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詩總集編纂思想的演進

葉官謀

(中共廣西來賓市委講師團， 廣西 來賓 546100)

明代詩歌總集主要有明代初期劉仔肩編纂的《雅頌正音》，明代中期俞憲編纂的《盛明百家詩》，明代后期李騰鵬編纂的《皇明詩統(tǒng)》、毛晉編纂的《明僧弘秀集》、曹學佺編纂的《石倉明詩選》，清初錢謙益編纂的《列朝詩集》，清代中期朱彝尊編纂的《明詩綜》，清代中后期沈德潛編纂的《明詩別裁集》，清代后期陳田編纂的《明詩紀事》，等等。綜觀明詩總集，可以發(fā)現(xiàn)整個編纂思想經(jīng)歷了一個較為明顯的近乎螺旋式向上的演進過程。這一過程的結(jié)果，是使明詩總集的編纂越來越科學，并為后人在詩集的編纂上提供了良好的經(jīng)驗借鑒。筆者認為，明詩總集的編纂思想在演進的過程中，至少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特點:

一、從功利和好惡出發(fā)選詩到客觀公正選詩

如《雅頌正音》的編纂者劉仔肩試圖以吹牛拍馬之功來鞏固和提升自己的地位。其以“雅頌正音”來名其所編詩集，并只選擇以大力歌頌新王朝為主題的詩歌，至于其他各類詩則置之不理。隨后俞憲編纂的《盛明百家詩》亦出于個人的好惡，在選集過程中“基本不選明初至正統(tǒng)間的如臺閣體之作，而對前七子之詩多所推崇;其中所詳南方詩作，作者又主要集中于編者本人家鄉(xiāng)即無錫及周圍地區(qū)，并因此將編者的父、伯、子侄之作都羅致于集中”［1］。此舉后來招致《四庫全書》館臣等人的譏諷。于此方面，隨后編纂的《列朝詩集》顯然是延上述二詩集之余緒，編纂者錢謙益不是力求客觀、公正、冷靜地匯輯文獻，而是著意從個人感情好惡方面出發(fā)去篩選其認為是優(yōu)秀的作品，并以此顯露其文學批評主張。詩集對于反映真情實感之作頗具好感，多所遴選。而對于明代前后七子的復古模擬之作，則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不滿和鄙夷之情。不僅書中對前后七子詩作選采極少，還于其所編的《列朝詩集小傳》中對前后七子進行前所未有的抨擊。同時，由于擇據(jù)主觀好惡，至于好友作品，編纂者則極力推許。該詩集中擇選其好友程嘉燧詩歌達到215首，超過所錄前后七子詩歌數(shù)量的總數(shù)即為突出一例。又如《明詩別裁集》的編纂者沈德潛，一貫認為“宋詩近腐，元詩近纖，明詩其復古也”［2］1，故其對復古派代表人物前后七子尤其重視與推崇。正因如此，其對于前后七子主要人物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王世貞四大家，所錄詩均在35首以上。而對于竟陵派的幽情單緒風格則頗為不滿，盡管該派主要作家鐘惺、譚元春所作詩歌不少，但在《明詩別裁集》中卻難覓蹤影。事實上，即便是被后人頗為稱頌的《明詩紀事》也難以完全避免此類情況。陳田在編纂《明詩紀事》之時是本著客觀公正冷靜的態(tài)度去遴選詩歌的，只是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其偶因一己的好惡而暫離了此標準而已。如其對于眾人切齒的天啟年間閹黨一類人，盡管此類人詩集中的一些詩歌質(zhì)量從純文學標準方面而言并非低下，但仍然被棄置不錄，便為一例。然無論如何，在明詩編纂的歷史進程中，編纂者最終的選詩思想已從最初的據(jù)自己的功利及感情喜好而選，發(fā)展至盡可能少地摻入個人的功利和情感因素，客觀、公正地遴選。

