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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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敦厚”詩教觀新論
邊家珍
“溫柔敦厚”詩教觀,與周代禮樂教化為核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密切相關(guān)。周代的貴族教育著力培養(yǎng)君子之德,是“溫柔敦厚”詩教觀念產(chǎn)生的重要文化基礎(chǔ)。此一詩教觀念既是周代社會禮樂文明的客觀反映,也與周人的誦諫傳統(tǒng)有內(nèi)在聯(lián)系,而并非漢人有意改造的結(jié)果?!抖Y記·經(jīng)解》所說的“《詩》之失愚……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是“溫柔敦厚”詩教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前賢對此重視不夠,而且存在理解上的偏差,不可不明辨之。
《詩經(jīng)》; “溫柔敦厚”; 周代; 禮樂; 誦諫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609頁。翻檢相關(guān)研究資料筆者發(fā)現(xiàn),人們對“溫柔敦厚”詩教觀形成的文化心理認識不夠,立足于先秦典籍的相關(guān)研究較為缺乏。另外,對《禮記·經(jīng)解》篇的“《詩》之失愚”、“溫柔敦厚而不愚”缺乏應(yīng)有的重視,并且存在一定的認識偏差,影響了對“溫柔敦厚”詩教觀的完整理解。受美籍哲學(xué)家馮·貝塔朗菲系統(tǒng)論的啟發(fā),本文從梳理同一系統(tǒng)下各要素之間的關(guān)系入手,重新審視“溫柔敦厚”詩教觀,以期更完整、準確地揭示此種觀念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推動、促進對整個儒家詩論的探討。茲論析如下,以就正于方家同好。
“溫柔敦厚”詩教觀是如何形成的?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實際上關(guān)系到對“溫柔敦厚”詩教觀思想文化內(nèi)涵的理解問題。系統(tǒng)論創(chuàng)始人馮·貝塔朗菲曾說:“一個元素在系統(tǒng)內(nèi)部的行為不同于它在孤立狀態(tài)中的行為?!瓰榱死斫飧鱾€部分的行為,你必須把各種從屬系統(tǒng)和它們的上級系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系考慮進去?!?[美]馮·貝塔朗菲:《一般系統(tǒng)論基礎(chǔ)、發(fā)展和應(yīng)用》,林康義、魏宏森等譯,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63頁。所言甚是。筆者認為,“溫柔敦厚”詩教觀是以周代禮樂教化為內(nèi)核的主流意識形
態(tài)的某種體現(xiàn),只有通過分析此一觀念與其他文化要素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才能更好地理解、把握它。
從生產(chǎn)關(guān)系上看,西周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一個基本特點就是土地國有制?!颁咛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jīng)·小雅·北山》,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16頁。諸侯只擁有土地使用權(quán),而無所有權(quán),周天子可以隨時將土地收回。一般庶民更無土地所有權(quán),國家統(tǒng)一進行土地管理與貢賦收取。當時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以集體勞動的形式為主,《詩經(jīng)》中的《噫嘻》、《載芟》、《良耜》、《甫田》、《楚茨》等詩,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當時集體勞動的情況。與生產(chǎn)方式相適應(yīng),周人立國之后馬上制禮作樂,著力建設(shè)以血緣倫理為基礎(chǔ)的社會秩序。王國維曾指出,周人借助于嫡長繼承制,輔以血親之情、孝悌之義,“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觀堂集林》(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54頁。。驗諸《詩經(jīng)》、《尚書》、《左傳》、《國語》等典籍以及周代彝器銘文所載,可知此言不虛。血緣倫理在周人的社會生活中積淀為牢固的觀念形態(tài),《周易·序卦》總結(jié)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措)?!?高亨:《周易大傳今注》,見董治安編:《高亨著作集林》第二卷,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695頁。這里,天地、萬物、男女、夫婦、父子、君臣、上下、禮義,形成了一個自然序列,后一項皆以前一項為存在的依據(jù)。
