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澤琳(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院,北京 100081)
論語言人類學的起源及其在中國的發(fā)展
趙澤琳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院,北京100081)
語言人類學是語言學與人類學的交叉學科。自人類學發(fā)端開始,在人類學視野下的語言研究就成為人類學研究的重要命題之一,而語言學的研究亦從未離開過人類學關乎文化命題的討論。語言人類學就是在兩個學科的交錯互動中逐步確立了自己的學科定位,即研究語言、文化及人類社會的關系。
語言人類學;學科發(fā)展;學科定位;文化命題
語言人類學(linguistic anthropology)是語言學和人類學或民族學的交叉學科,有些學者在進行學科定位時,將其定義為邊緣交叉學科。在北美學界又常常被叫做人類語言學(anthropological linguistics),而歐洲大陸則更傾向于稱其為語言民族學(linguistic enthnology)或民族語言學(enthnological linguistics),“這跟歐洲學者愛用‘民族學’,不愛用‘人類學’是一脈相承的”[1,p3-4]。語言人類學和人類語言學的術語爭論點在于其歸屬是人類學還是語言學,學界多同意將語言人類學歸為人類學的分支學科,并不再爭論命題術語的問題,海姆斯(Heymes D.)在進行學術定義時同時使用“語言人類學”和“人類語言學”兩種說法[2,p2],“杜然提(Duranti)認為,想要區(qū)分語言人類學和人類語言學,就要承擔重寫歷史的風險?!盵2,p1-2]
在中國學界,由于南北人類學、民族學界不同的學術淵源也滋生了語言人類學和語言民族學兩種定義,并時常與文化語言學、社會語言學等進行難解難分的學科界定。何俊芳在其《語言人類學教程》中討論了語言人類學同“文化語言學”“語言民族學”“社會語言學”三者的關系和其各自的研究側(cè)重,得出的結論是“幾個學科之間有許多重合,它們之間很難劃清界限”[3,p18]。而這種局面也并非中國學界獨有,美國學者道格拉斯·帕克斯(Douglas R. Parks)在總結美國語言人類學學科發(fā)展時也提到:
目前許多用以代指跨人類學和語言學這兩個學科工作的非標準術語,比如語言人類學、人類語言學、人類文化語言學、語言與文化,甚至社會語言學,其存在使我們目前人類語言學的研究工作更加復雜。對于一些人來說,這些術語意義相近,可以替換使用,但另外一些人卻試圖把他們區(qū)分開,讓不同術語指代從不同角度入手的某一種文化語言研究。但是即使我們努力去區(qū)分不同術語,學者們也很難就其用法達成一致。[4]
其實,學科的定義取決于各國的學術淵源和學者個人的學術倚重,正如納日碧力戈所言“其定位取決于學者或?qū)W者群,并無絕對界限”[2,p1]。不論是命名為語言人類學、社會語言學還是文化語言學,都是觀照語言、文化與人類社會的關系。
18世紀,已經(jīng)有學者進行語言與人類文化的思考,德國哲學家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橫向比較了人與動物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強調(diào)人類的自主性,提出人類的思維與語言具有密切聯(lián)系??v向考察了人類的發(fā)展,強調(diào)人類的歷史性,提出了語言是人類歷史紐帶的觀點[5]。19世紀,美國學術界開始對印第安語展開比較研究,與此同時,隨著對印第安部落田野調(diào)查的開展,應運而生的人類學作為“研究人類文化”的學科正式登上學術舞臺。人類學家始終注重語言同人類社會文化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可以說是人類學的誕生促進了語言學的發(fā)展,語言學的研究推動了人類學的進程。英國人類學家泰勒(E. B. Tylor)在其作品《古代社會》一書中就已經(jīng)從人類學的角度分析了文化與語言的關系[3,p12],摩爾根(Lewis Henry Morgan)在其著作《人類家族的血親和姻親制度》一書中探討印第安人的親屬稱謂制度也是從當?shù)卣Z言入手的。隨后的博厄斯(Franz Boas)及其弟子為美國語言學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其著作《美國印第安人語言手冊》更被后人稱為“近乎一部現(xiàn)代美國語言人類學的奠基作品”[6,p16-17],他還在1920年創(chuàng)辦了美國最早的語言學刊物《國際語言學雜志》。目前北美人類學的學科構架依舊沿襲了由博厄斯確定的人類學研究的四大分支——生物或體質(zhì)人類學(biological/physical anthropology)、語言人類學(linguistic anthropology)、考古人類學(anthropological archaeology)以及文化人類學(cultural anthropology)。