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曉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 730000)
?
從《城堡》看卡夫卡的主體性建構
康曉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00)
[摘要]主體性一直以來是很多哲學家、理論家和文學家思考的重要問題,卡夫卡通過《城堡》中K對城堡追逐的過程及其特征傳達了他對人的主體性建構的思考。他像K一樣通過各種努力企圖把握完整統(tǒng)一的自我,但他的生活處境就和K面對的他者現(xiàn)實一樣是破裂崩潰、不可掌控的,因此主體性的建構是無限延伸、不會終結的,那種追逐終極自我的美好愿望只是一種虛妄的幻想。
[關鍵詞]《城堡》;卡夫卡;主體性;他者
對于卡夫卡小說中充斥著的復雜的身份問題,大多數(shù)的研究者立足于從父子關系方面分析兒子的身份,從民族文化方面分析猶太人的身份,抑或是從表現(xiàn)生存焦慮方面分析現(xiàn)代人的身份,等等,這些研究從不同的角度豐富和拓展了人們對卡夫卡關于身份建構的理解。但是截至目前,很少有人從主體性與他者關系的角度來探究卡夫卡的主體性建構問題。“他者”這個術語在西方文論中由來已久,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他者”更是凸顯出重要性?!冻潜ぁ纷鳛榭ǚ蚩ǖ拇碜髦唬衅鋸碗s的深邃內涵,從主體性和他者關系的角度來研究K的身份建構,能夠更深刻地體會卡夫卡對現(xiàn)代人主體性身份建構的焦慮,也啟發(fā)人們思考現(xiàn)代人應如何正確看待主體性建構中的他者問題。
從卡夫卡建構自我主體性的角度來看,城堡就是作為存在自我的象征,而《城堡》中的K不斷地想要進入城堡的過程也就代表了卡夫卡追求完整統(tǒng)一主體性的努力。
《城堡》中的K是以自稱土地丈量員的身份來到城堡的,但是他的身份受到村子和城堡里的人的質疑。初次到達村子的酒店之后,城堡總管的兒子施瓦爾策要求他出示許可證,并且酒店里的人對他土地丈量員的身份也都表示懷疑。為了證實自己的身份,K便嘗試各種途徑,他一次次接近城堡的過程也就是他尋求完整自我的嘗試。K到達村子的第一天晚上,第一次接觸城堡,城堡呈現(xiàn)給K的是一個被霧靄和月色籠罩、模糊不清的形象,正是這種不明晰性和難以掌控性吸引著K。在K抵達村子的翌日早晨,他試圖親自進入城堡,經歷長時間的疲勞奔走,城堡究竟是“開闊的建筑群”,還是“寒酸的小鎮(zhèn)”,他始終摸不著頭腦。他一直追隨的村子主街“不通往城堡山,它只通到那附近”,“即便沒離開城堡,可是它也沒挨近城堡。”但是“K始終期望這條路終于一定會轉向城堡,只是因為抱著這個希望,他才繼續(xù)前行”[1]。盡管疲憊的找尋最后歸為徒勞的原地打轉,但正是想要到達城堡的這份希望,讓K執(zhí)著地去找尋城堡,既然親自探尋無所得,K就轉而利用其他各種途徑爭取與城堡的各種聯(lián)系。他想通過電話直接和城堡取得聯(lián)系,然而得到的只是含糊不明的答復。通過信件、口信這些途徑也未使得K的土地丈量員身份得到明確的證實。從村長處獲取的關于K是否是土地丈量員的消息也是模棱兩可。克拉姆是城堡中最重要的官員,K又想方設法地想要見到克拉姆,但無論是通過克拉姆的情婦弗麗達,還是通過克拉姆的城堡秘書埃朗格和鄉(xiāng)村秘書莫穆斯,抑或是通過克拉姆的信使巴納巴斯,K都未能有幸見上這位老爺?shù)淖鹑荨?/p>
在《城堡》中K進入城堡的種種嘗試都失敗了,他最終也沒有進入他所期望的城堡,K這種不懈努力卻毫無所得的困惑恰恰體現(xiàn)了卡夫卡苦苦追尋完整統(tǒng)一的主體性卻終不可得的迷失感。自我標榜卻不被他者認可的土地丈量員的身份是沒有意義的,所以K通過不斷地靠近他所在的圈子里的人和物,通過涉足自己周圍的環(huán)境,嘗試讓別人認同自己,抑或是給自己定位。通過K這個符號性的象征人物,卡夫卡傳達了他對自我的探尋,K到底是不是土地丈量員,外在的他者是怎樣定位K的,卡夫卡努力捕捉外在于K的一切和K的關系,想要在自我和他者之間尋找一個和諧點,竭力追尋我之為我的存在自我。
卡夫卡通過《城堡》中的K進入城堡的努力表達了他對建構完整統(tǒng)一的主體性的追求,抱著這種美好的愿望,卡夫卡努力去探索,“但無論我轉向何方,總有黑浪迎面打來”[2]。緊緊包圍著卡夫卡的現(xiàn)實世界脫離了人的掌控,它所呈現(xiàn)給卡夫卡的不再是統(tǒng)一和諧,而是像《城堡》那樣破裂崩潰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具體來說主要表現(xiàn)為:荒誕性、偶然性、延展性。
