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選》李善注看《字林》對(duì)《說文》單字引申義的繼承與發(fā)展

董 萌

(長春師范大學(xué)，吉林 長春130032)

《字林》承《說文》而啟《玉篇》，在唐及唐以前的地位僅次于《說文解字》，附翼《說文》而行，對(duì)《說文》的繼承和發(fā)展毋庸置疑，遺憾的是《字林》在宋元之間已經(jīng)亡佚。《文選》李善注因循其“祖述”征引體例，輯佚家歷來視李善注為收集古籍佚文的寶庫，其中《字林》便是李善引書之一。本文以李善注引《字林》為例，分析《字林》對(duì)《說文》單字引申義的繼承與發(fā)展情況。

一、《文選》第12卷《江賦》“橉杞稹薄於潯涘，栛槤森嶺而羅峰”

李善注:字林曰，稹，稠穊也。薄，叢生也。

《說文》:稹，穜穊也。從禾眞聲?！吨芏Y》曰:“稹理而堅(jiān)”。薄，林薄也。一曰蠶薄。從艸溥聲。

按:“稹”字《說文》解釋為“穜穊”，又《說文》曰:“穜，埶也。從禾童聲”?！稘h語大詞典》錄“穜”有兩個(gè)含義，分別是“先中后熟”與“木棉”，最初形容的是植物的稠密狀態(tài)?！墩f文解字段氏注》:“稹，穜穊也。此與鬒為稠髮同也，引申為凡密緻之稱”［1］第8卷，7130?？梢?，后《字林》的“稹，稠穊也”之義是從《說文》引申而來。且《說文句讀補(bǔ)證》曰:“謂穜蓺稠密也，字林云，稹，稠穊也，則三字同義?！保?］第8卷，7131可見，《字林》釋“稹”沒有特指植物，而是用其引申義。

“薄”字《說文》解釋為“林薄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段氏注》:“吳都賦，傾藪薄，劉注，薄不入之叢也，按:林木相迫不可入曰薄。”［1］第8卷，1774《字林》“叢生”乃《說文》“林薄”的引申義。

二、《文選》第13卷《月賦》“君王乃厭晨歡，樂宵宴。收妙舞，弛清縣”

李善注:字林曰，弛，解也。

《玉篇》:弓解也。

按:董蓮池的《說文解字考證》依“小徐本作‘從弓也聲’，甚是。弛字訓(xùn)‘弓解’，不得從‘也’會(huì)意”［2］508，認(rèn)為大徐本《說文》不夠準(zhǔn)確，《說文解字段氏注》:“弛，弓解弦也。弦字各本無，今補(bǔ)，引申為凡懈廢之稱”［1］第13卷，12516。此處段注沒有說明補(bǔ)“弦”字依據(jù)，但指出“弛”字引申意義乃“凡懈廢之稱”，《字林》直接釋義“弛，解也”是用了《說文》釋“弛”的引申義，善引用《字林》更有助于理解文本，優(yōu)于引用《說文》，《玉篇》沿用了《字林》釋義。李善此處引《字林》既考慮“弛”字在《說文》中釋義的爭議，又與其他字書、辭書釋義進(jìn)行比較選擇，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文本。

三、《文選》第14卷《赭白馬賦》“局鑣轡之牽制，隘通都之圈束”

李善注:字林，局，踡行不申也。得通都馳騁，猶為圈束。

《說文》:局，促也。從口在尺下，復(fù)局之。一曰博，所以行棊。象形。渠綠切［注］徐鍇曰:“人之無涯者唯口，故口在尺下則爲(wèi)局。博局外有垠堮周限也。”

《玉篇》:其玉切，詩云，謂天蓋高不敢不局，局，曲也。

按:《說文繫傳》:“人之無涯者唯口，故口在尺下則爲(wèi)局。博局外有垠堮周限也?！保?］第3卷，2272董蓮池在《說文解字考正》中認(rèn)為徐鍇在《說文解字》中對(duì)“局”的注“人之無涯者唯口，故口在尺下則爲(wèi)局”是“附會(huì)之說”［2］53。

