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674-5310( 2015)-09-0045-03
收稿日期:2015-03-23
作者簡介:路文彬( 1966—),男,土家族,重慶人,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北京語言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文學(xué)倫理學(xué)和社會學(xué)研究,兼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翻譯。
可能不會有多少人知道吳子長這個作家的存在,因為他始終就無權(quán)代表中國當代文學(xué)最為浮華的表象。他屬于邊緣,屬于寂寥,屬于暗夜,總之是屬于那個無人愿意在此安放目光的角落。但他的這種狀態(tài)在相當程度上卻恰恰印證了我的寫作觀:真正的寫作從來就不是為了陌生人的。也正是基于這一原因,吳子長的敘事方式生就一種聊天的方式;無需什么技巧與章法,只需懷有真誠和熱情。所以,用某種挑剔的眼光去看待吳子長的小說是完全是沒有必要的。既然他的讀者不是陌生人,自然也就沒有理由擺出一副刻意的模樣討人歡心。在吳子長的這些小說里,許多人物的背景交代起來往往都顯得漫不經(jīng)心,我想這無非還是由于他從未將我們視作陌生人的緣故吧。他很清楚,有些共同的細節(jié)其實是大可不必重復(fù)的。這是聊天所需的起碼默契。當然,聊天還要涉及到話題。聊些什么呢?吳子長依然是那么的清楚,還有什么比往事更符合聊天最本真的性質(zhì)嗎?現(xiàn)在抑或是未來皆無法成為彼此聊天的切入端口,必須擁有作為歷史的過去,我們方有可能具備聊天的沖動。聊天首先就是為過去的當下重現(xiàn)而存在的,它是一種傾聽,而只有往事才有可供傾聽的回聲。于是,吳子長選擇了回憶。這是一個中年男子的回憶,不算滄桑卻亦有足夠的人生分量。我之所以愿意把這個集子里的大多數(shù)篇什都看作作者的自傳,就是因為它們實際上也是一代甚至是幾代中國人的成長寫照。這是吳子長個人的歷史,也是幾代中國人的歷史。吳子長的創(chuàng)作價值便體現(xiàn)于此,他用自己不事張揚的樸素方式悉心保留了中國蕓蕓眾生的真實生態(tài)。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堅持認為他的作品遠比某些表征著中國當代文學(xué)實力的所謂名家們的作品要更具價值。我可以不關(guān)注后者,他們的奪目光彩會使我目盲,但我卻不能不關(guān)注像吳子長這樣的作家。在我看來,后者所意味著的始終僅是一種暫時性的價格而已,其價值從來就是模棱兩可的。畢竟,他們?yōu)E用權(quán)力和欲望炮制出來的種種“精彩”生活基本上都是虛假的。不是詆毀生活便是粉飾生活,這是他們料理人生的僅有拙劣伎倆。對此,我早已深感厭倦。
好在吳子長沒有這樣的權(quán)力,也沒有那么貪婪的欲望,他只想老老實實地表現(xiàn)自己一個人的生活。其實這就足夠了,一個人也完全可以是所有的人。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作為寫作者,我們是否有能力精準捕捉到此刻生活的本質(zhì)。說到這里,不能不提及思考,沒有思考便沒有生活。但另一個問題亦便隨之而來,我們又該如何思考呢?時下那些把持著文壇中心舞臺的作家們聲稱自己也在思考,可是你又能從他們的文字里發(fā)現(xiàn)多少詩性與創(chuàng)造呢?單調(diào)的污穢和摧毀怎有可能沾染上創(chuàng)造的點滴實質(zhì)?事實上,他們真該垂下那高傲的頭顱,看一看吳子長這些卑微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這絕不是賞臉,而是收獲恩惠?;蛟S,吳子長們由此可以教會他們?nèi)绾芜M行思考,那種摻雜著希望、失落、迷惘以及掙扎的復(fù)合性情感。然而歸根結(jié)底,希望是不曾放棄的,這希望的動力則來自于對生活一貫持有的謙恭與熱愛。就是此種希望及熱愛成全了吳子長們對于生活的創(chuàng)造。需要明曉的是,生活必須是創(chuàng)造性的經(jīng)歷才更有意義。就此而言,與其說生活是讓我們?nèi)ソ?jīng)歷的,還毋如說它是要我們?nèi)?chuàng)造的。
盡管吳子長慣于以回憶的姿態(tài)言述自己的生活,但那卻并非是對于生活的重復(fù)或者說抄襲。因為有了希望和思考,他的生活經(jīng)過每一次言述之后,皆無不蛻變成全新的生活。結(jié)果,一個吳子長有了多個不盡相同的面相;熟悉的平常里總能給人些許意外的陌生感。彭程(《報復(fù)》)、王新民(《所謂前程》)或是吳玉清(《我拿什么來溫暖你的心》)等等這些個主人公實在是頗似一個人,他們均出身于鄉(xiāng)村貧民,自幼便會萌生出擺脫土地的夢想;最終確也通過相同的手段實現(xiàn)了這一夢想。然而說來這一夢想并不多么偉大,相反倒是有些庸俗。不過無可否認,這卻正是最具典型性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無疑,注定不夠偉大的夢想只能造就不夠高尚的生活,接納他們的那座小城儼然就是此種生活的化身。相較于落后的鄉(xiāng)村抑或發(fā)達的都市,中國的小城委實更能顯露出當今中國整體性的精神風(fēng)貌。它們既是鄉(xiāng)村與都市的聯(lián)接體,又屬現(xiàn)實及夢想的中間地帶。歷史的記憶在促使小城中人肯認著現(xiàn)實的同時,難免還有更大的欲望在誘惑著他們。命運的動蕩亦正在這滿足和不滿足之間獲取了空間。所以,這些頗似一個人的主體卻又能提供出不同的命運啟示。我以為,這種不同恰是緣于作者在不同時段的個性化思考。