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潔
(重慶工商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 南岸400067)
石天河是注定要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詩人、文藝評論家。
2014年暑假,我在美國耶魯大學偶遇一位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訪問學者。他沒有選擇耶魯?shù)奈膶W院或藝術學院,而是選擇了神學院。他告訴我,他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因為按照在國內(nèi)五花八門的研究套路,他難以深入到一個最為核心的文學介質(zhì)——人心。他選擇神學研究,希望以此破解作家心靈之謎。由此,他提出一個看似多余實則并不容易回答的問題:怎樣的人才能算是真正的文學家?
他的結(jié)論是:只有在文學活動中修煉成類宗教素養(yǎng)的人,才能當此名分。這種類宗教素養(yǎng)拒絕和排斥非審美、反文學的政治態(tài)度、道德原則、學術觀念,才可以培養(yǎng)出對文學本身,對于文學事業(yè)近乎虔誠的宗教徒一般的真誠、執(zhí)著。換言之,擁有類宗教素養(yǎng)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樣,不可能沒有政治態(tài)度、道德原則、學術觀念,但是,這一切都以有利于文學朝著審美方向的自由生存與發(fā)展為前提,以堅守人道主義為原則??傊麄儜撌球\的“文學至上”者,以文學為自己的精神家園,能夠為了文學奉獻自己的人生。翻開世界文學史,可以驗證,大凡創(chuàng)造過流芳百世的經(jīng)典作品的文學家,都擁有虔誠信奉文學精神的類宗教素養(yǎng)。
我很贊成他的意見。借著他的思想,我們一起探討了中國當代文學史如何開拓新的研究路徑的問題,并形成了一種共識:從精神史、心靈史的角度來審視,中國當代文學是一部中國文學家的解放史、苦難史、自殘史、低俗史。以這樣的價值尺度來考察石天河的歷史表現(xiàn),可以肯定地說,他最有資格成為中國當代“真正的文學家”之一。
石天河屬于詩歌,可謂“詩即人生”。他與詩歌的緣分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他曾自述:“我從小愛詩,然而我與詩似乎只有孽緣而沒有善緣,使我三十三歲后的青春年華都付與了悠悠逝水”。所幸歷經(jīng)磨難,孽緣終了而善緣重續(xù)。于是,他一如既往地熱愛詩歌,以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及其文學教學與研究為基本的生存方式和人生樂趣。離開了文學,便沒有石天河。值得稱道的是,石天河虔誠信奉人道、自由、正義以及理想主義的文學原則,無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都努力恪盡一個文學家的最高尚操守。
讓我們循著上述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新理念,來認識一下石天河。
上述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新理念所謂“苦難史”,是指以王實味事件為先兆,從胡風事件直到“十年文革”這一段文學罹難史。所謂“自殘史”,即起因于王實味事件而自“反右”以來文學界自相殘殺或自我閹割的文學恥辱史。眾所周知,石天河因詩而成名,因詩而惹禍,因“詩禍”而遭遇人生苦難。但是,在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史、自殘史上,石天河沒有屈從于迫害者的淫威,即使遭受非人打擊,也沒有傷害過任何文學界同人,沒有為了茍活而出賣自己的靈魂。正因為如此,“詩禍”不僅沒有摧垮石天河,反而鑄就了他明辨是非的火眼金睛,不畏強暴而堅持正義的錚錚鐵骨,深陷冤屈而堅持人格尊嚴的不屈不撓。在那一段非人道、受迫害而令人后怕的歷史中,石天河的身體受到摧殘,但其心靈卻“滌除玄鑒”,更為澄澈、堅韌。
至于所謂“低俗史”,指的是有些人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中,心生用文學發(fā)財?shù)纳倘四钕?,打著“文學招牌”從事低俗文化活動,諸如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作家富豪榜、文學作品暢銷榜,或搞地攤文學以斂財,或搞些“炫富”“炫奢”的時髦文字、借助網(wǎng)絡傳播而暴富;有的人厚顏無恥地宣稱“用下半身”寫作,生產(chǎn)一些迎合低俗趣味,滿足動物性欲望的所謂重口味文學;最不要臉的是,有些人把文學創(chuàng)作當作升官的階梯,如此等等。這樣的偽文學寫作及其文化傳播現(xiàn)象,全都出自見不得陽光的低俗精神心理。對于此類利用文學搞低俗化的勾當,石天河歷來是采取遠避而鄙視的態(tài)度,一直保持清高姿態(tài)而潔身自好。
