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剛,賴佳敏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州 510632)
中國女性自古以來就被排斥在讀書行列之外,孔子倡導“有教無類”,但并無女門徒。伴隨著唐代以后科舉制的發(fā)展,女性讀書進取被徹底屏蔽,宋明以后流傳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民諺,形成了從官方到民間都不贊成女性讀書的風氣。然而不少女性卻通過各種方式攝取知識,唐代編修的 《隋書·經(jīng)籍志》至少收錄了18部有關女性題材的作品名稱,其作者既有男性也有女性,表明才女在唐代已得到社會認可。就四川而言,五代何光遠 《鑒戒錄》“蜀才婦”說:“吳越饒貢妓,燕趙多美姝,宋產(chǎn)歌姬,蜀出才婦”[1]卷10,丙編,5950, 并 以 薛 濤 善 詩 為 例 予 以 佐 證。北宋司馬光 《涑水記聞》卷5記載,宋真宗為太子時,一日在開封對以“鍛銀為業(yè)”的蜀人龔美說“蜀婦人多才慧,汝為我求一蜀姬”,則再次印證蜀女多才的現(xiàn)象。明末小說家凌濛初則明確說:“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妓女,生前詩名不減當時詞客,死后猶且詩興勃然?!辈⑦M一步提出“蜀女多才自古為然”的論斷。[2]卷17,812近年來,海內(nèi)外學者對我國古代才女研究的對象主要集中在明清時期的江南和嶺南等經(jīng)濟發(fā)達區(qū)域①詳見 (美)高彥頤著,李志生譯:《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7頁;魏愛蓮著,趙穎之譯:《18世紀的廣東才女》,《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第40-46頁;王向東、許霽:《秀擅閨中風高林下——明末清初揚州才女季嫻傳論》,《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第74-79頁;劉正剛、喬玉紅:《清前期廣東才女李晚芳探析》,《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第153-160頁。,四川多才女的現(xiàn)象并沒有引起學界的關注。本文試圖以明代流行的“蜀女多才”說法為主線,對蜀女多才現(xiàn)象進行探析。
“蜀女多才”的說法始于何時?難以界定。但史書對四川才女的個體記載,至少從漢代就開始了?!妒酚洝肪?17《司馬相如列傳》記載的卓文君是現(xiàn)今所見最早的四川才女,“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從而引起大才子司馬相如投其所好,“以琴心挑之”。兩人因知音而結為夫妻。稍后的 《漢書》記載卓文君幾乎沿襲 《史記》說法。兩部正史并未說文君有文才,但“好音”應屬文才,因當時儒生所習的六藝就包括“樂”在內(nèi)。文君“好音”且與相如暗通款曲,說明其“樂”的水平與相如不分伯仲。東晉時葛洪輯錄的 《西京雜記》卷2《相如死于消渴疾》則進一步挖掘了文君能文的才華:
(文君)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長卿素有消渴疾,及還成都,悅文君之色,遂以發(fā)痼疾……卒以此疾至死。文君為誄,傳于世。
也就是說,文君在丈夫長卿即司馬相如死時,撰誄文以寄托哀思,其中有“憐才仰德兮琴心兩娛”,再現(xiàn)兩人知音的情結。葛洪還輯 《白頭吟》說:“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保?]卷3,303-305后世對文君是否作過誄文與 《白頭吟》的看法不一。①詳見湯洪:《〈白頭吟〉考辨》,《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第141-144頁。但至少說明從東晉開始,士人已有意塑造卓文君能文善樂的才女形象。
