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秀云
(a.瓊州學院國際文化交流學院,海南三亞572022 b.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2)
在歐洲那片古老文明的土地上,為何會發(fā)生野蠻的大屠殺?奧斯維辛的歷史僅僅是西方文化中一個歷史事件嗎?不,它更是一個哲學事件。阿多諾曾振臂疾呼,“奧斯維辛集中營證實純粹同一性的哲學原理就是死亡!……因為種族滅絕是絕對的一體化”[1],他為這次大屠殺找到文化根源:“同一性”?;谙ED理性精神的“同一性”,從柏拉圖的“理念”(eidos)到海德格爾存在(dasein)的“本真”,綿延整個西方文化史,直至慘劇釀生。面對親人的災難,列維納斯看到奧德修斯歷經(jīng)千險回家,而亞伯拉罕卻決絕地前往摩利亞山。德里達敏銳地感覺到列維納斯猶太性與希臘性的沖突,發(fā)出一系列的疑問,“我們是希臘人,還是猶太人?可誰是‘我們’?我們首先是希臘人還是猶太人?”[2]他的追問振聾發(fā)聵,響徹歐陸。德里達力圖從整個西方傳統(tǒng)的角度,思考異質(zhì)性的問題。他認為,在“同一性”的邊緣,有一個他者,在整整幾個世紀中延續(xù)下來,威脅著西方哲學的理性。我們從對墳墓的言說中,可以管窺一二。
墳墓,高者為墳,平者為墓,在古希臘語中是oikēsis,意為“居住”(dwelling in),常常豎起一塊墓碑作為死亡的符號。在很多地方,一個家族的墳墓或墓地總是聚集在一起,被稱為“家庭墓穴”(the family crypt),埃及的金字塔即是最典型的代表。在德里達看來,墳墓不僅是一個空間、一個家族“居住”的地方,它還總是豎起一個石碑來宣布暴政的死亡,就像安提戈涅埋葬波呂涅克斯來反對克瑞翁的僭主統(tǒng)治①。他在“延異”(différance)中把字母“a”看成“一座沉默、隱秘的墳墓(希臘語 oikēsis),大寫時就像埃及的金字塔”[3]3-4。而“家”卻有兩層含義:在美好的意義上,家在“自然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衛(wèi)著人”,“庇佑著夢想……保護著夢想者……讓我們能夠在安詳中做夢”。[4]另一方面,家也是人們“內(nèi)心獨白的絕佳場所”,是用于“排泄的”“忍受糞便氣味的地方”。[5]“無家可歸”“返家”都是文學中常見的主題。在古希臘語中,“墳墓”(tomb)為 oikēsis,與 oikos(house,“房子”“家”)同一詞根[3]4,又都能“庇護”人的身體。于是,家和墳墓的關(guān)系便與身體乃至觸覺的思考關(guān)聯(lián)起來。
古希臘時期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和20世紀蘇珊·桑塔格的《死亡匣子》中,主人公安提戈涅和迪迪都曾在人世中無家可依(雖然關(guān)于家的觀念相去甚遠),進入墳墓,在墳墓里穿行。他們對墳墓的思考折射出當代哲學家在思考西方哲學文化時,從邏各斯中心主義中發(fā)現(xiàn)了某種異質(zhì)的因素,動搖了哲學文化自身封閉的力量。
黑格爾說,“女性本就與家庭守護神(Panaten)聯(lián)系著”[6],“安提戈涅”(Antigone),名字的字面意思是反對生育(anti-generation),降生在拉布達科斯(Labdacus)家族以反對生育來凈化家庭,天生就與“家”(oikos)聯(lián)系在一起。在希臘人看來,埋葬死去的親人是家庭的責任,為暴尸街頭的波呂涅克斯舉行葬禮也是安提戈涅的義務,于是她就從事了禁止女性參與的城邦事務,在城邦面前顯得陌生。其實,早在埋葬兄弟之前,由于自己不圣潔的出身,安提戈涅就感到自己是個陌生者,“即使在家里也無法擺脫這種命運”[7],在自然中、文化里(in the nature and culture)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如特拉克爾(Georg Trakl,1887-1914)《靈魂之春》所說,“靈魂是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8],成為德里達所說的“體系的嘔吐物”(the system’s vomit)[9]。與猶太傳統(tǒng)下的亞伯拉罕甘愿世代流浪不同,希臘人一直有奧德修斯一樣的返家情結(jié)。