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艷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100089)
“焦慮時代”的存在之思
——論奧登詩歌與存在主義
田 艷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100089)
奧登的詩歌具有濃郁的存在主義色彩,他繼承了存在主義生存之“焦慮”的思想,并自出機(jī)杼地以“焦慮的時代”來概括二戰(zhàn)后西方的精神氛圍。本文以“焦慮”概念為核心剖析奧登詩歌中的存在主義思想:奧登詩歌中“焦慮”的哲理意味及焦慮時代的特點(diǎn),“焦慮”產(chǎn)生的形而上根源即人之存在的時間性,焦慮的希望即奧登詩歌中反抗焦慮而走出絕望的途徑。
W.H.奧登 存在主義 焦慮 時間 荒誕
W.H.奧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繼承了自17世紀(jì)以來“詩”與“哲”融合的傳統(tǒng),對人類的“存在”問題展開了詩性探索。奧登鐘情于存在主義先驅(qū)克爾凱郭爾的思想,專門寫作了《克爾凱郭爾引論》(APrefacetoKierkegaard)一文;也閱讀過海德格爾、薩特等存在主義大師的作品。在《戰(zhàn)地行紀(jì)》中,他寫下了“人類不是生來自由或生來良善”這樣的句子。晚期奧登雖然是“一個英國國教高教會派教徒,其基本立場卻是存在主義的,他用最大限度的寬容闡釋著存在主義傳統(tǒng)”[1]。存在主義的許多一般性問題都呈現(xiàn)在他的詩歌中,如存在先于本質(zhì)、生存之焦慮、人的時間性、自由選擇等。
“焦慮的時代”(the age of anxiety)是奧登一首詩歌的題目,但同時也標(biāo)示著他對時代境遇的獨(dú)特理解。奧登在其許多詩歌里都描繪了生存的焦慮,如“‘失敗’是他們的妻子如影隨形/‘焦慮’接納他們?nèi)缫婚g大飯店”“他們的學(xué)習(xí)科目只有無盡的焦慮和勞苦”(《詩選》,272、279)[2]。
(一)作為存在根本狀態(tài)的“焦慮”及其二重性
奧登別具慧眼地選擇了“anxiety”一詞來概括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的西方世界。在英語中,“anxiety”具有雙重意味:一是恐懼、不安,一是渴望、急切。前者是一種負(fù)面的心理感受,后者卻具有積極意味。“焦慮”是一個心理學(xué)的術(shù)語,但奧登從形而上學(xué)的角度將其看作存在的根本狀態(tài)。他深受克爾凱郭爾的影響,后者在《焦慮的概念》(TheConceptofAnxiety,又被譯為《概念恐懼》)一書中提出了最早的“焦慮”理論。首先,存在主義的“焦慮”并非是對具體事物的恐懼,而是人類存在的一種本然狀態(tài)?!敖箲]”(anxiety,亦為dread、anguish)與“恐懼”(fear,或害怕)有相似之處,即都感受到生命的被威脅、被侵犯?!敖箲]”是形而上的,是生存的本質(zhì)狀態(tài),沒有具體的直接的對象;“恐懼”卻是有對象的。如“散亂無序的民眾,如狂風(fēng)乍起時的/碎紙片、破衣爛衫和瓶瓶罐罐,/頓感無盡的焦慮和恐懼(neurotic dread)”(《詩選》,53),這里描繪的焦慮并非對某種特定事物的恐懼,而是一種本然的生存狀態(tài)。而《身處險(xiǎn)境》《家族幽靈》等詩中描繪的“恐懼”,都是針對具體的事物——“險(xiǎn)境”“敵人”——而言的。其次,存在主義者的“焦慮”,與其對“個體”和“存在”的獨(dú)特理解緊密相連??藸杽P廓爾認(rèn)為“真正的存在”是作為“單個的個體”(singular individual)的存在,而不是作為面目模糊的群體人的庸常存在。