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今
尤 今
原名譚幼今,為南洋大學(xué)中文系榮譽學(xué)士。曾先后任職于國家圖書館、報界、也曾執(zhí)教于中學(xué)及初級學(xué)院。現(xiàn)在專事寫作。迄2014年9月為止,尤今已出版小說、散文、小品、游記等161部。尤今的作品每年都被新加坡多所學(xué)校選為課外輔助讀本;她的作品也成為許多大學(xué)研究生的研讀本。
飄浮在我童年記憶里的,滿滿滿滿的都是美麗的方塊字。
略識之無時,便敏銳地察覺,方塊字具有驚人的形象美。瞧那個“哭”字,不正像一個哭腫了雙眼而淚水還不停掉落的人嗎?看那個“笑”字,不就像一個笑意盈盈的人喜不自抑地站在你跟前嗎?還有,“山”字和“川”字,根本就是兩幅雛型的圖畫呀!
對美的激賞,此后,衍化成對文字終生不渝的愛。
生命里最初八年居住在怡保時,父親在生活線上掙扎得很苦,一家子勒緊肚皮過日子,有時餓得連墻上晃動的影子都想吞咽。盡管家徒四壁,可是,簡陋的板屋卻長年長日閃著黃金般澄澄的亮光——發(fā)出亮光的,是伸手可及的書籍。
父親和母親都是蠹蟲,一有閑暇,便往書堆鉆;縷縷書香,變成了空氣里的芬芳劑。夜幕低垂時,屋外蟲聲唧唧,屋內(nèi)是一片無聲的喧嘩,書中的方塊字,是飛旋于屋內(nèi)無形的音符。每當他們坐在桌畔讀書時,稚齡的我們,也坐在地上翻書;偶爾抬頭看他們,父親的臉,是一片恬和的寧靜;母親呢,全神貫注,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印出了扇形的影子,薄薄的嘴唇泛著淡淡的笑意,那種美麗,令人傾心。
從那時起,我便明確地知道,書里有個讓人如癡如醉的世界。
我想進去、我要進去、我急于進去。
《格林姆童話》《安徒生童話》和《天方夜譚》,為我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帶著我飛越了時空,飛向了無垠的天地。平生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文字巨大的魔力,現(xiàn)實生活里做不到的,文字可以;現(xiàn)實生活里去不到的地方,文字能帶我去。
印象極深的,是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JulesVerne)的《環(huán)游世界八十天》。世界各地的奇風(fēng)異俗,蘊藏在一則則精彩絕倫的故事里,全書就好似開屏孔雀一樣,在我面前開展了一個無比斑斕的世界,使像井底蛙一樣的我嘖嘖驚嘆于世界的繽紛多彩,而這也直接鑄成了我足履地球的美麗心愿,為我日后的醉心于旅行播下了種子。
對于這個成長階段的我來說,文字就像是一個又一個的驚嘆號,有著像鼓棰般的力量,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我的心,感動著我,也啟迪著我。
當我腦子里裝滿了驚嘆號時,我忘了饑餓的感覺。
我像一條魚,自如地涵泳于遼闊無邊的書海里,傾倒于海底世界的波瀾壯闊。
八歲那年,舉家移居新加坡,住在火城。
離家不遠處,有家書店。書店門面雖窄,卻有個心胸極寬的店東。他常常把過期的雜志放在門前幾個大大的紙箱里,賤價出售。
當時,捉襟見肘的我,哪有余錢買書?每天放學(xué)后,便蹲在紙箱前,翻看箱子里的舊雜志,一看便是一兩個小時。開始時,擔(dān)心店東趕我走,戰(zhàn)戰(zhàn)兢兢,后來,見店東沒有橫加干涉,便讀得心安理得。有一天,正看得入迷時,店東突然喚我:“小妹妹!”我的三魂六魄霎時嚇得掉落在地,沒有想到,他竟把手中幾本童話遞來給我,說:“送你!”此后,我便常常獲得他慷慨大度的饋贈。這位素不相識的中年漢子,以愛心將我貧瘠的童年裝點得燦然生光。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卻記得那間店有個可愛的名字,就喚作“一本書”。
小四那年,生病。入住醫(yī)院,父親來探病時,買的不是水果餅干,而是一套十本成語故事。我一下子像闖入了一個大寶庫,目迷五色,心醉神迷。啊,每一則成語,四個字,才寥寥四個字呢,卻有著驚人豐富的涵義。我一則接一則癡癡迷迷地讀,原本蒼白的思想也像上了釉彩一樣悄悄地起著變化。