西漢的王昭君因和親而名揚天下,但她同時也是一位才女。經(jīng)考證,王昭君出生的秭歸曾是古夔國屬地,長期屬四川管轄。明代之前,士大夫多認為她是四川人。②詳見祁和暉:《王昭君籍貫族屬異說》,《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1期,第48-55頁。與卓文君一樣,王昭君也善樂能文,東漢蔡邕編纂的 《琴操》收錄有《怨 曠 思 惟 歌 》 即 為 王 昭 君 所 作。[4]卷下,50然 而“歌”可能僅限于口頭傳唱,其實,昭君還能文,據(jù)南朝宋范曄 《后漢書》卷119《南匈奴傳》記載:“昭君,字嬙……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蓖跽丫蠒鴿h成帝,表明她具有相當好的書寫能力。因此,善樂和能文也凸顯了昭君的“才女”形象。
唐朝薛濤無疑是當時最有才華的女性之一,我們可以從唐代男性士人的詩作中得到印證。唐代元稹 《寄贈薛濤》詩云:
錦江滑膩峨嵋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5]卷423,4651
元稹肯定了薛濤在言語和文章方面的卓異才華,因而有“詞客皆停筆”,并夢請薛濤捉刀,凸顯薛濤文才不讓須眉;又將文君與薛濤相提并論,也反映唐代士人對文君才華的肯定。唐代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也認為薛濤才華出眾:“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6]卷301,3434。薛濤才華獨領風騷,也突出了四川才女的形象。
其實,薛濤并非四川本土人,因其長期生活并老死于成都,故宋以后也被世人認為是四川人。宋人程遇孫在薛濤 《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詩后附:
薛濤本長安良家女,父鄖,因官寓蜀而卒……濤以能詩聞,后韋皋鎮(zhèn)蜀,召令侍酒,議以校書郎奏請之。
薛濤的詩才不僅引起四川最高長官的關注,而且還贏得了元稹、白居易、王建、牛僧儒、令狐楚、張籍、杜牧、劉禹錫等20多位詩人的青睞,他們均“以詩與濤唱和者”[7]卷15,684。這些男性士人甚至還模仿薛濤的寫作習慣,“元和之初,薛濤好制小詩,惜其幅大,不欲長剩,乃狹小之。蜀才子 后 減 諸 箋 如 是,號 薛 濤 箋”[8]卷14,352??梢娧{得名于四川才子仿效薛濤使用狹小紙張書寫的習慣而來。唐憲宗元和年間,翰林學士李肇用“文妖”評價薛濤,“樂妓而工詩者,濤亦文妖也”[9]卷234,352。元代辛文房在 《唐才子傳》專設 《薛濤傳》云:“薛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性辨慧,嫻翰墨……殊不意裙裾之中出此異物,豈得以匪其人而棄其學哉?太和中卒。有《錦江集》五卷?!保?0]卷8,250薛濤被列為與男性并肩的“才子”行列。可見,其才學受到了元代士大夫的賞識。
也有學者認為,唐代的武則天和楊貴妃也是四川人。武則天生于保寧府利州 (今廣元縣)皇澤寺;楊貴妃祖籍弘農(nóng),生在四川。這兩位女性作為才女,應該無可非議。①譚繼和在 《自古蜀中多才女》一文中簡單介紹了蜀中才女現(xiàn)象。參見譚繼和:《巴蜀文化辨思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28-431頁。
繼薛濤之后,五代后蜀的花蕊夫人因詞作而聞名。但她的身份卻有不同說法,北宋蔡締說:前蜀王建有徐氏姐妹為妃,妹妹小徐氏號花蕊夫人,姐妹倆在后唐莊宗平蜀后遭殺害;后蜀孟昶時,“又有一花蕊夫人,作宮詞者是也”[11]卷6,407。蔡氏沒有說此花蕊夫人的名姓。北宋陳師道 《后山詩話》對此記載說:
費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宮,后主嬖之,號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宮詞百首。國亡,入備后宮,太祖聞之,召使陳詩。誦其 《國亡詩》云: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12]429
但南宋吳曾 《能改齋漫錄》卷16《花蕊夫人詞》卻說是“偽蜀主孟昶。徐匡璋納女于昶,拜貴妃,別號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擬其色,似花蕊翾輕也。又升號慧妃,以號如其性也”,并說“以夫人姓費,誤也”[13]478。此后,一般皆認同花蕊夫人為徐氏。明代四川籍大儒楊慎 《全蜀藝文志》輯錄100首宮詞,其中署名花蕊夫人32首??梢?,花蕊夫人才學得到了士人認同。
而五代前蜀時,四川甚至還出現(xiàn)過“女狀元”黃崇嘏。狀元是博學多才的象征,男性在科舉考試中奪魁,才能享有如此高的榮譽。據(jù)五代蜀人佚名 《玉溪編事·參軍》記載:
王蜀相周庠者,初在邛南幕中,留司府事。時臨邛縣送失火人黃崇嘏,才下獄,便貢詩一章……周覽詩,遂召見,稱鄉(xiāng)貢進士,年三十許,只對詳敏,即命釋放。后數(shù)日獻歌,周極奇之,召于學院與諸生侄相伴。善棋琴,妙書畫……周既重其英聰,又美其風彩。在任將逾一載,遂欲以女妻之。崇嘏又袖封狀謝,仍貢詩一篇 (坦言自己女兒身)……周覽詩驚駭不已,遂召見詰問,乃黃使君之女,幼失覆蔭,唯與老娘同居,元未從人。周益仰貞潔???nèi)咸皆嘆異。②(五代)佚名:《玉溪編事》,龍威秘書戊集第二冊。此段史料又見于宋 《太平廣記》卷367《黃崇暇》條,僅個別文字有出入而已,如“唯與老娘同居”,則為“唯與老妳同居”。參見 《太平廣記》第8冊,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924-2925頁。
黃崇嘏幼年喪父,從小與家中女性長輩生活,其文才的來源不詳。元代又將她由“鄉(xiāng)貢進士”晉升為狀元,清人趙翼在 《陔余叢考》中說:“五代西蜀女子黃崇嘏,亦詐為男入仕宦。元人有《春桃記》傳奇,崇嘏曾登第為狀元?!保?4]卷42,926可見,黃崇嘏的狀元身份是從五代至元代被逐漸型塑而成的。
從上述士人書寫四川才女的歷史脈絡看,自漢代開始至宋代止,四川的確才女輩出,盡管沒有出現(xiàn)向明清江南那樣的才女群體現(xiàn)象,但不可否認,四川才女因才華出眾而在士大夫之間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士大夫抱著好奇欣賞的心態(tài)與她們交往,使“蜀女多才”的說法得以被文獻記錄在案。
上述描述性分析顯示,自漢代司馬遷開始,歷代士人都在有意無意地宣傳四川才女,士人間相互傳抄有關四川才女的事跡,不僅在士人圈內(nèi)形成了“蜀女多才”的印象,而且通過他們的作品又逐漸向社會傳播,使得“蜀女多才”漸漸成為一種社會意識。明代科舉考試日趨成熟,印刷出版業(yè)繁榮,各種著述層出不窮,“蜀女多才”仍成為各地仕宦書寫的心儀素材。號稱晚明“閩中十才子”之首的曹學佺,萬歷年間曾長期在四川任職,著有 《蜀中廣記》一書傳世,記錄了他在四川的所見所聞。他在書中就認為 《白頭吟》系卓文君所作,且一直在民間傳唱,“此閨情之始也”[15]卷101,623。他在 《蜀中廣記》卷67 《箋》中又說,薛濤與元稹、白居易等22位名士有詩“酬和”,并在百花潭“躬造深紅小彩箋,裁書供吟,獻酬賢杰”。這些賢杰之所以愿和薛濤往來,與他們賞識薛濤的才情有極大關聯(lián)。曹學佺本身是仕宦身份,他對卓文君和薛濤的記載,不僅肯定了她們的才華,而且還可能把這一信息帶到東南沿海地區(qū)加以廣泛傳播。
