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燕 郭淑萍
(西安外國語大學 英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
戀根還是西化:《孤獨的倫敦人》和《女勇士》中離散群體的文化抉擇
張燕郭淑萍
(西安外國語大學 英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
摘要:全球化高速發(fā)展的今天,移民活動處處可見,隨之而來的“離散”問題成為不可忽視的社會問題。塞穆爾·塞爾文的《孤獨的倫敦人》和湯亭亭的《女勇士》是兩部描寫離散群體的典型作品。以這兩個文本為例,探究離散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揭示離散群體面對多元文化時作出的不同選擇,同時揭示亞裔文學與其他少數(shù)族裔文學之間的共性關系。
關鍵詞:孤獨的倫敦人;女勇士;離散;戀根;西化
全球、本土與離散問題一直是國內(nèi)文學研究頗為關注的問題??释麖摹斑吘墶边M入“中心”的“離散”群體將英美國家視為理想之地,使其單一的文化體系漸漸瓦解,走向多元化趨勢。塞穆爾·塞爾文是來自加勒比地區(qū)著名的小說家,他的代表作《孤獨的倫敦人》描述了加勒比移民被邊緣化、被異化的生存現(xiàn)狀。湯亭亭的《女勇士》是以亞裔女性為代表的弱勢群體在美國掙扎與生存的真實寫照。雖然兩部作品的面世相隔20年之久,卻同時展示了在“離散”群體帶著對英美國家的熱切期待,不遠萬里到達心中的“黃金天堂”之后,自身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發(fā)生的強烈碰撞。這兩部作品中的人物作出了不同的選擇,通過探究各自的文化抉擇,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部亞裔與黑人的心靈史詩。
1戀根:對遺失世界的眷戀
離散(diaspora),是跨國文化交流活動的產(chǎn)物,最初是形容猶太、希臘和亞美尼亞人民的遷徙和漂泊活動,隨后,離散概念延展到地域范圍,適用于移民活動、海外放逐、逃亡經(jīng)歷和海外組織等。如今離散“通常是指某一族群中的個體或者群體在自愿或者被迫的前提下移居到自己本族群常居地之外的國家或地區(qū)”。(馬紅旗,71)“離散”文化的發(fā)展有著自身的特殊性,從外部形態(tài)來看,其文化跨越本族和客居國(host country),具有文化邊緣性,一方面極力想要保留自己的“根”文化,包括語言、宗教、習俗等;另一方面,面對西方的“文化霸權”,漸漸與本族文化產(chǎn)生距離。
首先,“離散”研究中,“家”的概念至關重要,這是因為他們離開了母國,來到客居國,卻受到經(jīng)濟壓榨、種族歧視、文化霸權等各方面的壓迫,因此他們在客居國采取種種方式保留本族群文化,并對家園故土始終心存“回去”的念想。當加勒比移民和美國華裔移民帶著對英美國家的期待和向往來到他們心目中“遍地是黃金”的“天堂”時,他們發(fā)現(xiàn)“倫敦沒有人真正地接受你”(Selvon,126),而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則是“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湯亭亭,4)因此有了想要回去的想法。
在《孤獨的倫敦人》中,摩西(Moses)的故鄉(xiāng)是特立尼達(現(xiàn)為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共和國),位于加勒比海南部,在1962年宣布獨立之前,這里分別是西班牙、法國和英國的殖民地。長期以來當?shù)厝嗣耧柺苤趁裾叩拇輾埡推群?,渴望擁有平靜舒適的生活。因此摩西選擇來到英國倫敦,卻陷入了單調(diào)、孤獨、無奈的怪圈中,這也是大部分加勒比移民的生活狀態(tài)。追其原因正是,殖民時代并沒有結束,身處前宗主國的他們,在后殖民時代,受到了經(jīng)濟殖民、等級劃分、種族歧視和文化殖民等多重壓迫。摩西選擇晚上上班,是因為晚上比白天工資稍微高一點,他們掙扎著想要得到和白人一樣的尊重,想要和白人一樣同工同酬,但在膚色等級制森嚴的英國,這是遙不可及的。