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與韓元少書》注評

張艷存，于向輝

（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 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納蘭性德《與韓元少書》注評

張艷存，于向輝

（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 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與韓元少書》是納蘭性德寫給韓的書信，信中談了自己對明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看法，對明代宋濂、方孝孺、楊士奇、王守仁、王慎中、歸有光、唐順之、錢謙益、劉基、王、李夢陽、羅、羅洪先、趙時春、王世貞等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進(jìn)行了評價，點評精煉，見解獨到，是清代文論中的優(yōu)秀之作。

納蘭性德；《與韓元少書》；注評

【題解】

韓元少，即韓菼（1637—1704），清代江蘇長洲人，字元少，別字慕廬,康熙十二年狀元，官至禮部尚書兼掌院學(xué)士。韓菼通經(jīng)史，文章負(fù)盛名，領(lǐng)修《一統(tǒng)志》《平定朔漠方略》等書，卒謚文懿，有《懷堂詩文稿》。本文是納蘭性德寫給韓菼的書信，信中對明代諸家的散文創(chuàng)作進(jìn)行了評價。

仆幼習(xí)科舉業(yè)，即時時竊〔1〕喜為古文詞，然不敢令師友見也。今幸出大匠〔2〕之門，且與足下為同年〔3〕友。當(dāng)古學(xué)振興之日，人思自奮，仆亦妄希著述，以正有道。而作者林林〔4〕，浩乎淵海，才單力弱，綆短汲深〔5〕，尚同彭祖之觀井〔6〕，惴惴〔7〕唯恐失墜。而足下遽〔8〕欲引之于十洲三島〔9〕之間，以問五城十二樓〔10〕之勝，其可得哉？惶恐惶恐。至所商明文選，仆頗得其梗?〔11〕，敢為足下陳之。明之為代，近接宋元，則明之為學(xué)，亦直承宋元諸儒之學(xué)。三百年間，追蹤大家者，約略得數(shù)人焉。宋潛溪〔12〕經(jīng)學(xué)醇正，故文有根柢〔13〕，舂容大雅〔14〕，無蹶張〔15〕叫囂之氣，自成清廟明堂〔16〕之音。雖梵宇琳宮〔17〕，多其碑碣〔18〕，竺書道笈〔19〕，無所不收，偶或牽率〔20〕應(yīng)酬，尚少持擇〔21〕，然不足為之病也。方遜志〔22〕如黃河天落，直瀉萬里，而風(fēng)激〔23〕湍回〔24〕，正復(fù)淪漣〔25〕綺瀔〔26〕，是子瞻〔27〕之后身也。至其不磨之氣節(jié)，涌現(xiàn)行墨間，又與文山〔28〕、疊山〔29〕頡頏〔30〕矣。楊東里〔31〕平澹之中饒有妙味，朱弦疏越〔32〕，一唱三嘆，〔33〕乎多古意也。當(dāng)時仁宗〔34〕最喜永叔〔35〕文字，而東里似之，主臣一德，髣〔36〕可見。王伯安〔37〕以天縱之奇才，加心學(xué)之獨得，故其為文如昆刀〔38〕之切玉，快馬之斫陣〔39〕，為天地間第一種快文。即其論學(xué)有偏，然而文自單行，功斯不朽矣。王遵巖〔40〕學(xué)南豐〔41〕，經(jīng)術(shù)之氣溢于楮墨〔42〕，寧迂而不徑〔43〕，寧拙而不巧，如入宗廟庠序〔44〕，所見無非瑚璉簠簋〔45〕也。歸震川〔46〕之文，源本性靈，取材經(jīng)史，淘汰之功，良為辛苦，柳宗元云“本之太史以著其潔”〔47〕，似足當(dāng)之。雖斤斤繩尺〔48〕，而當(dāng)其得意時，正復(fù)汪洋洸恣〔49〕，故不得病其尺幅之狹〔50〕耳。唐荊川〔51〕如大鵬培風(fēng)〔52〕，游龍戲海，力量氣魄，迥異尋常，世間無物可以夭閼〔53〕之者。至其文多偶比〔54〕，是學(xué)昌黎〔55〕《原道》、《原毀》之文而尚少變化。錢牧齋〔56〕腹笥〔57〕既富，文筆又長，援古證今，每發(fā)一端，便如缾〔58〕水瀉地，迸注分流。惟深錮〔59〕于朋黨之見，或有失實。而其為珰禍〔60〕諸君子志傳之文，淋漓感慨，足裨〔61〕史乘〔62〕，然亦病其雜矣。大抵弘正〔63〕以前，皆無意為古文者也，以其學(xué)問之余，溢為鴻章巨制。嘉隆〔64〕以來，有意為古文者也，波瀾馳騁，遠(yuǎn)逼古人，而未免有規(guī)摹〔65〕之跡。他如劉青田〔66〕、王子充〔67〕之雅潔，李崆峒〔68〕之雄古，羅圭峰〔69〕之僻澀，羅念庵〔70〕之醇茂，趙浚谷〔71〕之蒼莽，王弇州〔72〕之瑰奇，雖非大家嫡系，亦文壇之雄霸也。自此以外，檜后無譏焉〔73〕。愚見如此，足下以為然否？幸進(jìn)而教我。