焦慮、絕望、煩悶等消極的情緒使人獲得獨(dú)一性,即海德格爾所說“畏(即焦慮)使此在個別化并開展出來成為solus ipse(唯我)”[3]。此在(即人的存在)作為常人往往沉淪于庸常世界中而遺失了本真性;焦慮產(chǎn)生的恐懼、痛苦,能夠?qū)⒋嗽趶倪@種沉淪中抽離出來,回歸本真性,因此“焦慮”具有積極性。奧登在《焦慮的時代:一首巴洛克牧歌》(TheAgeofAnxiety:ABaroqueEclogue)中正描繪了這樣一種喪失了本真性,又渴望尋找、回歸本真的狀態(tài)?!拔抑来蠛=?,/因?yàn)轱L(fēng)和低鳴的海鷗/正在訴說著什么,/也許是在試圖說,關(guān)于時間/和焦慮之心的一切,/那是市井小人不會關(guān)心的?!盵4]“市井小人”是完全的“常人”,已經(jīng)喪失了其獨(dú)特性與本真性,因而對于時間與焦慮這類存在的根本問題漠不關(guān)心。而詩中的主人公們正從庸常中覺醒過來,感到了生存的焦慮,才萌發(fā)了尋找真實(shí)自我的沖動。最后,焦慮聯(lián)結(jié)著自由,焦慮能使人獲得本真性,走向自由。焦慮代表了“自由的真實(shí)性,這種真實(shí)性是可能性之可能性”[5]。處于“焦慮”中的人是不自由的,但“自由”的可能性則正是在焦慮中展現(xiàn)的。人在自由選擇時因無法預(yù)料的未來而產(chǎn)生的既恐懼又渴望的矛盾心態(tài),就是一種具體的焦慮體驗(yàn)。這表明了“焦慮”的雙重特質(zhì):面臨選擇的痛苦不安與自由狂喜。奧登的《探索組詩》之七通過描繪“自殺的誘惑”探討了焦慮與自由的關(guān)系。雖然詩中沒有出現(xiàn)“焦慮”一詞,但“焦慮”作為缺席的在場使“他”對生命感到乏味、氣悶甚至絕望。“他”(代表精神)處于無名的“焦慮”之中,渴望通過死亡,獲得真正的自由?!澳情g安靜的藏書室令他惱怒/因它對其實(shí)在性確信無疑……//俯靠在矮墻上,他放聲大喊:/哦,永在的虛無,救我出來……”(《詩選》,465)這里,“實(shí)在”與“虛無”構(gòu)成一對矛盾體,“實(shí)在”令人惱怒絕望,“虛無”中卻蘊(yùn)含著完美、激情和無限的可能。走向虛無亦即走向死亡,徹底摒棄肉體的束縛。自殺的誘惑類似于克爾凱郭爾所說的“自由的暈眩”(dizziness of freedom),即人處于“焦慮”中恰如瀕臨絕境,因?qū)⒁獟昝撟陨淼挠邢扌远@得永恒自由而產(chǎn)生的暈眩感。在面臨死亡的抉擇時人會感到無比痛苦,但也會滋生出即將獲得無限自由的喜悅。
“焦慮”的二重性表現(xiàn)在,一方面它使人感到生存的痛苦,另一方面這種痛苦不安又使人覺醒,告別麻木的庸常狀態(tài),獲得本真性,焦慮中孕育著救贖的希望。
(二)“焦慮時代”的到來及其特征
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許多人都將西方現(xiàn)代社會看成是“孤獨(dú)”“疏離”“絕望”等消極存在。但由于自身的獨(dú)特經(jīng)歷,尤其是同性戀的身份,奧登對人類的生存狀況、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進(jìn)行了別樣的觀照。他選取了“焦慮”這一同時具有消極與積極兩種指向的概念來概括現(xiàn)代社會,將“焦慮的時代”看作危機(jī)與希望并存、墮落與救贖一體的時代,具有通過焦慮而抵達(dá)自由的可能?!督箲]的時代》以詩劇的形式呈現(xiàn),通過四個帶有寓言色彩的人物馬林(Malin)、羅塞塔(Rosetta)、匡特(Quant)、恩波(Emble)在不斷的游歷和逃離中追尋真實(shí)的自我,力圖擺脫焦慮的生存處境,獲得救贖。四個寓言性的人物分別代表了榮格所說的人類“心靈”的四個方面:馬林代表思想(Thought),羅塞塔代表情感(Feeling),匡特代表直覺(Intuition),恩波代表感覺(Sensation)[6]。