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屎
1982年生,原名王本松。農(nóng)民工,寫作者,曾在“一個”發(fā)文多篇。
我這人有個毛病,對昨天以前發(fā)生的許多事件,畫面的記憶程度具體而細(xì)微,但你要問我哪些事情發(fā)生在哪年哪月,我八成只能告訴你我昨天在做什么!在我僅存的幾個幼年的記憶片段里,至今清晰地記得哥哥坐在老屋前的長凳上教我唱:鳩山和石耶和我交朋友……(應(yīng)為“鳩山設(shè)宴和我交朋友”,出自《紅燈記》,編者注)很奇怪,我對“你還哭,還哭就叫鳩山拿蛇皮袋把你套走”這類曾經(jīng)嚇壞了我們一代人的句子印象模糊。
我沒見過鳩山本人,我哥大概也沒見過的。不僅是這位,還有他們同時代的牛安、拍起、高一,以及后來者;滾寶、春寶,這些幼時便在我腦海中駐扎,但很少引起我重視的人們,在越往后越錯亂的記憶里,神奇地助我記住一些事情發(fā)生的具體年月。你以為他們是些人物呢!英雄呢?妖怪呢?惡霸呢?值得你去歌唱和銘記!呵呵,那些算得了什么,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單純可愛的人兒,他們是一群傻瓜!
如果你是個成年人,犯了傻,就有人給你扣一頂以他們名字命名的“傻帽”;如果你是個孩子,犯了傻的大人要拿他們來唬你,說:不許哭……你委屈,收起聲音停止吵鬧,抽咽著像個“嗨森”過后的“麻古惑”一般,小聲自言自語低頭撥指甲,就免去一頓打,皆大歡喜。六歲那年我媽問我肯不肯去上學(xué),我說中八不去我也不去,我媽說中八年齡比我小,我說在庭比我大,但他也不去,她又說在庭輩分小,我說星期和在生,他們也不去!大家都不去,你要我一個人上學(xué),路上被滾寶打死,都沒個人給你報喪!我媽就罵:鬼崽子,你還頂嘴了,反到前頭去了,哪個教的你了,你要把我氣死哩!其實何止,我還知道了怎么樣逃跑,如果她想打我。反正,她不是打我就是罵我。她說我是條打不死的“黃皮蛇”,還好她很忙,沒時間管我。但時不時會抽空揍我一頓,向鄰里宣告她兒子是有人管教的,對內(nèi)則可鞏固一家之主的權(quán)威地位,這比管教本身要有用。況且“寧可養(yǎng)崽討人嫌,不可叫人喊可憐”這句“梅山教”的教子箴言,和頭頂犄角的蚩尤、腳掌畸形會跳“大神”的五郎,武功蓋世還挑牛糞的扶王這些段子一般,也不知道流傳幾多年,可謂深入基因。可惜不管是討“人”嫌還是討媽嫌,討嫌就要挨打。很多孩子一打就怕,一嚇就不敢再鬧了。我媽樂觀,才說我打不死,其實每次在外頭闖點小禍,我都害怕得不得了。只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希望我在外占盡便宜的同時,又害怕惹來一點點麻煩,期望我成為他們所臆想的樣子,靠的只是手上的一根荊條!我成為今天這樣,跟這種粗暴厚黑的教養(yǎng)方式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但誰教會了我反抗呢?我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而她應(yīng)該慶幸,我還沒有學(xué)會撒謊。
如果有天,我依然好奇鄰居家花窗玻璃后面為何有粉紅色的燈光,但選擇忍耐,而不是朝它扔塊石頭。眼巴巴望著別人園子里的桃樹咽口水一百次,也不敢往樹上扔幾塊石頭。而那會,離所謂的長大仍遙遙無期。
我的童年就像棵野草,有人踩無人管,只憑本能,大口地汲取來自四面八方的牛糞、狗屎、馬尿……你別小看了這些臭不可聞的玩意,它吃起來香,吃得越多你就越快長大,我渴望長大。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我自由自在,游手好閑。
我上午邀中八,在松打叭叭,中午院弄里大小十幾個孩子會自發(fā)聚集到曬谷坡,那里長著一排歪脖子油桐樹,我們像群猴子一樣爬上樹梢,在上面擺來擺去,把甘蔗拖到樹杈上去吃,下午到河里游五個小時泳,晚上還有各種游戲等著我呢! 如果我有兩毛錢,我就找個人晚飯后陪我去電影院看場電影。我們也會去釣一整天蛤蟆,去山?jīng)_里一棵樹挨一棵樹地找鳥窩,去田埂和山溝里尋蛇打。數(shù)不清的蛇喪生在我們的棍棒和石頭下,這其中就有黃皮蛇,這種蛇倒是難得一見。如果是雨天,我們就爬上石頭家的牛欄頂,像群黃毛老鼠,在稻草堆里掏個窩,輪流講故事。我跟他們講“我和我的喵嗚”,喵嗚是我家貓的名字。
