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登先生的時間標(biāo)準(zhǔn)

桑克

《我站在奧登一邊》出版后，我常被問到關(guān)于奧登的問題。我并非奧登權(quán)威，只不過是恰巧喜歡他的詩而已，所以面對讀者提出的不少問題，我都無法回答。我自己也知道，我對奧登的鉆研并不深入，雖然有人覺得我比較深入。確實，我讀過他不少東西，無論中文還是英文，但覺得還不夠。奧登身上值得學(xué)的東西太多了。我沒打算系統(tǒng)學(xué)，只想隨時去找他。他是永恒的存在。你去找他，他永遠(yuǎn)都在那里等你，用他的詩回答你的一切。

對奧登這個人，我的看法非常復(fù)雜。因為我是單純的人，而奧登恰恰是一個傳說中的復(fù)雜人物。我說的復(fù)雜并非單指他的人生際遇，還指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內(nèi)心世界的某一部分已經(jīng)外化為他的寫作。他寫作量極大，不僅寫詩和文論，還寫書評和歌劇腳本。我很愛看他的書評，又準(zhǔn)確又厚道。厚道這個詞是我的，換一個人可能就不會用這個詞。

與奧登結(jié)緣始于閱讀。此刻不必回顧，單說譯詩。20世紀(jì)90年代，我試譯的奧登14首詩刊于《偏移》，其中包括《石灰石贊》。這首譯詩后來刊于2000年《詩林》。有一陣子我對晚年詩忒感興趣，譯了不少這類東西，其中也包括奧登的晚年詩，其中8首刊于2003年《詩林》?！对娏帧肥俏倚念^好，有必要把這些單拎出來以示感念之情。再后來我譯出奧登輕體詩《學(xué)術(shù)涂鴉》，目的不過是想在中文里體現(xiàn)輕體詩的音韻特征，沒想到也引起爭議。不爭辯。還有一事兒一直想說而沒說，這次就說了吧。我曾為《詩歌月刊》寫過一篇文章《奧登生平簡述·晚期詩歌釋讀》。其中生平部分雖然簡短，卻是我看了奧登大量英文資料編寫而成的。這段生平后在網(wǎng)上流傳，并被不少人物引用，但是極少有人明確標(biāo)出它的出處與作者。這讓我一直耿耿于懷小肚雞腸氣急敗壞無欲則剛……一直找不到機(jī)會控訴，現(xiàn)在說了其實也沒甚意思。我實在欠缺齊澤克先生的風(fēng)度，就讓他們隨便用去吧。

對晚年詩感興趣也就是對時間感興趣。我年輕時極刻板，對時間亦步亦趨，說好幾點幾分去哪兒就必須幾點幾分去哪兒，絕對不能有絲毫延誤。我太太經(jīng)常以此嘲笑我。奧登也是這樣，對時間控制得極其嚴(yán)厲，幾點喝酒就必須幾點喝酒，訪客幾點到就必須幾點到。最初，這讓我有同道之感，現(xiàn)在我倒覺得不必如此何必如此。把奧登控制時間理解為建立時間標(biāo)準(zhǔn)倒是蠻有意思的，而且我也找到了形象佐證，即英國話劇《文藝趨向》里的奧登，遵守時間幾乎到了令人發(fā)指的程度。戲里扮演奧登的演員理查德·格雷弗斯一點兒不像奧登本人。奧登瘦，演員胖，尤其沒有奧登的代表性容貌特征——滿臉褶子。因為沒有演員可以長成這樣，畫個特效妝庶幾近之。格雷弗斯在《哈利·波特》里扮演弗農(nóng)姨父，誰看他都會覺得眼熟，但是演著演著你就會忘記這些而進(jìn)入奧登內(nèi)心。