今人所講的“家國同構(gòu)”,指的就是周代家族與國家在組織形式、倫理結(jié)構(gòu)方面所具有的共通性。《孝經(jīng)·廣揚名》篇記孔子之言曰:“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胡平生:《孝經(jīng)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31頁。君臣與父子相似,孝親與忠君可通。《詩經(jīng)》作者稱贊為國家?guī)砀l淼娜?,說他們是“邦家之基”、“邦家之光”、“民之父母”*《詩經(jīng)·小雅·南山有臺》,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316頁。;曾以詩進諫,曰:“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詩經(jīng)·大雅·抑》,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568頁。本是君臣關(guān)系,卻帶有鮮明的家庭倫理色彩,如同長輩教導(dǎo)兒孫一般。在這樣的社會氛圍里,個人與社會、君與臣、家與家、諸侯國與諸侯國之間的關(guān)系,都被人倫化、親情化,人們的生活籠罩在溫情脈脈的紗幕之下。
周代貴族教育崇尚君子之德,是“溫柔敦厚”詩教觀念產(chǎn)生的重要文化基礎(chǔ)。周代開國之君深知殷商因失民心而失天下,因而力倡敬德保民,重視禮樂教化。《莊子·天下》記曰:“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069頁。《呂氏春秋·古樂》篇云:“武王即位,以六師伐殷。六師未至,以銳兵克之于牧野。歸,乃獻俘馘于太室,乃命周公為作《大武》?!?張雙棣等:《呂氏春秋校注》(上),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41頁。學(xué)界一般認為,《詩經(jīng)·周頌》里的《武》、《酌》、《桓》、《賚》、《般》等篇就是《大武》的組歌*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具體篇目,何楷、魏源、王國維、高亨、孫作云、楊向奎、姚小鷗等人皆有考證,此不贅述。。而《國語·周語中》富辰提到的“周文公之詩曰‘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校點:《國語》(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5頁。,其中的周文公即周公旦,詩句見今本《詩經(jīng)·小雅·常棣》篇。毛詩《小序》云:“《七月》陳王業(yè)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yè)之艱難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88頁。周代開國之君重視詩樂教化,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天神的權(quán)威,肯定了道德人格及其實踐的力量,在華夏文明史上向前邁出了重要的一步。對此,孔子曾感嘆道:“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見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8頁。
西周學(xué)在官府,專設(shè)大司樂、大師、小師等教育官。關(guān)于教育的內(nèi)容,《周禮·春官宗伯·大司樂》記曰:“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xué)政……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87頁。鄭玄注曰:“中猶忠也。和,剛?cè)徇m也。祗,敬。庸,有常也。善父母曰孝,善兄弟曰友?!?[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禮注疏》,第787頁。反映出周人重視道德、倫理的特點?!吨芏Y·地官司徒·大司徒》云:“以鄉(xiāng)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圣、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第707頁?!抖Y記·王制》曰:“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嫡)子,國之俊選,皆造焉。”*[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342頁。從這些記載來看,學(xué)校通過目的明確、具有針對性的教學(xué),使得貴族子弟學(xué)習詩書禮樂以陶養(yǎng)道德,并獲得鼓琴賦詩、射御書數(shù)等實際技能,以為進入社會、理政安民之準備。劉向曾總結(jié)說:“周室自文武始興,崇道德,隆禮義,設(shè)辟雍、泮宮、庠序之教,陳禮樂、弦歌移風之化,敘人倫,正夫婦,天下莫不曉然論孝悌之義,惇篤之行,故仁義之道滿乎天下……周之流化,豈不大哉!”*[漢]劉向:《戰(zhàn)國策序錄》,見何建章:《戰(zhàn)國策注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355頁。
隨著禮樂教化的不斷深入,周代貴族的理想人格典范逐漸形成,“溫”、“柔”、“和”、“中”等品質(zhì)成為君子之德的基本內(nèi)涵。君子之稱,當源于“君”字,“君”的本義是尊長發(fā)號施令,后為至尊者之稱。上古時被視為“明君”者,不僅功業(yè)卓著,而且被視為道德典范(《尚書》及《詩經(jīng)·周頌》中對文王、武王的美好品德有多方面的揭示),由此而來的“君子”,則指擁有明君所應(yīng)有的道德品質(zhì)及人格風范的人。在《詩經(jīng)》中,“君子”是貴族男子的通稱,也是妻子對丈夫的敬稱。周人對“溫”、“柔”、“和”、“中”等君子之德的倡導(dǎo)與培養(yǎng),對“溫柔敦厚”詩教觀念的形成有直接影響。
“溫”,用于人際關(guān)系方面,是指既不冷淡也不過于熱情、溫和適中的情感態(tài)度。從現(xiàn)存典籍來看,“溫”是一直受到上古華夏先民重視的一種品格,舜命夔典樂以教胄子,讓他們具有“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尚書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9頁。的性情特點。周人非常推崇“溫”的品行,這在《詩經(jīng)》、《論語》等典籍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例如:
溫溫恭人,維德之基。*《詩經(jīng)·小雅·抑》,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567頁。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詩經(jīng)·邶風·燕燕》,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48頁。
子溫而厲。*《論語·述而》,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77頁。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季氏》,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77頁。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論語·子張》,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201頁。
以上這些,都與人際關(guān)系、處世態(tài)度相關(guān)?!对娊?jīng)·大雅·抑》的作者將“溫”的品行視為大人君子善行懿德的基礎(chǔ),完全是贊許、推崇的態(tài)度??鬃颖救瞬粌H表現(xiàn)出“溫而厲”的個性特點,而且告誡學(xué)生自我警覺,注意“色思溫”,即神態(tài)上的溫文爾雅、平易近人。
“柔”與“溫”相近而稍異。如果說“溫”主要著眼于客體的主觀感受,那么“柔”側(cè)重的則是主體自身性情柔和的特點??追f達《禮記正義》疏解“溫柔敦厚”字義時說:“柔,謂情性和柔。”*[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609頁?!叭帷币搀w現(xiàn)為處理問題時所表現(xiàn)出的柔和惠愛的態(tài)度與方式,如《詩經(jīng)·大雅·民勞》的“柔遠能邇,以定我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551頁。即是?!墩f文解字·人部》:“儒,柔也,術(shù)士之稱。從人,需聲?!?[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62頁。儒家尚“柔”,與周文化的主流觀念是完全合拍的。“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論語·鄉(xiāng)黨》,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97頁??鬃釉卩l(xiāng)里,溫恭謙遜,好像不會說話。在宗廟朝廷之上,則能言善辯,只是非常謹慎。與不同級別的人交接言談,都合乎禮儀。胡適先生說:“這種謙卑的態(tài)度,虛心的氣象,柔遜的處世方法,本來是幾百年來的儒者遺風,孔子本來不曾抹煞這一套?!?胡適:《說儒》,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年,第80頁?!对娊?jīng)》里有不少怨天之語*例如《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昊天不慵,降此鞠兇。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小雅·雨無正》:“浩浩昊天,不駿其德?!薄洞笱拧ぴ茲h》:“天降喪亂,饑饉薦臻?!保鬃訁s倡導(dǎo)“不怨天”,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56頁。這種不怨不尤的精神,與周人崇尚柔和遜順的傳統(tǒng)是一致的。
《詩經(jīng)·秦風·小戎》篇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221頁。的話,直觀可感地揭示了上述“溫”、“柔”觀念的文化內(nèi)涵。《詩經(jīng)·小雅·都人士》謂“彼都人士,充耳琇實”*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468頁。(“充耳”是玉制佩飾物,又稱“瑱”),當是周代貴族佩玉習俗的反映。美玉總給人以溫潤柔和之感,與“仁”的品德非常相似?!抖Y記·聘義》篇記孔子曰:
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b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墜),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694頁。。
在孔子看來,玉所體現(xiàn)的不僅是近于“仁”的溫和,還有“義”、“忠”、“信”、“道”、“德”蘊含其中,是近于完美的君子人格修養(yǎng)的某種投射。
