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保險法告知義務模式的變革及其啟示

李天生，鄧 格

(大連海事大學 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6)

英國2012年《消費者保險(告知與陳述)法案》(以下簡稱CIDRA 2012)以及2015年《保險法案》(以下簡稱IA 2015)的頒布，改變了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以下簡稱MIA 1906)中告知和陳述義務的部分規(guī)定。本文主要從英國頒布的這兩部法案，分析英國保險法告知義務模式的變革以及英國區(qū)分消費者保險法和非消費者保險法的立法體例，對我國保險法乃至海上保險法的重大借鑒意義。在MIA 1906 中，告知義務模式的內容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在合同訂立前重要事實的告知義務和避免合同前誤述的義務。［1］并且，MIA 1906 分別將這兩項義務規(guī)定在第18 條和第20條。然而，CIDRA 2012 和IA 2015 對這兩項義務不再分開說明，都合并規(guī)定在一個條文中。因此，本文主要論述合并后告知義務模式的變更。

一、MIA 1906 及其他保險的無限告知主義模式

眾所周知，告知義務歷來存在著“詢問告知”模式和“主動告知”模式。“詢問告知”模式又稱為“有限告知”，是指被保險人是否告知取決于保險人的詢問與否，對于投保單中未詢問的事項不用告知。我國《保險法》規(guī)定的就是“詢問告知”模式。“主動告知”模式秉承的是“申告主義”，即投保人不僅要對保險人提出的詢問據(jù)實告知，而且對于保險人未曾問及但卻足以影響危險評估且為投保人所知曉的事項，也有主動告知的義務，［2］這一模式又稱之為“無限告知”主義。

英國的Howard Bennett 教授認為，保險合同是最大誠信合同，而最大誠信原則包括被動地避免誤述的義務，和積極主動地告知信息的義務。［3］MIA 1906 第18 條規(guī)定“被保險人必須向保險人告知其所知的一切重要情況”，該條第2 款隨即定義“重要情況”為影響保費或者決定承保的情形。而且，情形是否重要是依據(jù)一個謹慎保險人的角度來衡量的。［4］這意味著被保險人很難判斷哪些是“重要情形”，而其又需要告知“所知的一切”情形，所以被保險人需要告知的范圍十分廣泛，不限于保險人詢問的事項。因此，MIA 1906 中對告知義務模式的界定應屬于“無限告知”模式。而且，MIA 1906 制定的很多重要原則，不僅適用于海上保險，也適用于非海上保險;不僅適用于直接保險，也適用于再保險。①此外，英國學者Malconlm A. Clarke 認為:“在訂立保險合同時，投保人向承保人披露一切會影響風險的重要資料，是適用于各類保險合同的一個基本原則?！保?］因此，對于其他類型的保險，同樣適用無限告知義務模式。例如，在Pan Atlantic Insurance Co. Ltd. V. Pine Top Insurance Co Ltd①Pan Atlantic Insurance Co. Ltd. V. Pine Top Insurance Co Ltd. ［1995］1 AC 501 (HL)518.一案中，Mustill 大法官認為:MIA 1906 中第17 條至第20 條可以視為普通法適用于非海上保險，這是一個關于再保險的案件，因此該案也證實無限告知義務模式適用于再保險。②“MIA 1906，ss 17-20 have also been held declaratory of the common law as regards non-marine insurance.”在London Assurance v. Mansel③London Assurance v. Mansel (1879)11 Ch D 363，367.一案中，Jessel 法官認為對壽險的再保險來說，法律也是一樣的，同樣適用無限告知義務模式。