被稱為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楊慎 (升庵)為四川人,他對家鄉(xiāng)才女的關注也一直熱情有加,他在 《丹鉛總錄》卷21《女狀元》中記載說:
女狀元,王蜀黃崇嘏也。崇嘏,臨邛人。作詩上蜀相周庠,庠首薦之,屢攝府縣,吏事精敏,胥徒畏服。庠欲妻以女,嘏以詩辭之……傳奇有 《女狀元春桃記》,蓋黃氏也。①詳見明代楊慎撰,王大厚箋證:《升庵詩話新箋證》,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44頁。其實,檢索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可知,楊慎在 《升庵集》卷49中也有“女狀元”條,內(nèi)容與此一致,只是最后“黃氏”二字為“黃事”。
作為碩學大儒級的士人,楊慎對黃崇嘏在不同著作中加以記述,無疑會影響其他士人與社會大眾的認同心理,如明代江南華亭縣的著名戲曲家何良俊就在 《四友齋叢說》卷25直接轉述楊慎的“女狀元”說法。
宋代四川文化代表性人物中的“三蘇”,也在明代士人的筆下,與一位偉大的女性程氏聯(lián)系在一起。元代脫脫纂 《宋史》卷338《列傳·蘇軾》中記載,蘇軾10歲時,其“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這一說法被明代士人所承襲,如嘉靖刻本 《四川總志》卷12《郡縣制·眉州》記載,蘇洵妻程氏“通經(jīng)史,有氣節(jié)。生子軾、轍。洵游學四方,程教二子以書,甚嚴”。程氏精通經(jīng)史,在丈夫外出期間,兼母道、父道于一身,親自給孩子們授課。這一現(xiàn)象在宋代四川并非特例,明萬歷刻本 《補續(xù)全蜀藝文志》卷44《志余》記載,蘇洵的女兒蘇小妹“幼而好學,慷慨能文”(蘇小妹的文學形象,下文分析)。明代陸應陽 《廣輿記》卷17記載,宋末四川彭山縣虞集母楊氏,因兵亂隨夫“奔嶺外”,雖無書卻向兒子口授“左傳、歐蘇文”。虞集最終中進士,“皆母訓也”。元明士人對程氏以書教子、楊氏口授教子的刻畫,凸顯了宋代四川才女的社會形象。有學者研究,宋代四川才女已明顯增多,出現(xiàn)了14名女詞人,但留下詞作僅30首,分布在成都、瀘南、廣漢等地。②詳見花志紅:《宋代蜀地女詞人及其詞作》,《時代文學》2011年第8期 (下半月),第174-175頁。
明代士人除了繼續(xù)關注歷史上的四川才女外,還集體塑造了時人楊慎繼妻黃氏的才女形象。據(jù)明人纂 《紹芳楊升庵年譜》記載:“公姓楊氏,諱慎,字用修,別號升庵……繼室得遂寧黃簡肅公珂女?!保?6]卷46,1148黃氏出身仕宦之家,其“博通經(jīng)史”幾乎成為當時士人的共識,如隆慶進士朱孟震在 《河上楮談》卷2《黃夫人》中記載:
先生夫人黃氏,遂寧黃簡肅公女。博通經(jīng)史,能詩文,善書札,嫻于女道……雖能詩,然不輕作,亦不存稿,即子侄輩不得而見也。今海內(nèi)所傳若“雁飛曾不到炎方”及“懶把音書寄日邊”,久為人傳誦。簡西峃又記一詩云:“才經(jīng)賞月時,又度菊花期。歲月東流水,人生遠別離”,只二十字而感時傷別,不必斷腸墮淚,而聞者凄然不堪,殆絕唱也。[17]卷2,633
晚明陸應旸說,黃氏“博通經(jīng)史,工筆札,嫁為楊慎之繼室。慎戌滇…… (氏)有寄夫長句及小詞為藝林傳誦?!保?8]卷17,380不僅如此,明代士人還將黃氏與歷史上不同地域的知名才女相比較,以突出黃氏是當時最杰出的才女。明代王驥德 《曲律》將黃氏與宋代李清照等女詞人相比,“宋詞如李易安、孫夫人、阮逸女,皆稱佳手。元人北詞,二三青樓人尚能染指。今南詞,僅楊用修夫人?!保?9]卷4,488可見,黃氏已經(jīng)被譽為南詞發(fā)展的代表人物。萬歷刻本楊禹聲 《楊夫人樂府詞余》序稱:“夫人才情甚富,不讓易安、淑貞?!奔袋S氏的才情與宋代著名女詞人李清照、朱淑貞不相上下。