本文的重點,是評價石天河在“解放史”上的表現(xiàn)。所謂“解放史”有兩個轉(zhuǎn)折性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新中國建立初期,第二個階段是“十年浩劫”之后“思想解放運動”時期。
應該說,石天河為中國當代文學“解放史”第一階段做過一些理應載入史冊而值得紀念的事情。有些事情早已為人們所熟悉,譬如:
1955年,為世界和平理事會發(fā)起的“和平簽名運動”做宣傳,發(fā)表傳單詩《請您簽名》,該詩載入張志民主編的《中國新文藝大系1949—1966 詩集》;1956年發(fā)表聲援埃及人民反抗英法聯(lián)軍入侵蘇伊士運河的詩作《你們的刀》。這兩首詩是當時通過詩歌向世界發(fā)出中國人熱愛和平、勇于在國際沖突中主持公道的正義之聲,具有重要的紀念意義。
1957年,中國當代最早創(chuàng)立的詩刊之一《星星》詩刊創(chuàng)刊(此外,《詩刊》亦在同一時期創(chuàng)刊)。石天河成為創(chuàng)刊人之一,擔任執(zhí)行編輯,并因此而莫名其妙陷入“詩禍”。
今天,我特別想和大家談論的是石天河在“解放史”第二個階段所做的一些事情。1987年,我到北京大學進修,選修中文系謝冕老師的“中國當代文學思潮”課程。我第一次去拜訪他,他問我是哪所學校的,我說是重慶師專的。他說他知道那所學校,石天河在那里教書,他可是個很懂得詩歌的人。謝冕與石天河究竟是在什么時候認識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們都是“朦朧詩”事件中的關鍵性人物。
1978年是特別值得紀念的年份。那一年5月,《光明日報》刊登題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文章。作為時代感應神經(jīng)的文學界在有意無意之間做出呼應——年底,北京的一份民間文學刊物《今天》發(fā)表北島等人的詩作,不久,《詩刊》也發(fā)表了北島等人的詩作。從此朦朧詩逐漸由地下公開走上詩壇,并迅速引起“大批判式”的圍攻。
倘若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的文章開啟了中國當代“思想解放”的序幕,那么朦朧詩就借助了這股不可阻擋的“解放”潮流,勇敢地舉起文學自由的旗幟。
馬克思說:“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zhì),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
文學是人學的基本性質(zhì),正在于此,尤其是詩歌,“不自由,毋寧死”。
因而,面對朦朧詩遭到險惡的圍攻,一批捍衛(wèi)文學自由的文學界、教育界人士奮起反擊,謝冕最早挺身而出褒舉朦朧詩,宣告:“一批新詩人正在崛起”,成為當時漩渦中心的最重要人物之一。他對于關涉朦朧詩的人與事,相當敏感。由此,他對于石天河記憶特別深是理所當然的。
石天河是在1980年介入朦朧詩論爭的。那一年冬天,昆明召開中國當代文學學術會議。會上,謝冕和反朦朧詩的人發(fā)生激烈爭論,反派勢力強大,他處于劣勢。當時石天河從勞改場獲得自由不久,剛安排教職而忙于備課、上課,還沒來得及認真研究朦朧詩。他覺得不能“對自己沒有研究過的問題發(fā)表不成熟的意見”,所以臨時取消了大會發(fā)言。但是,他聽了尖銳對立的兩派爭論之后,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基本看法: 不能對于朦朧詩籠統(tǒng)地說好說壞。
經(jīng)過一段時間認真研究,他逐漸形成自己的看法,從1982年起連續(xù)在《詩探索》(主編:謝冕)等刊物發(fā)表相關論文。
石天河憑著詩界“老人”的閱歷及其老練的詩論家的慧眼,敏銳地認識到朦朧詩完全可能會成為中國詩歌史上閃光的一頁。早在1980年,謝冕就發(fā)表了“朦朧詩,是詩歌的主流”的斷言。與之相呼應,石天河指出:“如果再隔幾十年或百把年,回頭來看中國詩歌發(fā)展的歷史,會不會突然發(fā)現(xiàn)‘朦朧詩’從誕生到發(fā)展那短短幾年的歷史,竟是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一個劃時代的輝煌時期呢? ”
盡管如此,作為堅持原則而冷靜自若的詩評家,石天河自然不會放任偏愛的沖動去衡量任何詩作的價值、等次。緣此,他雖然從骨子里贊賞年輕詩人們“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自由思想,“謝朝花于已批,啟夕秀于未振”的創(chuàng)新精神,以及“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的傲視天下的氣魄,然而,他并不認為凡朦朧詩都是好詩。在《朦朧詩平議》中,他沿襲鐘嶸《詩品》的基本理念,以顧城的詩作為例,提出將朦朧詩劃分為上中下三品的主張。同時,他殷切地希望被指為“難猜之謎”而在常人眼中晦澀難懂的朦朧詩,應該有一些引導一般讀者比較容易解讀的方式。于是,他在1983年發(fā)表《重評諾日朗》,以楊煉的詩作為例,嘗試提供有助于朦朧詩傳播的解讀方式。該方法不久就被轉(zhuǎn)介到《作品與爭鳴》推廣之。