也就是說,詩劇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完整”的,戰(zhàn)爭和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使人分裂為片面的人、單向度的人。正是由于這種分裂和片面,導(dǎo)致了整體的異化和全面的疏離。通過這四個人物在迷惘中尋找隱藏的自我(對自我完整性的追尋),探討了面目模糊的、居無定所的現(xiàn)代人“焦慮”的生存處境。代表思想的馬林說:“他們的圣人們將罪惡/歸咎于什么樣的起源?/這些人遭受了什么樣的懲罰?/最為重要的是,這些懲罰將如何結(jié)束?”[7]在馬林看來,現(xiàn)代人的墮落和罪惡(這罪惡是一種原罪,任何人都無法逃脫),必然招致懲罰,人類永遠(yuǎn)無法回歸其失落的天堂。“焦慮”正來自這種無法回歸而又渴望回歸的痛苦之中。但是奧登并沒有就此得出悲觀的結(jié)論,事實(shí)上,這種對直面焦慮、追尋真實(shí)自我的行動本身就標(biāo)示著希望必將到來??梢姡箲]時代最大的特點(diǎn)就是自我的分裂和人性的殘缺。自我不再具有統(tǒng)一性和恒定性,現(xiàn)代性的分化造成了“自我”的分裂及與他人的隔絕。奧登在《孤立》中援引了“納喀索斯”的神話,表明納喀索斯的孤立是由于他不具有一個完整的自我,而期求創(chuàng)造一個自我的幻象,“納喀索斯之所以愛上他在水中的倒影,并不是因?yàn)榈褂暗拿利?,而是因?yàn)檫@個倒影代表著他本身”[8]。這種“孤立”是現(xiàn)代人所共有的處境,人類需要一個“他者”來使自我完善,“單一性并非愛的敵人;/愛之實(shí)現(xiàn)的可能性/需要某種能說‘我’的他者性”(CP,384)。焦慮時代的另一特點(diǎn)是孕育著自我救贖的可能,即獲得完整自我和自由的希望?!督箲]的時代》的第三部分“七種處境”(the seven stages),展現(xiàn)了主人公們的自我尋求。一方面,四個主人公是完整人性的分裂狀態(tài),是理智與情感的割裂、思想與感覺的分離;另一方面,主人公通過對七個不同空間和場景的追尋,努力探索自我的可能性以抗擊焦慮的處境。雖然最終都失敗了,但在某種意義上,恰如卡夫卡筆下“K”的追尋,失敗恰恰意味著成功。
奧登認(rèn)為人類存在的根本狀態(tài)是“焦慮”,其根源是人的時間性。奧登的許多詩歌都對時間進(jìn)行了一種哲理性的探討。奧登的時間觀念,具有濃郁存在主義(尤其是海德格爾)的色彩。如他在《短句集束》(Shorts)中寫到,我們不想返回“子宮”(子宮代表過去),因?yàn)闀r間是不可逆的?!岸?dāng)我們將目光投向未來,/那卻是我們這些務(wù)實(shí)派/使用的唯一來自過去的意象,/對我們而言,自由即是所有二元性的離場。”(《詩選》,477)時間無限地指向未來,但“未來”卻是來自“過去的意象”,未來與過去是相融合的。這讓人聯(lián)想到艾略特《四個四重奏》(FourQuartets):“時間現(xiàn)在與時間過去/也許都存在于時間將來,/而時間將來包容于時間過去。”在這里,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不是截然對立或斷裂的,三者是融為一體的,且指向?qū)?,將來是時間的核心。人奔向自己的未來然后從未來回溯到過去和現(xiàn)在,籌劃自身。將來由過去和現(xiàn)在組成,過去不是已逝的、僵死的,而是對現(xiàn)在和將來具有意義。最終的自由消滅了所有的二元對立(現(xiàn)在—過去),獲得唯一的答案(即人必然奔向未來)。這十分類似于海德格爾的時間觀。根據(jù)海德格爾的看法,“being-in-time”并不是說人“在”時間中或“經(jīng)歷”了時間(時間不是一個客觀的、外在于人的東西,不是一個我們生存于其中的容器),而是指時間是本質(zhì)性的,“時間即人”;“此在”并不沉浸于當(dāng)下時刻,它既向前展望未來又回過頭來追溯歷史。