只可惜,庸俗的生活所注重的永遠僅僅是單一風(fēng)格的追求。有鑒于此,縱使吳子長多么有心,他也勢必?zé)o法生造出其中的豐富性來。故而,我們不難看到,無論是彭程情場得意后的空虛,還是王新民或吳玉清官場失意后的無奈,個中普遍流露出的皆是一種不變的幻滅情緒。在此有必要指出的是,這同我前面所言的希望并不相悖。畢竟,它來自希望,并且是暫時的。還有,在這種幻滅中,我們壓根是看不到絕望的。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不管命運給予了怎樣的誤會,這些失意的人們對于生活仍舊保留了自己那固有的善意。和一直以來的官場小說模式迥然有別,吳子長規(guī)避了它的黑暗、丑惡以及下作套路的書寫。對于那些官場中人,他報以同情,對其予以了適度的人性化還原,從而有效祛除了長久蒙蔽其身的權(quán)術(shù)機器的妖魔化色彩。他筆下的官場有勢利,有狡詐,但也同樣不乏正義和溫情。而這,正是我所說的吳子長小說里的那種詩性所在。相比之下,我始終更愿意相信吳子長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中國官場才是真實的。
當然,僅有這樣一種真實還是遠遠不夠的。無論是在深度上或是在力度上,吳子長都尚需一種更高層次的自覺性努力。例如,他針對瑣碎生活的無聊性質(zhì)還是缺乏一定警惕性的。雖然他也確乎并未對此表示出什么欣悅之情,但卻可以看出他常常是同自己筆下的人物靠得太近了。這樣的立場多少會顯得有些曖昧。即便就是書寫自我,一定的距離保持也是必需的。他似乎洞察不出,自己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些人物幾乎個個都是不自由的。他們或被現(xiàn)實的漩流所裹挾,或被欲望的鎖鏈所桎梏;不是不能自拔,而是不想自拔。隨波逐流的他們毫不在乎生活的真?zhèn)危谄湫闹?,沒有正確的生活,惟有大家的生活。正確的往往就意味著是孤立的,他們恐懼于此種孤立,寧肯被動選擇在群體的虛假安全感中相互傾軋,自我消耗。他們匱乏改變的意愿,更無反抗的意識??墒?,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吳子長卻不能不清醒地認識到此種惰性的不可容忍。這難道不也正是寫作的一種有效意義嗎?作家必須高于其筆下的人物,他創(chuàng)作的生活也必須高于自身所經(jīng)驗的生活。否則,他便失去了寫作的借口。寫作不是復(fù)制,只有創(chuàng)造方能相稱于想象賦予我們的權(quán)力。
終于,弘穎(《逃離》)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不想過這種虛假的沒有自我的生活,她想過一個真正的人的生活?!比欢瑥倪@種意識到真正付諸行動,弘穎卻為此付出了異乎尋常的時間代價。癥結(jié)依然在于,弘穎一直就是不自由的,而且對于自由價值的相對淡漠也總是使其對世俗的條條框框毫無底線地做著讓步。顯然,如果不是由于兒子成人之后的規(guī)勸,我依舊無法想象她會在此刻上演“一次沒有任何告別的離去,一次毅然決然的轉(zhuǎn)身”。至于“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拋棄這一切,毫無牽掛地離開這里,去過一個人想過的自由的生活了”,我也同樣無法看好。我想質(zhì)疑的是,她真的做好自由的準備了嗎?設(shè)若果真如此的話,那就不能把這次行動稱作“逃離”,而應(yīng)將其理解為“出發(fā)”才更加恰切。出發(fā),一次站在全新起點上的征程。但不管怎樣,弘穎終究是邁出了這人生最艱難而又意義重大的一步,為小城里的人們樹立起一座指向鮮明的路標。我相信,吳子長選擇這篇《逃離》作為整部小說集的書名也一定是有著這一層面的用意吧。此外,挑選一名女性充當這次開拓性行動的先鋒亦是耐人尋味的。至少,在她身上我清晰聽見了娜拉的遙遠回聲。從娜拉到弘穎,這是一段怎樣意味深長的道路?它需要我們省思和言說的實在太多太多。
應(yīng)當認識到,吳子長們的創(chuàng)作屬于整個中國當代文學(xué)的背部,你看不見他們的存在,但是他們就在那里。他們是默默支撐著整個中國當代文學(xué)存在的最堅實力量。
(責(zé)任編輯:畢光明)
A Preface to Wu Zichang’s Novella Anthology Escape
LU Wen-bin
(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Abstract: Escape is a novella anthology by Anhui writer Wu Zichang,who manages to portray in his works the true life of common people in towns across China in an unobtrusive and simple manner.As an individual case,Wu Zichang’s literary creation,which falls within the rear of the entir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is a part of the most solid power silently propping up the entir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Key words: Wu Zichang; Escape ; towns;life in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