明代士人認為黃氏的才華與其丈夫相當,甚至在詞作方面還超過楊慎,著名書畫家、戲曲家山陰人徐渭自愧不如黃氏的才華,他說,讀升庵夫人詞,“旨趣閑雅,風致翩翩,填詞用韻,天然合律。予為之左遜焉”;他夸贊楊升庵夫婦,“以升庵之通博,著述甲士林;而又得賢媛,才藝冠女班”。晚明江南士人張楚叔在 《衡曲塵譚》則說:“楊夫人亦饒才學,最佳者如 《黃鶯兒》‘積雨釀輕寒’一曲,字字絕佳。楊別和三詞,俱不能勝,固奇品也。”[20]明代有士人認為:“黃夫人 《寄外》之作,楊用修答和皆不及也?!保?1]卷14,74據(jù)研究,明代從隆慶年間開始 就有士人不斷收集刊刻黃氏作品,至少出現(xiàn)四個版本。③詳見李冰:《黃峨作品研究》,中南大學2010年碩士論文,第1頁。明代不同地域的士大夫不遺余力地書寫、宣講楊黃氏的才情,將其塑造為明代才女的一面旗幟,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士大夫對四川才女的認同與尊重,他們對四川才女的集體炒作,無形中推廣了“蜀女多才”在士人圈的知名度,無疑也會強化社會大眾對“蜀女多才”的印象。
明代士人對四川才女的書寫與褒獎,大多屬于士人私人層面的作為,但鑒于這些士人的聲望又不可能不對官府產(chǎn)生影響,明代四川官修地方志即是例證,嘉靖刻本 《四川總志》卷3和萬歷九年 (1581)刻本 《四川總志》卷5《郡縣制·古跡》收錄的“花蕊夫人宅”條均說,五代費氏“以才色入蜀宮”,深受后主寵信,曾作宮詞百首。清前期四川某些方志甚至專設“才女”目記載當?shù)夭排?,乾隆二十五?(1760)熊葵向纂《富順縣志》卷11《列女·附才女》收錄了多位明代才女,如楊氏為司馬楊述中次女,“讀經(jīng)史,工文辭”,婚后丈夫病重,她“書誓詞”表達殉節(jié)的決心;尹氏紉蘭與丈夫劉泌的妹妹文玉“讀書作詩,其詩骨散神寒,音節(jié)清巉”;劉泌繼妻朱氏“亦善吟詠,所作與尹氏紉蘭相為伯仲”。這些女性的詩文多被明人鐘惺輯入 《名媛詩歸》,“世共珍之”。鐘惺為湖廣竟陵人,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他還為尹氏撰墓志銘,足見其對尹氏文才的欣賞。
稍后的乾隆年間考據(jù)大家段玉裁又重修 《富順縣志》,在該志卷5《列女》中不僅羅列上述各位才女的詩作,而且還收錄了明代士人馬之驥(畿輔人)、張鼐 (山東歷城人)、董其昌 (松江人)、陳繼儒 (松江人)等對這些才女作品的評析。這些不同地域士人的參與,一方面表明四川才女在當時社會有一定的影響,另一方面可能與四川士人外出活動密切相關,如尹氏傳后所附鐘惺撰 《斷香銘》云:
斷香銘者,銘吾友蜀人劉晉仲之婦尹氏之墓也。君諱紉蘭,敘州府宜賓縣人,大參尹子求先生之女也。記己酉,予以喪子,狂走北門,先生為南職方郎,常為余言,其婿劉郎七歲能詩。劉郎者,給諫勿所公仲子,即今所稱劉晉仲者是也。安知其有女慧如是?然其時猶然。女兒習不知書,既歸晉仲,晉仲妹文玉詞翰妙敏,心悅而好之,相與為友,始讀書,稍稍為詩,精神起落,常出人意外。①段玉裁:《富順縣志》卷5《列女》,《西南稀見方志文獻》第一輯,第15卷,蘭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99頁。
尹氏的父親尹子求系萬歷二十六年 (1598)進士,曾長期在南京一帶供職,與鐘惺成為好友,并向鐘惺講述自己女兒、女婿的詩文才華。這些不同地域士人的交流,對擴大“蜀女多才”形象的傳播也有積極助益。
明代仕宦對四川才女的記敘,一方面得益于四川才女們本身才華的名實相副,另一方面四川才女們的名聲也借助于這些不同地域男性士人的名人效應而逐漸在各地得到傳播。兩者的結合尤其是明代更多士大夫的介入,他們通過官私文獻的著述,無疑在社會上營造了一種四川自古多才女的社會氛圍。