拯救城邦的俄狄浦斯之子波呂涅克斯也同樣感到自己與城邦的陌生,試圖毀滅這“不圣潔”的城邦來克服自己亂倫的出身,可又不得不寄居在另一個城邦,殺死了自己的兄弟,自己也被兄弟殺死,尸體不得被埋葬,任野狗和鳥兒隨意撕扯。安提戈涅也是如此,她忍不住哀嘆自己無家可歸的命運,“俄狄浦斯傳下來的詛咒中所包含的災難,還有哪一件宙斯沒有在我們活著的時候使它實現(xiàn)呢?在我們倆的苦難之中,沒有一種痛苦,災禍,羞恥和侮辱我沒有親眼見過”[10]186。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中三次出現(xiàn)“可憐的”(ταλα φρων)一詞,都與安提戈涅有關(guān),兩次出于她本人之口(866,876)①另一次是伊斯墨涅稱呼安提戈涅為“可憐的姐姐”,據(jù)劉小楓譯本,見[美]伯納德特《神圣的罪業(yè)》,張新樟譯,朱振宇校,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頁。。即使代表城邦中“人的律法”的克瑞翁,也無法做到全然不顧家庭的神圣律法,直接殺死作為家庭一員的外甥女安提戈涅,只好把她送進墳墓??墒?,這種“生不在家,死亦不在家”的懲罰對努力返家的安提戈涅來說,比死亡更甚。安提戈涅終于難以接受與他者的陌生,以死亡的形式,進入冥府,回到父母在地下永遠的“家”。
在海德格爾看來,安提戈涅是最無家感的,他用“unheimlich”②Heim是德語“家”詞根,un是否定前綴,“unheimlich”即“無家可歸的”“陰森恐怖的”。一詞形容安提戈涅所代表的人類無家可歸之存在(Dasein)狀態(tài),希望人類可以回到自己棲居的家中,或者至少把無家可歸當作一種困境來思考,他說:“一旦人去思考無家可歸狀態(tài),它就已經(jīng)不是什么不幸了。正確地思之并且好好地牢記,這種無家可歸狀態(tài)乃是把終有一死者召喚入棲居之中的唯一呼聲?!保?0]72與這種召喚人類回家棲居的精神不同,列維納斯追求一種“他者”的哲學,以亞伯拉罕離開家鄉(xiāng)(fatherland),走向未知之地,而且禁止仆人把兒子帶回家鄉(xiāng)的流浪精神為代表。他把歷盡千難萬險回到祖國的尤利西斯(Ulysses)看成西方Logos的化身,認為回家即返回自身,返回主體。而安提戈涅回家的努力也是在努力返回主體,她向姐姐伊斯曼妮說:“你選擇了生,我選擇了死”,大聲說出了作為主體的“我”(,I)。除此之外,她在索福勒克斯的《安提戈涅》中,曾五次用主體“我”來表明埋葬波呂涅克斯的行為是自己的③參見[美]伯納德特《神圣的罪業(yè)》,張新樟譯,朱振宇校,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214頁。,黑格爾曾說“當人第一次說出‘我’時候,人意識到自己”[11]3,安提戈涅在意識到自己陌異性的同時,發(fā)現(xiàn)了自我,并在返家過程中返回自我。德里達也在追問西方人一直在追問的“我是誰?”的問題,安提戈涅陌異性的不安也是德里達說的“‘我’的身份在奧秘中戰(zhàn)栗”[12],于是,安提戈涅思考的“我是誰”的問題便不再是意指“我是誰”(who am I),卻是要追問“誰是那個可以說‘誰’的‘我’”(who is this I that can say who)[13]3。列維納斯把“我”看成一種強烈的身份,即“同一性”的本源[13]3。而這種“同一性”便起源自希臘理性精神,代表西方形而上學通徹、明亮的視覺文化,會把其他東西排除掉,最終醞釀出奧斯維辛大屠殺。
列維納斯對海德格爾在“二戰(zhàn)”期間的表現(xiàn)不滿,在一次演講中指出:“人們可以寬恕許多德國人,但是,有一些德國人很難讓人寬恕。海德格爾就是難以讓人寬恕的?!保?4]他基于對猶太人乃至整個人類的現(xiàn)實生活困境來思考主體與他者的責任,并區(qū)分了三種責任,即為自我負責的責任、為社會負責的責任與為他者負責的責任。盡管列維納斯不否認前兩者,但他所說的責任主要指后者?!爸黧w性不是為已的,首先是為他的”[15]。安提戈涅不顧自己生命的安危,決心埋葬波呂涅克斯,是一種為他的倫理責任??墒牵瑹o家可歸的安提戈涅卻堅持回家,與長眠在地下的父母團聚,在列維納斯看來,回家即返回自身,回到主體,把他者排除在外,仍然代表了一種西方形而上學的“同一性”。