【注釋】

〔1〕竊：遣詞，私自，私下。

〔2〕大匠：技藝高超的木工。這里是對在某種技藝上造詣極高的人的稱呼，指納蘭性德的老師徐乾學(xué)。

〔3〕同年：科舉制度中稱同科考中的人。

〔4〕林林：眾多的樣子。

〔5〕綆短汲深：短繩系器而汲深井之水。比喻力不勝任或力小任重。綆，汲水器上的繩子。

〔6〕彭祖之觀井：語出宋代蘇軾《代滕甫論西夏書》：“俗言彭祖觀井，自系大木之上，以車輪覆井，而后敢觀。”后用以比喻遇事謹(jǐn)慎小心。

〔7〕惴惴：恐懼的樣子。

〔8〕遽：突然。

〔9〕十洲三島：道教稱距陸地極遙遠(yuǎn)的大海之中有三島十洲，都是人跡罕至的地方，那里長滿了可使人不死的仙草靈芝，神仙們則在這些島之上風(fēng)姿清靈，逍遙自在。三島的原型為三神山，即先秦的傳說中的蓬萊、方丈、瀛洲，后《云笈七簽》定三島為昆侖、方丈、蓬萊丘。明代道書《天皇至道太清玉洲》整理歷史傳說定十洲為：瀛洲、玄洲、長洲、流洲、元洲、生洲、祖洲、炎洲、鳳麟洲、聚窟洲。

〔10〕五城十二樓：古代傳說中神仙的居所。比喻仙境?！妒酚洝ば⑽浔炯o(jì)》：“方士有言：‘黃帝時，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於執(zhí)期，命曰迎年。’”裴集解引應(yīng)劭曰：“昆侖玄圃五城十二樓，此仙人之所常居也?！?/p>

〔11〕梗□：同“梗概”，即大略。

〔12〕宋潛溪：即宋濂（1310—1381），元、明時期浙江浦江人，字景濂，號潛溪，為明開國文臣之首，學(xué)者稱太史公，有《宋學(xué)士文集》。

〔13〕根柢：本指草木的跟，比喻事物的根基、基礎(chǔ)。

〔14〕舂容大雅：指文章氣度雍容，用辭典雅。

〔15〕蹶張：氣勢洶洶的樣子。

〔16〕清廟明堂：清廟，宗廟。明堂，古代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會、祭祀、慶賞、選士、養(yǎng)老、教學(xué)等大典，均在此舉行。

〔17〕梵宇琳宮：梵宇，佛寺。琳宮，仙宮，亦為道觀、殿堂之美稱。

〔18〕碑碣：紀(jì)念或歌頌?zāi)橙耸论E的刻石的總稱。長方形的叫“碑”，圓頂形的叫“碣”。在唐代，“碑”和“碣”的用法是有區(qū)別的，五品以上的用碑，五品以下的用碣，到后世往往混用。