種族歧視導致的經(jīng)濟壓榨對加勒比移民造成了生存危機,這也是離散群體對“家”眷戀向往的主要原因。摩西在面對前宗主國的白人文化與自身文化所產(chǎn)生的沖突時,更是處處小心翼翼,但在文化霸權的夾縫中,“他有一種在倫敦9—10年來從未感覺到的思念之情”。(Selvon,4)康拉德曾告訴我們,當事物離開它們應有的位置時悲劇就會發(fā)生。文化碰撞所帶來的不安感進一步強化了離散群體想要回去的愿望。摩西的“思念”是身處中心卻不屬于中心的一種錯置感(sense of displacement),而這種錯置感導致了離散群體的“非家幻覺”(unhomely),加深了他們的無助和絕望,同樣是繁華、喧鬧、燈火輝煌的倫敦,在摩西看來“這是一個孤獨悲傷的城市…我們會像生活在地獄里那樣痛苦”。(Selvon,126)盡管如此,離散群體還是會不自覺地將曾經(jīng)的家園與客居國作比較,“而經(jīng)過西方文化棱鏡折射后的加勒比已不同于真正的家園形象”,(張建萍,29)但當他的老鄉(xiāng)們紛紛離開特立尼達時,摩西的回歸態(tài)度就變得猶猶豫豫。因此返回家園只停留在了離散群體的想法中,并未落實,“家”所代表的團圓、親密、溫暖也漸漸被顛覆,“移入國與移出國之間的二元對立特點正在逐漸地消解”。(張建萍,29)
《女勇士》中主人公“我”的母親——勇蘭,和摩西有著一樣的“戀根”情結,但也有初衷的不同。母親最初就沒想留下來,只想趁著19世紀初美國的“淘金熱”大賺一筆,然后帶著財富回到祖國享受更好的生活。以母親為代表的中國第一代移民,并不認為美國是他們的家,因此他們堅守著中國的傳統(tǒng),并認為有朝一日一定能夠回到祖國的懷抱。小說中母親定期為孩子們“絞臉”,(湯亭亭,8)這在美國人看來是很不人道的,但母親卻認為傳統(tǒng)經(jīng)過了老一輩人的檢驗并沿襲下來,毋庸置疑。“家”代表著我們都是同根同源,熟悉、親密、親情等,這一切在母親腦海里根深蒂固,“濃烈的中國氣息……早已深深印在華人頭腦里的氣息”。母親小心翼翼地保留著有關家鄉(xiāng)的一切,用自己的方式對抗美國文化,如母親“從未用過美國名字”,表明其用實際行動想要保持自身身份的純一性。與摩西一樣,母親也經(jīng)常將美國文化與中國作對比,常常有錯置感,“他們在中國也會看到這輪月、這些星,只是位置稍有不同罷了”。這也說明遠在他鄉(xiāng)的“離散”群體對于故土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的思念。以上提及的所有元素都構成了母親對于“家”的概念。他們對于“家”的渴望和思念以及想象能夠榮歸故里的雀躍,也是支撐第一代移民在異國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同摩西不同的是,隨著時代的變遷,他們在祖國賴以生存的耕地沒有了,父輩們認為再也回不去了,因此他們身上的中國文化逐步被孩子們追尋的美國文化所融合,因為父輩們對于后代的態(tài)度是鼓勵孩子們學習英語和美國文化,進入美國社會,與此同時又指責孩子們疏遠了本民族的文化,這顯然是一個悖論。但這也意味著父輩開始慢慢接受美國文化,中美文化的對立性也漸漸消解,以“我”為代表的移民后代的身份構建之路也悄然開始。
2西化:對西方文化的追逐
想要進入“中心”,渴望融入主流文化,使得《女勇士》中的“我”選擇了追逐并融合西方文化,但塞爾文筆下的加勒比移民卻成了“模仿人”。
和母親的“離散”經(jīng)歷不同,《女勇士》中“我”生于美國,長于美國,對祖國的印象只是來自于父母片面的描述,所以他們在面對傳統(tǒng)文化時,表現(xiàn)出左右搖擺的態(tài)度,認為祖國既是西方描繪的“他者”那般神秘莫測、愚昧無知,也是母親口中那個永遠都想回去的地方。因此他們選擇了自己較為熟知的美國文化,并積極地對美國本土文化進行接納和吸收。首先是日常習慣。比起中國人天生嗓門大,“我”更喜歡美國人的言行舉止,“我一直想把自己轉(zhuǎn)變成美國女性”,這種對于白人文化的追逐實質(zhì)上是第二代移民在以“白人文化”為中心的美國被同化被融合的結果。薩義德認為,西方對東方的霸權統(tǒng)治的主要方式是使東方理所當然地成為西方屬下的“他者”,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筑起西方作為一種優(yōu)等文明的自我形象的策略。