宋代以后,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繁榮,城居者不斷增多,市民隊伍在不斷擴大,士人、書坊乃至戲班等為迎合社會需要,將許多歷史故事改編為小說、戲曲,以吸引更多讀者、觀眾。這些俗文化在創(chuàng)作以女性為主的題材時,又不時會聯(lián)想到四川歷史上的才女,從而對社會大眾了解“蜀女多才”起到了推波助瀾作用,也使“蜀女多才”的形象由原來的士人圈漸漸向社會大眾間傳播擴散。
宋代以后的俗文化不僅以原有四川才女為素材創(chuàng)作加工,而且還杜撰新的四川才女形象,如至今流傳的蘇小妹即是例證,她的故事大約始于南宋無名氏撰 《坡妹與夫來往歌詩》云:“東坡之妹聰慧過人,博學強記,尤工于文。有欲以秦少游議親者,妹索其所業(yè),視之曰:‘秦之文粗以敵吾子由之才’。遂得偕伉儷?!保?2]14-26但學界卻大多認為蘇小妹是小說家塑造的人物,歷史上不存在蘇小妹與秦觀聯(lián)姻故事。②詳見韓振峰:《“蘇小妹”為蘇東坡之姊而非妹》,《社會科學輯刊》1983年第3期,第26頁;黃震云:《蘇小妹考略》,《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版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4期,第91-94頁。然而明代小說家對此則樂此不疲,馮夢龍 《醒世恒言》就以“蘇小妹三難新郎”為題,大肆渲染蘇小妹的文才。他說,蘇洵不僅有蘇軾、蘇轍二子,而且女兒蘇小妹“聰明絕世無雙,真?zhèn)€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jīng)書,目見耳聞”,且蘇小妹又天資聰穎,所以才有“三難新郎”的故事發(fā)生,并得出“文章自古說三蘇,小妹聰明勝丈夫”的結論。[23]129馮夢龍筆下蘇小妹的文才已高過當世文豪蘇軾。之后,明末刻本 《今古奇觀》第58卷再次將《蘇小妹三難新郎》全文照錄,萬歷 《明刻話本四種》則將此故事改在 《女翰林》中。這些小說無疑會擴大才女蘇小妹在社會上的傳播。
明代小說是擁有讀者群最多的文化消費品,明初小說家江西人李昌祺 《剪燈余話》屬文言小說,最早刻本為宣德年間。該書卷2《田洙遇薛濤聯(lián)句記》講述洪武十七年 (1384)廣州人田洙隨父入蜀為官,在成都一處桃林遇到薛濤鬼魂,兩人以聯(lián)句作詩進行交流。于此可見,才女薛濤到明代還成為士人創(chuàng)作故事的重要素材。這個故事在萬歷年間被坊刻名家余象斗收入 《萬錦情林》卷2《田洙遇薛濤聯(lián)句記》。《剪燈余話》卷4《江廟泥神記》講述了四川眉州城附近一個臨江的小市,“人煙數(shù)百家,商賈物貨之所聚,買賣甚旺?!苯呌幸蛔艔R,“相傳為花蕊夫人費氏之祠,迨今頗著靈跡”。然后描述儒生謝生璉在廟后的花園,偶遇一群才女,與之唱和往來,并逐漸互生情愫。后來才知謝生璉被鬼祟纏身,他的家人遂到花蕊廟卜簽,方知是花蕊夫人及女婢所為。
明代暢銷小說“三言二拍”尤其迎合了市井百姓的心態(tài),其中凌濛初 《二刻拍案驚奇》卷17“同窗友認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一開始就引用唐人贈薛濤詩,并說:
這個薛濤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jié)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多稱為薛校書。所往來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流。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壁。真正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并進而發(fā)出“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的聲音。