周人以“禮”建構(gòu)整個社會,同時又認識到須濟之以“和”?!对娊?jīng)·小雅·鹿鳴》篇云“鼓瑟鼓琴,和樂且湛”*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287頁。,《常棣》篇云“兄弟既具,和樂且孺”*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294頁。,《伐木》篇云“神之聽之,終和且平”*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296頁。,都體現(xiàn)了“和”的精神?!稜栄拧め屧b》:“諧、輯、協(xié),和也?!?徐朝華:《爾雅今注》,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131頁。周人把“和”視為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消解矛盾、減少沖突的重要途徑。他們在處理政務(wù)時,特別注重君臣之間的協(xié)同,以期和衷共濟。《國語·鄭語》記史伯之言曰:“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校點:《國語》(下),第515頁。“以他平他”,就是把相異的東西調(diào)和統(tǒng)一起來;如果僅以同補同,只能導(dǎo)致事物的衰竭與消亡。春秋時,晏子進一步發(fā)揮史伯關(guān)于“和”的思想,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其泄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爭心?!?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419頁。晏子認為,臣下從否定的角度進諫,也是“和”的重要表現(xiàn)??鬃釉弧熬雍投煌?《論語·子路》,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41頁。,也當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
“中”也是與“溫柔敦厚”詩教觀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觀念之一。周人很重視“中”德,《周禮·地官司徒·大司徒》云:“以五禮防萬民之偽,而教之中?!薄爸小?,賈公彥疏曰:“使得中正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禮注疏》,第708頁。。春秋時,孔子曾感嘆“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雍也》。,他看到了“中”所具有的特殊意義,希望通過“中”來尋求某種“邊際平衡”,力圖使對立雙方的矛盾斗爭永遠保持在某種彈性限度之內(nèi),使事物保持其舊質(zhì)的穩(wěn)定性,今人所謂“斗而不破”是也。守持中道,無過無不及,警惕某種過度的東西,可抽象為“A而不A”??鬃釉u《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吳公子季札評《頌》詩“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偪,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fù)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三冊),第1164頁。,均可理解為對“中”德的崇尚??鬃拥奶幨婪绞郊澳承┧枷胫鲝?,也可由“中”德而得到解釋,如:
孟子曰:“仲尼不為已甚者?!?《孟子·離婁上》,見楊伯峻:《孟子譯注》(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88頁。
子曰:“……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論語·先進》,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17頁。
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論語·顏淵》,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32頁。
子曰:“……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wèi)靈公》,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63頁。
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61頁。
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論語·堯曰》,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210頁。
子曰:“……好仁不好學(xué),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xué),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xué),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xué),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xué),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xué),其蔽也狂?!?《論語·陽貨》,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84頁。
從人際關(guān)系的實踐來看,要做到“中”,必然伴隨著自我克制?!秶Z·周語上》記邵公之言曰:“夫事君者險而不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校點:《國語》(上),第14頁。懟,怨恨。在邵公看來,“險而不懟,怨而不怒”才是恰當?shù)氖戮???鬃诱f的“克己復(fù)禮”*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23頁。,也是這個意思?!抖Y記·中庸》云:“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633頁。在為人處世方面,只要努力學(xué)習、加強自我修養(yǎng),就能夠達到合乎中庸之道的高明境界。
