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頎
蘇成捷
站在美國斯坦福大學歷史系三樓蘇成捷(Matthew H.Sommer)教授的辦公室里,被熟悉的中文包圍著,被玻璃門外的紅瓦露臺和土黃色的墻面攔隔著,就好像突然來到一個有著不同文化的島嶼。用蘇成捷自己的話來說,他從事的領域對一個像斯坦福這樣以理工、科技著稱的學校來說就像一個精品店,不熱鬧但也不可缺少。他的領地是清代歷史。更確切地說,清代法制史。
1990年,蘇成捷還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歷史系的博士研究生時,在導師黃宗智(Philip Huang)的研討課上,他第一次接觸到清代法律案件。清代在社會發(fā)展的同時也是一個法制法令走向成熟健全的時代,保留下來的法律卷宗很多。但這些資料卻一直沒有得到學者的關注,沒有什么專門研究。這是律令如何實施的第一手資料,刑事案件中對當事人家庭、日常生活和社會關系的詳細描述簡直就是一部微觀社會史。在幾千個現(xiàn)存的法律案件檔案中,蘇成捷注意到有很多涉及性別與性問題的案件?!熬驮谀翘谜n上,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感到一下子找到了方向?!?/p>
接下來的25年里,蘇成捷逐漸成為清代法制史領域的中堅,主要運用法律案件和其他資料進行婚姻、性別、生育、性犯罪等方面的研究。在當初,即使在西方這也是一個不受重視,或者說經(jīng)常被誤解、被輕視的領域;在中國深厚的儒家傳統(tǒng)中性犯罪等問題更是正統(tǒng)史學不會觸碰的禁區(qū),即便是婚姻、家庭和情愛之類的社會風貌在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等經(jīng)典文獻中也少有記錄,人們大都只能通過小說、傳奇故事來體察清代的社會生活和習俗。不過這些描寫的多半是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的上層社會生活,人們對整個社會的全景仍然知之甚少。蘇成捷的研究在運用法律檔案研究社會史、尤其是下層平民的歷史方面打開了嶄新的思路;而對清史研究甚至是歷史學來說,他突破了傳統(tǒng)的制度史、重大事件和人物的局限,將視野拓展到從未被探究過的領域、拓展到幾乎被歷史湮滅的普通人,意義深遠。
今年蘇成捷將有兩部著作面世。一部是他在2000年出版的《Sex,Law and Socie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一書的中譯本——《清代中國的性、法律、社會》,這部從法律史和社會史的角度研究中國古代性犯罪的著作將由法律出版社出版;另一部探討清代社會一妻多夫現(xiàn)象的英文著作將在9月由加州大學出版社出版。關于這個題目蘇成捷已經(jīng)發(fā)表了幾篇論文,包括《性工作:作為生存策略的清代一妻多夫現(xiàn)象》和《清代縣衙的賣妻案件審判》等。一提到中國傳統(tǒng)婚姻形態(tài),我們通常會立刻聯(lián)想到妻妾成群、包辦婚姻,但這些文章揭示出傳統(tǒng)婚姻體系中不為人注意的具體表現(xiàn)為招夫養(yǎng)夫、賣妻、妻子賣淫的一妻多夫現(xiàn)象。這些由于貧困、男女比例失衡等原因而造成的窮人的一妻多夫其實和富人的一夫多妻同樣典型。這無疑是對我們了解中國社會生活的重大貢獻。
對蘇成捷來說,“那些生活在鄉(xiāng)村、身處底層社會的流浪漢,或者說‘光棍,還有那些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婦女都是我特別關注的人群,這些小人物是我的‘主角”。在寫作《一妻多夫》的同時,蘇成捷的下一部著作也已成型,探究清代的男同性戀關系及其對男性認同的影響。同樣,蘇成捷關注的不是梨園或宮廷內的同性關系,而是平民中的這一現(xiàn)象。由于清代的女性短缺問題非常嚴重,農(nóng)村地區(qū)及城市周邊有很多沒有財產(chǎn)、為謀生而背井離鄉(xiāng)的流浪漢或光棍。雖然歷來為學者忽視,但這些社會底層男性亞群體內部的同性或一妻多夫關系成為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通過揭開它們的面紗,像蘇成捷這樣的學者給我們帶來新的認知和思考:清代不僅有紫禁城、康熙、乾隆、《紅樓夢》,也有太平天國、鴉片戰(zhàn)爭,還有眾多無名的老百姓,他們掙扎、困頓,用盡各種方式生存。