假如奧登本人活著，他肯定不會同意臺上的奧登就是自己。他或者生氣罵人，或者開懷大笑。二者都有可能。因為轉(zhuǎn)述本來就意味著篡改的存在，就像我們討論或者談?wù)搳W登的詩，不管多么接近奧登本人意圖，其本質(zhì)永遠(yuǎn)都是我們自己的主觀理解。所以很多詩人并不在乎后人演繹評說，更不會把當(dāng)代評論當(dāng)成必須關(guān)注的對象。《巴黎評論》記載，邁克爾·紐曼問奧登看過《紐約時報》關(guān)于他書的評論沒有，他說當(dāng)然沒有，這事兒跟他沒啥關(guān)系。有人議論奧登對評論的態(tài)度，但他真的不是傲慢，而是實在。因為評論和創(chuàng)作屬于兩種完全不同的領(lǐng)域，何況奧登本人也是一位杰出的文藝評論家，對評論門兒清。

奧登喜歡托爾金的《魔戒》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書中人物和事件不管如何超出真實的世界，卻是一面能照出我們自己本性的明鏡”。這是奧登為《紐約時報》寫的短評。托爾金先生看過沒有呢？他在意嗎？我沒興趣找答復(fù)，只想猜測，只想記住奧登的至理名言。

餓著穿越無葉的森林

小精靈跑著罵為它的食品

——奧登《“如今離別快速地出溜”》

這兩句詩的靈感肯定不是來自《魔戒》。我保證。但是兩相對照，這兩句詩簡直是為《魔戒》量身定做的，而且還寫出了小精靈的生活需求和某種憤懣之情。忍不住想起老杜的詩，“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時間空間割不斷兩人洞見的血脈。而猜測或揣摩，讓我們在不確定之中獲得思考的機(jī)會。

知識有它的目的，

但猜測總是

比知識更有趣。

——奧登《考古學(xué)》

奧登興趣廣泛，他甚至給奧利·薩克斯的醫(yī)學(xué)著作《偏頭痛》寫過評論。在評論中，奧登承認(rèn)自己是門外漢（他爸是醫(yī)生，和他本人絕無關(guān)系。此處借機(jī)諷刺某些家族傳承），他的見解在我看來卻很“專業(yè)”，因為我是門外漢中的門外漢。奧登說：“作為有意識的個體，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dú)特之處。這意味著不可能存在完全相同的兩例偏頭痛，在一個病人身上成功的治療方法在另一個病人身上可能會失敗?！蔽也唤呛?，同時想到某些中醫(yī)和孔夫子的“因材施教”。評論最后，奧登比我更幽默，“……這樣的病人一定會贊成馬克斯的說法：‘解除精神折磨的唯一手段就是肉體的疼痛?！比馔吹娜丝隙ㄩ]嘴。奧登自己是得病死的，對于比疾病復(fù)雜的生活，他肯定會有更多的奇思妙想。

奧登寫過不少歌劇腳本，這一點在《文藝趣向》中有所表現(xiàn)。這出戲雖然戲劇化（說一出話劇比較戲劇化是不是有點兒奇怪）和夸張，但還是從一個重要的側(cè)面描繪出奧登的某些風(fēng)貌?！段乃嚾は颉?，英文直譯就是文藝習(xí)慣，這是編劇阿蘭·本奈特對奧登與作曲家布里頓再次相遇這一事實的展開與想象。布里頓曾給紀(jì)錄片《夜間郵車》配樂，紀(jì)錄片是由約翰·格里森執(zhí)導(dǎo)的，我看過，真挺棒的。而解說詞恰恰是奧登寫的，This is the night mail crossing the Border（夜間郵車穿過邊境）……那節(jié)奏，真的是，嘖嘖嘖。

在《文藝趣向》演出前，本奈特談?wù)撨@出戲。讓我感興趣的是他拿在手里的涂涂改改的手稿。一個作家的勞動就體現(xiàn)在這些涂涂改改之中。惺惺相惜。他對奧登的勞動方式想必也非常清楚。奧登和布里頓之間有回憶有悲傷，所以生活中的一個關(guān)鍵詞肯定是友誼。忙人之間的友誼和彼此朝夕相處的人之間的友誼非常不同，不僅僅是形式不同。一個精神的小小分歧很可能就會發(fā)展成為友誼的鴻溝與裂隙，甚至沒有通知和跡象，以往交通便不復(fù)存在。這是讓奧登耿耿于懷的裂隙啊。

