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的語篇銜接

王偉

摘 ? ?要： 張愛玲的《金鎖記》描寫了一個受到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宗法制度雙重壓迫的女性的悲劇。學者們多從人物形象和語言風格的角度對《金鎖記》進行分析，從篇章角度分析《金鎖記》的很少。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運用語篇銜接的理論進行分析，旨在加深對《金鎖記》的理解及探討漢語小說中銜接的特點。

關(guān)鍵詞： 《金鎖記》 ? ?語法銜接 ? ?詞匯銜接

張愛玲以獨特的視角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金鎖記》，這部小說被傅雷譽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金鎖記》在文壇上獨樹一幟，不僅是因為故事內(nèi)容的新穎獨特，而且展示了張愛玲在語言方面的非凡能力。本文從語法銜接、詞匯銜接和主位推進模式三個方面對《金鎖記》進行了分析。

一、語法銜接

（一）照應(yīng)

在語篇中，如果對于一個詞語的解釋不能從此與本身獲得，必須從該詞語所指的對象中尋求答案，就產(chǎn)生了照應(yīng)關(guān)系。照應(yīng)按語用功能分可以分為外指照應(yīng)和內(nèi)指照應(yīng)。外指照應(yīng)是語篇中某個成分的參照點不在語篇本身內(nèi)部，而在語境中要從當時的情境中才能識別和理解。例如：

（1）鳳蕭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吧？”小雙道：“誰？”鳳蕭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p>

上文中指出小雙無意間說漏了嘴，鳳蕭才追問起二奶奶曹七巧的事情，只有從當時語境中才能理解這里的人稱代詞“她”的所指對象是七巧。

（2）蘭仙詫異道：“兩人都抽這個？”

從當時語境中，蘭仙詢問二嫂曹七巧，玳珍四顧無人做了一個吸煙的動作，指示代詞“這個”所指對象是大煙。

外指照應(yīng)本身不具有語篇銜接的功能，只有內(nèi)指照應(yīng)發(fā)揮語篇銜接的功能，本文不探討外指照應(yīng)。

照應(yīng)按方式分可以分為人稱照應(yīng)、指示照應(yīng)和比較照應(yīng)。

1.人稱照應(yīng)

在人稱照應(yīng)系統(tǒng)中只有第三人稱代詞具有內(nèi)在的語篇銜接功能，因為第三人稱代詞主要用來回指上文。《金鎖記》中人稱回指現(xiàn)象比較多。例如：

（3）小雙笑嘻嘻走來，踢了踢地上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彼褍墒殖谇嗌徤f綢夾襖里。

例（3）里的人稱代詞“她”回指上文出現(xiàn)的小雙。

在人稱照應(yīng)中，漢語的第三人稱不完全等同于英語的第三人稱，漢語中人稱代詞和表示親屬關(guān)系的名詞連用時，常常省略“的”，即漢語人稱代詞相當于英語中形容詞性物主代詞的作用。小說中常出現(xiàn)“她嫂子”、“她哥哥”、“她媳婦”，這些漢語的特點顯現(xiàn)了漢語在人稱照應(yīng)中的特殊。

文中還有很多表示男性的人稱代詞“他”用于回指。例如：

（4）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于他沒有什么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

例（4）中的“他”回指上文中出現(xiàn)的季澤。

與第三人稱代詞“她”類似，“她”有類似的表達法，如小說中出現(xiàn)的“他三叔”、“他奶奶”和“他爸爸”。

文中有表示物的“它”，例如：

（5）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了，我還要無牽無掛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要賣？”季澤道：“當初造它的時候，很費了點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然不愿意脫手。……”

這里的“它”跨行所指上文的房子。

文中有表示復(fù)數(shù)的“他們”，例如：

（6）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jié)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他有點真心。

例（6）中“他們”跨行回指“朝祿、丁玉根、張少泉、沈裁縫的兒子”。

《金鎖記》的人稱照應(yīng)很多，大多是用于回指上文的，文中的人稱代詞也用于下指，例如：

（7）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中了姜家的門第！

例（7）中“他”下指“姓童的”。

2.指示照應(yīng)

指示照應(yīng)主要由“這”“那”及派生詞語表示，“這”通常用來回指自己說過的話，“那”通?；刂竸e人說過得話。例如：

（8）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p>

（9）她咬著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地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地花！我就不服這口氣！”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沒辦法了。”

例（8）的“這”回指上文自己說過的話，起到銜接上下文的作用，語義連貫自然。

例（9）“那”回指上文曹七巧說過的話，既符合交際的經(jīng)濟原則又引出自己想要說出的話，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表達流暢自然。

漢語中的“這”有時不照應(yīng)自己說過的話，而是別人說過的話，這一點與英語中的指示照應(yīng)“this”照應(yīng)自己說過的話不同。例如：

（10）季澤笑道：“我也許就沒見過她的面了?！逼咔傻溃骸斑@是什么話？你們吵了嘴么？”