“溫柔敦厚”中的“敦”、“厚”,與上述“溫”、“柔”、“和”、“中”等觀念也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敦”,厚重篤實?!吨芤住挢浴罚骸吧暇牛憾佤蓿??!笨追f達疏:“敦,厚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周易正義》,第62頁?!昂瘛?,厚道,不刻薄。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論語·學(xué)而》,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6頁。徐復(fù)觀先生將“敦厚”解釋為一種“富于深度、富有遠意的感情”*徐復(fù)觀:《中國文學(xué)精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37頁。。后人也把“敦厚”說成“忠厚”,將其視為合乎禮教及中庸之道的人格修養(yǎng)的體現(xiàn)。
《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99頁。周代貴族教育下所涵養(yǎng)的人格精神,屬于周代上層社會具有主導(dǎo)意義的文化形態(tài)。孔子本人身通“六藝”,以溫、良、恭、儉、讓著稱,他在《論語》中反復(fù)稱許“孝”、“悌”、“仁”、“禮”、“恭”、“寬”、“信”、“敏”、“惠”等德行,可謂周代貴族人格教育的典型體現(xiàn)?!抖Y記·經(jīng)解》篇講“溫柔敦厚”,原本側(cè)重的就是“其為人也”,這種詩教觀與同處于“軸心時代”的西方詩學(xué)的明顯不同,就在于它更貼近主體的道德涵養(yǎng)與性情特征,是周代貴族理想人格追求在詩學(xué)上的重要體現(xiàn)。
“溫柔敦厚”詩教觀念的形成,與周王朝及各諸侯國在政治、外交中的用《詩》用樂以及周人的誦諫傳統(tǒng)也有密切聯(lián)系。
西周至春秋,詩樂合一??鬃釉唬骸拔嶙孕l(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92頁。司馬遷謂“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936頁。。從傳播及接受的角度來看,詩樂相互配合,能更好地起到宣揚道德教化的作用。孔穎達曾指出,《詩》教、樂教存在重合關(guān)系:“《詩》為樂章,《詩》、樂是一而教別者:若以聲音、干戚以教人,是樂教也;若以《詩》辭美刺諷喻以教人,是《詩》教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610頁。
由于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具有宗法倫理的特性,周人非常重視社會交往,《儀禮》中的《士相見禮》講的是個人之間的交往。由士相見,而推及于士見大夫、大夫相見、士大夫見君、卿大夫見士等,大體上包括了當時社會角色之間的相見之禮。聘、問、朝、覲、省、視等正式相見禮,大都伴有《詩》樂。歌《詩》、弦《詩》、引《詩》、賦《詩》,是貴族相見、交流溝通的重要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本身就具有溫柔敦厚的特點。其他如燕禮、射儀、祭祀等典禮活動,也大都伴有《詩》樂?!洞笱拧分械摹段耐酢贰ⅰ洞竺鳌?、《緜》,《小雅》中的《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周南》中的《關(guān)雎》,《召南》中的《采蘩》、《采蘋》、《騶虞》,《豳風》中的《七月》等,都是見載于先秦典籍的常用于典禮的樂章?!秲x禮·燕禮》篇曾詳細記載諸侯宴請臣下時演奏《詩》樂的情形:
由于《詩經(jīng)》本身具有貼近生活、揚善抑惡、訴諸情感的特點,長于感發(fā)志意,與周人富于家庭倫理溫情的政治氛圍相契合,因而王公大臣在討論政治、道德等問題時,多引用《詩經(jīng)》成句,以增強說服力與感染力。如《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記臧文仲諫卑邾:“國無小,不可易也。無備,雖眾,不可恃也。《詩》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先王之明德,猶無不難也,無不懼也,況我小國乎!君其無謂邾小,蜂蠆有毒,而況國乎!”*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一冊),第395頁。詩句見《詩經(jīng)·小雅·小旻》、《詩經(jīng)·周頌·敬之》。臧文仲引用《詩經(jīng)》中的句子,勸告僖公對小國也不可掉以輕心,而應(yīng)嚴陣以待。
周代貴族在會盟、宴享等場合表達希望、請求、稱贊、婉拒等態(tài)度或立場時,為了不顯得過于直接、生硬,避免發(fā)生尷尬或不愉快的情況,因而常有意采用賦《詩》的方式*若僅從今傳《詩經(jīng)》的文本來看,《詩經(jīng)》編訂之年理應(yīng)在秦人賦《黃鳥》篇之后。而據(jù)《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xué)》所附相關(guān)圖表(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xué)》,濟南:齊魯書社,1994年,第27頁),此前累見于《左傳》、《國語》記載的引《詩》、賦《詩》已多達三十九條。這說明,《詩經(jīng)》的編訂成書并非在春秋后期的某個時間被一次編成定本后才一下子傳播開來的,而是久已為上層貴族所傳習、熟知。,在知禮守禮的原則下表達己意,微言相感,化解紛爭。賦《詩》時又比較注意適宜得體,頌美而不阿,辭強而不激。賦《詩》的方式,可以由樂工為賦,也可以由賓主自賦。若是賓主自賦,可依樂誦唱,也可無音樂伴奏、只是抑揚頓挫地誦出。形式可有不同,但賦《詩》言志以達到交流溝通的目的都是一樣的。賦《詩》言志見載于《左傳》、《國語》者,《左傳》計六十八條,《國語》六條*參見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xué)》,第22頁。。如《左傳·襄公四年》記魯國穆叔(叔孫豹)如晉,晉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鳴》之三,三拜。穆叔解釋說:
《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與聞。《文王》,兩君相見之樂也,使臣不敢及?!堵锅Q》,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勞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華》,君教使臣曰:“必咨于周?!背悸勚骸霸L問于善為咨,咨親為詢,咨禮為度,咨事為諏,咨難為謀?!背极@五善,敢不重拜?*趙生群:《春秋左傳新注》(上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14頁。
工歌,指樂工弦歌。叔孫豹的意思是說,《肆夏》之三是天子享諸侯之樂*《肆夏》的前三首,名《樊》、《遏》、《渠》。《肆夏》亦見于《周禮·樂師》:“教樂儀:行以《肆夏》,趨以《采薺》?!?,《文王》是兩君相見之樂,我作為臣子不敢領(lǐng)受?!堵锅Q之什》首三章,《鹿鳴》是晉侯用以致意于魯君的,我作為魯國的代表,怎敢不拜;《四牡》是慰勞我遠道而來,自當拜謝;《皇皇者華》是晉侯用來教誨我的德行的,當然要再拜而謝了。春秋時,若有卿大夫賦《詩》不當,或不明白對方賦《詩》的含義,或答賦“不類”,都會被視為很不光彩的事(如同今人被嘲笑“沒文化”),影響其人其國的聲譽。賦《詩》作為貴族社會中的一種文明的交往方式,要求賦《詩》者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并能夠根據(jù)復(fù)雜的情況賦《詩》來應(yīng)對變化和表達意愿。這種賦《詩》言志的方式,特別符合周代宗法倫理所要求的“和”的原則,既是《詩》之為用的重要形式,又是“溫柔敦厚”詩教觀的具體實踐與重要體現(xiàn)。
其詩曰:“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緝熙!亶厥心肆其靖之?!笔堑莱赏踔乱病3赏跄苊魑恼?,能定武烈者也。夫道成命者,而稱昊天,翼其上也。二后受之,讓于德也。成王不敢康,敬百姓也。夙夜,恭也;基,始也。命,信也。宥,寬也。密,寧也。緝,明也。熙,廣也。亶,厚也。肆,固也。靖,和也。其始也,翼上德讓,而敬百姓。其中也,恭儉信寬,帥歸于寧。其終也,廣厚其心,以固和之。始于德讓,中于信寬,終于固和,故曰成*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校點:《國語》(上),第116頁。。
這里單靖公所說的“樂語”,實際上也就是解經(jīng)的《詩》語,借以表達他本人的政治見解。
另外,“溫柔敦厚”詩教觀還與周人的誦諫傳統(tǒng)有內(nèi)在聯(lián)系。明了這一點,我們可以更為深入地把握其思想內(nèi)涵。
上古統(tǒng)治者很早就認識到了聽取臣下意見、建議的重要性,并主動號召臣下通過不同的方式進諫,“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過之士”*張雙棣等:《呂氏春秋校注》(上),第855頁。。周代統(tǒng)治者非常重視諫言,《左傳·襄公十四年》記師曠云:
《詩經(jīng)》之所以能夠用于誦諫,一是與其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有關(guān),便于用來言事;二是《詩經(jīng)》與其他經(jīng)典相比,更多的是訴諸于感性體驗,與性情的關(guān)系更近,容易感發(fā)人心;三是《詩經(jīng)》多用比興,如此可使諫言更為含蓄婉轉(zhuǎn)。法國學(xué)者唐納德·霍爾茲曼將“興”解釋為“隱喻性用典”(metaphorical allusion)*Confucius and Ancient Chinese Literrary Criticism, in Chinese Approach to Literature. Edited by A.A.Rickett,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P.36。所謂“隱喻性用典”,就是以《詩經(jīng)》文本喻指或暗示某種特殊的情形、心態(tài)、希望、主張等。傅道彬先生也指出:“藝術(shù)的興不僅是一種詩歌形式和表現(xiàn)方法,也是延伸到思想領(lǐng)域,成為一種思想的聯(lián)想方法。”*傅道彬:《“詩可以興”:由藝術(shù)興趣的思想延伸路線》,載《吉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4期。從《詩經(jīng)》的內(nèi)容來看,有表達惻隱、仁愛之心的,如《小雅·小弁》、《邶風·谷風》等;有表達孝思的,如《小雅·蓼莪》、《大雅·下武》、《大雅·既醉》等;有表達宗族親情、兄弟之義的,如《唐風·杕杜》、《小雅·伐木》、《小雅·常棣》等;有歌頌明君賢臣的,如“三頌”中的諸多篇章及《召南·甘棠》等;有講天子之策命的,如《大雅·江漢》、《大雅·常武》;有諷刺君王淫亂失道的,如《邶風·雄雉》、《邶風·新臺》等;有諷刺國君重斂的,如《魏風·碩鼠》、《小雅·大東》、《小雅·楚茨》等;有表現(xiàn)民生疾苦、哀憐鰥寡孤獨者的,如《魏風·葛屨》、《小雅·鴻雁》等。簡言之,《詩經(jīng)》中的篇章大都與政治及社會人生密切相關(guān),飽含著悲天憫人的情懷與深沉的憂患意識?!蹲髠鳌べ夜吣辍酚涄w衰曰:“《詩》、《書》,義之府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一冊),第445頁。在王公大臣們看來,《詩經(jīng)》中的不少篇章都可以直接用來勸誡君王,使其改惡從善,或效法前賢勵精圖治。
事實上,《詩經(jīng)》中的部分詩章,其原始形態(tài)就是諫詩:
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式訛爾心,以畜萬邦。*《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362頁。
作此好歌,以極反側(cè)。*《詩經(jīng)·小雅·何人斯》,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399頁。
君子作歌,維以告哀。*《詩經(jīng)·小雅·四月》,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414頁。
王欲玉女(汝),是用大諫。*《詩經(jīng)·大雅·民勞》,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552頁。
猶之未遠,是用大諫。*《詩經(jīng)·大雅·板》,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554頁。
於乎小子!告爾舊止。聽用我謀,庶無大悔。*《詩經(jīng)·大雅·抑》,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569頁。
雖曰匪予,既作爾歌。*《詩經(jīng)·大雅·桑柔》,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第577頁。
凡此都表明了其諫詩性質(zhì)?!对娊?jīng)·大雅·卷阿》:“矢詩不多,維以遂歌?!泵珎髟疲骸巴跏构浍I詩以陳其志,遂為工師之歌焉?!编嵐{云:“矢,陳也。我陳作此詩,不復(fù)多也。欲今遂為樂歌,王日聽之,則不損今之成功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毛詩正義》,第547頁。陳奐《詩毛氏傳疏》:“矢,陳。《大明》、《皇矣》同。詩者,志之所之也?!秱鳌芬垣I詩陳志釋經(jīng)之矢詩,公卿即指賢也,言明王既能用賢,使居公卿之位而又使獻詩陳志?!吨苷Z》‘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是其義也。歌,樂歌。工師,樂人。譜諸樂歌,為鑒戒之也。”*[清]陳奐:《詩毛氏傳疏》,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2年,第1429頁??梢钥闯觯湃藢ζ渲G詩性質(zhì)的認定是明確的,沒有異議。
《禮記·經(jīng)解》中所說的“《詩》之失愚……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609頁。,是“溫柔敦厚”詩教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前賢對此重視不夠,而且存在理解上的偏差,不符合《禮記·經(jīng)解》文本的精神主旨,對此不可不明辨之。
關(guān)于“《詩》之失愚……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孔穎達疏云:“欲使民雖敦厚,不至于愚,則是在上深達于《詩》之義理,能以《詩》教民也,故云‘深于《詩》者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610頁??追f達的闡釋,其內(nèi)在邏輯關(guān)系是:因為在上者深達于《詩》之義理,所以以《詩》教民而能使民“不愚”。然而,綜觀《經(jīng)解》文本,概括地說是在講“六經(jīng)”的受教者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格特質(zhì),以及作者對此的有關(guān)評論?!捌錇槿艘?,溫柔敦厚”、“《詩》之失愚”、“溫柔敦厚而不愚”、“深于《詩》者”諸語句的主體,應(yīng)當是指“習《詩》者”或“用《詩》者”(習《詩》、用《詩》者可以是公卿大夫,也可以是普通士人),而孔穎達的疏解,較之《禮記·經(jīng)解》文本,卻多出了“在上”二字,亦即多出了“教《詩》者”這個主體,并由此把“溫柔敦厚而不愚”的“不愚”,在意義上轉(zhuǎn)換成了“使……不愚”,因而造成了對《禮記·經(jīng)解》本義的偏離。要之,孔穎達這里的疏解,不僅在對“溫柔敦厚而不愚”的理解上存在問題,而且似乎有意避開了對“《詩》之失愚”含義的正面揭示。這與他疏解“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時所說的“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609頁。也存在一定的牴牾,缺少同一性。
孔子曾強調(diào)“君子周而不比”*《論語·為政》,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7頁。,《周易·序卦》主張“物不可以茍合”*高亨:《周易大傳今注》,見董治安編:《高亨著作集林》第二卷,第693頁。,明確反對茍合取容。由此看來,吐剛?cè)闳幔肋`免禍,并不是周人普遍認同的美德。綜觀《左傳》、《國語》等記述的臣下進諫情況,基本上感覺不到秦漢以后普遍存在的那種膽怯與可憐,周代禮樂文化熏陶下的公卿大臣乃至于普通士人,總體上來看并不缺乏剛健的氣質(zhì)。因此,《禮記·經(jīng)解》所謂“《詩》之失愚”的“愚”,當指習《詩》用《詩》者因未能正確把握君臣關(guān)系或過于顧及某種倫理情感,而一味柔和順從,失去了正常的辨別是非正誤的能力——即所謂“愚”??鬃诱f的“君子和而不同”,與《禮記·經(jīng)解》“溫柔敦厚而不愚”的意思相近。這種“溫柔敦厚而不愚”的精神,通過孟子、荀子等儒家代表人物而得到弘揚,表現(xiàn)為對“道統(tǒng)”的某種堅守。