〔19〕竺書道笈：竺書，佛書、佛經(jīng)。道笈，道家典籍。

〔20〕牽率：勉強。

〔21〕持擇：選擇。

〔22〕方遜志：即方孝孺（1357—1402），明浙江寧海人，字希直，一字希古，號遜志，著名學(xué)者、文學(xué)家、散文家、思想家，有《遜志齋集》。

〔23〕風(fēng)激：形容勢猛。

〔24〕湍回：水急而回旋。

〔25〕淪漣：水波起伏。

〔26〕瀔：古水名。

〔27〕子瞻：即蘇軾（1037—1101），北宋文學(xué)家、書畫家，眉州眉山縣人，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其文汪洋恣肆，明白暢達(dá)，為唐宋八大家之一。

〔28〕文山：即文天祥（1236—1283），南宋吉州廬陵人，字履善，又字宋瑞，號文山。文天祥以忠烈名傳后世，率兵抗元兵敗受俘期間，元世祖以高官厚祿勸降，文天祥寧死不屈，從容赴義。

〔29〕疊山：即謝枋得（1226—1289），南宋信州弋陽人，字君直，號疊山。謝枋得以愛國精神名傳后世，南宋滅亡后，以死抗拒元朝廷的征召。

〔30〕頡頏：不相上下。

〔31〕楊東里：即楊士奇（1365—1444），明代大臣、學(xué)者，江西泰和人，名寓，字士奇，號東里。

〔32〕朱弦疏越：形容詩文質(zhì)樸而有余意。

〔34〕仁宗：明仁宗朱高熾（1378—1425），明朝第四位皇帝，明成祖朱棣長子。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八月登基，次年改元“洪熙”。他生性端重沉靜，言行識度，喜好讀書，由于他的儒雅與仁愛深得皇祖父朱元璋的喜愛。于洪熙元年（1425年）五月暴死，在位僅十月，終年47歲。廟號仁宗。

〔35〕永叔：即歐陽修（1007—1073），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永江西吉安）人。謚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

〔37〕王伯安：即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號陽明子，謚文成，人稱王陽明。明代最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文學(xué)家、書法家、哲學(xué)家和軍事家，陸王心學(xué)之集大成者。

〔38〕昆刀：即昆吾刀，是古代名刀。

〔39〕斫陣：攻打敵人陣營。

〔40〕王遵巖：即王慎中(1500—1559），字道思，早年因讀書于清源山中峰遵巖，號遵巖居士，后號南江。因家庭排行第二，又稱王仲子。晉江（今屬福建）人，明代詩人、散文家，嘉靖八才子之首，為明朝反復(fù)古風(fēng)的代表人物之一。

〔41〕南豐：即曾鞏（1019—1083），字子固，世稱“南豐先生”，建昌南豐（今屬江西）人，后居臨川（今江西撫州市西）。北宋政治家、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42〕楮墨：紙與墨，借指詩文或書畫。

〔43〕徑：直，直接。

〔44〕庠序：學(xué)校。

〔45〕瑚璉簠簋：瑚璉簠簋都是古代禮器。瑚璉，古代宗廟盛放黍稷的祭器。簠，古代盛食品的器具，也用作祭器。簋，古代盛食物的器皿，多為圓形，是商周時期重要的禮器，用于宴享和祭祀。

〔46〕歸震川：即歸有光（1506—1571），明代官員、散文家，字熙甫，又字開甫，別號震川，又號項脊生，江蘇昆山人。歸有光與唐順之、王慎中均崇尚內(nèi)容翔實、文字樸實的唐宋古文，并稱為嘉靖三大家。

〔47〕本之太史以著其潔：出自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原文應(yīng)為“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太史公指司馬遷。