安提戈涅公然違反了城邦的律法,卻因為是克瑞翁的外甥女(同屬一個家庭),不能被殺死,只好活著被送進死人的墳墓,墳墓成了日常起居的“家”。埋葬死人身體的墳墓與活人身體居住的家有了關(guān)聯(lián),墳墓/家關(guān)系的言說,也是20世紀西方哲學家努力走出希臘理性精神的努力。
家和墳墓都能“庇護”人,在希臘語中“墳墓”(tomb)為 oikēsis,與 oikos(house,“房子”“家”)同一詞根①參見 Jacques Derrida,Margins of Philosophy[M].trans.with Additional Notes,Alan Bass.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 版,第4 頁。,但居住在墳墓中的身體與生活在家里的身體,卻陰陽兩隔,有著生與死的對立。在這個意義上,墳墓和家彼此站在河的兩岸遙遙相望,緊張而對立,也給這部戲造成一種強烈的悲劇感。多少年來,人們一直在慨嘆安提戈涅的悲劇命運:出生在不圣潔婚姻的不圣潔家庭,兩個兄弟死于對方之手、一個不得安葬,只是出于愛來埋葬兄弟,活著就被埋在墳墓里,在墳墓中自殺。安提戈涅的悲劇在于愛和活(through loving and through living)不可能同時存在,姐妹埋葬兄弟的身體就把對家人的愛與城邦的法律對立起來;可是僭主舅舅也不能處死“罪犯”外甥女,只好把她的身體關(guān)進墳墓,墳墓成了她居住的“家”。對家庭的某種神圣責任把墳墓和家連接起來。列維納斯和德里達都把“責任(responsibility)”看成“對他者的……回應(response)”[13]96,埋葬波呂涅克斯成為“召喚”安提戈涅“回應”的“事件”(Event),而那個“他者”是誰呢?就是“宙斯與和下界神祇同住的正義之神”[11]194及同躺在地下的親人,安提戈涅為了取悅“他者”,與家人團聚,只能“回應那決定”,去“責任”(responsibility),于是采取行動,去埋葬那死亡的身體、去讓自己的身體死亡,因為對她來說,“那就我的工作,我的事務,我的責任”[9]203。
柏拉圖早就把墳墓和身體聯(lián)系起來,在《克拉底魯》(Cratylus)中討論身體與靈魂的關(guān)系時,就有“sōma- sēma”(body- tomb,身體 - 墳墓)一詞,即“身體是靈魂的墳墓”(the body is a tomb of or for a soul)[16]。奧菲斯教(Orphic)詩人們發(fā)明了“符號”(sign,sēma)一詞,來說明由于靈魂犯了罪,正在接受懲罰,被身體掩埋在今生,于是,身體成為靈魂的符號。在他們看來,身體一面圈養(yǎng)靈魂,給它安全;一面又囚禁靈魂,給它施加某種懲罰,兩者具有一種辯證關(guān)系。黑格爾也把墳墓與符號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一個獨立的表象和一個直觀,即一個觀念(所指)和一個感知(能指)所構(gòu)成,其關(guān)系恰如靈魂與身體”[17]。就像那巍峨的金字塔,一面代表了毀滅守護死亡,一面又永遠保存著身體,像家一樣,給它提供重生的空間,在毀滅和保存的運動中,展示著靈魂離去和到來的辯證關(guān)系。但黑格爾的辯證法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傳統(tǒng),在20世紀很多哲學家看來,仍建立在希臘傳統(tǒng)的“同一性”基礎(chǔ)上。早在希特勒暴行之前,列維納斯就已經(jīng)在思考西方哲學中的希臘精神,他認為蘇格拉底把“身體是靈魂的墳墓”的觀念讓歐洲人的觀念軟弱無力,希特勒卻讓這種虛弱的“人的觀念”飲鴆止渴,給它灌注種族、血統(tǒng)的毒藥,在尼采權(quán)力意志的澆筑下,結(jié)出戰(zhàn)爭和征服的果子。
德里達談起符號時也提到墳墓和身體,“墳墓是死亡的符號,代表身體生命的終結(jié)”[3]3,墳墓一面掛起身體的生命終結(jié)的旗幟,一面又庇護身體(的生命),標示著生命在世界之外,即墓穴中繼續(xù)存在?!皦災勾砹松眢w(生命)的延續(xù),庇護身體遠離死亡”[3]82,墳墓成為身體真正的家。但德里達并沒有在黑格爾辯證法基礎(chǔ)上談論“墳墓/家”的關(guān)系,在他看來,他和列維納斯一樣,想要努力打破這種構(gòu)建在“同一性”基礎(chǔ)上的形而上學。威廉·羅伯特便在其基礎(chǔ)上看到一種超越辯證法的“家和墳墓”的關(guān)系。把墳墓當作家,即“家-墳墓”和把家當作墳墓,即“墳墓-家”就是代表。