他的學生薩皮爾(E. Sapir)走上了語言與文化研究的道路,薩皮爾和他的弟子沃爾夫(B. L. Whorf)在調(diào)查印第安人語言的基礎上提出了著名的“薩皮爾-沃爾夫假說”(Spair-Whorf hypothesis),又被稱為語言相對論(lnguistic relativity),這一假說認為語言決定著持有這一語言者的思維,語言與思維關系的討論成為語言人類學經(jīng)久不衰的論題。薩皮爾-沃爾夫假說被認為是對前輩德國語言學家洪堡特(W. von Humboldt)“思想和語言互相依存”語言觀的進一步發(fā)揮[2,p11],在洪堡特看來,“每種語言,都是使用這種語言或方言的人民的個性的表現(xiàn),都是一個民族的心理特征”,“語言的外部形式是由每種具體語言的內(nèi)部形式規(guī)定的,人內(nèi)部形式作為聲音和概念的中介,是因民族而異的。它反映著一個民族對于周圍世界的理解”[7]。在洪堡特的人文研究和語言研究中,社會、文化、語言往往被放在一起討論,不容易區(qū)分出什么是社會語言學的,什么是人類語言學的,什么又是純語言學的。總的來看,他的研究大概可以叫做“社會文化—人類語言學”[8]。歐洲民族學的舞臺上,倫敦大學的弗斯(J.R. Firth)帶動形成了“倫敦學派”,他們把語言看成是“社會過程”,試圖把語言研究和社會研究結合起來,語言是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語言學可以幫助人們了解人的社會性質(zhì)[9]。弗斯深受語言學家索緒爾(F. de Saussure)和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K. Malinowski)的影響。索緒爾區(qū)分了言語和語言,并由于語言與言語的對立,進一步認為共時語言學和歷時語言學的對立。他創(chuàng)造語言價值理論,將語言分為“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以馬林諾夫斯基為代表的功能主義強調(diào)田野調(diào)查和語言形式的意義表達。法國學術界深受理性主義思想的影響,以梅耶(A. Meillet)為代表的法國語言學界認為語言是社會事實,“唯一可以用來解釋語言變化的變量就是社會事實,語言變異只不過是社會變異的結果?!盵3,p14]列維?斯特勞斯(C. Levi-Strauss)把音位學中的結構分析法運用到人類學的研究中,形成了結構主義人類學派。而結構主義直接影響了認知人類學的產(chǎn)生。20世紀五六十年代,喬姆斯基(Noma Chomsky)的轉(zhuǎn)換語法掀起了語言學界的革命,轉(zhuǎn)化語法代替結構主義成為語言學中的主要范式。70年代以來,為瀕臨語言考證和調(diào)查成為當代學界的新熱潮。
中國對語言的研究要從先秦的訓詁和魏晉的音韻算起。但現(xiàn)代意義上的語言學和語言人類學的興起,則是受到20世紀西方科學理論傳入的影響。中國語言人類學的學科發(fā)端于1950年羅常培先生出版的《語言與文化》一書,該書從詞語含義的變化論證了語言和文化的關系。這一研究成果“給語言學和人類學的研究搭建起一個橋梁”[10],“是我國第一部研究語言與文化的專著”[1,p5],“堪稱中國語言人類學的開山之作”[3,p19]。然而直到 35年后,“語言人類學”才被李如龍定義。雖然中國學界正式提出語言人類學僅不到30年,但語言人類學的發(fā)展要從20世紀初期算起。有學者將中國語言人類學的發(fā)展分為草創(chuàng)期(20世紀上半葉)和發(fā)展期(20世紀下半葉)兩個階段[1,p4-9],但筆者認為還應該加一個滯緩期,即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末,中國學術界受政治環(huán)境影響,諸多學科幾乎都處于停滯狀態(tài)。
20世紀上半葉,在新舊文化和中西文化之爭的學術背景下,有人提出要結合人類社會文化環(huán)境來研究語言。梁啟超在《國文語原解前記》中談到,通過語言文字可以考察古代民族社會的發(fā)展和演變[11]。這一時期張世祿、王國維、芮逸夫等學者從文字研究的角度研究古代社會文化,林耀華等學者通過語言研究民族文化。羅常培率先運用田野調(diào)查資料和文獻資料論證了語言分類對民族分類的意義,并出版《語言與文化》一書討論語言與文化的關系這一主題。林惠祥首次闡明“從人類學的視角研究語言”的目的和范圍[12],提出四個主要論題[1,p4-9;3,p18]:
(1)從文化整體來討論語言的功用;(2)特別注重語言文字中的擬勢語;(3)利用語言來討論民族關系;(4)借助語言文字證據(jù)來推論民族歷史狀況。
20世紀50年代,中國民族學界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少數(shù)民族識別調(diào)查工作,其中對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普查是重要內(nèi)容,其調(diào)查成果最終集合成“民族問題五種叢書”,其中包括《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簡志叢書》。這次普查的結果主要用于討論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譜系問題,以便進行民族識別。