從季旭昇《說文新證》所錄“局”字形表看，“局”在睡虎地秦簡中寫作，結(jié)構(gòu)顯然從尸從句，季旭昇祿劉釗云:“‘局’本是從尸從句的一個(gè)字，從尸者，故文字『尸』作，下肢曲形，其本義大概與屈曲義有關(guān)……”［3］所以，《說文》“局”字訓(xùn)為局促之意?！佰m行不申也”更接近于“局”之本字意義，形容人的肢體彎曲，無法伸展?！队衿芬姟爸^天蓋高不敢不局”用的是“局”的本意，之后解釋“局，曲也”實(shí)際上是對(duì)《字林》“踡行不申”的發(fā)展?！队衿吠碛凇蹲至帧罚卺屃x方面有所發(fā)展是必然的。李善引《字林》釋“局”既糾《說文》偏差，又較《玉篇》更早指出“局”本義，故是。

四、《文選》第15卷《思玄賦》“潛服膺以永靚兮，綿日月而不衰”

李善注:方言曰，靖，思也。靖與靚同。字林曰，靖，審也。

《說文》:靚，召也。從見青聲。靖，立竫也。從立青聲。一曰細(xì)皃。

按:李善先用《方言》指出“靖”的釋義為“思也”，又說明“靖與靚同”，再用《字林》“靖，審也”來補(bǔ)充。而《說文》解釋“靚”為“召也”，與文本意義不同，不用。依“靖與靚同”，《說文》“靖”釋義為“立竫也”?！墩f文解字段氏注》:“謂立容安竫也，按而後能慮，故釋詁、毛傳皆曰，靖，謀也?！笨梢姡熬浮庇小皯]”“謀”之意，不過這里需要的是“靖”的引申義，故善如是注。

五、《文選》第16卷《寡婦賦》“耳傾想於疇昔兮，目彷彿乎平素”

李善注:字林曰，素，昔也。言平生昔日之時(shí)也。

按:李善取《字林》“素，昔也”，實(shí)則是《說文》“素，白緻繒也”的引申義，《說文解字注箋》“按，素者，帛之本色，故又引申為始，為故，為常……”［1］第14卷，12832。可見，“昔也”乃“故”之義，文本“目彷彿乎平素”表達(dá)的是念昔日的情景。李善用《字林》解釋“素，昔也”之后，又“言平生昔日之時(shí)也”，使整個(gè)解釋完整、準(zhǔn)確。

六、《文選》第18卷《長笛賦》“於是山水猥至，渟涔障潰”

李善注:字林曰，潰，旁決也。

《說文》:潰，漏也。從水貴聲。

按:因“山水猥至”而使“渟涔障潰”，李善引用《字林》的“旁決也”形象地表現(xiàn)出大水沖壞堤壩的情景，使水遇到“障”而不得不向“旁決”的狀態(tài)得到展現(xiàn)?！墩f文》解釋“潰，漏也”，《說文解字段氏注》:“漏當(dāng)作屚屋穿水下也，《左傳》‘凡民逃其上曰潰’，此引申之義?！保?］第12卷，10946可見，“潰”之本意即水量很小的下漏，無法表達(dá)出“山水猥至”的氣勢磅礴，故李善用《字林》“屚屋穿水下”而發(fā)展來的引申義“旁決也”，是。

七、《文選》第18卷《長笛賦》“僬眇睢維，涕洟流漫”

李善注:字林曰，維，持也。

《說文》:維，車蓋維也。從糸隹聲。

按:“僬眇睢維”描繪的是聽到笛聲使人兩目開合頻眨的效果，“僬眇”是眼睛瞇起來的樣子，“睢維”是眼睛瞪大的樣子。李善釋“維”引《字林》“持也”是指眼睛瞪大之后持續(xù)一段時(shí)間。《說文》釋“維”為“車蓋維也”，這是“維”字本義?！墩f文解字段氏注》:“許以此篆專系之車蓋，蓋必有所受矣，引申之凡相系者曰維……”［1］第14卷，12752由“車蓋有受”引申為“相系者曰維”，再發(fā)展成《字林》的“持也”，與《說文》相較，《字林》更佳。

八、《文選》第18卷《長笛賦》“動(dòng)杌其根者，歲五六而至焉”