在《新年書簡》中他又寫到:“若我們/否認(rèn)意識法則,并斷言/生成(becoming)和存在(being)是同一概念,/而存在于時間之中(being in time),即使人心離散,/人類仍有自由并能自我完善?!保ā对娺x》,352)存在只能是一種生成性的,因?yàn)槿说拇嬖诰哂袝r間性,人不具有預(yù)先的規(guī)定性,而是通過自己的行動不斷生成自我,所以“即使人心離散,/人類仍有自由并能自我完善”。對于奧登來說,“存在于在時間之中”,意味著“變動不居”(change),具有面向未來的無限可能。這使人想起歌德《浮士德》中的觀點(diǎn):片刻的自滿即致人死地,拯救在于永不停息的奮斗。因此,當(dāng)浮士德喊出“你真美啊,請停一停”的時候,他就失敗了。
奧登進(jìn)一步揭示了“焦慮”與“時間”的關(guān)系。一方面,時間是純?nèi)豢陀^的存在,時間不為人類的歷史發(fā)展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對生活犯下罪行的不是時間” (“the crime of life is not time”,CP,592);另一方面,時間是有罪的,正是時間導(dǎo)致了焦慮?!皶r間總負(fù)有罪責(zé)。有人必得付出代價/為我們幸福的喪失,為我們的幸福本身”(“time is always guilty”,《詩選》,201)。從宗教的角度來看,只有上帝是非時間性的,是唯一完美無缺的。時間中的一切存在都是有限的、不完美的,因而是有罪的。從生存的角度來看,時間的流逝必然帶來衰敗、毀壞與死亡,造成“幸福的喪失”,時間會讓“關(guān)于幸福的真相浮出水面”。正是因?yàn)槿耸菚r間性的存在,人才會感到生存的焦慮,人必須不斷地進(jìn)行決斷或選擇,對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時間讓人認(rèn)識什么是惡、什么是善;如果沒有時間,一切都是靜止的,無所謂善惡,更不會產(chǎn)生焦慮。這突出體現(xiàn)在《別了,梅索茲阿諾》(Good-byetoMezzogiorno)一詩中。奧登對比了意大利南部和北部的兩種文化:“生活對于有些人,是一部‘成長小說’/對于另外些人,意味著看得見的當(dāng)下行樂(be-visible-now)?!保–P,560)南部的文化是“享樂文化”,人們活在當(dāng)下,及時行樂,不去思考存在的意義,時間在此是凝固的。而北部則是“罪感文化”(guilt culture),人們要進(jìn)行自由選擇,實(shí)現(xiàn)道德的完滿(“成長”),時間幫助人不斷前進(jìn)。南方的享樂主義文化使存在的“焦慮”消失殆盡,人們在群體的快感中喪失了個體性和“本真性”,淪為了“常人”。
在《黑暗歲月》(TheDarkYears)中奧登也寫到了這種時間的雙重性。從積極的方面來看,時間是一種本體性的存在,始終規(guī)定、引導(dǎo)著人類的存在,是一種永恒的在場;從消極的方面來看,時間是有罪的,時間的流逝必然造成衰敗。但“耀眼的光/終會被黑暗理解接受”,時間會證明它最終的勝利。在這里,奧登改換了《圣經(jīng)》中的“光不被黑暗所理解”,打破了二元性,因?yàn)椤白杂杉词撬卸缘碾x場”。所有的二元對立,靈與肉、生與死、光明與黑暗,都會消解在最終的自由中。事實(shí)上,奧登對時間性的關(guān)注,涉及永恒的生存之焦慮,即生與死、腐朽與不朽的關(guān)系,人是向死而生的,死亡的焦慮永恒地存在。奧登曾寫下“愛越偉大,愛的目標(biāo)就越虛妄,/人還是不要生出來最好;/吻過之后就是扼頸的沖動”(《死亡的回聲》,《詩選》,202),“人還是不要生出來最好”無疑是尼采的回響。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講述了一個精妙的寓言,對于人類這一有死者而言,最好的事情莫過于從未出生,次好的是即刻就死[9]?!