〔48〕斤斤繩尺：合乎法度、規(guī)矩。繩尺，工匠用以較曲直、量長短的工具，比喻法度、規(guī)矩。

〔49〕汪洋洸恣：形容文章、言論書法等氣勢豪放，瀟灑自如。

〔50〕尺幅之狹：尺幅在這里指文章。

〔51〕唐荊川：唐荊川（1507—1561），明代武進(jìn)（常州）人，原名唐順之，字應(yīng)德。因愛好荊溪山川，故號荊川。嘉靖初年與王慎中同為當(dāng)代古文運動的代表，世稱“王唐”，又曰“晉江王、毗陵唐”。后又與歸有光、王慎中三人合稱為“嘉靖三大家”。后人把王、唐、歸三人與宋謙、王守仁、方孝孺共稱為“明六大家”。

〔52〕培風(fēng)：乘風(fēng)。

〔53〕夭閼：摧折，遏止。

〔54〕偶比：對偶和排比手法。

〔55〕昌黎：即韓愈（768—824），字退之，唐河內(nèi)河陽（今河南孟縣）人。自稱“郡望昌黎”，故世稱“韓昌黎”。

〔56〕錢牧齋：即錢謙益（1582—1664），明末清初江南常熟人，字受之，號尚潮，又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遺老，詩文極有造詣。

〔57〕腹笥：笥，書箱。后因稱腹中所記之書籍和所有的學(xué)問為“腹笥”。

〔58〕缾：同“瓶”。

〔59〕錮：禁錮。

〔60〕珰禍：同“黨禍”。

〔61〕裨：完補。

〔62〕史乘：史書。

〔63〕弘正：弘治、正德。弘治是明孝宗朱祐樘的年號，正德是明孝宗之子明武宗朱厚照的年號。

〔64〕嘉隆：嘉靖、隆慶。嘉靖是明世宗朱厚熜的年號，隆慶是明世宗之子明穆宗朱載垕的年號。

〔65〕規(guī)?。耗７?。

〔66〕劉青田：即劉基（1311—1375），字伯溫，謚曰文成，青田縣南田鄉(xiāng)（今屬浙江省文成縣）人，故時人稱他劉青田，明洪武三年（1370）封誠意伯，人們又稱他劉誠意。武宗正德九年追贈太師，謚文成，后人又稱他劉文成、文成公。元末明初杰出的軍事家、政治家及文學(xué)家，通經(jīng)史、曉天文、精兵法。在文學(xué)史上，劉基與宋濂、高啟并稱“明初詩文三大家”。

〔67〕王子充：即王祎（1322—1373），元明間浙江義烏人，字子充，以文章名世。

〔68〕李崆峒：即李夢陽（1473—1529），明代陜西慶陽人，字獻(xiàn)吉，自號空同子，為明代“前七子”之一。

〔70〕羅念庵：即羅洪先（1504—1564），字達(dá)夫，號念庵，江西吉水人，明代學(xué)者。

〔71〕趙浚谷：即趙時春（1509—1568），字景仁，號浚谷，文章與唐順之、王慎中齊名。

〔72〕王弇州：即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太倉（今江蘇太倉）人，明代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昂笃咦印鳖I(lǐng)袖之一。

〔73〕檜后無譏：典故出自《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檜以下無譏焉?！痹囊馑际菣u以下就不再評論了。公子季札到魯國訪問，魯以詩樂來招待他。他一邊欣賞歌樂，一邊品評，當(dāng)演奏到《檜風(fēng)》時，他便停止評論不再說什么了?！皺u后無譏”表示不值一提的意思。

【簡評】

《與韓元少書》是納蘭性德寫給韓菼的書信，信中談了自己對明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看法，對明代宋濂、方孝孺、楊士奇、王守仁、王慎中、歸有光、唐順之、錢謙益、劉基、王祎、李夢陽、羅、羅洪先、趙時春、王世貞等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進(jìn)行了評價，點評精煉，見解獨到，是清代文論中的優(yōu)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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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3763（2015）04-0019-03

2015-05-08

張艷存（1978-），女，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訓(xùn)詁學(xué)、古代文學(xué)。

2013年河北省社科基金項目“納蘭性德文箋注釋評”（項目編號：HB13WX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