前文并沒有區(qū)分“主動告知”和“無限告知”，但是本文在此處將MIA 1906 對于告知義務的規(guī)定界定為“無限告知”而非“主動告知”，其主要目的是和中國《海商法》第222 條④《海商法》第222 條規(guī)定，合同訂立前，被保險人應當將其知道的或者在通常業(yè)務中應當知道的有關影響保險人據(jù)以確定保險費率或者確定是否同意承保的重要情況，如實告知保險人。保險人知道或者在通常業(yè)務中應當知道的情況，保險人沒有詢問的，被保險人無需告知。規(guī)定的告知義務模式相區(qū)分，該條不僅規(guī)定了主動告知，而且含有詢問告知的內容。另外，MIA 1906 第17 條規(guī)定，“保險人或者被保險人違反最大誠信義務，另一方可以撤銷合同”，這意味著如果被保險人違反告知義務，保險人享有的救濟只有撤銷合同這一種方式。而我國《保險法》《海上保險法》分別規(guī)定，保險人對于被保險人違反告知義務享有兩種救濟方式。⑤《保險法》第16 條第4、5 款規(guī)定，投保人故意不如實告知的，保險人可以解除合同，不承擔解除合同之前的賠償責任，并不退還保費;投保人因重大過失不如實告知的，對保險事故發(fā)生有嚴重影響的，保險人可以解除合同，不承擔解除合同之前的賠償責任，但是應當退還保費。《海商法》第223 條規(guī)定，被保險人故意未告知重要情況的，保險人有權解除合同，不承擔解除合同之前的賠償責任，并不退還保費;被保險人非故意未告知重要情況的，保險人有權解除合同，但是對于解除合同前的賠償應當負責。

二、CIDRA 2012 的詢問告知主義模式

正如前文所述，MIA 1906 要求被保險人向保險人告知一切重要事項，并且情形是否重要是依據(jù)一個謹慎保險人的角度來衡量的。因此，被保險人可能在并不知道什么是重要事項的情形下，保險人以其未盡告知義務撤銷合同。這樣就有可能造成保險人與被保險人之間的不公與矛盾。英國為了更加全面地保護消費者，平衡消費者和保險人之間的利益，于2012年頒布了調整消費者保險中關于告知和陳述義務的消費者保險法案，即CIDRA 2012。

1.CIDRA 2012 的適用范圍——消費者保險

CIDRA 2012 第1 條規(guī)定了該法的調整范圍僅是消費者保險合同，認為消費者保險合同是消費者和保險人之間的合同，且締結合同的唯一或者主要目的與該消費者的貿易、商業(yè)、職業(yè)無關。⑥“consumer insurance contract”means a contract of insurance between－(a)an individual who enters into the contract wholly or mainly for purposes unrelated to the individual’s trade，business or profession，and(b)a person who carries on the business of insurance and who becomes a party to the contract by way of that business.其中，對于消費者的界定僅指自然人，不包括法人。英國以立法形式提出“消費者保險”，意味著傳統(tǒng)的海上保險只要符合“消費者保險合同”的概念，即適用該法。雖然海上保險合同大多數(shù)都是航運公司為了營運目的而購買保險(此時的海上保險合同多數(shù)都是非消費者合同)，但是不能完全排除海上保險同時也是消費者保險的情形，例如私人游船保險合同。而且，前文已經論述MIA 1906 制定的很多重要原則也適用于其他非海上保險。因此，CIDRA 2012 既適用于符合條件的海上保險，更適用于符合條件的其他保險。

2.詢問告知主義模式的論證

該法第2 條第2 款⑦It is the duty of the consumer to take reasonable care not to make a misrepresentation to the insurer.規(guī)定消費者負有向保險人“take reasonable care not to make a misrepresentation”的義務。針對這一義務，有學者理解成“采取合理注意如實告知的義務”［6］，然而本文不認同這種理解，認為譯為“合理謹慎避免誤述的義務”更為合理。原因有以下兩點:根據(jù)字面直譯，“misrepresentation”在大多數(shù)教材中都翻譯為“誤述”，而且MIA 1906 對于“disclosure”(告知)和“misrepresentation”(誤述)是有不同規(guī)定的，而該學者直接將“misrepresentation”譯為“告知”，忽視了誤述與告知之間的差別;另外，“采取合理注意如實告知的義務”是肯定語氣的表述，而法條原文采用的是“not to”，這明顯是通過否定來限定誤述范圍，肯定與否定所要表達的外延范圍是不一樣的，因此，本文認為翻譯成“合理謹慎避免誤述的義務”更加符合原文所要準確表達的概念范圍。