在堅守著“家庭保護神”(Panaten)的安提戈涅看來,“死亡毫無痛苦、微不足道,違抗克瑞翁也沒有痛苦,但不埋葬波呂涅克斯卻是痛苦的”[11]77,于是埋葬波呂涅克斯成了她最高的義務。在埋葬過程中,她得到了安靜和平衡①在黑格爾看來,女性與家庭保護神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姐妹與兄弟的關(guān)系比夫妻、兒女的關(guān)系更具有精神性,兄弟與姐妹在同一血緣關(guān)系中達到安靜和平衡。見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6-18頁。,同時“活著便被送進墳墓”[9]140,墳墓成了她的居住的“家”。安提戈涅的家-墳墓(oikos-oikēsis)成為一個獨特的所在,“既不屬于生者,也不屬于死者”[9]138,或者說,她既沒有活著,也沒有死去,而是成為一具活著的尸體,她“活著死”(living and death)。安提戈涅活著的時候死了,死在那埋葬她的家-墳墓(oikos-oikēsis)里,家-墳墓成了一個埋葬生者的符號。
可是,安提戈涅一面呼喊著“墳墓呀,房呀,那永遠堅守著、沉埋地下的家呀”[9]144,一面公開表示自己的虔敬,決心自殺,視死如歸,醞釀著在冥府中重建自己的家庭。安提戈涅有著奧德修斯一樣的返家情結(jié),她相信,自己的死可以讓她和自己的父母重聚,或者說,死亡“雖然是不可知的,卻也是不可拒絕的,也無法避免”[9]143,她并沒有把死亡當作死亡,她把它看成是一種“有生命的死亡”[3]34(life death,or living death)。這種死亡的生命看不見、摸不著,就像黑格爾在《美學》談及的金字塔的意義,“不可以眼見的事物卻有一種較完滿的意義,死從生本身獲得了內(nèi)容?!涝谒鼰o生狀態(tài)中卻仍保持對生的聯(lián)系,而且藉生的具體形象得到了保存”[18]。在德里達看來,“這些詞語在更古老的意義上,本就既沒有不朽,也沒有永生”,有“有生命的死亡”發(fā)生在“有限的一瞬間”,是“生命本身活著的一霎”。[19]安提戈涅的這種“有生命的死亡”死亡超越了活著時候的肉體,也超越了她的死,是一種“后人類的幸存”(posthumanously survives),為一種不可能的人性(impossible humanity)走出一條新路,打開了生、死的界限,“使有限成為無限”,也使“不可能成為可能”。[7]51
墳墓和家的關(guān)系不僅對立,也不僅是辯證統(tǒng)一,而且具有了一種否定的辯證法性質(zhì),“家-墳墓”把安提戈涅囚禁起來,讓活著的安提戈涅成為一具尸體;而“墳墓-家”卻賦予死亡了的安提戈涅以生命,讓她成為“有生命的死亡”。它們二者之間也脫離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融為互相的他者。
“家和墳墓”關(guān)系的言說總是離不開居住其間的身體,20世紀哲學家更加頻繁地談論身體,甚至觸覺,來反抗注重視覺的傳統(tǒng)。蘇珊·桑塔格在《死亡匣子》里塑造的迪迪,穿行在墳墓中,遍覽無數(shù)各式各樣的尸體,并試著觸摸它們,就是在以身體和觸覺反抗希臘形而上學以通徹、明亮的視覺文化中心的代表。
墳墓,黑暗的墳墓,不能被看見,它拒絕觀看。安提戈涅進入墳墓之前,慨嘆自己再也見不到希臘的陽光。陽光曾與燭火對舉,被柏拉圖用來指代他至高的“理念”?!翱础痹谙ED文化中,也有著重要的位置。荷馬每次提到希臘智慧的代表雅典娜,總說“明眸善睞”的雅典娜,巴門尼德“思維和存在同一”中的“思維”(noein)之原意是為“用眼睛感知”[20]柏拉圖的“理念”(eidos)也常與視覺、觀看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說古希臘文化是一種視覺文化,經(jīng)由新柏拉圖主義,融合到基督教文化之中,因此,西方文化中存在著“視覺中心主義”。這意味著暴力,因為光是看的前提,看的暴力也是光的暴力,也即是理性的暴力?!霸诖嬖谥嫉臍v史中,認知(savori)、擁有(avoire)、和權(quán)力(pouvoir)都是以看(voir)為基礎(chǔ),都意味著自我對對象的支配,意味著回歸自我與自我的關(guān)系,回歸同一,并因此否定他者和差異”[21]。拒絕觀看的墳墓,庇護著無數(shù)人的身體。一些20世紀哲學家思考身體、觸覺等問題,來代替視覺中心主義,尋找一種新的哲學。