例句中“這”照應(yīng)季澤說過的話，而不是七巧自己說過的話。

漢語中有零式特指現(xiàn)象，作用相當于英語中的定冠詞the。漢語中有兩種表達方式，一種是名詞重現(xiàn)，一種是用“這”與上文中提到的名詞連用，或者用“那”與上文中出現(xiàn)的名詞連用。例如：

（11）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里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

例（11）出現(xiàn)兩次“巡警”，第二次出現(xiàn)的“巡警”照應(yīng)上文出現(xiàn)的“巡警”，起到特指的作用。

（12）玳珍也撐不住撲哧一笑，咕嚕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

（13）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例（12）上文提到過的“孩子”前面用“這”修飾，銜接上文。例（13）用“那鐲子”特指上文出現(xiàn)的“鐲子”，語義更明確，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

3.比較照應(yīng)

漢語中的比較照應(yīng)可以分為總體比較和具體比較兩類，表示總體比較常用的詞語有“一樣”、“相同”、“差不多”、“別的”等，表示具體比較的詞語有“更”、“還”和比字句。

文中表示總體比較照應(yīng)，例如：

（14）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15）裝得滿滿地進來，一樣裝得滿滿地出去。

例（14）“差不多”指季澤為了騙取曹七巧的錢所說的話所做的動作，讓曹七巧覺得季澤不是表演出來的而是真情的自然流露。

例（15）用“一樣”構(gòu)成照應(yīng)關(guān)系，表達出小雙對曹大年兩口子的譏諷，她認為他們來姜公館帶來些飯菜，出姜公館帶走些值錢的東西。

文中表示具體比較照應(yīng)，例如：

（16）久久地握手，就是妥協(xié)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17）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

例（16）表達出“真正有話說的人”與“會說話的人”相比，真正有話說的人更少，用“還要少”前后構(gòu)成比較照應(yīng)關(guān)系。例（17）運用比較句，寫出曹七巧認為芝壽得病后喬張做治，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形容詞+得多”表示具體比較照應(yīng)，例如：

（18）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

例（18）童世舫將中國菜和外國菜進行比較，用“油膩得多”構(gòu)成比較照應(yīng)，表示中國菜和外國菜的區(qū)別，前后文銜接連貫。

（二）替代

替代指的是用替代形式取代上文中的某一成分。替代不僅可以避免重復(fù)而且可以使新信息更加突出，言簡意賅明確表達的重心。韓禮德將替代分為名詞性替代、動詞替代和小句替代。

1.名詞性替代

漢語中名詞替代常用助詞“的”“者”表示。當用于替代時，名詞替代“的”和“者”所替代是上文中名詞詞組的中心詞，“的”和“者”前面要有修飾詞和限定成分?！督疰i記》中只用“的”表示名詞替代。例如：

（19）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fā)麻了，摸上去那感覺……

例（19）“軟的”、“重的”中“的”替代上文中“肉”，突出姜二爺身體虛弱。如果離開上下文，就很難理解“軟的”、“重的”的具體含義。

2.動詞替代

漢語中用“來”、“搞”、“弄”、“干”表示動詞替代，《金鎖記》只用“來”動詞替代。例如：

（20）那曹春熹陪著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

例（20）如果離開上下文，“來”所指不明確，就不利于讀者對文章的理解?！皝怼碧娲皵S骰子”上下文語義明確。

3.小句替代

漢語中用“那么”“那樣”“這樣”等替代上文出現(xiàn)句子。運用小句替代可以使上下文銜接更緊密。例如：

（21）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閑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于這樣？我就不信！”

例（21）中的“這樣”替代上文季澤說的話，用于對話中，使前后文連接緊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三）省略

省略是把語言結(jié)構(gòu)中的某個成分省去不提。雖然省略的句子在結(jié)構(gòu)上是不完整的，但是通過上下文仍然可以理解其表達的語義。省略的表達方式使上下文表達簡練、銜接自然。漢語中經(jīng)常省略的成分是主語和賓語。例如：

（22）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

（23）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個不依！

例（22）雖然省略了主語“絹姑娘”，但是仍然可以明確主語是“絹姑娘”不影響理解而且上下文連貫更緊密。例（23）省略了上文出現(xiàn)的賓語“你”，并不影響對這個句子的理解，同時也突出了語義，表達了七巧對家產(chǎn)的不滿意。

二、詞匯銜接

詞匯銜接指運用詞語的重復(fù)、同義詞、反義詞和上下義詞使文章上下文語義銜接連貫。

（一）重復(fù)

重復(fù)指同樣的結(jié)構(gòu)，同樣的詞匯在語篇的兩個句子中出現(xiàn)，以體現(xiàn)中心思想或主題，最后達到強調(diào)的目的。按詞語相隔距離重復(fù)的長短，可以分為連續(xù)重復(fù)和間隔重復(fù)。例如：