此外，該條第3 款①A failure by the consumer to comply with the insurer’s request to confirm or amend particulars previously given is capable of being a misrepresentation for the purposes of this Act.規(guī)定，消費者未遵從保險人的要求去確認或者修改之前給定的細節(jié)問題，會構成本法上的誤述。在購買保險過程中，告知義務一般體現(xiàn)在訂立合同之前的相關文件或者雙方交涉過程中，第3 款要求“to confirm or amend particulars previously given”，而合同訂立前需要確認或者修改的文件一般指的是投保單。因此，對于“之前給定的細節(jié)”(previously given)，本文理解為投保單上詢問的事項。在CIDRA 2012 解釋說明中，對“避免誤述的義務”理解為——消費者如實回答保險人的提問，并且要求消費者的陳述是準確和完整的。②Consumer insurance(disclosure and representation)bill explanatory notes，pra21.并且，Arnould 認為:“2012年消費者保險法案的理念在于讓保險人詢問其想知道的重要情況，而不著重于被保險人(即消費者)主動告知重要事實?！雹跘rnould. Law of Marine Insurance and Average 18th Ed.pra15－217.綜上，“合理謹慎避免誤述義務”體現(xiàn)的是消費者被動、消極地不去誤述，而“之前給定的細節(jié)”則限定了告知的范圍以投保單上詢問事項為主，所以，CIDRA 2012 對消費者實行詢問告知義務模式。因此，針對消費者保險，該法規(guī)定消費者負有的“合理謹慎避免誤述義務”取代了MIA 1906 規(guī)定的無限告知主義模式。

3.“合理謹慎”的判斷標準——合理消費者視角

該法第3 條對“合理謹慎”(reasonable care)作出規(guī)定，認為消費者是否合理謹慎應該根據(jù)相關情形判斷，并在該條第2 款列出了一些考慮因素④考慮因素不局限于上述五點?！?)消費者保險合同類型及其目標市場;2)保險人提供或授權的任何相關說明或者公開資料;3)保險人提問的清晰度和具體性;4)在被保險人不回答相關提問時，保險人是否有說明該回答的重要性;5)消費者是否有代理。其中第三點和第四點因素體現(xiàn)了保險人在詢問過程中應盡可能詳細、主動說明，也間接彰顯了CIDRA 2012 所規(guī)定的詢問告知義務模式重點在于保險人詢問，而不是MIA 1906 所側重的被保險人主動告知。第3條還規(guī)定是否合理謹慎應該以一個合理消費者為標準判斷，這與MIA 1906 依據(jù)謹慎保險人的角度判斷重要情形的標準是相反的，這也正體現(xiàn)了該法對消費者權益的保護。除了合理消費者這一客觀標準之外，第3 條第4、5 款同時也規(guī)定了兩個例外情形——如果保險人知道或者應該知道實際消費者的任何特殊品性或者情況，都應考慮在內;不誠實所作出的誤述認為是缺乏合理謹慎的。