美國正是通過其他種族的“他者”性,建立了自身文化的先進性,使二代移民成為了其積極同化的對象?!昂⒆邮窃诿绹L大的……不知道什么叫坐著”,和“他們臉上常出現(xiàn)的羞澀便是美國式的禮貌”,這都表現(xiàn)了第二代移民對美國文化的偏好,其另一原因是這一代孩子們接受美國教育,加之父輩們的鼓勵,但是他們的膚色卻讓其在基因和文化上都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美國人。其次是對于“家”的概念,“我”表現(xiàn)得更加樂觀。海德格爾在30年代認為,“家”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居住場所,它在根本上指人生存的整個世界。當母親說到自己“無家可歸”時,“我”說“現(xiàn)在我們屬于整個地球了……如果我們和某一塊土地切斷了聯(lián)系,我們就只能屬于整個地球了……不管我們站在什么地方,這塊地方也就屬于我們,和屬于其他人一樣”?!拔覍儆谡麄€地球”表達的正是拉什迪口中“去中心的、跨國的、跨語際的,同時也是跨文化的”觀點,一定程度上為構建變化的、流動的混雜身份提供了可能性。
與“我”不同的是,《孤獨的倫敦人》中的Galahad和Harris在追逐西方文化的道路上,不幸淪為了“模仿人”(mimicry)?!澳M”是指殖民地人民對殖民者的一種“鸚鵡學舌”的一種策略。Galahad每次出門都要盛裝打扮自己,他的打扮和英國人一樣,他覺得自己像是住在倫敦的國王。但是他的膚色仍然出賣了他,因為英國人把一切移民群體看成是劣等同質(zhì)實體,以“黑人”一語概之。森嚴的社會等級制度和無處不在的種族歧視使得“離散”群體成了徹底的局外人和他者,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英國人。Harris崇尚英國所有的風俗和習慣,像倫敦的英國人要去上班一樣,泰晤士報折疊起來裝在口袋里,為的是讓“泰晤士報”幾個字顯露在外面,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皮膚是黑色。坐公交車時會主動把空座位讓給女性,這甚至連本地的英國人都做不到,這種比英國人更像英國人的形象,是“模仿人”的真實寫照??墒窃诋?shù)赜丝磥恚徊贿^是個復制品而已。在加勒比移民的眼中,Harris是唯一一個躋身于英國社會的成功者,他說著非常流利的英文,能很好地和英國當?shù)鼐用裣嗵?,并認為那些本和他一樣的離散群體會給他丟臉。從本質(zhì)上而言,Harris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模仿人”,完全認同和接受殖民地文化,喪失了民族意識,去迎合西方的價值觀。但是黑人文化和西方的主流文化是格格不入的,無論這些加勒比移民怎樣改變自己的口音、服飾以及習慣,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始終存在,他們始終無法逾越這個障礙。但塞爾文運用特立尼達的克里奧爾語和標準英語的混合語來書寫加勒比離散群體在倫敦的生活,“才能達到消除不同文化之間差異并整合這種差異的目的”,(任一鳴,27)從而對單一的、具有統(tǒng)治地位的中心發(fā)出挑戰(zhàn),產(chǎn)生動搖。
3絕望中的希望
對于離散群體而言,真正的“家園”只存在于想象中,即“想象的家園”(imaginary homelands)。想去尋找已經(jīng)失去的時光,但當他們回顧過去時,處于深深的困惑中:離開了“家”就意味著不能夠找回已然失落的歲月,只有看不見的想象的家園。同時加勒比移民在離開自己的祖國,試圖進入“中心”時,困難重重,膚色等級制以及背后的種族主義注定了他們無法進入中心。以摩西為代表的加勒比移民和以母親為代表的第一代華裔移民在堅守傳統(tǒng)的路上付出了他人難以想象的代價,結果他們卻離“家”越來越遠,定格在了“無家”的狀態(tài),同時在努力融合當?shù)匚幕倪^程中又面臨著淪為“模仿人”的危機。在離散群體面前的兩條路似乎都是行不通的死胡同。薩義德認為,整個世界是一個大家園,只有經(jīng)歷了“離散”才能真正認識到小家(民族或國家)狹隘的心理。以摩西和母親為代表的移民群體,經(jīng)歷了地理上的遷移和精神上的離散,在客居國文化霸權的夾縫中,舉步維艱,也許拋開狹隘的民族心理是實現(xiàn)多元文化融合的一種不錯的方式。