二、從因人兼因詩選詩到因詩選詩

明詩總集中《雅頌正音》、《列朝詩集》等詩集，選詩基本上是因人、因詩而選詩?！堆彭炚簟窂淖陨砉霭l(fā)，既因皇朝政壇人物身份選詩，亦因編纂者認為詩作優(yōu)秀而擇?！读谐娂犯禽^為鮮明地體現(xiàn)出編纂者因人、因詩選詩的特色。該詩集在選詩上，重視遴選明帝王及朝廷官員的詩歌，對憑具此類身份者，則在詩歌質(zhì)量上降低標準甚或不設標準。另一做法才是編纂者認為詩歌質(zhì)量較高者而遴選。隨后編纂的《明詩綜》亦然，“或因詩以存其人，或因人以存其詩，間綴以詩話，述其本事，期不失作者之旨”［3］。此為《明詩綜》延續(xù)前人之例，將此標準作為其主要編纂思想之一。

在明代詩集的編選過程中因詩選詩是從《石倉明詩選》開始的，該詩集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其選詩目的不在通過‘選’去刪落一些編者個人不喜歡的作家作品，相反是要以此來充分地展現(xiàn)明詩的各種流派風貌?！保?］對于各類詩人，是根據(jù)他們所作詩歌的質(zhì)量而不是他們的身份來判選詩歌。在此詩集后不少詩集多因此例。如《明詩別裁集》即基本上是根據(jù)詩歌質(zhì)量來遴選的。該詩集鮮明地體現(xiàn)了此種思想，如編纂者沈德潛在該詩集序中云:“編詩之中，微具國史之義。其他前后七子，或存或刪;理學諸子，古文名家，與夫黨錮殉國諸賢，有及有不及。因詩存人，不因人存詩也”［2］2。到了清代末期，陳田所編的《明詩紀事》亦如是。陳田在遵循因詩存詩思想的情況下，對此前明詩總集中他認為缺漏的詩人以及他認為質(zhì)量達不到要求的詩歌予以適當?shù)脑鰟h，以力求達到編成詩歌內(nèi)容既較為全面又符合質(zhì)量要求的詩歌總集的目的。正由于此書具備這些特點，故深受學術(shù)界好評。直至今日，其仍然是人們研究明詩的一部極為重要的詩集。

三、從詳近略遠到遠近統(tǒng)顧

如《盛明百家詩》的編纂者俞憲，從嘉靖四十二年(1563)起陸續(xù)選輯明人詩作，至隆慶五年(1571)左右完成了這部所錄詩家詩作上起洪武、下迄隆慶共324卷的明代詩歌總集。全書選人選詩略于明前期，詳于弘治、正德、嘉靖時期，較為明顯地體現(xiàn)了詳近略遠的編纂思想。到《明詩綜》之時，編纂者已充分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如《明詩綜》對明代各個時期的詩歌都盡可能進行擇選，以求平衡各個時代的詩歌，不至于出現(xiàn)某時代過多或過少的現(xiàn)象。到了陳田所編纂的《明詩紀事》亦如此。陳氏在編纂此詩集的過程中，全力廣泛搜羅，盡可能遠近全面詳收，收錄了許多前人尚未發(fā)現(xiàn)的優(yōu)秀詩歌，為后人在詩集的編纂上做出了榜樣。