4.多樣化的違約救濟——重視人身保險

關于違反告知義務的救濟方面，消費者保險法改變之前撤銷合同的單一救濟方式，重新規(guī)定了兩類符合條件的誤述(qualifying misrepresentation)和五種救濟情形。該法第4 條規(guī)定只有符合條件的誤述才能享有救濟，而符合條件的誤述應具備兩個要素——即消費者違反合理謹慎避免誤述的義務;并且，此種誤述誘導實際保險人簽訂保險合同。后一個要素其實是將Pan Atlantic Insurance Co. Ltd. V. Pine Top Insurance Co. Ltd. 一案⑤Pan Atlantic Insurance Co. Ltd. V. Pine Top Insurance Co Ltd. ［1995］1 AC 501 (HL)518.中所確定的“誘使(inducement)”條件納入消費者保險合同中。⑥If the misreprensentation or non-disclosure of a material fact did not in fact induce the making of the contract，the underwriter is not entitled to rely on it as a ground for avoiding the contract. Mustill 法官在該案中認為如果對重要事實的誤述或者不告知實際上沒有誘使實際的保險人訂立合同，則保險人無權撤銷合同。對于故意和放任(deliberate or reckless)的符合條件的誤述，⑦CIDRA 2012 第5 條第2 款將故意和放任的誤述定義為:消費者知道陳述是不正確或者具有誤導性的，或者不在意是否不正確或者具有誤導性，并且知道該誤述與保險人有關，或者不在意是否與保險人有關。保險人有權撤銷合同拒絕賠償，并不退還消費者已經支付的保費，除非不退還保費的做法對消費者不公平。但是對于疏忽(careless)的符合條件的誤述，⑧CIDRA 2012 第5 條第3 款將疏忽的誤述界定為既不是故意又不是放任的情形。要注意區(qū)分是否是人身保險合同。對于人身保險合同，保險人無權終止合同，要么基于現(xiàn)存條款繼續(xù)承保，要么修改條款繼續(xù)承保。［6］63對于非人身保險合同，則分三種情形分別具有不同的救濟方式。⑨(1)如果保險人本不會以任何條款簽署合同，保險人可解除合同并拒絕所有索賠，但須退還所收取的保費。(2)如果保險人本可基于保費之外的不同條款(如免責條款等)簽署合同，視為合同已含有該不同條款。(3)如果保險人本可收取更高的保費，其可以相應地減少賠付金額。由于2015年保險法案也規(guī)定了這三種不同的救濟方式，因此，本文將在介紹IA 2015 時再詳細論述這些救濟情形。與MIA 1906 撤銷合同的單一救濟方式相比，CIDRA 2012 對消費者違反告知義務的救濟途徑要多樣化一些。而且CIDRA 2012 著重保護購買人身保險的消費者的利益，取消了保險人終止人身保險合同的權利。這也體現(xiàn)了英國從重視商業(yè)性保險到重視消費者保險，從重視海上保險到重視人身保險的轉變。

三、IA 2015 的公平提示主義模式

英國于2012年對消費者保險合同的告知義務進行了改革，在隨后幾年，英國繼續(xù)深化改革。IA 2015 對非消費者保險合同告知義務這方面也做出了變動，將MIA 1906 中規(guī)定的告知義務和陳述義務合并規(guī)定為公平提示義務(the duty of fair presentation)。

1.公平提示主義模式的論證

公平提示風險的義務早在Container Transport International Inc v. Oceanus Mutual Indemnity Association(Bermuda)Ltd①Container Transport International Inc v. Oceanus Mutual Indemnity Association (Bermuda)Ltd［1984］1 Lloyd’s Rep. 476.pra496－497.一案中就已經被提出。②“Having regard to all the circumstances known or deemed to be known to the insured and to his broker，and ignoring those which are expressly excepted from the duty of disclosure，was the presentation in summary form to the underwriter a fair and substantially accurate presentation of the risk proposed for insurance，so that a prudent insurer could form a proper judgment－either on the presentation alone or by asking questions if he was sufficiently put on enquiry and wanted to know further details－whether or not to accept the proposal，and，if so，on what terms?”而且，在Carnat Trading ＆ Shipping (Singapore)Pte Ltd v. Baominh Insurance Corporation③Carnat Trading ＆ Shipping (Singapore)Pte Ltd v. Baominh Insurance Corporation［2011］1 Lloyd’s Rep.589.一案中對“公平提示風險”進行了定義，該案原告Carnat公司向香港某公司購買浮動碼頭和車間，準備安裝在越南用于商業(yè)經營，但是該浮動碼頭和車間需要從海參崴拖帶到越南。對于此次拖航，原告Carnat 公司向被告Baominh 保險公司承保，途中由于天氣原因導致浮動碼頭受損，因此原告向被告要求賠償，但是被告以原告未告知重要情況和違反船舶適航保證不予賠償。④本文在此不討論違反船舶適航保證問題。原告在告知拖航計劃時忘了披露一份有關拖航期間穩(wěn)定性的評估報告，被告認為這份報告是重要事實，對重要事實的不告知可以撤銷合同，但是法官認為根據(jù)原告已經披露的詳細的拖航計劃，一個合理的保險人應該認識到拖航中會出現(xiàn)一些限制(此處的限制指未披露的評估報告)，此時，一個合理的保險人應該有義務去詢問被保險人相關情況。在該案判決中，Clarke 大法官認為“公平提示風險”是指:“對重要情況的概括陳述，如果能夠使謹慎的保險人作出合適的判斷，即為公平、準確的陳述。保險人要么依據(jù)被保險人的陳述作出判斷，要么通過詢問被保險人更多細節(jié)問題據(jù)以判斷?！雹荨癆 fair and accurate presentation of a summary of material facts in sufficient if it would enable a prudent insurer to form a proper judgment，either on the presentation alone，or by asking questions if he was sufficiently put upon enquiry and wanted to know further details，whether to accept the proposal，and，if so，on what terms.”page.607.英國新頒布的保險法案也是對之前判例法的歸納總結，因此，IA 2015 第3 條規(guī)定了公平提示義務的三個要素:

第一個要素是告知義務的內容。即被保險人需要告知其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的一切重要情況;⑥S.3(4)(a)disclosure of every material circumstance which the insured knows or ought to know.如果不能滿足前述告知，則被保險人應該給予保險人足夠的信息，以便一個謹慎的保險人能夠進一步詢問出相關的重要情況。⑦S.3(4)(b)failing that，disclosure which gives the insurer sufficient information to put a prudent insurer on notice that it needs to make further enquiries for the purpose of revealing those material circumstances.前者與MIA 1906的規(guī)定相差無幾，都是要求被保險人主動告知，但是后半段的規(guī)定，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MIA 1906所規(guī)定的被保險人的告知義務，增加了保險人在告知義務上的主動性，以期達到信息充分交換的目的。因此，IA 2015 所規(guī)定的告知模式是以被保險人的主動告知為主，保險人的詢問告知為輔，新法定義此種模式為“公平提示”義務模式。第二個要素是關于告知的形式，即以一個謹慎保險人能夠合理獲取的方式告知。⑧S.3(3)(b)makes that disclosure in a manner which would be reasonably clear and accessible to a prudent insurer.如此規(guī)定一方面意在解決被保險人在告知過程中的“數(shù)據(jù)傾倒”⑨被保險人為了防止錯過重要情況的告知，將關于保險標的的一切未經整理的信息都告知保險人，稱之為“數(shù)據(jù)傾倒”。問題，另一方面也不希望被保險人出現(xiàn)過于簡單或隱秘的表述。第三個要素是避免誤述的義務。該法案要求關于事實的陳述大致上是正確的，關于觀點的陳述應該是出于被保險人善意而作出的。這方面的內容與MIA 1906 的規(guī)定一樣，并無變化。

2.被保險人知情與保險人知情——明確告知的情形

2015年英國保險法還對有關被保險人的“知道”和有關保險人的“知道”作出了系統(tǒng)的規(guī)定，以便指導實務中如何判斷哪些是應該提示的事項，哪些不需要提示。