進一步而言,斯圖爾特·霍爾曾指出:(移民)有兩種不同的身份, 一種是存在的身份(identity as being),它指代身份的統(tǒng)一性和同一性;另一種是變化的身份(identity as becoming)或是一種認同過程,它顯示了身份構成中的非連續(xù)性。對于處在后殖民時期的離散群體而言,似乎后者更加切合其所處多元文化時代背景下的身份構建,即混雜身份。摩西最終決定留在倫敦,等待新的機會;母親后來喜歡披披肩,戴老花鏡趕“時髦”。這表明:以摩西和母親為代表的“離散”群體面對多元文化時的抉擇,顯露了文化融合的趨勢。此外,作為二代移民的“我”,通過積極的態(tài)度和自身的努力,成為了混雜身份的代表,既沒有全盤接受美國的文化,也沒有完全摒棄中國的文化,而是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文化特征。這與杜波依斯著名的“二重意識”(double consciousness)不謀而合,強調(diào)在所謂的新世界再造一種特有的身份,為離散群體在絕望中點亮了希望之光,即構建一種超越參與者原有文化身份的更加廣泛、混雜和流動的身份認同。
4結語
通過上述分析和探討,我們可以看到,《孤獨的倫敦人》和《女勇士》為認識和理解加勒比和亞裔離散群體打開了一扇窗。同時,通過分析兩部作品的共性,向讀者描繪了一幅離散群體在異國他鄉(xiāng)掙扎和奮斗的艱苦圖畫。他們在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中艱難抉擇,陷入了“對民族文化棄之不忍, 對殖民者文化受之不甘的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路一鳴)。隨著離散群體的移入,其自身的文化也被播撒到客居國,與當?shù)匚幕鲎踩诤希虼藛我坏奈幕w系分崩離析,想要保持純潔、單一、固定的文化身份的愿望也漸漸落空。塞爾文說,“我代表的是特立尼達的第三種族……那就是從我這一代開始的受西式教育長大的這些人”。而《女勇士》中父輩們對于中美文化差異,有一個從完全的對立走向和解的過程, 代表著中國文化的父母對美國文化的敵視和排斥因孩子們對后者的向往而逐漸淡化,乃至融合?!拔摇弊鳛榈谝淮泼竦暮蟠?,無需在中美文化的二元對立中作出取舍,而是在新的文化環(huán)境形成了混雜身份,帶著自身的文化特征立足美國社會。兩部作品中的他們都想進入中心卻最終無法進入,但其構建的混雜身份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中心的解構和對文化霸權的消解。湯亭亭在《女勇士》中試圖想通過重建傳統(tǒng)家園,使自己成為“勇士”為亞裔的離散問題尋求可能的出路。離散問題固然不可能得到徹底的解決,目前看來,離散族群的最佳狀態(tài)是: “經(jīng)過幾代移民,他們已經(jīng)融入而不是被同化于移入國,但又成功地保持了自己的族群特性”。(張建萍,31)而離散群體的文化抉擇將引發(fā)讀者對于文化沖突與融合的思考,以及他們?nèi)绾卧陔p重邊緣文化和文化語境下探索身份問題并實現(xiàn)自由主體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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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增華
作者簡介:第一張燕(1990—),女,山西原平人,碩士。研究方向:英國文學。
基金項目:西安外國語大學研究生科研基金項目重要資助項目(編號:syjsa201405)
收稿日期:2014-11-01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6341(2015)01-0133-03
doi:10.3969/j.issn.1674-6341.2015.01.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