要之,“溫柔敦厚”詩教觀根植于周代宗法倫理社會的土壤之上,與當時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馬克思曾指出:“人們按照自己的物質(zhì)生產(chǎn)的發(fā)展建立相應(yīng)的社會關(guān)系,正是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創(chuàng)造了相應(yīng)的原理、觀念和范疇?!?[德]馬克思:《哲學(xué)的貧困》(節(jié)選)(1847年上半年),《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42頁。周文化作為一種倫理本位的文化,溫柔和順、持中合度是周代教育所著力培養(yǎng)的一種人格典范,從某種意義上說,“溫柔敦厚”詩教觀就是周代貴族理想人格在詩學(xué)觀念上體現(xiàn)?!皽厝岫睾瘛痹娊逃^念是源于社會實踐的理論概括,是周代禮樂文明的客觀反映,周人的歌《詩》、弦《詩》、引《詩》、賦《詩》以及樂工的誦諫,都具有柔和遜順的特點。置于周代文化中加以觀照,可知《禮記·經(jīng)解》強調(diào)“《詩》之失愚”是要防止“溫柔敦厚”趨向某種極端,防止因過于柔順而生出偏弊?!皽厝岫睾瘛痹娊逃^對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方面的研究已有不少,此不贅述。這里需要強調(diào)指出的是,從對“溫柔敦厚”詩教觀的接受情況來看,總的傾向是“溫柔敦厚”的方面有余,而“不愚”的方面顯得不足,這或許與后人未能準確地把握《禮記·經(jīng)解》的精神主旨有一定的關(guān)系。就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言,如漢代大賦之“曲終奏雅”、勸百諷一,即其余響。《古詩十九首》的“畜神奇于溫厚,寓感愴于和平”*[明]胡應(yīng)麟:《詩藪》,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5頁。,也秉承了這一傳統(tǒng)。從經(jīng)學(xué)的角度看,如《詩經(jīng)·魏風·伐檀》篇顯然是底層百姓的反抗之聲,而宋代朱熹《詩集傳》卻闡釋說:“詩人言有人于此用力伐檀,將以為車而行陸也,今乃寘之河干,則河水清漣,而無所用;雖欲自食其力,而不可得矣。然其志則自以為不耕則不可以得禾,不獵則不可以得獸,是以甘心窮餓而不悔也?!?[宋]朱熹注,趙長征點校:《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84頁。可謂因過于牽合“溫柔敦厚”詩教觀念而近于“愚”的顯例,在諸多《詩經(jīng)》學(xué)著述中頗具代表性。以上這些,都是我們在研究“溫柔敦厚”詩教觀的形成及影響時不能不加以注意的。
[責任編輯:以 沫]
A New Exploration on the Poetry Preaches of Being “Tender and Gentle”
BIAN Jia-zhen
(School of Literature &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The poetry preaches of being “tender and gentle” is bound up with the mainstream ideology of Zhou dynasty, taking the education of rites and music as the core. The patrician education of Zhou dynasty aims at cultivating the moral of gentleman, which is an important cultural basis of the aforesaid poetry preaches. This kind of preaches objectively reflect the social civilization of Zhou dynasty, as well as the tradition inheriting of “reading ancient admonishment” of Zhou dynasty, which has not been intentionally adapted during Han dynasty. The 26th chapter of the Book of Rites says that misunderstanding the Book of Songs will make people stupid. However, as the accurate understanding of the Book of Songs, becoming “tender and gentle” does not equate being stupid. This is the essential part of the poetry preaches of being “tender and gentle”, which does not attracted enough attention and is misunderstood in certain extent. Hence, some discrimination must be made.
The Book of songs; “tender and gentle”; Zhou dynasty; rites-music; reading ancient admonishment
2014-09-16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漢代散文與經(jīng)學(xué)之關(guān)系研究”(13BZW043)、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學(xué)術(shù)項目“經(jīng)學(xué)與中國古代文學(xué)關(guān)系研究”(12RXYB21)的前期成果之一。
邊家珍,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濟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