皬奈闯錾?,人就能永恒地處于虛無之中,處于時間之外,無需承受時間之罪責(zé)(時間將愛扼殺,“吻過之后就是扼頸的沖動”),也無需接受時間的評判與懲罰。奧登又接著寫道:“內(nèi)心的欲望如開瓶器般令人扭曲,/人還是不要生出來最好;/次等選擇是個形式上的順序,/是舞蹈花樣;跳吧,趁你還能跳。”不同于尼采“即刻就死”的決絕,奧登認(rèn)為次好的事情是接受時間的序列,在時間的延展中盡情舞蹈(這里的“舞蹈”并非及時行樂,而類似于后文提到的“歡慶”,投身于荒誕獲得救贖),因?yàn)闀r間會見證一切。
奧登的“焦慮”包含了正反兩層意味,消極與積極融于一體。焦慮并不必然導(dǎo)向絕望,反而蘊(yùn)含著某種希望,尤其是在時間的無限延展中,充滿著各種可能性,處于時間中的世界,包含著救贖的希望?!敖箲]的希望”,是一種直面生存的勇氣與渴望。
(一)焦慮時代的荒誕英雄
在奧登那里,“偶然性”“脆弱”“錯誤”等,并不受到拒斥和否定,而是作為“焦慮的希望”之不可或缺的元素加以贊頌,其核心要素則是“荒誕”(absurd)。因?yàn)椤氨厝坏氖牵磺兴坪醵紩谀闵砩习l(fā)生的其實(shí)出于純粹的偶然;/真實(shí)的,恰是將猛擊你,讓你感到真正荒誕的”(CP,354)。《疾病與健康》一詩宣揚(yáng)了“荒誕”的力量:“每天都會在我們周遭的怪異表情中死亡,/然而,自空虛混沌中傳來了一個聲音/說出了一個荒誕的命令——?dú)g慶?!保ā对娺x》,531)這里涉及三個關(guān)鍵概念:“空虛混沌”(tohu-bohu)、“荒誕”以及“歡慶”(rejoice)?!翱仗摶煦纭眮碜浴杜f約·創(chuàng)世記》,是指天地未開的蒙昧狀態(tài);奧登借之喻指沉溺于虛假情愛的感性階段。在這首詩中,奧登批判了唐璜所代表的肉欲之愛或感性之愛,也為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代表的精神之愛的毀滅感到惋惜。而來自空虛混沌中的“愛的律令”則代表了一種神圣之愛,“在愛的絕對命令下,歡慶吧,我的愛/所有的可能性、愛、邏輯,我和你,/都拜那荒誕所賜才能存在”(《詩選》,532)。雖然,這一神圣律令是以荒誕為內(nèi)核的。其荒誕性正在于,在焦慮時代,人處于分裂狀態(tài),明知“愛”的不可能,卻仍然擁抱愛。這里,荒誕的恩賜(the Grace of Absurd))與神的恩賜(the Grace of God)具有某種同位性。恰如奧登所說,“可能沒什么能拯救我們:/必有一死的我們需要某種神跡”。在《疾病與健康》里,上帝發(fā)出了另一個“荒誕的命令”——“歡慶”。“歡慶”原意是指信徒們懺悔完后舉行的圣餐禮,以表明主與圣徒同在[10]。在此處,歡慶則意味著毫無保留的、真正的愛,無論這愛有多么荒誕不經(jīng)、虛假不實(shí)。但愛本身卻是至高的律令,這里的愛不再是世俗凡人的情欲之愛,而是神圣至愛:“是誰引導(dǎo)了龍卷風(fēng)前來相助,/又是誰,從空間的荒野里/培育出愛人面容的性感特質(zhì)?”(《詩選》,533)它使一切不可能成為可能,將荒誕變?yōu)樾叛?。在焦慮的時代,人性四分五裂,理性無法彌合人性的殘缺,唯有直面荒誕、投身荒誕的信念,才能拯救麻木空虛的靈魂。基督精神(信仰)的實(shí)質(zhì)就是荒誕,沒有人能夠根據(jù)理性去理解、證明其合理性。真正的信仰是一種全然不顧荒誕性的意志的行動。這恰如加繆筆下的西緒弗斯,不斷推動巨石上山,知其徒勞無功而仍然勉力為之。在這個意義上,西緒弗斯是第一位荒誕英雄。奧登在《冒險(xiǎn)者》中寫道:“他們一致回避美好的事物;可是,/斷氣前猶在為‘荒誕’歌功頌德。”(《詩選》,473)冒險(xiǎn)者們歌頌“荒誕”的力量,播散荒誕的奇跡,至死方休。因?yàn)樵诮箲]的時代,美好已淪為虛假,荒誕才是真實(shí),人只有在荒誕中才能獲得希望。