(一)荒誕性
在K追逐城堡不斷探尋自己主體性的過程中,與K發(fā)生關系的都是一些荒誕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之間并不存在什么實質聯(lián)系,它們本身也是碎裂不堪、漏洞百出的。K是接到土地丈量員的任命來到村子的,但村子里卻不需要土地丈量員; K并沒有做任何工作,但卻莫名其妙地得到城堡的贊賞;克拉姆作為城堡里似乎確有其人的要職人員卻始終沒有露面,甚至連他的模樣人們都沒有定論;還有巴納巴斯一家荒唐的遭遇;城堡中的官僚機制似乎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據(jù)信使巴納巴斯所描述,官員們呈現(xiàn)出緊張繁忙的狀態(tài),但他們究竟在忙些什么,沒有人清楚地曉得;此外《城堡》中的酒店和學校也處處給人雜亂無序的感覺。K就置身于這樣一個乖謬無序的環(huán)境當中,一切都是支離破碎、讓人摸不著頭腦的。
(二)偶然性
在K通往城堡的一系列事件當中,無論是通過電話與城堡取得聯(lián)系,經由信使巴納巴斯獲取城堡的信息,試圖從村長處獲得答復,還是經過弗麗達試著接近克拉姆,親自辛苦等候克拉姆,抑或是接見克拉姆的秘書埃朗格、莫穆斯等人,在整個過程中并沒有哪個人或者哪件事對他證實自己的身份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與外在的種種聯(lián)系、種種嘗試的途徑和K想要證實自己身份的目的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而且其中每個人物的出現(xiàn),每個事件的發(fā)生也帶有極大的偶然性,比如克拉姆、克拉姆的秘書、巴納巴斯等這些能夠向K傳達城堡信息的人們什么時候會現(xiàn)身,K是捉摸不定的,甚至他們根本就不會露面,K從他們身上獲得的一星半點的東西純屬僥幸。正因為這些偶然性,任意調換這些事件的順序,或是隨機抽離其中的一部分對K都沒有什么大的影響。由此可以看到,在K建構自己主體身份的過程中,難以言說的偶然性被提到了重要的位置上。
(三)延展性
延展性是K在主體性建構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又一特性。K在力圖追求自我主體性的整個進程中不是一蹴而就或是循序漸進的線性直達式的,而是在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拓展中無限延展式的。在殫精竭慮求證自我的歷程中,K接觸并逐漸了解了村子和城堡里的人和事。酒店的生活,農民、鞋匠的境況,和弗麗達的愛情糾葛,同酒店老板娘的談話,與村長的交談,雪地里等候克拉姆的經歷,反對村長的教師秘書的詢問,在學校的生活,巴納巴斯一家的遭遇,克拉姆秘書的召見……這一件件的事情都是在K來到村子并竭力證實自己土地丈量員身份的過程中逐漸發(fā)生和發(fā)展的。雖然這些人和事并不對K證明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實質性的幫助,但它們是客觀發(fā)生的,是不以K的主觀愿望為轉移的。伴隨著K探實自我主體性的繼續(xù),外在的一切會和這部未寫完的小說一樣,以未完待續(xù)的方式無限地生成蔓延,并與主體性發(fā)生這樣或者那樣的可有可無的聯(lián)系。
在《城堡》中K面臨的生存現(xiàn)實是荒誕矛盾的,它不再是和諧統(tǒng)一的而是支離破碎的,它處處充斥著偶然性,讓人捉摸不定,而且這種怪誕破碎、矛盾巧合是永無止境、不斷滋生綿延的。K所面臨的這一切就是卡夫卡生活境遇的真實寫照。作為時代先知的卡夫卡敏銳地感覺到了現(xiàn)實的破裂崩潰,各種逃不掉、理不清的復雜關系一起向他涌來,糾纏著他。在家庭關系方面,他懼怕父親的權威,卻又始終無法擺脫它;在婚姻關系中,他三次訂婚卻又三次主動解除婚約;在工作關系中,他愛好文學卻又不得不在保險公司供職。在這一切矛盾糾結的現(xiàn)實的壓制下卡夫卡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處,自己仿佛是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局外人,分崩離析的現(xiàn)實唯一帶給他的是驚慌、孤獨、陌生和恐懼。