這一時期雖然語言人類學由于重視不夠沒有得到長足發(fā)展,但從某種意義上為中國語言人類學和語言民族學積累了寶貴資料,也鍛煉了一批兼擅田野調(diào)查和理論整理的學者。隨著“反右派”“反右傾”和“文化大革命”的到來,民族學被扣上了“資產(chǎn)階級的帽子”,關于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的研究也一度停滯。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中國文化發(fā)展和學術發(fā)展的小高潮,人類學、民族學的發(fā)展,也促進了作為其重要分支的語言人類學的發(fā)展。“語言人類學”于1985年被廈門大學的李如龍正式提出,他認為“語言人類學就是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研究語言,用語言材料來研究人類,它是語言學和人類學相互為用的邊緣學科”。并提出了學科的六個研究論題,比林惠祥在30年代提出的四大論題范圍更廣、更深刻[3,p21]:
(1)語言起源;(2)語言與思維;(3)人類群體和語言社區(qū)之間的關系;(4)從不同語言的借用看民族間的接觸;(5)從語言材料看人類社會的發(fā)展;(6)語言與精神文化的關系。
1988年廈門大學首開“語言人類學”課程。1993年出版了鄧曉華的《人類文化語言學》,并推為第一本學科教材。1999年朱文俊出版譯著《人類語言學論題研究》,使外文的理論前沿資料進入學科視野。國內(nèi)的民族學、人類學、語言學界都有學者從事語言人類學研究,研究主題涉及語言的使用、語言與民族文化、民族語言接觸及方言研究、語言與文化理論、宗教語言等。近幾年來,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改變?nèi)祟惿罘绞?,語言人類學家和社會語言學家們也開始關注新興詞、溝通方式及網(wǎng)絡交際空間等問題。
縱觀語言人類學的發(fā)展,交叉學科的性質(zhì)決定了其學科定位具有模糊的邊界。不論是語言人類學、人類語言學、語言民族學、文化語言學還是社會語言學,其研究命題和可追溯的學術源流都有重疊,研究隊伍也分布在語言學、人類學、民族學和社會學的學術機構中,但它們的共同之處在于,試圖尋找語言、社會文化和人類自身的關系或者揭開這種關系之謎的密匙。然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語言人類學也正在拓寬研究的視野,與人類學、語言學等相關學科領域共同發(fā)展、相互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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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韓立娟)
On the Linguistic Anthropology and its Development in China
ZHAO Ze-lin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school,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Linguistic anthropology is the interdisciplinary subject of linguistics and anthropology. The study of language has been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fields ever since the field of anthropology developed. At the same time, the research of linguistics has always been under the discussion of anthropology. Linguistic anthropology which studies the relationship of language, culture and human society was establishing its own disciplinary position in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two subjects gradually.
linguistic anthropology; development of discipline; subject orientation; cultural propostion
C95-05
A
1009-9115(2015)01-0026-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5.01.007
2014-10-18
趙澤琳(1988-),女,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邊疆政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