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萬 之
世界文學
從迷茫暗夜里引出的記憶
——解讀二○一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迪亞諾
〔瑞典〕萬 之
本文通過對瑞典學院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的詳細解讀,說明本年度得主莫迪亞諾的成就在于將文學的“記憶”功能發(fā)揮到極致,其本質不在于“懷舊”,其技巧不在于回到“記憶”,而是利用“記憶”把歷史逐步顯影,引入讀者眼前。這也是用“記憶”對抗“失憶”,完全符合諾貝爾文學獎重要評委埃斯普馬克等人的文學趣味。因此,本年度文學獎授予莫迪亞諾這樣對抗“失憶”的作家,褒獎他的“記憶藝術”,其實不出人意外。
記憶;失憶
瑞典學院給莫迪亞諾的授獎詞是:“因為他用記憶藝術引出最不可把握的人類命運,揭示占領時期的生活世界?!?/p>
“記憶”無疑是理解今年瑞典學院諾貝爾文學獎評選結果的關鍵詞。古往今來,人們對文學功能一直有不同看法:亞里士多德認為文學可以“宣泄”或“凈化”人的悲憫情感,而另有人說文學可以作為“時代的鏡子”反映現(xiàn)實,或聲稱文學可以“表現(xiàn)自我”;文學當然還可以載道,可以寓教于樂娛樂大眾,可以為政治服務改天換地,也可以作歷史的“見證”,但瑞典學院這次的授獎詞是說,優(yōu)秀的文學可以是“記憶藝術”,可以承擔“記憶”的功能。莫迪亞諾通過文學的“記憶”,如搭起一座文字藝術的橋梁,溝通過去與現(xiàn)在,讓個人往昔的命運呼之欲出,讓過去的“生活世界”重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
“記憶”當然屬于過去,人只能記憶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確實,莫迪亞諾的筆尖很少指向當下,指向現(xiàn)實和未來,而總是指向過去,指向歷史。他此生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近四十部作品,但正如一個瑞典評論家所說“莫迪亞諾其實是將同一個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他的一本書接一本書都像是特朗斯特羅默詩中描寫的燕子,每年都要“返回同一教區(qū)同一牛棚同一屋檐下去年的巢穴”。因此有人認為莫迪亞諾只是在重復自己,甚至有瑞典作家說,雖然自年輕時代起就是個莫迪亞諾的書迷,但是讀了幾十年還是一種風格一種味道,不免有點審美疲勞或者是膩味了。但是對于這種批評,瑞典學院的評委有不同看法,五院士組成的評委會主席韋斯特拜利耶認為莫迪亞諾的作品就如音樂,主題似乎不變,但總是在不斷變奏中流露新的逸韻。評委恩格道爾則說莫迪亞諾的作品如孿生姐妹,看起來長得像,其實性格可能完全不同。
毫不奇怪,因為莫迪亞諾偏愛“記憶”,人們常常將他和法國現(xiàn)代小說大師普魯斯特聯(lián)系起來討論,說他具有普魯斯特風格,這當然是因為普魯斯特的代表作《追憶逝水年華》也正是這樣的“記憶”之作。但是,如果說莫迪亞諾好像不過是普魯斯特的學生和追隨者而已,瑞典學院大概又不會同意,我也不太同意。因為莫迪亞諾的小說語言風格和普魯斯特展示內心活動的意識流語言風格不同。莫迪亞諾的文學語言不是普魯斯特那種心理性的綿綿不絕的語言流,而是描述性的,也比較簡潔易讀。而且在結構上不是普魯斯特那樣內向的,把讀者推向人的心理意識層面,或在時間上是后向的,把讀者推向過去。他的結構是外向的,非常注重環(huán)境的細節(jié)描述,可以讓巴黎的街道都栩栩如生,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而在時間上他又是向前的,他是把過去的人物又往前拉,展現(xiàn)在今天的讀者面前,所以是“引出”,以連接“現(xiàn)在”。授獎辭里的“引出”這個詞,瑞典語原文“frammanat”就有“往前來”的意思。如果借用過去的沖洗照片方式來說明,莫迪亞諾的小說藝術就像是把一張用底片曝光的白色相紙放在顯影液里,讓一個個人物在顯影液的作用下慢慢地顯示出來。他的文學世界就像是個沖洗照片的暗房,似乎總是很昏暗不明朗,總是模糊而晦暗,總是暮色蒼?;驂艟骋话愕囊股3J前屠杞诸^的夜色,只有昏暗的街燈。但是,不要錯認為他在引導讀者進入暗夜里尋找失去的記憶。不,他是把記憶從暗夜中招引出來,讓你能看清楚那些人物為了生存下去如何掙扎甚至抗爭,這就是授獎辭說的“引出”人的命運,“揭示”那個納粹占領法國時期的人世。