四、由隨機編纂詩集到統(tǒng)籌規(guī)劃編纂詩集

最早具此特點的明詩總集為《雅頌正音》，該書目錄自注中，有編纂者云:“仔肩所采之詩，但得之即錄入。不敢以爵位壽年分先后次第者，蓋續(xù)有所得，庶幾易增添云。”［4］可見其書原非定本，為隨機增加篇數(shù)之刊物。隨后的《石倉明詩選》，是曹學佺晚年所輯斷代詩叢刊《石倉十二代詩選》中時代最晚又部帙最大最多的一種。現(xiàn)存兩種版本均分三大部分。除了第一部分的明詩一至六集608卷兩本相同外，其余兩部分兩本排次、卷數(shù)皆不盡合，而第三部分以地域劃分的詩集，南北地方各缺數(shù)地。由此可以推知，該明詩總集是隨編隨刻。再后，錢氏所編的《列朝詩集》因此例。通過研究《列朝詩集》的編纂可以發(fā)現(xiàn)，《列朝詩集》并非全部詩集編纂完畢后統(tǒng)一付梓，而是各集編完即行付梓，缺乏整體規(guī)劃、按部就班的思想，故詩集排列次序較為凌亂。正因如此，錢氏《列朝詩集》的成書才會呈現(xiàn)出幾個前后不一致的時間。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亦認為:“《列朝詩集》雖非一時刊成，大約在順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廣遠。”陳先生所言無疑亦可為一佐證。到了朱彝尊所編纂的《明詩綜》則吸取前人經(jīng)驗教訓，對詩集進行有規(guī)劃的編纂，在全面統(tǒng)稿、審稿、定稿之后，再統(tǒng)一刊刻，使該詩集顯得頗為統(tǒng)一、完整。陳田的《明詩紀事》也如是，《明詩紀事》的纂輯始于光緒九年(1883)，終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其書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簽，自光緒二十五年(1899)秋起由陳氏聽詩齋陸續(xù)刊行，至宣統(tǒng)三年(1911)刻至辛簽。但此后壬、癸兩簽終未刊行，未詳知其原因。盡管尚有最后二簽未能刊印，但該詩集卻是在全部統(tǒng)稿、審稿、定稿之后才刊刻，是符合在事前統(tǒng)籌規(guī)劃的要求的。

五、從隨意改動原詩到客觀保留詩歌原貌

明詩總集中一個較為顯著的特點，便是編纂者在編纂過程中根據(jù)自己的思想、學識，對認為不符合自己標準的詩歌進行改動。如《列朝詩集》編纂者錢謙益，對于整體上合乎其“表達真情實感”標準但還有個別詞句不能令自己滿意的，其便加以改動，以完全符合自己的標準。隨后由沈德潛所編纂的《明詩別裁集》幾乎將改詩發(fā)展到極致。在此詩集中改動主標題、副標題的情況不少，改動原作詩句一字或幾字的情況可謂俯拾即是。“據(jù)統(tǒng)計，在歸愚所收劉基(20)、高啟(21)、楊基(8)、李東陽(21)、李夢陽(47)、何景明(49)、徐禎卿(23)、楊慎(15)、薛蕙(11)、高叔嗣(9)、皇甫汸(10)、李攀龍(35)、王世貞(40)、謝榛(26)、徐熥(15)、顧絳(16)的 345 首詩歌中，以兩句詩為單位計算的話，有173處作了局部改動?！保?］如錄入該詩集中劉基的《梁甫吟》為“誰謂秋月明，蔽之往往由纖翳。誰謂江水清，淆之往往隨沙泥”，而在劉基的詩集《誠意伯文集》中卻為“誰謂秋月明，蔽之不必一尺云。誰謂江水清，淆之不必一斗泥”［6］;錄入該詩集中劉基的《夏夜臺州城中作》為“夜長木桂掛河漢，海嶠月魄升天東”，而在劉基的詩集《誠意伯文集》中卻為“夜涼木桂掛河漢，海嶠月光出玲瓏”。［6］正因沈德潛對詩歌改動過多，故招致許多學者的詬病。后來朱彝尊所編的《明詩綜》顯然是注意到了人們對《明詩別裁集》的嚴厲批評，故其對于所選之詩改動較少，整部詩集改動之處只有十多處，且改動的亦只是那些值得推敲的詞句而已。如明代張翀在其詩集《鶴樓集》中有詩《別貴竹諸友》，詩云:“十年與君游，千里與君別。把袂意不言，含杯氣欲絕。漸隔瀟湘云，空留夜郎月。一曲鐘期彈，知音對誰說?”［7］191朱氏將此詩錄入《明詩綜》時，改為“十年與君游，千里與君別。把袂意不言，含杯氣欲絕。漸隔瀟湘云，空留夜郎月。一曲瑤琴彈，知音對誰說?！保?］2173全詩僅將“鐘期”改為“瑤琴”。而到了《明詩紀事》則完全避免了此種做法，編纂者陳田只是全力去搜索原詩，并切實予以全面、客觀的保留，不作任何主觀上的刪改。此法給后人以良好的影響。