第4 條是關于被保險人的“知道”。對于被保險人“知道”(knows)的事項，依據(jù)其是否是自然人劃分為兩類情形——第一種情形是指被保險人是自然人(例如專營者或者執(zhí)業(yè)者)時，則被保險人知道的事項是該自然人所熟知的，并且這些事項也是對該保險負責的人所熟知的，此觀點源于英國案例法中的“實際知道標準”(test of actual knowledge)。①Arnould. Law of Marine Insurance and Average 18th Ed.pra16－04.Meisels v. Norwich Union Insurance Ltd.②Meisels v. Norwich Union Insurance Ltd. ［2007］Lloyd’s Rep. I.R. 69.一案也恰恰印證了“實際知道標準”要求被保險人知道的事項僅限于其事實上知曉的情形。③在Meisels v. Norwich Union Insurance Ltd 一案中，原告(被保險人)作為某家族企業(yè)的執(zhí)行者，與被告(保險人)締結企業(yè)財產保險合同，在合同承保風險范圍內發(fā)生損失。原告要求被告賠償，但是被告以原告不如實告知為理由，拒絕賠償，并要求撤銷合同，原因是保險人在投保單中詢問被保險人是否關注過任何破產的公司，被保險人并未回答。但事實是該企業(yè)曾關注過四家破產公司，而原告的父親是以原告的名義簽訂該保險合同，原告對破產公司的事情并不知情。法院認為原告實際上并不知道破產公司的事情，因此也不能要求原告告知該情況。而另外一種情形為被保險人不是自然人(例如公司)時，則其知道的事項是指被保險人的高級管理人員或者對該保險負責的人所熟知的事情。該法第4 條第6 款定義被保險人“應當知道”(ought to know)的事項，是指通過參考其合理搜索獲得的信息，應當知道被保險人需要揭示的情形，該款規(guī)定來源于Aiken v. Stewart Wrightson Members Agency Ltd④Aiken v. Stewart Wrightson Members Agency Ltd［1995］3 ALL ER 449.一案，該案要求被保險人通過合理搜索來尋找有關商業(yè)信息，并且該案認為“合理搜索”包括但不限于詢問被保險人的員工或者代理。英國法律委員會認為應當從商業(yè)的大小、性質和復雜程度來判斷“合理搜索”。⑤Insurance Contract Law:Business Disclosure;Warranties;Insurers’Remedies for Fraudulent Claims;and Late Payment. Law Com No 353/Scot Law Com No 238. Pra8－83.并且Arnould 認為是否“合理”應當客觀評價，通過參考同等情形下合理、謹慎的被保險人的反應來判斷。⑥Arnould. Law of Marine Insurance and Average 18th Ed.pra16－47.此外，第4條還規(guī)定了被保險人的代理不應當告知其與保險合同不相關的商業(yè)關系中獲取的保密信息，信息保密是為該保險代理的其他客戶利益著想，以規(guī)范保險中介行業(yè)的職業(yè)道德。

第5 條是關于保險人的“知道”。根據(jù)該條第1 款，保險人“知道”(knows)的事項，是指作出承保決定的人所熟知的事情，例如保險人的員工或者其代理所知道的情況。該條第2 款規(guī)定了兩種保險人“應當知道”(ought to know)的情況:保險人的員工或者代理能夠合理地將其所知道的信息傳遞給保險人，視為保險人應當知道的事項，例如理賠部門持有的信息或者調查員的調查報告或者用于評估風險的專家意見;⑦Insurance bill explanatory notes，pra64.另一種情況是指保險人應當做出合理搜索即可得知的信息。該條第3款界定了保險人“推定知道”(presumed to know)的事項，包括常識情況和保險人提供給被保險人的有關保險的業(yè)務范圍。

3.多樣化的違約救濟——重視合同效率

與CIDRA 2012 一樣，IA 2015 也以多樣化救濟方式代替了單一的撤銷合同。如果被保險人違反公平提示義務，導致保險人本不應該訂立保險合同或者本應該以不同的條款簽訂合同，則保險人對于此類型的違約可以享有救濟，該種違約稱之為“符合條件的違約”(qualifying breach)。⑧Insurance Act 2015 S.8 (1)The insurer has a remedy against the insured for a breach of the duty of fair presentation only if the insurer shows that，but for the breach，the insurer－(a)would not have entered into the contract of insurance at all，or(b)would have done so only on different terms.IA 2015 也將符合條件的違約分為兩類情形，享有四種救濟。對于被保險人故意或者放任的違約(deliberate or reckless breaches)，⑨故意或者放任的違約是指被保險人知道違反公平提示義務，或者不在意是否違反該義務。Insurance Act 2015 S. 8(5)A qualifying breach is deliberate or reckless if the insured－(a)knew that it was in breach of the duty of fair presentation，or(b)did not care whether or not it was in breach of that duty.保險人可以撤銷合同，拒絕賠償，并且不需要返還保費。對于被保險人其他符合條件的違約(other breaches)，①其他符合條件的違約(other breaches)，是指既不是故意又不是放任的情形。Insurance Act 2015 S.8(4)(b)neither deliberate nor reckless.保險人享有的救濟與非人身消費者保險合同所享有的救濟權相同，也分為三種情況——如果在沒有違約情況下，保險人本不會簽訂保險合同，則保險人可以撤銷合同，拒絕賠償，但是必須在撤銷合同后返還已收的保費;如果保險人本應該以不同的保險條款(此保險條款不是針對保費的)來締結合同，則該保險合同視為已經包含該保險條款;如果保險人訂立保險合同，本應該收取更高的保費，但實際上沒有，此時保險人可以按比例減少賠償。與MIA 1906 的救濟方式相比，多樣化的救濟途徑能讓雙方有更多選擇的余地，保障保險交易繼續(xù)，最大限度滿足雙方利益需求，多樣化的救濟方式也符合合同法效率優(yōu)先理論的要求。