《城堡》中的K一步步地試圖靠近城堡,但經由哪一種方法都沒能進入城堡,他的一切辛苦努力最終只能歸于無可奈何,K也認識到了這種絕望的處境,因此越到小說的后面K想要證實自己身份的呼聲也就越來越微弱了,甚至在他得知自己被埃朗格這個能接近克拉姆的最重要的人物召見的時候,K并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激動,在埃朗格接見他時他所呈現(xiàn)的是前所未有的疲憊與漫不經心,而且在這樣一個有可能接近城堡的大好時機面前,K竟然沒有詢問一句有關自己土地丈量員身份的問題。似乎K意識到了自己的任何努力都終將歸為無濟于事。城堡的遙不可及也就象征著建構終極主體性的愿望只是一種虛妄的幻想,這種期望之所以是虛無的主要有以下兩方面的原因。
首先,從卡夫卡生活時代的現(xiàn)實來看,“這個時期還是‘上帝死后’留下的真空時期。傳統(tǒng)理性層裂縫了……”[3]但是新的價值觀念還沒有建成,因此面對變化了的時代,人們仍然會參照傳統(tǒng)的理性價值觀來思考問題。按照傳統(tǒng)的理性至上的思維,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都在人的掌控之中,人們已經習慣享受掌控一切、以我為中心的快感,因而竭力去駕馭改變了的現(xiàn)實,把一切置于自己統(tǒng)轄之下。但是面對變更的現(xiàn)實,傳統(tǒng)理性的權威坍塌了,它不再是至高無上的了,現(xiàn)實世界呈現(xiàn)的是把一切囊括其中、瞬息萬變、無限生成的狀態(tài),其中充溢著荒誕性、邊緣性、偶然性和延展性。而且這些以往被看作居于次要地位的他者現(xiàn)實掙脫了理性控制的軌道,沖破被壓制的狀態(tài)并越來越凸顯出其重要性。身陷于這樣一個捉摸不定、持續(xù)延伸的泥淖中,卡夫卡就像K一樣,愈是想向城堡靠近,離他所想要建構的自我就愈疏遠。隨著K向城堡的移近,自我逐漸向他者延伸并陷于他者所構筑的藩籬當中,K逐漸淪為了他者鏈條上的一枚棋子,想要證實的自我便隨著向他者的流溢而被懸置、延緩。主體性建構的過程被無限地延伸向一系列無止境的能指。就像尼采所言:“人們一旦進入迷宮,就再也不能活著出來,他們只能在走不完的道路上摸索,越來越深地陷入迷宮,最后他們不再是原來的人,他們的知覺不靈了,它變成了一個既不像人,也不像牛的怪物,把人一塊一塊地撕碎?!保?]285因此主體性的建構是不可能終結的,它會伴隨著他者的介入而無限地繼續(xù)下去,甚至自我都會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撕裂、逐漸流失。
其次,從拉康的鏡像理論來看,K追逐的城堡就類似于嬰兒鐘愛的鏡子中的影像。嬰兒看到鏡中的影像會歡欣鼓舞,從對影像思維掌控中獲得快樂和勝利感,其原因是鏡中的影像給予嬰兒一種和諧一致的身份認同感,但事實上他對鏡中的影像并不是客觀取得的,而是不真實的,兩者之間是一種想象的關系,他所獲得的統(tǒng)一一致的身份認同本質上是一種誤認。K追逐城堡的嘗試就和嬰兒力圖掌控鏡像的努力一樣,只是一種偏執(zhí)狂式的追求,是虛無的、不可能有結果的。
卡夫卡在給父親的一封信中寫道:“我什么都不缺,就缺我自己。”[4]220通過《城堡》中K和城堡的關系,他表達了想要給自己定位、尋找自我價值的努力,傳達了他對建構自我主體性的思考。K無法到達城堡的事實折射出了卡夫卡陷入破裂賡續(xù)、無限延宕的他者現(xiàn)實,不能自拔、瀕臨崩潰的狀態(tài),也表達了他對人的主體性建構的虛妄性的深刻認識。這既流露出卡夫卡對主體性建構的悲觀態(tài)度,也啟發(fā)人們思考如何正確認識在主體性建構中自我與他者的關系。
[參考文獻]
[1]弗朗茨·卡夫卡.城堡[M].張榮昌,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9.
[2]卡夫卡.卡夫卡書信日記選[M].葉廷芳,黎奇,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55.
[3]葉廷芳.卡夫卡傳序[C]//克勞斯·瓦根巴赫.卡夫卡傳.周建明,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4.
[4]克勞斯·瓦根巴赫.卡夫卡傳[M].周建明,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社,1988.
[責任編輯龔勛]
作者簡介:康曉(1990-)女,山西長治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收稿日期:2014-12-24
[中圖分類號]I04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30(2015)02-004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