更有趣的是，戲中還出現(xiàn)了未來《奧登傳》的作者漢弗萊·卡朋特（后來他也寫了布里頓的傳記）。他采訪奧登的時候被奧登當(dāng)作牛郎，讓人哈哈大笑。我手里這本《奧登傳》是一個翻譯家朋友寄給我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與他把茶言歡，共談他正翻的阿什貝利，我正翻的卡文納。當(dāng)然布里頓與奧登的見面是《文藝趣向》的核心。臺詞中的雙關(guān)、揶揄和幽默，完全是奧登式的，只是比奧登稍微熱鬧一些。

《文藝趣向》戲中戲和《哈姆雷特》戲中戲的映射完全不同。這里有兩個層次，第一層是演員們扮演一群演員和劇組工作人員，第二層是戲里這群演員扮演戲中戲即“奧登與布里頓”（正式戲名是《卡列班的勝利》）中的角色。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部分是，這群演員在排練的過程中對劇本和角色提出個人意見，甚至與另外一個演員扮演的編劇產(chǎn)生小小的矛盾。這種意見實際上構(gòu)成文藝批評，而且是對奧登本人的文學(xué)趣味做出的有別于經(jīng)典批評的判斷，頗有大眾性。誤解或曲解對奧登本人可能會有影響，對大眾而言不過是順口一說而已，并沒有真正的嚴(yán)肅性。比如戲中奧登與布里頓討論托馬斯·曼小說《魂斷威尼斯》的段落。劇中的奧登不過是想?yún)⑴c腳本工作而已，或者直說，他就是想搶這個活兒，但是布里頓不想給他這個活兒。所以奧登才會說我是托馬斯·曼的女婿，有誰比我更了解我岳父的作品呢？從法律意義上說這是事實。

我們都知道，面對內(nèi)心以及語言社會限制，文藝表達(dá)實際上仍是艱難的。我只是沒想到看上去如此熱鬧的奧登寂寞如此之深，因為我知道他有時真的挺得意于受人關(guān)注的。而那些真正寂寞的人反倒可以無所謂了。布里頓其實真的很不錯。他盡力控制自己的表達(dá)，但他最后說，音樂消解了詞語，音樂贏了的時候，還是會讓奧登以及我們這些寫詩的人倍感沮喪的。再換種角度討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無論是誰都是一個絕對的普通人。被遺忘，被記住，都是未來人的事，我們不必庸人自擾?！段乃嚾は颉防锏难輪T費(fèi)茨把《海與鏡》說成《老人與?！?，我們就當(dāng)是一種幽默（其實真就是編劇的幽默）和對無知的譏諷吧。難不成有人真的如同某些觀眾或者戲中演員厭煩關(guān)于《海與鏡》的嚴(yán)肅討論一樣厭煩詩？說不準(zhǔn)。

如果有機(jī)會，我真心建議大家看看這出話劇。萬能的互聯(lián)網(wǎng)應(yīng)該找得到。功夫在詩外，看戲?qū)υ娊^對有益，何況這是一部關(guān)于奧登的話劇，一部關(guān)于復(fù)雜人性的話劇。

嘮叨，焦急，

人能夠描畫出離開

和不存在。

——奧登《進(jìn)步？》

有的事我們也沒有辦法，也許科學(xué)能夠改變詩不能改變的東西。但是感情呢？

我還想起一部如同冷峻抒情詩一樣的愛爾蘭電影《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它和我正在翻譯的愛爾蘭詩人帕特里克·卡文納的詩并無直接關(guān)系，與奧登的詩也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我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腦子里回旋的都是他們二位的句子。在這里我只談?wù)搳W登的詩?！半m然鏡子在一個時期內(nèi)令人生厭，/但女人和書還是訓(xùn)練了他的中年”（奧登《天職》），對奧登來說只有書，對電影來說只有鏡子或中年。