四、英國保險法相關變革的啟示

2014年國務院出臺的《關于加快發(fā)展現(xiàn)代保險服務業(yè)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意見》)，針對保險行業(yè)的改革和發(fā)展提出若干意見。此外，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最高法)頒布《保險法司法解釋二》，2014年10月最高法在網上發(fā)布《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司解三征求意見稿》)。這些文件的頒布都顯示出我國對保險行業(yè)的愈發(fā)重視，而保險行業(yè)的健康發(fā)展，需要科學的法律制度予以保障。英國是世界保險最為發(fā)達的國家之一，其保險法律制度對全球保險業(yè)影響深遠。英國保險法與時俱進的變革，能為我國保險立法的完善帶來重要的啟示。

1.完善詢問告知模式的具體內容

在保險市場發(fā)達的國家和地區(qū)，個人消費保險②個人消費保險主要是指人身保險。早就已經占有整個市場份額的大部分。［7］我國目前保險市場也朝著消費化的方向邁進。中國保監(jiān)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2013年壽險公司原保險保費收入10 740.93 億元，2014年該數(shù)據(jù)為12 690.28 億元，平均人身保險保費占當年保費總收入的62%。［8］面對增長如此之快的壽險市場，國務院《意見》第23 條明確提出，為了加強保險消費者合法權益的保護，應當推動完善相關法律規(guī)章制度。

在告知義務方面，英國對消費者保險實行詢問告知主義模式，而且是以一個合理的消費者角度來判斷實際被保險人是否履行合理謹慎避免誤述義務。中國《保險法》第16 條規(guī)定的是詢問告知主義模式，而且最高法在《保險法司法解釋二》第6 條強調投保人的告知義務限于保險人的詢問范圍和內容。所以，在告知義務模式上，中英兩國對保險消費者的規(guī)定是一樣的，都是詢問告知模式。但是《保險法司法解釋二》第5 條還規(guī)定“投保人明知的與保險標的或者被保險人有關的情況”屬于“應當告知的內容”，其實在實踐中，投保人“明知”的相關情況是非常多的，但是投保人卻很難判斷其所知道的哪些情況是保險人想知道的，這時應該以誰的角度來確定“應當告知的內容”是我國法律規(guī)定的一個空白點，而2014年最高法專門針對人身保險所做的《司解三征求意見稿》中也未針對該內容作出規(guī)定。所以，我國《保險法》在告知義務模式上偏向于保護消費者利益，但是針對告知模式的具體內容規(guī)定不夠完善細致。因此，本文建議可借鑒英國做法，在人身保險中增加規(guī)定以合理投保人或者合理被保險人的視角判斷哪些是“應當告知的內容”，以完善我國詢問告知義務模式的具體內容。

2.區(qū)分消費者保險和非消費者保險的二分體例

前文已論述我國《保險法》規(guī)定的是詢問告知主義模式，該模式側重保護被保險人一方，但是我國《保險法》所適用的保險類型不僅僅局限于人身保險，還包括財產保險。而在財產保險范圍內，企業(yè)財產險是一類重要的險種，在保險公司與某些企業(yè)之間的保險中，企業(yè)作為被保險人不一定是弱勢一方，企業(yè)可能對于其所要投保的保險內容更加熟悉，更加了解保險人想要知道的告知內容。對于企業(yè)購買的財產保險而言，適用詢問告知主義是不合適的。因此，在財產保險中，告知義務的適用不能一概而論，也應當區(qū)分消費者保險和非消費者保險。