其中一則成語“胸有成竹”,說的是北宋有位著名的畫家文同,精于繪竹。別人畫的竹子,縱然生動,卻怎樣也無法像文同一樣,讓竹子“立體化”。他以畫紙當沃土,畫出了竹子的千姿百態(tài),春天的竹嬌麗嫵媚、夏天的竹雄渾磅礴、秋天的竹浪漫柔美、冬天的竹堅挺壯實。文同具有如此不同凡響的作畫功力,秘訣在于他長期細心的觀察和毫不松懈地努力。他在屋前屋后種滿了竹子,每天仔細觀察竹子的生長狀況,了解竹子在不同氣候里的形態(tài)變化。一年過后,他的心田茂茂盛盛地長出了一片竹子。每回他提起畫筆時,根本不必費勁琢磨,竹子便在紙上破土而出了。
早熟的我,讀懂了這則成語深刻的內(nèi)涵,此后,長長的一生,文同的繪畫原則,便化成了我的創(chuàng)作精神。
我刻意在肉眼之外,多長了一雙心眼,每天出門,便挽了一個“無形的籃子”,將沿途收集到的“東西”滿滿地盛在“籃子”里,供作創(chuàng)作的素材。路邊的一塊石頭,也許別人都覺得尋常不過而將它踢在一旁,但我卻以心眼看到了從石頭內(nèi)部透出來的隱隱綠光,從而知悉這是一塊別有價值的玉石。憑著這種“見人之所未見”的能力,我因此有著取用不盡的素材。
家里的經(jīng)濟漸漸好轉(zhuǎn)后,我們由火城遷到了金殿路,我也轉(zhuǎn)到了成保小學(xué),讀五年級。
在眾人眼中,我是一尾沉默的魚。
我的沉默寡言,被別人看成是孤僻離群。實際上,我的生活,是由無數(shù)的“書名號”砌成的——我上學(xué)時看書,放學(xué)后也看書,我的內(nèi)在世界,有無聲的熱鬧。這里所說的書,不是課本,而是一部部古典文學(xué)名著。每天上課時,我都把文學(xué)典籍壓在課本下面,偷偷地讀。成績冊發(fā)下來時,華文與文學(xué)這兩科,就好像是兩只翱翔于一片紅海上方的海鷗。
大家都以為這條“沉默的魚”腦子不靈光,殊不知造致成績一塌糊涂的“罪魁禍首”,竟是賈寶玉、唐三藏、宋江這些赫赫有名的“古人”!
古典文學(xué)殿堂之精深博大,著實讓我嘆為觀止。它們都是作者窮畢生精力嘔心瀝血之作。《西游記》讓人的想象力開拓到了“超乎想象”的極致;《紅樓夢》對人物描繪的細膩與逼真,已達于“匪夷所思”的地步;《水滸傳》人物形象塑造之具體傳神,讓人拍案叫絕;《聊齋志異》情節(jié)之詭譎,使人擊節(jié)嘆賞;《三國演義》所閃出的智慧亮光,讓人畢生受惠。
就在小五這一年,我在《南洋商報》發(fā)表了平生的第一篇習(xí)作,篇名是《我要做個小小童話家》;這篇稿子,使父親明確地看到了我的潛能與興趣,也使他在一年后,做出了一個影響我終生的決定。
1962年,我讀小六。
通曉雙語的母親覺得在新加坡受英文教育者在工作上有更大的選擇、更好的機會,于是,和父親商量,打算把我和弟弟國平一起轉(zhuǎn)到英校去。兩人再三討論后,父親最后的決定是把我保留在華校。
這是一個使我終生感激的決定,因為這個舉足輕重的決定,使我有了一個快樂圓滿的人生,也使我日后在華文寫作的海洋里成了一尾游動自如的魚。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校風(fēng)嚴謹?shù)牧⒒袑W(xué)度過了六年求學(xué)生涯。
了解了成績與升讀大學(xué)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穿著中學(xué)校服的我,已開始用韁繩把好像野馬般馳騁于課外書的心思拉回來了;不過,閱讀依然是我閑暇時唯一的消遣。
含蓄凝煉而意在言外的唐詩宋詞,好像一壇壇的酒,讓我醉得難以自抑。它們就像是磨刀石,幫助我把文字磨得很利很利;它們也像匕首,替我把文字的贅肉一圈一圈地切掉。
比如說,讀王維的《鹿柴》,我為詩人營造的那種聲、光、色三者俱全的意境震懾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空山不見人,
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
復(fù)照青苔上。
明明讀的是靜態(tài)的文字,但卻充滿了動態(tài)的美感;明明只有寥寥的20個字,但是,那樣的境界,就算讓我用上兩千個字,也無法描繪出來。平生第一次,我深切地了解了“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一句話真正的含意。原來,啊,原來文字可以是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撒出去,可以網(wǎng)住一整個浩瀚無邊的海洋的呀!
