,冬則被發(fā)自覆。好讀《易》,撫一弦琴,見者皆親樂之?!雹佟稌x書》卷九四《隱逸·孫登傳》。同屬《晉書》隱逸傳的陶淵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隱士為何唯獨好琴?這與上述琴的文化內(nèi)涵及審美特點有關(guān)。琴在漢代具有宇宙論的、道德的和審美的多重內(nèi)涵,及至魏晉,琴成為士人表達個體情感的寄托。琴一方面被雅化,同時又被賦予了玄學化的精神內(nèi)涵。值得重視的是,嵇康對琴的玄學化作出了重要貢獻。嵇康在魏晉之世雖甘居邊緣,但因其才學所在,在士林中聲望甚隆,其言行頗具影響。嵇康是個著名琴家,不僅自身好琴,而且創(chuàng)作了多首琴曲,臨刑之前一曲《廣陵散》,成為千古絕唱,更是撰寫了《琴賦》、《琴贊》等琴學文章,在其詩歌中亦多處有琴。在《琴賦》中,嵇康極力描摹了琴的材質(zhì)、彈琴的身體語言、琴曲以及聽琴的情景所具有的審美特性,其中有首琴歌,曰:“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餐沆瀣兮帶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響以赴會,何弦歌之綢繆?!薄肚儋x》的“亂曰”,即終篇為:“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zhì)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希。能盡雅琴,唯至人兮?!逼渌难栽娫?“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睜I造的是一種超越個體、社會與世俗的局限與束縛,“越名教而任自然”,齊同萬物,凌虛高蹈,直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自由無拘的精神境界,顯現(xiàn)了心靈的自由和解放。這是魏晉玄學所闡發(fā)的莊子“逍遙游”的精神,也正是中國藝術(shù)所崇尚的最高精神。
那些潛入山林的隱士,正是“能盡雅琴”、深悟琴之意蘊的“至人”。假托劉向、或是成書于六朝的《列仙傳》,記載了古來好琴的成仙者,如涓子:“拊琴幽巖,高棲遐峙?!眲展?“耳長七寸,好琴,服蒲韭根。”琴高:“琴高者,趙人也。以鼓琴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術(shù)?!笨芟?“數(shù)十年踞宋城門,鼓琴數(shù)十日乃去。”毛女:“得意巖岫,寄歡琴瑟?!睂幭壬?“寧主祠秀,拊琴龍眉?!边@些人,多隱居山中,以琴為樂,終至成仙。具有玄遠之心的六朝名士,同樣希望成為這樣的至人。如西晉豪富石崇,以劫掠發(fā)家,奢侈無度,竟也有棲逸之心,他作有琴曲《思歸引》,在序言中說:“出則以游目弋鉤為事,入則有琴書之娛。又好服食咽氣,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這種生活方式,是典型的朝隱。梁代徐勉在《為書誡子崧》中表白自己的生活理想是:“復冬日之陽,夏日之陰,良辰美景,文案閑隙,負杖躡屩,逍遙陋館,臨池觀魚,披林聽鳥,濁酒一杯,彈琴一曲,求數(shù)刻之暫樂,庶居常以待終,不宜復勞家間細務。”他所向往的,是親近自然,以琴酒自娛,求得身心的寧靜。
“逸”還有“高逸”之義,淡泊名利,超越世俗,即是高逸。高逸的一個重要表征,是琴書并稱。最早將琴書相提并論的是《楚辭·九思·傷時》,其中云:“且從容兮自慰,玩琴書兮游戲?!逼浜蟠罅恳娪跐h魏六朝,如《說苑·建本》:“然晚世之人,莫能閑居心思,鼓琴讀書,追觀上古,友賢大夫”;劉歆《遂初賦》:“玩琴書以滌暢?!薄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列女傳·楚于陵妻》:“左琴右書,為人灌園”;《續(xù)列女傳·梁鴻妻》:“誦書彈琴,忘富貴之樂”;潘尼詩:“成名非我事,所玩琴與書”;陶淵明《歸去來辭》:“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世說新語·賞譽》:“戴公從東出,謝太傅往看之。謝本輕戴,見但與論琴書。戴既無吝色,而談琴書愈妙。謝悠然知其量”;《顏氏家訓·涉務》:“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以上數(shù)例,當將琴書并稱時,皆發(fā)生于退隱的情景中,他們所表現(xiàn)出的,是不汲于功名、不關(guān)心利祿、遺落世事、恬淡自得的生活態(tài)度和高逸脫俗的精神境界。
概而言之,六朝之琴擺脫了道德的附庸,重視審美性的追求和個體情感的表達。在美學追求上,崇雅、尚逸,清、簡、靜、淡、遠等美學特征,在六朝古琴審美中都已有所表露。明代徐上瀛《溪山琴況》論“雅”曰:“但能體認得靜、遠、淡、逸四字,有正始風,斯俗情悉去,臻于大雅矣?!雹谛焐襄?《溪山琴況》,載《琴曲集成》(第10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3頁。所謂有“正始風”,即有六朝人玄遠高逸的精神境界??梢哉f,古琴的審美意蘊與文化精神在六朝時期已經(jīng)確立,后世對古琴美學的拓展,基本依此進行。
(責任編輯:陸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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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5-0042-07
2014-10-22
李修建(1980—),山東臨沂人,哲學博士,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藝術(shù)人類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兼任中國藝術(shù)人類學學會秘書長,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美學和藝術(shù)人類學。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審美意識通史”(項目編號:11AZD05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