有鑒于此,小說講述的“女秀才”是成都府綿竹縣17歲女子聞蜚娥,她自幼習武,后女扮男裝進學堂讀書,“如此數(shù)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jīng)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边@里的“慣”字則隱含了四川才女具有歷史延續(xù)性,“可見蜀女多才,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作者得出四川風俗就是女子與男性一樣讀書,因而才出現(xiàn)“蜀女多才”的現(xiàn)象。凌濛初講述的這個故事,后又被書坊錄入不同小說刻本,如明末抱甕老人《今古奇觀》第65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幾乎全文照抄這個故事。
明代小說家在以四川才女為原型創(chuàng)作女翰林、女秀才的同時,自然也不會忘記女狀元黃崇暇的故事。馮夢龍在 《喻世明言》第28卷 《李秀卿義結黃貞女》以黃崇嘏為引子,黃崇暇“聰明俊雅,詩賦俱通……據(jù)如今搬演 《春桃記》傳奇,說黃崇嘏中過女狀元”。這說明黃崇暇已出現(xiàn)在不同的媒介上,而傳奇可能是受眾較多的傳播形式。明崇禎年間刊行 《崢霄館評定通俗演義型世言》第16回“內(nèi)江縣三節(jié)婦守貞,成都郡兩孤兒連捷”說:
蜀中舊多奇女子,漢有卓文君……又有昭君……唐有薛濤……蜀有兩徐妃……還有花蕊夫人……都有色有才。
這些以四川才女為背景的俗文化書籍、傳奇,大多產(chǎn)生于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在市民階層中有一定的讀者群,尤其還會通過南來北往商人的閱讀與傳播,將這些故事內(nèi)容散布到全國更廣泛的地域。
元明時期,戲曲也是一些人謀生的重要手段,他們走街串巷乃至輾轉鄉(xiāng)野進行戲劇表演,對不識字和疏于讀書的人而言,戲曲更具有影響力,畢竟演戲兼具有文字和舞臺兩種傳播方式,也更生動、更直觀。與小說家一樣,戲曲家們在劇本創(chuàng)作中也不時會涉及到四川女性的才華問題。元代雜劇家吳昌齡 《花間四友東坡夢雜劇》盡管以蘇軾為主角講述故事,但在第一折蘇軾一上場就介紹說:“小官眉州眉山人,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乃老泉之子。弟曰子由,妹曰子美,嫁秦少游者,是也?!保?4]1234
有明一代,戲曲更加興盛,涉及四川才女的劇本也多了起來,如徐渭創(chuàng)作的 《四聲猿》第四出 《女狀元辭凰得鳳》就以黃崇嘏為主角,“妾身姓黃,乳名春桃,乃黃使君之女。世居西蜀臨邛……既工書畫琴棋,兼治描鸞刺繡?!焙簏S崇嘏女扮男裝參加科考,被考官周庠賞識點為狀元。[25]62該劇一反男性中狀元的定式思維,以女性科考成功引起觀眾的興趣。從現(xiàn)存明萬歷、崇禎年間 《四聲猿》刻本多達6種來看,“女狀元”的觀眾和讀者群十分可觀。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創(chuàng)作的 《牡丹亭還魂記》女主角杜麗娘也是蜀人,且才貌雙全,其中說:
(外扮杜太守上)西蜀名儒,南安太守……乃唐朝杜子美之后。流落巴蜀,年過五旬……夫人單生小女,才貌端妍,喚名麗娘,未議婚配??雌鹱詠硎缗?,無不知書……正是:中郎學富單傳女,伯道官貧更少兒。[26]卷上,523
戲劇中的杜麗娘,被稱為是唐代杜甫之后人,其父親也是名儒,作為書香之家的她也“無不知書”,自然也成了才女。湯顯祖對四川才女的印象或許源于其對“女狀元”一類故事的閱讀或觀賞,從而在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加以借鑒。