1968年,是我人生一個很重要的起點,我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南洋大學(xué)。在大學(xué)里,我修讀的科目包括:《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論語》及《孟子》《中國文學(xué)史》《東亞通史》《語言學(xué)概論》《社會學(xué)》《中國哲學(xué)史》《訓(xùn)詁學(xué)》《詩經(jīng)》《宋詞選讀》《中國文字學(xué)》《中國聲韻學(xué)》《史記》《中國歷代文選》、《新聞學(xué)》等等。
中華文化,如海般遼闊、如井般深邃,不論泳術(shù)多精湛,也無法由這一岸游到另一岸;不論打水的人多勤奮,也無法將井里的水汲取殆盡。
我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吸收、吸收。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做學(xué)問,光是吸收是沒有用的,我們必須反芻、思索、質(zhì)疑,才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也才能在不斷地鞏固舊有基礎(chǔ)之余,持續(xù)地更新自己的思想體系。我的價值觀,也在中華文化的浸濡下、在眾多良師的啟迪下,慢慢地形成了。這種可貴的價值觀,就像深山流淌的清泉般,在日后一點一滴地滲透進我許許多多的作品里。
在別人的眼中,我是一個非常勤奮用功的學(xué)生,課內(nèi)課外,都為書香所纏繞,整個的世界,都濃縮在書本里。實際上,我是被這許多精、深、博、大的學(xué)問撼動了,真正真正地感覺到自己就像滄海一粟,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生命有限而學(xué)海無涯,我不知不覺地生出了一種焦灼感,即使分秒必爭,依然覺得時間不夠用。
這個時期,我的閱讀,分成雙線進行。
第一條線,是外國文學(xué)翻譯著作。讀得較多的,是屠格涅夫、托爾斯泰、莫泊桑、海明威、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等人的譯作。
另一條線,是五四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巴金、魯迅、冰心、丁玲、蕭紅、蕭軍、老舍、沈從文、郁達夫等人的著作,我在中學(xué)時期便已開始涉獵了,可是,當時,是“率性”地讀,東讀一本、西讀一本,全然沒有系統(tǒng)。上了大學(xué)后,卻有計劃地讀。同一個人的著作,讀得差不多了,才開始讀另一個人的。這樣一來,才能夠較全面、較深入、較客觀地了解與掌握同一位作家的作品內(nèi)涵與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上述這些作品,給我開了許許多多扇通向不同國家與不同時代的大門,我快活自如地在這些門戶里進進出出,出出進進,每進出一次,便大有收獲。
文學(xué)的面貌是如此的斑斕多彩,文學(xué)的世界是如此的遼闊無邊,我像是深深深深埋在泥土底下的一顆種子,拼命地吸收來自四面八方的養(yǎng)分,蓄勢待發(fā)地等待著破土而出的良機。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先后從事三份工作,先在國家圖書館當專業(yè)圖書管理員,繼而進入報館當無冕皇帝,現(xiàn)在,俯首甘為孺子牛。
這三份工作,都和語文有直接的關(guān)系,過去長期不輟的大量閱讀,為我的語文扎下了極強的根基,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解牛的庖丁,以手中那把語言的刀子,游刃有余地享受著工作的大樂趣;在工作的同時,我也開始了此生不輟的筆耕生涯。
冷眼看世情,無數(shù)問號開始涌現(xiàn)。對于所讀的一切,我不再毫不猶豫地照單全收了;對于所觀察的社會現(xiàn)象,我也不再視為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種理所當然。
我把不斷涌現(xiàn)的“問號”帶進作品中,忙忙碌碌地為我所找到的各類問題“裁剪”合適的“文字衣裳”——蕪雜龐大的“問號”,我便給它裁件名字喚作“小說”的衣裳;單一的“問號”,我便讓它穿一件喚作“小品”或“散文”的衣服;如果“問號”是在國外浮現(xiàn)的,那么,就只有“游記”這襲衣服合適它了。
我與讀者們共同思索與尋找答案,我也與讀者們在漫長的寫作道路上一起成長。
“真、善、美”是我寫作上最高的追求,而賦予讀者以“向上、向善”的意愿,則是我寫作最大的宗旨。
盡管創(chuàng)作是我生命中主要的目標,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全職工作,且又為人妻、為人母,可供寫作的時間著實少得可憐,于是,我只好向睡眠偷取時間了;長期以來,我每天只睡寥寥的四個小時。
在夜闌人靜時,我慎重地把方塊字一個一個地通過圓珠筆鑲嵌進稿紙那小小的方格子里,每每寫了兩三個小時后,手指便慘慘地凹陷下去,好像受傷的士兵,有沖鋒陷陣的心,卻無執(zhí)矛上陣之力。
到了80年代,古老的方塊字與現(xiàn)代科技完美地掛鉤,我呢,就成了極大的受惠者。
在享受著電腦創(chuàng)作種種“書之不盡”的好處時,我也開始實現(xiàn)“立足本土,放眼海外”的另一個夢想了。
我讓“文字的花卉”大量綻放于中國大陸、中國臺灣、馬來西亞等地區(qū)的報刊上,迄今為止,在我的161部作品當中,就有81部是由海外的出版商為我出版的。
我和文字的關(guān)系,就好像是伯樂和千里馬一樣,我寵愛它、珍惜它、尊重它,而它,感受到我至大的誠意,也回報我以最佳的姿采。
我是一尾魚,在方塊字化成的海水里,我活得自如而自得。
常常有人問我:
“你長期伏案而寫,不累嗎?
不,一點都不。
對我而言,太陽底下,天天都有新鮮事。
通過了無時或輟地閱讀,大量的“驚嘆號”“書名號”“問號”在我汩汩流動著的血液里浮浮沉沉,化成了我寫作的養(yǎng)分,也變成了我寫作的驅(qū)策力。
寫作,將是我的這一生永永遠遠的“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