令人萬分感慨的是,石天河對朦朧詩人們充滿詩界前輩慈父般的溫情。在研究朦朧詩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年輕的朦朧詩人們剛剛從“文革”的個人崇拜崩潰中走出來,深陷于“信仰危機”之中,由“你別無選擇”的無奈、迷惘,到“中國,我的鑰匙丟了”的焦慮、尋找,在這一過程中,有不少朦朧詩人表現(xiàn)出絕望情緒,譬如顧城《豆莢》、楊煉《諾日朗》。對此,石天河抱持著一個詩界長輩關心青年詩人健康成長的情懷。
要說對于“個人崇拜”“信仰危機”,石天河遠比顧城、楊煉他們有更為脫胎換骨的人生體驗和刻骨銘心的深切感悟。要說“絕望”,他也應該更加地絕望??墒牵栽?cè)珉E石般磊落人間的石天河,注定不會遭受冤屈便向隅而泣。他在經(jīng)歷了大災大難之后,早就成為了一個具有特立獨行的自由精神的詩人,早已超越了任何崇拜、信仰,因而,也超越了絕望。他要像隕石一樣“風雨憑陵夜,流光灼大荒”。
鑒此,他必然把“絕望”視為軟弱,視為有害于朦朧詩健康發(fā)展的消極態(tài)度,給予其嚴格的批評。讓人感動的是,這個歷來在文學批評中不講情面、不徇私情的評論家,居然在批評顧城他們之后,有點惴惴不安,生怕有人誤會他攻擊朦朧詩,生怕對年輕的“顧城們”造成傷害。于是,他多次真誠地表白:“從內(nèi)心來說,我是很愛護他們的”。不僅如此,他還一直自責:“我后來發(fā)覺,我對于《諾日朗》的評價,對它在藝術創(chuàng)新上的重大成就及作者的勇氣和才華肯定得不足,是評價的失誤。所以,在把這篇文章收入《廣場詩學》時,我刪去了文章的下半部,并在文章后面的《附記》中作了自我批評性的說明?!?/p>
有誰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詩人、評論家? 石天河對于青年詩人的那份感情,很容易讓人體會到“憐子如何不丈夫”的那種男人的慈愛之心。從他對待“顧城之死”的態(tài)度,特別能見出那種慈父心腸。
顧城之死,至今議論紛紛?!皻⑵拮詺ⅰ惫倘缓茏儜B(tài)、很自私、很殘忍,對此,石天河不否認,但是,他對于富有詩才而曾經(jīng)對于中國當代詩歌有過些微貢獻的年輕詩人,保持著一種難得的體諒態(tài)度。他在事發(fā)之后,感到震驚之余,懷著惋惜和沉痛的心情在《星星》上發(fā)表了《悼一位童話詩人》的詩,他以葉賽寧等人為例,指出詩人自殺多與情緒激動難以遏制有關。為顧城辯護說,慘痛的事件應該是由于各種偶然因素積聚造成的,“并不是由于他一貫對生活抱絕望態(tài)度的必然性結(jié)果”。他還說:“我們難道有必要因顧城的自殺而去否定他的詩嗎?詩人和別人一樣,可能犯錯誤,甚至錯誤至死,但他的詩仍會有很長的藝術生命”?!八牟恍?,也是中國詩壇的不幸”。
對于顧城這樣的例子尚且能抱著如此寬容的態(tài)度,那么,他對于那些精神心理健康而才華橫溢的詩人、品學兼優(yōu)的學子的關懷便不言而喻了。我記得,在他家墻壁上掛著一個條幅,上面仿魯迅先生的筆跡書寫著: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這應該是石天河最為堅守的座右銘。
石天河做過許多只有真正的文學家、真正的詩人才能做出的事情。在中國當代詩壇很少有人像他那樣虔誠地敬畏詩歌,像愛護自己的生命一樣維護詩歌的尊嚴。這是因為只有在詩歌的世界,他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追求自己的高遠理想,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命價值,擁有一個美妙的詩意人生。
讓我們聽聽這位最值得尊敬的詩人的心聲吧:“我心有長句,耿耿似天河;哭為千載哭,歌為萬里歌?!?/p>
[1]石天河.少年石匠[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3.
[2]石天河.文學的新潮[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6.
[3]石天河.廣場詩學[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4]石天河.石天河文集[M].香港: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02.
[5]石天河.逝川憶語“星星詩禍”親歷記[M].香港: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10.
[6]翟鵬舉.評石天河的《廣場詩學》[J].重慶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03):55-57.
[7]余建榮.石天河的詩風與詩學理論初探[J].渝西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03):56-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