（24）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么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

例（24）連續(xù)重復(fù)“狼心狗肺”一詞，不僅表達了曹七巧對春熹的埋怨，更深層次上表現(xiàn)出了曹七巧從毫無關(guān)系的小事可以聯(lián)想到別人覬覦她的錢，金錢對她的心靈的荼毒。

文中間隔重復(fù)的詞語很多，例如：

（25）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后就不同了。

（26）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

例（25）在描寫姜家分家時出現(xiàn)“她戴著黃金的枷鎖”，例（26）在文章結(jié)尾描寫曹七巧回顧自己的一生時，重復(fù)出現(xiàn)“她戴著黃金的枷”。這兩句話雖然間隔很遠，但是通過重復(fù)表達出金錢主宰曹七巧一生的命運，突出了文章的主題。

文中的間隔出現(xiàn)的重復(fù)的詞語有很多，如：“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沒有光的所在”、“孤兒寡婦”、“水汪汪的黑眼”、“月亮”、“太陽”。

（二）同義詞

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組成的語義場叫做同義義場，同義義場中的各個詞叫同義詞。韓禮德認為在語篇分析中只要兩個詞在概念意義上相同或相近，那么即使詞類不同，也可以視為同義詞。在語篇中同義詞的使用不僅可以使表達精確嚴密，富于變化，而且可以使上下文的銜接更緊密，語義連貫。同義詞的銜接功能可以分為同義詞的句內(nèi)銜接和同義詞的跨句銜接。例如：

（27）你三嬸替你尋了個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yǎng)爹娘！

（28）一陣溫風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例（27）“重生父母”和“再養(yǎng)爹娘”是同義詞的句內(nèi)銜接，“再養(yǎng)爹娘”更進一步表達了曹七巧對長安的諷刺，凸顯了曹七巧的扭曲的人格。例（28）“死去的”與“沒有生命的”是同義詞的跨句銜接，增強了詞語的表現(xiàn)力，使文章富于變化。這兩句話也暗含了將曹七巧的丈夫與死去的動物的尸體比較，在曹七巧看來兩者都是沒有沒有生命的，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

文中出現(xiàn)的同義詞大多是詞類不同但意義相近。這些同義詞表示句內(nèi)銜接的如“接你的皮”和“討打”，“潦草”和“欠齊全”，“豁出去了”和“滿不在乎”，“火燒眉毛”和“等不及”，跨句銜接的如“隨隨便便”和“一味胡來”，“沒心眼兒”和“老實”，“新添的”和“新制的”。

（三）反義詞

語篇分析中的反義詞既包含了詞性相同的反義詞，又包含了詞性不相同的反義詞，這就使得語篇中的反義詞可以把事物的特征深刻地表現(xiàn)出了，也起到了上下文銜接的作用。反義詞的銜接可分為反義詞的句內(nèi)銜接和反義詞的跨句銜接。例如：

（29）長安在汽車里還是高高興興，談笑風生的，到了菜館子里突然矜持起來。

（30）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強中干，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

例（29）“談笑風生”和“矜持”構(gòu)成了一對反義詞，表現(xiàn)了長安想給第一次見面的童世舫留一個好印象。例（30）“轟轟烈烈”和“外強中干”屬于跨句銜接的反義詞，表達姜家的落寞，上下文銜接推進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文中的反義詞還有“不好受”和“好受”，“不愁”和“愁”，“懊悔”和“不介意”，“三媒六聘”和“不三不四”，“清淡”和“油膩”。

（四）上下義詞

上下義關(guān)系就是指一個成分所表達的意義屬于另一個成分所包含的意義范圍之內(nèi)，換言之，就是“A等于B的一種”。語言學界有人主張將整體與局部關(guān)系即“A屬于B的一個組成部分”這種語義關(guān)系歸入上下義關(guān)系。我們不再對這兩種關(guān)系一一區(qū)分，而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視為上下義關(guān)系。例如：

（31）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發(fā)髻上插得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鉆石的光，閃閃掣動著。

例句中“針頭”是“風涼針”的一部分，通過對七巧的飾品的描寫，反襯出七巧內(nèi)心的悲涼。

又翻著賬本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產(chǎn)的所在……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

列舉出的幾處房產(chǎn)是“重要的房產(chǎn)的所在”的下位詞，上位詞和下位詞放在一起描寫，語義連貫銜接緊密。

三、結(jié)語

通過對《金鎖記》語篇銜接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金鎖記》語篇銜接緊密，詞匯豐富。同時，在運用語篇銜接理論分析漢語小說時，也應(yīng)以漢語的自身特點為依據(jù)，實事求是地分析漢語小說中的語篇銜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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