所以,雖然前面說“記憶”屬于過去,但是莫迪亞諾的文學屬于現(xiàn)在屬于將來。一張沒有顯影的相紙可能存有過去的記憶,但是最初你看不見,要等待作家施展技藝顯影出來。這真是需要藝術手段的。所以,與其說“過去”總是莫迪亞諾寫作的對象和目標,不如說是他的出發(fā)點。與其說他總是在“記憶”,其精神基調看似懷舊,甚至有些悲哀、多愁善感,其實是他在展示“記憶”。他的內心其實相當平和,正像是暗房里洗相片的一個攝影師,默默操作有條不紊,因為他自己的思路非常清晰,他知道顯影不能差錯,時間不能差錯,如果相紙在顯影液里放置太久,就會變成一團漆黑,所以他必須立即定影,才能放到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變色。而這個作家用的定影液體,其實就是他的藝術文字。
莫迪亞諾生于一九四五年七月,其時歐戰(zhàn)已結束,一個嬰兒也不可能對占領時期有自己直接的記憶。所以,這里說的“記憶”,其實不僅是個人的記憶,往往也是他個人不可能有的記憶,但是對過去的記憶就如現(xiàn)在的電腦記憶一樣,可以儲存在一些硬件里,一個優(yōu)盤里,比如說一張舊報紙里,一張舊照片里,甚至一件舊衣服和舊皮箱里,當然還可以存在一個街道的門牌號碼里,圖書館的檔案里。所以這不是個人的記憶,而是一個城市的記憶,更是民族的記憶、國家的記憶。所以,莫迪亞諾的作品不是普魯斯特式的追憶個人的流逝年華,而是對納粹占領法國時期的“生活世界”作一點一點的“揭示”。
《杜拉·布魯?shù)隆繁徽J為是莫迪亞諾的代表作,可以拿來作為分析介紹這位諾貝爾文學獎新科狀元“記憶藝術”的范例。在這部小說的開端,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一段文字:
八年前,我偶然看到一張舊報紙第三版上的一個欄目,這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法國晚報》,欄目名是“從昨天到今天”。在最下面我讀到:
巴黎 我們尋找一個小女孩。杜拉·布魯?shù)拢鍤q,身高一米五五,蛋形臉,灰褐色眼睛,穿灰色上衣,酒紅色毛衣,深綠色裙子和帽子,棕色系帶的鞋子。有消息的話請留給布魯?shù)孪壬吞?,地址巴黎奧納諾大街四十一號。
奧納諾大街的這一段我很久前就熟悉。我小時候,可以跟我母親去圣維恩區(qū)那邊的跳蚤市場。我們在克利南考特門車站下公共汽車,或是有幾次在市政廳外的車站下車……
小說是從一九六五年起開始敘述,敘述者“我”(這是莫迪亞諾作品常用的第一人稱敘述方式,經(jīng)??梢暈樽髡弑救?,因此很多評論也認為他的作品多有自傳性)從“記憶”八年前讀到的一張舊報紙開始,引導讀者回到納粹占領時期的一九四一年,找出舊報紙儲存的“記憶”;然后繼續(xù)“記憶”自己很久前(小時候)就熟悉的一段街道?!拔摇睆娜荨⒓氈碌亟榻B那段街道,包括街道上兜售照相的馬路攝影師,街道上的咖啡館,街道上冬天時早早降臨的夜色。因為觀看這條街道冬景的角度依然沒有改變,所以“一九六五年的冬天和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就混雜”起來。這就是作者和普魯斯特敘述風格的不同之處?!拔铱赡芫妥咴诙爬げ剪?shù)潞退改噶粝碌哪_印上,而我自己都沒有清醒意識到。那些腳印其實早就在那里,在背景里?!币驗榻值酪灿兴挠洃洝S谑恰拔覍ふ揖€索,沿著時間的最遠端尋找”。
八年之后,一九七三年,“我”開始了自己的尋找。這種查找工作有點像是作偵探,所以讀莫迪亞諾小說有時也有讀偵探小說的味道。在他的有些作品里,偵探也是主要人物之一(如《暗店街》的主角)。這里就創(chuàng)造了懸疑小說的那種“懸疑”,好奇的讀者不由跟隨著作者去發(fā)現(xiàn)還沒有完全顯影的“記憶”,當然也是把“記憶”引到現(xiàn)在的過程?!拔摇睆牟殚喪姓块T的戶口登記開始,查到杜拉·布魯?shù)鲁錾尼t(yī)院的出生記錄,也就是回到了更久遠的一九二六年。直到揭示出猶太小女孩杜拉·布魯?shù)卤患{粹分子無情“綁架”,送到奧斯威辛集中營,最后死于毒氣室的歷史真相。