弗洛伊德說,“居住在家就是居住在母親子宮里的替代物”,[22]Michael Jackson則強調(diào)說,“他忘記了,也可以住在墳墓(tomb)里”[23],蘇珊·桑塔格也曾說過,“今天我們主要的思考都掙扎在無家可歸上”[24],桑塔格“試圖從那些可怕的問題中突圍出來”,“消除那閃光的痛苦”,希望能“占領(lǐng)某個持久的、克己苦行的有利位置”,“找到一個涼爽安靜之所,安坐其中”。[25]其小說《死亡匣子》里的事件是迪迪彌留之際的幻覺,其中最后一站參觀了死亡之所:一間又一間擁擠而骯臟不堪的墳墓,里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棺材和尸體(body,身體),就像巴勒莫地下墓室里陳列的木乃伊。南希說“它(身體)喜歡被其他身體擠壓”[26],由于各自的重力互相擠壓,觸及,身體才成為身體?!把膊閱T迪迪”仔細地察看了墳墓中密密麻麻的各色尸體,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單個的或雙尸合棺的、牧師消防員軍人運動員農(nóng)場主或工人等等,他們個個擠在一起,似乎恰恰因為擠在一起,身體才沒有解體,才沒有融化成其他身體,也沒有與精神融合,才真正成為身體。身體自有其存在方式,不屬于“知識”或“非知識”領(lǐng)域,即使迪迪注意到那些身體上的胳膊、腿、頭骨、頭發(fā)、衣服、男尸的胡須等,仿佛有人在重復著說出腳、腹、嘴、指甲、傷口、毒打、精液、乳房、文身……,但它也只是“身體的名稱總匯,沒有一個邏各斯的目錄”,“沒有任何秩序或系統(tǒng)的條目,既不制造符號,也沒制造意義,但卻外展全部意義的條目”。[21]67身體打破了理性的邏各斯精神,沒有結(jié)構(gòu),沒有整體,沒有整體性。身體沒有身體。
迪迪在墳墓里不僅謹慎地當心自己的身體,有時甚至不厭其煩地羅列所保護的身體部位,如“繞開……以免劃傷腳踝、小腿或大腿……留意自己的光腳”,可是,“身體喜歡被觸及”[26],迪迪常常會忍不住有想要觸摸這些尸體的沖動,終于按捺不住摸了摸穿小白裙的嬰兒的尸體,卻“感覺像報紙一樣軟,不像皮膚,并且很干,就像年紀最大的死者的皮膚一樣”[27]334。
只有在迪迪的這種觸摸中,身體才成為身體,成為自身的身體,而不是其他身體,也與身體不同的精神。它是獨立而快樂的,這種快樂在某一時刻被激發(fā)出來的,就像迪迪一會兒發(fā)現(xiàn)一個胳膊,一會兒發(fā)現(xiàn)一個頭發(fā),一個想要摸一摸的皮膚,每個都會在一剎那間激發(fā)出一種快樂,然后又匆匆忙忙到別的身體部位那里去享樂,但這種快樂并不返回身體自身,它把有限的身體變成無限的快樂,把有限變成無限,甚至脫離身體的依附。身體不再是身體。它成為一個世界。因此,盡管這個墳墓既擁擠又骯臟,起初讓他感覺不安,但“這地方卻讓他感到心寧神靜,讓他達到一種幾乎無情無欲的境界”[27]326。
迪迪在墳墓中探索,試圖思考“某種關(guān)于世界的棘手問題”[27]324,以至于忘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迪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思想似乎在打架,“種種想法在威嚇他”,甚至似乎有人在追問迪迪,“你是不是認為他本該在進入這地方之前就拋棄自己的想法,與他的衣服在一起?”[27]334南希也曾探索思想和身體的關(guān)系,他認為應該把思想當作“身體自身的思想”[26]身體不再只是身體,它穿過邏各斯中心主義,與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
西方哲學史從希臘源頭出發(fā)獲得思考,所有哲學形態(tài),包括走在后現(xiàn)代途中的海德格爾哲學,都以回到希臘為目標。而20世紀的哲學家德里達、列維納斯等接過海德格爾等解構(gòu)的西方哲學的武器,呼吁我們走出希臘,走出西方理性中心主義,尋到“同一性”的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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