六、從以詩記政治史為目的到以詩記詩史為目的

明詩總集中有部分是具有較為鮮明地表達欲以詩記政治史的傾向。如前所述，較早刊刻的《雅頌正音》是一部僅收歌功頌德、即景抒懷之作的臺閣體內(nèi)容的詩集，是對明代初期政壇景象的記錄。而明末清初的錢謙益，其編纂《列朝詩集》以詩記史的目的更為鮮明。陳正宏先生云:“(《列朝詩集》)編纂于明清易代之際，特殊的時代又造就了它從形式到內(nèi)容均具有某種特殊的寓意。錢氏仿《中州集》編其書，但正編僅從甲集編至丁集，而并未如《中州集》那樣編到癸集，其寓意，據(jù)本書錢氏自序，實是期待明王朝再茂于戊，歸結(jié)至癸。而正是以此，加上書中多選有故國之思的詩作，本書在乾隆間與錢氏其他著作一并遭到了禁毀?！保?］竊以為此論甚當。正是由于存在較為明顯的以詩記政史的目的，令該詩集遭受了厄運。而緊隨其后的《明詩綜》則對錢氏的做法進行了反撥，其認為錢氏收詩過于偏激和狹隘，沒有做到客觀公正，未能較好地反映出有明一代詩歌發(fā)展脈絡。在吸取錢氏經(jīng)驗教訓的基礎上，他采取或因人選詩或因詩選詩的標準對明代詩歌進行全面收集，所選詩歌范圍空前廣泛，以求讓人通過此詩集知悉明代詩歌發(fā)展全貌。顯而易見，其已從此前錢氏欲以詩記政治史為目的的軌道上轉(zhuǎn)到以詩記詩史的軌道上來。較晚刊刻的《明詩紀事》盡管名為“紀事”，實為以詩記詩歌發(fā)展史的又一部詩集。該詩集各簽大致以明詩發(fā)展的階段或流派分部，各簽卷首均有陳田所撰序一篇，對簽內(nèi)所錄某一時期或流派之詩加以簡要的述評?！皬拿鞔膶W研究的角度看，陳氏所撰各簽序，前后聯(lián)綴，再加之所錄詩歌，實可當一部明代詩歌流變小史。”［1］竊以為，學者此評甚是。

七、從僅留存詩歌到詩歌與詩學資料兼存的思想

此點可謂是明代詩歌總集的一個重要特色。自明代初期的《雅頌正音》開始，編纂者就不僅只錄詩歌，還兼錄詩歌作者的簡介等。此后大多明詩總集均延續(xù)和發(fā)展此例。《列朝詩集》為其所錄詩人均作小傳，另行刊刻出版。至《明詩綜》時發(fā)展到既錄作者簡介，還錄編纂者與評論家等對所錄詩人、詩歌的評價。如對于所錄的徐賁，錄王元美詞條云:方伯體裁精密，情喻幽深，顧似錢郎。顧玄言云:方伯詞采遒麗，風韻凄朗，殆如楚客叢欄，湘君芳杜，每多惆悵……［3］373諸如此類對于所錄詩人的評語，在此詩集中實可謂不勝枚舉。到了《明詩紀事》對于不少所錄詩人，不僅錄其簡介、他人評語，還加入自己的一些考證資料，以校正前人因各種原因所致的失誤。如關于戴欽，《明詩紀事》中有這樣的材料，即田按:廣西志及粵西文載均云時亮以受杖死。余檢明史，當時以諫大禮受杖死者十七人，無時亮名。又時亮姪希灝跋《鹿原集》云丙戌時亮卒于京邸。考受杖在嘉靖甲申七月，至丙戌已隔二年，則非杖死明矣……［8］1598加入這些考證資料，使得詩集具有了較高的學術(shù)價值。這在詩集的編纂上也給后人提供了一條可貴的經(jīng)驗。

［1］ 陳正宏.明詩總集述要［J］.古典文學知識，1997(1).

［2］ 沈德潛，周準.明詩別裁集(序)［G］.長沙:岳麓書社，1998.

［3］ 朱彝尊.明詩綜［G］.北京:中華書局，2007.

［4］ 劉仔肩.雅頌正音(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 陳海霞.明詩別裁集研究［D］.南昌:江西師范大學，2008.

［6］ 劉基.誠意伯文集(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7］ 張翀.鶴樓集［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5.

［8］ 陳田.明詩紀事［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