類似這樣“懸疑”結構的小說,還有《蜜月旅行》,寫一個游客在意大利米蘭的酒店里突然聽到他認識的一個女人兩天前在這里自殺,于是他回到巴黎之后就開始去調查她的死因和生活,《杜拉·布魯?shù)隆菲鋵嵤瞧淅m(xù)篇;《暗店街》則本身就是寫一個私家偵探因故喪失了自己的全部記憶,得了失憶癥,而他為找回自己的身份去尋找的一個重要人物線索又失蹤了。莫迪亞諾作品很多,這里不可能一一介紹分析,筆者也根本沒有這樣的閱讀量,只知皮毛。我只愿意介紹,對莫迪亞諾的創(chuàng)作,瑞典學院新聞公報已經(jīng)作了這樣概括的總結:
莫迪亞諾作品的焦點在于記憶、失憶、身份認同和負疚感。巴黎這個城市經(jīng)常在文本里出現(xiàn),幾乎可以被當作這些作品里的一個創(chuàng)作參與者。他的故事經(jīng)常建構在自傳性的基礎上,或是建立在二戰(zhàn)德國占領法國時期發(fā)生的事件上。他有時候從采訪、報刊文章或者他自己多年來收集的筆記里抽取創(chuàng)作的資料。他的一部部小說相互之間都有親和性,會出現(xiàn)早期的片段后來擴展為小說的情況,或者同樣的人物在不同的故事里出現(xiàn)。作者的故里及其歷史經(jīng)常起到把這些故事鏈接起來的作用。
引起我注意的是這段話里“失憶”這個字眼。在小說《杜拉·布魯?shù)隆防?,這個字眼確實也不斷出現(xiàn)。比如敘述者“我”把市政廳不愿意讓他查閱杜拉檔案的工作人員稱為“失憶”的保安員。我們也許可以問,一個作家,能對平常人視而不見的一張舊報紙上的一條尋人啟事發(fā)生興趣,而且不惜花費精力時間去努力發(fā)現(xiàn)這一點文字之后的歷史真相,去把逝去的“記憶”重新召喚到現(xiàn)在,這是為了什么?也許你可以說出很多理由,但對我來說只有一條,就是作家要對抗我們這個時代的“失憶”。近兩年我曾將瑞典學院院士埃斯普馬克的長篇小說系列《失憶的年代》翻譯成中文出版。埃斯普馬克一直是瑞典學院內五個院士組成的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成員,并曾經(jīng)擔任過這個評委會的主席十七年(一九八七至二○○四年)。每年交給整個瑞典學院討論決定的諾貝爾文學獎入選作家的名單都是這個評委會提交的,所以這個評委會對于每年的評選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埃斯普馬克認為,“失憶”已經(jīng)是當代社會的一個普遍而重大的問題,正如美國歷史學家朱特指出的,我們現(xiàn)在生活在一個“失憶癥合眾國”中。埃斯普馬克還用夸張和諷刺的筆法描繪當代人的這種“失憶癥”——“記憶現(xiàn)在只有四個小時的長度。這意味著,昨天你在哪里工作今天你就不知道了;今天你是腦外科醫(yī)生,昨天也許還是汽車修理工。今天晚上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前一個夜晚是和誰在一起度過的。當你按一個門鈴的時候,你心里會有疑問:開門的這個女人會不會是我的太太?而站在她后面的那些孩子,會不會是我的孩子?”
用“記憶”對抗“失憶”,這當然符合埃斯普馬克這樣的重要評委的文學趣味,他鐘情于莫迪亞諾這些對抗“失憶”的作家,褒獎他的“記憶藝術”的文學,就一點都不會讓我感到意外了。我甚至覺得,上面引的這段新聞公報,可能就是出自埃斯普馬克交給學院討論的讀書報告。所以,雖然今年的評選結果讓很多人出乎意料,因為很多人看好的作家又一次和諾貝爾文學獎擦肩而過,而在媒體猜測的名單上幾乎沒有莫迪亞諾的名字出現(xiàn),他是一匹黑馬。但以埃斯普馬克在評委里的影響力,把繡球拋給莫迪亞諾這位對抗“失憶”的作家,其實是順理成章的。
二○一四年十月十五日修訂于斯特哥爾摩
萬之,本名陳邁平,為長期居住在瑞典的中文作家、文學編輯和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