《牡丹亭》在明代士人與社會大眾之間的知名度相當高,以致出現(xiàn)了許多評點本和修改本?,F(xiàn)存已知的 《牡丹亭》評點本有六種,其中兩種出自閨閣女性之手,可見其能迎合不同性別讀者的心理,從而吸引更多人成為 《牡丹亭》的愛好者。修改本則更多是為將戲曲搬上舞臺而作,現(xiàn)存屬于明代的有臧晉叔和馮夢龍的改本。除文本之外,表演是 《牡丹亭》更為重要的傳播途徑, 《牡丹亭》問世不久,就出現(xiàn)了原本和改本之爭,這也反映了明代社會對這個故事的廣泛傳唱。明代許多戲班均演出過這個故事,其中不乏有達官貴人的家班,而善演者的數(shù)目更眾。①詳見王燕飛:《〈牡丹亭〉的傳播研究》,上海戲劇學院2005年博士畢業(yè)論文??梢哉J為,伴隨著戲劇的演出,杜麗娘的才女形象幾乎滲透到社會各階層,并被多數(shù)人接受和喜歡。而附帶效果就是“蜀女多才”也獲得了社會的認同。
因此,宋代以后的俗文化在“蜀女多才”成為社會意識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助推作用。這些故事通過小說家、戲劇家的不斷演繹,再輔以百姓的口口相傳,使“蜀女多才”的形象由士人圈逐漸向全社會擴散。在傳播的過程中,四川才女由單體也逐漸模糊為群體的形象,以致在社會上流行自古“蜀女多才”的說法,并被不同的人群所認同。
古代四川因地理交通之局限,其文化氛圍頗具特色,三星堆文明已經(jīng)向世人顯示了蜀文化的獨特。秦漢王朝統(tǒng)一以后,中原文化已在蜀地傳播發(fā)展,漢代班固 《漢書》卷89《循吏傳》記載,廬江人文翁精通 《春秋》,西漢景帝時出任蜀郡守,以教化為己任,在成都一帶建學校招子弟進學,“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四川官民把文翁當做巴蜀重文的源頭,為文翁立祠祭祀。值得注意的是,文翁重教對男女一視同仁,他的傳記有“使傳教令出入閨合”的文字,并附唐代顏師古將“閨合”解釋為女性之室的注??梢哉f,四川女性好學自漢代已開始,并為后代繼承。從文獻記載看,四川女性與男性的社會地位也無大的懸殊,司馬遷 《史記》卷129記載秦朝巴寡婦清就和男人一樣拋頭露面經(jīng)營工商業(yè),而且很成功,以致秦始皇下詔為她“筑女懷清臺”。漢代才女卓文君當壚賣酒,也與男性無異。古代四川漢夷雜處,土著“男女無別”[27]卷5,213,對漢族多少會產(chǎn)生影響。由此觀之,四川女性自古在教育、職業(yè)等方面始終與男性比肩,也為四川才女的出現(xiàn)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
從西漢 《史記》記載的卓文君夜奔相如故事,到明代小說家、戲曲家們不斷陳述“蜀女多才”的形象,最終在明代產(chǎn)生了“蜀女多才”的流行說法。應該說,這與歷代士大夫們反復講述“蜀女多才”的事跡有關,有時甚至不惜夸大其元素,以迎合不同讀者、觀眾的口味,由此也就擴大了“蜀女多才”在社會上的影響。而四川自古就有天府之國和“蜀道難”的自然環(huán)境,給人一種人杰地靈的印象,杜麗娘回魂下嫁,薛濤死后顯靈,按凌濛初等明代小說家們的說法就是因蜀地“山川秀氣”所致。明代江南發(fā)達的坊刻業(yè)以及民間藝人的生動演繹,也大大擴散了“蜀女多才”的說法,無形中推廣了“蜀女多才”在全國的知名度和認同感。而蜀地歷代文人游歷天下,也對四川才女文化的外傳起到了積極作用。其實,最初由士大夫書寫并在士人圈中流傳,然后再逐漸向民間社會滲透,而經(jīng)過民間社會的流傳反過來又會影響士人的書寫。這種雙向的互動,也最終在世人眼中坐實了自古“蜀女多才”的社會形象。有學者曾對我國歷代婦女著作進行考證,其中收錄清代之前的四川才女不過10余人。[28]本文的研究對這一數(shù)字的可信度有所動搖,筆者將另撰文對此問題進行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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