有人開玩笑，說《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才應(yīng)該叫《分手的決心》——湯唯主演的韓國電影。確實，電影講了兩個人的激烈分手。首先吸引我的是這座凄涼的伊尼舍林海島，牧民和漁民，警察和牧師，小酒吧和小賣部。兩位主人公，一個是極其看重友誼的軸人，一個是想要人生有點兒意義的業(yè)余小提琴手。他們的沖突和糾結(jié)以及相互不能理解，應(yīng)該與奧登/布里頓以及其他人士的交往比較相似。但是這種比附并非必要。在電影里，小提琴手?jǐn)嘀缸屓苏瘃敚沁@種行為很難讓世人理解，如同某些詩人的某些古怪行為（大多數(shù)詩人并不古怪），即使解釋也無濟(jì)于事，只能用“存在即合理”蒙混過去了事。小提琴手為什么單單疏遠(yuǎn)舊友呢？其實就是為了顯示他切割過去的決心。軸人卻一直不明狀況，還在按老樣子或者原有模式理解世界。他完全不能理解友誼會有變化。有時候我就是這個軸人，以為萬事不變，所以才會傷心。然而軸人的種種極端挽救措施并不能挽回小提琴手的心意。雙方的情感漸漸演變成為仇恨，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海島生活非?？蓱z，唯一的熱鬧就在小酒吧里。軸人的痛苦就在于這種快樂的喪失。科林·法瑞爾演軸人帕特里克。詩人帕特里克·卡文納在描繪愛爾蘭苦難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點兒軸？布萊丹·格里森演小提琴手科爾姆，他在《哈利·波特》里演瘋眼漢穆迪。

正如奧登一首詩的標(biāo)題《我們都在制造謬誤》，我們誰也別指責(zé)誰，誰也別想拿石頭砸誰。由此可見奧登的深刻。奧登的多才多藝與異常淵博更是讓人艷羨。有人以為他的詩可以效仿，對此洛威爾早就說過，“艾略特和奧登也是無法臨摹的，他們語氣的個人色彩太濃厚了”。艾奧兩人都是我偶像，關(guān)于臨摹的事，洛威爾說得過于透徹以至于根本沒必要補(bǔ)充啰嗦。況且奧登本人也說過，艾略特是特殊的詩人，也“不可模仿”（他對艾略特《荒原》初稿出版的異見我也能理解）。所以說大家都是明白人，旁觀者就別糊涂了。正如奧登愛喝酒，但是從來不借助喝酒找靈感。

詩人沒有不修改詩的。奧登把名句“我們必須相愛否則死亡”改為“我們必須相愛然后死亡”。我覺得挺好。這個修改非常有名，我在與書名同題的文章《我站在奧登一邊》里談?wù)撨^。這次我請讀者恕我絮煩，再談兩句。奧登修改詩句后，一個叫雪·布拉德伯里的讀者給報館寫信，對此表示極為不滿，“這改變了大多數(shù)人希望逃避死神的意義”。他懇請奧登：“奧登先生，把你的詩行改回原來的樣子吧！”他不了解奧登。其實奧登的修改僅僅出于他的誠實/道德感，因為人終有一死，不管相愛不相愛，生命盡頭都是一樣的。這也就是英文詞典里為什么會有“必死性”一詞——我看英文書常會碰到，由此明白這個詞的文化意義。魯迅先生在《野草·立論》里也說得極其明白，恕我不再贅述。

說起奧登的其他趣味，那就太廣泛了。所以對奧登，我想我是絕對不會越時打攪的，只想借用老先生的一句詩表達(dá)我的心意，“我天真地思考你的一切”。奧登先生，這樣可以不？

2023年1月11-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