(二)自由選擇與“愛”
除了投身于荒誕,自由選擇更是焦慮的希望所在。青年時代的奧登信奉過馬克思主義,但是在西班牙與中國之行以后,他的立場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由于親臨戰(zhàn)場,目睹了戰(zhàn)爭的血腥殘酷,他對戰(zhàn)爭的性質(zhì)以及人性產(chǎn)生了深深的質(zhì)疑。他認(rèn)為法西斯勢力固然是邪惡的,但是反法西斯的一方卻未必具有絕對的正義性?!拔蚁嘈派鐣髁x是正確的,但是,它的理論和革命實(shí)踐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錯誤的。我不相信它能夠戰(zhàn)勝法西斯主義并建立社會主義國家……”[11]他認(rèn)可“存在先于本質(zhì)”,人沒有預(yù)先給定的本性,只能通過不斷的選擇和行動生成自我。
奧登認(rèn)為現(xiàn)代社會人性的分裂、必然性的喪失使人處于選擇的處境中,“既然可以自由選擇的亞當(dāng)/選擇了去想象他曾自由地/選擇他的必然性,/并迷失于他的自由中,人們就追逐/他想象的影子”(CP,368)。在亞當(dāng)墮落以后,人喪失了必然性,只有進(jìn)行不斷地選擇。但“選擇的種種不幸,是我們獲得祝福的機(jī)遇”(CP,388)。面臨自由選擇時,人會產(chǎn)生“焦慮”,這種焦慮一方面會造成恐懼和“不幸”,但是另一方面通過選擇,人們最終能夠克服焦慮、走向幸福。在《戰(zhàn)爭時期》第二十七首中,他認(rèn)為文明使人類與自然相分離,人類在知識和科學(xué)的區(qū)分中喪失了原初的圓融與純真,人類失去了其確定性與統(tǒng)一性。這是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帶來的人性的迷失,但是人擁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人可以選擇惡(如戰(zhàn)爭),也可以選擇善(如自由)。詩人指出“我們必須生活在自由中,/一個山里的部族要住在群山之內(nèi)”(《詩選》,277~278)這意味著某種回歸,回歸故土、自然,回歸渾然一體,由“分”走向“和”,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但在《迷宮》中,奧登指出“人類造就了自身的處境”,生存的迷宮“并非由神力建成,卻因自我的負(fù)罪感悄然滋生”。人類在各種知識(形而上學(xué)、神學(xué)、數(shù)學(xué)、美學(xué)、邏輯推理等)建造的迷宮中,破壞了天然的完整性,迷失了方向。因而,人類若想進(jìn)行自由選擇,必須首先告別分裂、麻木的狀態(tài)。
奧登給出的藥方是“愛”,通過愛去彌合人性的殘缺,去探索人生的道路。奧登宣稱其所有詩作都是為愛而寫,他描繪了各種各樣的愛:“我們必須相愛要么就死亡去”(《詩選》,306),這是情人之愛;“你該去愛你駝背的鄰人/用你那顆扭曲的心”(《詩選》,175),這是宗教之愛;“經(jīng)由愛,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秘密,/有人稱之為救贖/有人稱之為勝利”(《詩選》,422),這是超越之愛。奧登筆下的愛有情欲之愛(Eros)、世俗之愛(love)以及神圣至愛(agape)三個層面,不同于克爾凱廓爾對情欲之愛和塵世之愛的否定與棄絕,奧登對這三種愛都寄予了相同的希望。在《暫時》中,奧登更描繪了一種將一切時間與空間都包容其中的大愛,一種闊大無邊的圓融之境,消除了各種對立與分歧,消融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和隔膜,彌合了焦慮時代人性的殘缺與分裂。奧登希冀通過這樣的愛建立一個理想的世界,一個人們可以進(jìn)行自由選擇、敢于說“不”的世界。“你不曾夢想過一個沒有壓迫的世界或社會?/想過:一個胎兒能夠拒絕出生的所在?!保ā对娺x》,480)