無論從學術本身還是從社會認知度來看,清代研究已經(jīng)成為顯學。海外漢學從19世紀初以歐洲為中心的東方學發(fā)展到20世紀中葉以美國為中心的區(qū)域研究,正逐步去除“西方中心論”的痕跡,不再拘泥于西方殖民對中國的沖擊,轉而從中國內部尋找歷史發(fā)展的軌跡和動因,也出現(xiàn)了大批研究明清史和近代中國的漢學家。蘇成捷作為年輕一代,試圖打破 “大歷史”、大全景的闡述,轉向地方史、社會史和普通人。他視角獨特,選題石破天驚,但絕不嘩眾取寵,用嚴謹豐富和多樣化的史料,用平實的敘述講述小人物的故事,反映出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在完成清代同性關系的著作之后,蘇成捷還有一個計劃:重構清代法制體系。由于現(xiàn)有的清代法制研究大都著眼于基本律例和靜態(tài)的執(zhí)法架構,蘇成捷希望為我們構建一部既有法律體系,又有具體案例審理、有人物生活其中的清代法制史。這對當代中國也具有重要意義。要發(fā)展和改革基本從蘇聯(lián)模式發(fā)展而來的中國司法體系,傳統(tǒng)也許是最好的靈感。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深層的連續(xù)性要求我們不斷深入了解過去,而清代作為近代中國的源頭可以為很多當代社會問題提出啟示。
去年夏天,在北京大學斯坦福中心和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的講座上,蘇成捷向30多位中國學者介紹了他在《中國鄉(xiāng)村研究》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墮胎在明清時期的中國:日常節(jié)育抑或應急措施?》(Abort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Routine Birth Control or Crisis Intervention?)。由于事先就把中英文章都發(fā)給了與會者,討論非常熱烈。來聽講座的大都是年輕人,他們對這個從未在傳統(tǒng)史學研究中出現(xiàn)過的話題感到很意外,或許還有一點不好意思,但專業(yè)訓練讓他們很快認識到這一研究的獨特性和價值。通過大量法律訴訟案中相關的實例、傳教士留下的記錄、臨床報告以及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統(tǒng)計資料,蘇成捷反駁了墮胎在晚清時期是一種安全的日常節(jié)育措施的觀點,指出這種做法對身體的危害和作為一種補救措施的無奈。對中國所有成年人特別是女性來說,這都是一個很有價值的文本,它揭示了一段被隱蔽的身體的歷史。
在從黃宗智到蘇成捷的一脈相承的清代法制史、社會史研究影響下,越來越多的中外學者開始使用清代司法檔案,研究的問題也涉及清代社會的方方面面,從婦女的社會地位、民間婚俗、休妻到犯奸案等,成為清史研究中不容忽視的一個分支。不難看出,現(xiàn)代學術對學者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已經(jīng)提出了極高的挑戰(zhàn):在各個領域難以逾越的前代建樹面前,在看似已經(jīng)窮盡的方法和結論面前,后來者需要有超凡的想象力和勇氣,不斷尋找新的道路和突破點,留下自己的印記。回想大學一年級的暑假每天坐著輕軌從北加州東灣的佛里蒙(Freemont)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學中文時的情景,蘇成捷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把兩種愛好——中文和歷史——結合在一起變成職業(yè),并且留下印記。
1890 年前后,上海一樁公堂審案場景
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