另外，我國《海商法》第222 條是關于海上保險告知義務模式的規(guī)定，該條第1 款規(guī)定“被保險人應當將其知道或者在通常業(yè)務中應當知道的有關……如實告知保險人”，這里體現(xiàn)的是主動告知義務模式，而第2 款“保險人知道或者在通常業(yè)務中應當知道的情況，保險人沒有詢問的，被保險人無需告知”，此處體現(xiàn)的又是詢問告知，但是第2款詢問的事項僅是針對“保險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的事項，所以詢問告知僅是主動告知的補充。因此，在海上保險中，告知模式是主動告知與詢問告知結合的模式，以主動告知為主，詢問告知為輔，類似2015年英國保險法案中的公平提示告知模式。但是，正如前文所述，海上保險中也有符合消費者保險的情形，如果僅以這一種模式適用于所有的情況，可能會導致有失公正。

綜上所述，我國《保險法》不僅只適用于人身保險，同樣也適用于財產保險，所以，《保險法》對告知義務的規(guī)定，不應該只偏袒人身保險，也應該照顧財產保險，并且《海商法》也應該考慮到消費者購買海上保險的情形。因此，本文建議考慮消費者保險與非消費者保險之間的差異，平衡我國《保險法》和《海商法》告知模式內容，以便保證這兩部法律對多種保險適用的公平性。

3.引入英國按比例原則救濟方式

無論CIDRA 2012 還是IA 2015 都對之前MIA 1906 違反告知義務單一救濟方式作出變更，最大變化莫過于引入按比例原則救濟方式。英國法規(guī)定，由于被保險人違反相應的告知義務，①對于消費者保險合同，被保險人違反的告知義務為疏忽的誤述(careless misrepresentation)時，才享有按比例原則救濟;而對于非消費者保險合同，被保險人屬于其他符合條件的違約(other breaches)時，才享有按比例原則救濟。具體內容參見Consumer Insurance Act 2012 schedule 1 S.7 ＆ Insurance Act 2015 schedule 1 S.6 (1)。導致保險人訂立保險合同本應該收取更高的保費，對于此種情況，保險人有權按比例減少需要支付的賠償。例如因被保險人的其他違約，保險人訂立合同只收取了1000 英鎊的保費，但是如果被保險人公平提示風險，保險人應該收取1500 英鎊，則此時保險人有權在支付索賠時減少1/3。②Insurance bill explanatory notes，pra160.按比例原則救濟是普通合同法下違約補償原則在保險法中的適用，違約補償是指違約一方應使受損一方回到損失發(fā)生前的狀態(tài)。③Arnould. Law of Marine Insurance and Average 18th Ed.pra11－22.此種救濟方式避免了解除合同的可能性，使得在被保險人違約的情況下，雙方還能繼續(xù)履行合同。

該救濟方式改變了以往“要么全部要么零”的單一救濟方式，使得保險合同更加公平和具有商業(yè)可取性，能夠促進合同繼續(xù)，符合商業(yè)現(xiàn)實。然而，按比例原則救濟不會進一步考慮被保險人在保險人收取更高保費之后的選擇，［9］實際上是強迫被保險人接受高額保費的保單，這是按比例原則救濟沒有考慮周全的地方，但是也正因為如此，被保險人才更加需要注意按法律規(guī)定如實履行告知義務。雖然我國《保險法》和《海商法》對于違反告知義務的救濟并不單一，但是并沒有類似按比例原則救濟的規(guī)定，因此，完善保險立法時，應當嘗試設立按比例救濟這一較為科學的制度。

［1］MERKIN R. Marine insurance legislation［M］. 4th ed.London:Informa Law，2010:16－17.

［2］傅廷中.投保人的告知義務再檢討［J］.中國海商法年刊，2012(1):32－37.

［3］BENNETT H.The law of marine insurance［M］. 2nd 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100.

［4］楊良宜.海上貨物保險［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50.

［5］CLARKE M A.保險合同法［M］.3 版.何美歡，吳志攀，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585.

［6］任自力.英國消費者保險法變革透視［J］. 政法論叢，2012(5):60－68.

［7］王安勝.論保險告知義務的狹義化［J］.廈門大學法律評論，2007(1):143.

［8］2013、2014年保險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報告［EB/OL］.［2015－05－24］.http://www.circ.gov.cn/web/site0/tab5257/.

［9］鄭睿.英國海上保險法律與實務［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