海德格爾曾說,時代之所以貧困乃由于它缺乏痛苦、死亡和愛情之本質(zhì)的無蔽。這種貧困本身是由于痛苦、死亡和愛情所共屬的那個本質(zhì)領(lǐng)域自行隱匿了。在某種意義上,奧登的“焦慮時代”延續(xù)了這種“貧困”——愛的匱乏,面對痛苦與死亡的恐懼,本真性的消失,但是焦慮時代同時孕育著戰(zhàn)勝“貧困”和“焦慮”的可能,因?yàn)椤敖箲]”迫使人們?nèi)タ释穼?、去無畏行動,些許微弱的希望之光就足以照亮詩人們前行的林中小路。在焦慮的時代,“寫詩”既是生存之焦慮的驅(qū)使,又是反抗焦慮通向自由的縱身一躍!
注釋:
[1] Monroe K Spears,ThePoetryofW.H.Auden:TheDisenchantedIsland,Oxford:Oxford UP,1963,pp.177~178.
[2] 本文所引奧登詩句均出自英文版CollectedPoems. (ed. Edward Mendelson. New York:Vintage,1991)和中文版《奧登詩選:1927—1947》(馬鳴謙、蔡海燕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所引詩句在文中分別簡略注明為CP和《詩選》,并標(biāo)明頁碼,不再單獨(dú)作注。文中所引奧登1947年后的詩歌,均由筆者自己譯出。
[3]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出版社,2005年,第130頁。
[4] W.H.Auden,TheAgeofAnxiety:ABaroqueEclogue,ed. Alan Jacob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1,p.56.
[5] [丹麥]克爾凱郭爾:《概念恐懼·致死的病癥》,京不特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2004年,第42~43頁。譯文略有改動。
[6] Edward Callan,“Allegory in Auden’s The Age of Anxiety,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Vol.10,No.4,1965,pp.155~156.
[7] W.H.Auden,TheAgeofAnxiety:ABaroqueEclogue,ed. Alan Jacob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1,p.23.
[8] W. H. Auden,“Hic et Ille”,in W. H. Auden,TheDyer’sHandandOtherEssays,London:Faber and Faber,1962,p.94.
[9] 參見[德]尼采:《悲劇的誕生》,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
[10] Alan Jacobs,WhatBecameofWystan:ChangeandContinuityinAuden’sPoetry,Fayetteville:The University of Arkansas Press,1998,p. 79.
[11] Carpenter,Humphrey,W. H.Auden:ABiography.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81,pp.255~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