在我的家鄉(xiāng),幾乎所有的家貓都喚叫“喵嗚”,狗則統(tǒng)一叫“撩嘍”。有一天喵嗚死了。早上我媽把它從灶膛里拖出來時還有體溫,我抱著尸體就哭??!連飯都不吃了(可能中間還尿過褲子),一個上午都抹著淚水和喵嗚的尸體拉家常,嚇壞了一大幫人。后來有人趁我睡著來搶尸,我驚醒,繼續(xù)哭。最后喵嗚還是被一位鄰居大嬸提去做下酒菜(我當(dāng)時不知道這事),那會兒我餓得兩眼發(fā)黑,又得到一沙罐煮雞蛋,結(jié)果連老朋友的尸體也沒保住。
六歲那年我娘還不到40,背脊挺直,做事利落又干脆,脾性火爆,是家里說一不二的“王”,真來了性子要揍我,想來只有往屁眼里躲,但那天她沒這么做。
那個九月初的上午,秋老虎像狗一樣伸出舌頭舐舔著手操鋤頭,火急火燎要上山的母親,我蹲在四合院大門的青石枕上看她走遠,她的頭被斗笠罩住,襯衫上的汗水印從背心向周圍擴張。正對大門的堂屋里,阿婆架在灶膛的砂鍋“咕咕”作響,往外冒出惡臭的中藥味。灶門口擺著三個臟兮兮的黑沙罐和一個底部補疤的鐵皮杯,旁邊的大灶由于許久沒有生火,老鼠已經(jīng)把洞開到了里面嘍。左側(cè)正屋里,三叔用木鋸在分割一個大烏龜殼,再左側(cè)的拖屋是三叔家的廚房,三叔娘在“丁丁咣咣”整理家務(wù)。她不久前害了場怪病,現(xiàn)在是個瞎子,每天用烏龜殼煎水喝。大門右側(cè)是我家柴房,冬天這里堆滿了木柴,這會兒已經(jīng)空出一大半來,一群母雞在柴倉的空地刨土納涼呢。
前一刻,我媽還對著空蕩許多的柴房唉聲嘆氣,罵我是喂不親的“黃眼珠崽”,說這么大個人,不懂半點大人的“甘難辛苦”,她說大姐在我這么大點的時候,三個月能挑滿一倉柴。你看你,叫你去上學(xué),你還反到天上去了,白喂你好多年飯。
“白喂你好多年飯?!彼倫壑v這句話,她也對小姐姐講這句話。
而“黃眼珠崽,白吃飯”這類問題卻從沒出現(xiàn)在我們?nèi)魏我粋€雨天的討論會上。通常這樣的“討論”從講故事開始,所謂的“講故事”,多是靠想象力吹瞎牛,如果你能把在場的某個同伴編進你的故事,或者同是某個故事的見證人,一塊唱段雙簧,也不用配合有多默契,保準(zhǔn)你的信任度爆棚,最重要的是自己也很過癮。還有一個小技巧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是故事不能發(fā)生在壇山村,而外婆家永遠是故事發(fā)生的最佳地點,這樣大家都容易入戲。但總也有些傻瓜會把牛皮吹破。破了之后,我們有可能討論村里花鼓戲班的梨花到底漂亮在哪里?你說她哪兒漂亮嘛!為什么大人們多說她漂亮?連《追魚記》和《馬蘭花》里的女人也比她好看一百倍。但到底是黑蝴蝶漂亮呢,還是呂四娘更美,我們?yōu)榇藸幷摬恍荨?/p>
有段時間我們一直討論我們從哪里來。如果我們沒有被生下來,我們會是什么樣子,如果我們互換一個爸媽會不會更快樂?如果我們不出生在壇山村,我們現(xiàn)在會在哪里?好像我們是生在命運輪盤上的一粒種子,只是借父母而來。至于我們以后要去哪里,很簡單,去北京,看天安門和毛主席……我從雞群身旁經(jīng)過,有兩只母雞在我腳步接近時迅速蹲身展翅。這些扁毛畜生,拿我當(dāng)公雞玩呢!可是我?guī)筒簧鲜裁疵?,我既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只公雞來同它們交配,也說服不了我媽去養(yǎng)一只專干“那活兒”不下蛋的雞。我想在柴房角落的土灰里玩會兒“田螺赳赳”(一種小蟲子,不知它學(xué)名,那東西頭小屁股大,個頭比芝麻大不了很多),用松針葉把它們從干燥的細(xì)土里挑出來,在地上排成一個圈。如果我不念咒語,也沒有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東西去驅(qū)動它們,這些受到驚嚇的孩子們會一直裝死,直到被路過的螞蟻拖下地穴或隨便被哪只眼尖的母雞吃掉。我念:田螺赳赳,睡到飯熟,起來吃潲……它們就轉(zhuǎn)動身體,在地上開出一個個漏斗形狀小小的坑。
但阿婆又在她的堂屋門口喊,滿崽崽……她耳朵有點兒背,所以喊話聲音特別大,如果我不應(yīng)聲,她會重復(fù)喊上十幾遍。我丟掉松針跑過去,她給我兩粒紙包糖吃,叫我去菜園子摘點紅辣椒和茄子回來。糖化了,包紙糊在糖上,我就連紙一同含進嘴里。
她的床頭有個大柜子,里面裝著七大姑八大姨送來的各種好吃的東西,她自己也不吃,都收著呢。每次喊我干些打水、撿柴、摘菜的零活,她就打開柜子,給我一個爛了一半的蘋果,有時是一塊上面粘著蟲子尸體的冰糖……在阿婆死前一個月,她還有力氣打開那只黑色笨重的山漆柜子,拿給我一塊月餅。我掰開餅,里面有冰糖和橘皮,幾只黑色的小蟲子從裂縫中爬出來,其中一只掉落在我手上,亮出一對小小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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