李善注:至，到也。

《說文》:至，鳥飛從高下至地也。從一，一猶地也。象形。不，上去;而至，下來也。凡至之屬皆從至。，古文至。

按:季旭昇認(rèn)為“至”之本意是“射失至的”，《說文》將“至”與“不”同樣取象于鳥是不正確的。董蓮池所著《說文解字考正》也錄至“從‘失’從‘一’，以射失至一地方會(huì)到至意。許說形義不確?！保?］465可見，“至”的本意就是失射到一個(gè)地方的意思，后引申為“到達(dá)”之意。故而李善注釋“至”字時(shí)舍棄了《說文》對(duì)該字錯(cuò)誤的理解，直接引用《字林》“至，到也”的引申義。

九、《文選》第18卷《嘯賦》“又似鴻鴈之將鶵，群鳴號(hào)乎沙漠”

李善注:字林曰，鳴，聲也。

《說文》:鳴，鳥聲也。從鳥從口。

按:《說文》釋“鳴”為“鳥聲也”，《說文解字段氏注》:“鳴，鳥聲也。引申之凡出聲皆曰鳴。從鳥口?！保?］第5卷，4275此處李善引《字林》“鳴，聲也”用的是“鳴”本意之引申義，“群鳴號(hào)乎沙漠”的“鳴”者是“鴻鴈”及“鶵”，不用專指“鳥聲”，考慮到詞義的發(fā)展進(jìn)步，《字林》釋義更佳。

十、《文選》第19卷《神女賦》“意似近而既遠(yuǎn)兮，若將來而復(fù)旋”

李善注:字林曰，旋，回也。

按:《說文》釋“旋”為“周旋”，有轉(zhuǎn)動(dòng)之意，《說文解字段氏注》:“引申為凡轉(zhuǎn)運(yùn)之偁。”［1］第8卷，6923《說文句讀補(bǔ)證》:“旋，回也?！保?］第8卷，6924李善引《字林》“旋，回也”用的是后發(fā)展而來的引申義。

十一、《文選》第19卷《高唐賦》“登巉巖而下望兮，臨大阺之稸水”

李善注:字林曰，稸，積也，與畜同，抽六切。

按:李善引《字林》“稸，積也”，又指出“與畜同”，《說文》無“稸”而有“畜”字釋義“田畜也”?！墩f文解字段氏注》:“畜，田畜也。田畜謂力田之蓄積也?！保?］第14卷，13376可見，“畜”之引申義有“積”之意?！蹲至帧贰胺V”應(yīng)為“畜”字發(fā)展出的新字，既繼承了“畜”之引申義，又補(bǔ)充《說文》之缺字。

十二、《文選》第60卷《吊屈原文》“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

李善注:胡廣曰，闒茸不才之人，無六翮翱翔之用，而反尊顯，為諂諛得志於世也。字林曰，闒茸，不肖也。

《說文》:茸，艸茸茸皃。從艸，聦省聲。

按:《說文》解釋“茸”字，形容草木繁盛的樣子，是“茸”字本意，而這兩處的“闒茸”一詞乃指“闒茸不才之人”，《字林》的“不肖也”是引申意義，更加符合文本。

從許慎到呂忱這一百多年間，漢語言文字的變化、發(fā)展是必然的，社會(huì)發(fā)展導(dǎo)致新事物不斷出現(xiàn)，人類認(rèn)識(shí)不斷深化，文字必然有所增加，新生意義的增加導(dǎo)致義項(xiàng)的增多，《字林》更加符合社會(huì)和文化發(fā)展需要。

綜上，《字林》雖然繼承于《說文》，但對(duì)《說文》有釋義上的發(fā)展。從單字釋義上看，《字林》中的字很多直接使用《說文》單字本意而發(fā)展出的引申義，或用了字的假借義，單字本意在后人使用中逐漸被摒棄，在注釋中選擇符合當(dāng)時(shí)意義的《字林》釋義無疑是正確的。另外，字、詞在文化、文字發(fā)展過程中發(fā)生變化無可避免，變化了的詞義更加反映當(dāng)時(shí)含義，更加有助于理解《文選》文本含義。許慎著《說文》時(shí)亦有錯(cuò)誤，經(jīng)后代學(xué)者研究、匡正后，《字林》中一些單字釋義較《說文》更加準(zhǔn)確?！蹲至帧穼?duì)《說文》的這種繼承和發(fā)展是積極的，是文化發(fā)展的進(jìn)步。

［1］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8.

［2］董蓮池.說文解字考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3］季旭昇.說文新證:卷1［M］.臺(tái)北:藝文印書館印行，200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