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破防”的形成及語義拓展

李鳳蘭

【關鍵詞】破防，縮略，韻律機制，隱喻

“破防”被選入《咬文嚼字》編輯部評選出的“2021年度十大流行語”，同時被選入國家語言資源監(jiān)測與研究中心、商務印書館等單位評選出的“2021年度十大網絡用語”，可見其使用頻率之高。本文通過對“破防”一詞用法的考察與分析，探究其來源、產生的動因機制及語義特征，以使大家更好地認識這一熱詞。

一、“破防”的來源

“破防”源自“突破防線”“突破防守”“沖破防線”類動賓短語，是通過簡縮構詞法形成的新詞語，即選取這類動賓短語前一直接成分“突破/沖破/撕破”等述語的共性語素“破”，后一直接成分“防線/防守/防御”等賓語的共性語素“防”，而構成的縮略形式。隨著使用頻率的提高，這一縮略形式結構的凝固性增強，最終固化為一個等義的復音詞。

在北京大學中國語言研究中心CCL語料庫中搜索關鍵詞“破防”，共獲得有效語料41條。這41條語料中，“破防”均不是作為一個復音詞出現的，而是分別作為動賓短語中述語、賓語的一部分，即“破”為“突破/沖破/撕破/攻破”等述語的構詞語素，“防”為“防線/防守/防御”等賓語的構詞語素。其中“突破防線”25例，“突破防守”5例，其他如“撕破/沖破/攻破+防線/防守/防御”類11例，例如：

（1）德軍憑借優(yōu)勢兵力和精良的武器裝備不斷突破防線。

（2）他們也并非不盡力，只是突破防守的辦法還不夠多。

（3）讓人家從空中撕破防線，創(chuàng)造了得分的機會。

（4）八一隊今天的攔網也沒有以往見效，屢屢被攻破防線。

“突破防線”“突破防守”“沖破防線”類動賓短語的意義相關，是一組近義短語，其語義處于同一領域（上述41條語料均為軍事、競技體育比賽領域的用例）;而“破”“防”分別是述語、賓語的代表性語素，“破”是“突破”“沖破”“撕破”類補充式詞語的補充成分，“防”是“防線”“防御”類偏正式詞語的限定成分，代表詞語意義的區(qū)別性特征，在形式與內容上能涵蓋該類動賓短語的兩個成分。這個特點為將多個動賓短語縮略成一個復音詞提供了前提條件。

同時，這些動賓短語雖不是固定短語，但“突破”“撕破”“沖破”類述語經常與“防線”“防守”“防御”類賓語連用，具有一定的定型性、復呈性，因而“破”“防”雖然不在同一個句法層次上，但在線性順序上經常緊鄰出現，在長期跨層結構的線性連用中，通過縮略式構詞法，構成一個等義的簡短形式來代替動賓短語，形成了跨層結構的詞匯化。

根據“超星域出版期刊”數據庫檢索顯示，縮略形式“破防”最早出現于2010年9月6日的《中國經營報》：“英特爾‘破防’移動互聯”。但僅為孤例，其后三年間，這一縮略形式未再出現，復現頻率在一定時間內為零，可以認為是臨時用法，即兩個語素的結合仍處于詞匯化的第一階段——臨時組合，還未融合在一起，固化為復音詞。

“破防”作為一個復音詞，最早出現于2014年第1期的《新余學院學報》：“而從長江上游的四川一帶破防則路途太遠，由此可見淮河一線的重要作用?！币馑际窃趹?zhàn)爭中突破對方的防御。2014～2020年，復音詞“破防”的相關語料共有31條，其中使用范圍集中于軍事、競技體育比賽等領域的語料多達28條，例如：

（5）進攻人3打2破防后面對守門員射門，守門員應與防守人形成有效協防。（《山東體育學院學報》2014年第5期）

（6）創(chuàng)新發(fā)射平臺的自動化流程、一體化測控、智能化控制與制導彈藥的智能化目標識別、自動化導航與破防、可控化飛行過程等能力建設。（《國防科技工業(yè)》2015年第10期）

由此可見，“破防”繼承了原式動賓短語的語法功能和語義，在句中多做謂語成分，意思是攻破對方防御、取得勝利，多用于軍事、競技體育比賽領域;對應多個原式的復音詞“破防”不是新詞，但在2021年以前，其使用頻率不高，使用范圍相對較小。

二、“破防”產生的動因機制

縮略式復音詞“破防”結構簡練、表意豐富，是在多種因素的共同推動下產生的。實現表達的經濟性是縮略的目的，其原式的高頻使用是縮略式產生的動力，提取代表性語素是縮略的必要條件，而采取何種結構的簡縮形式則要受漢語雙音化和韻律機制的影響。

1.經濟性原則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其表達形式的長短決定了交際的信息含量，而經濟性原則要求用最少量的語言表達最大容量的信息。特別是在信息化時代，為更有效便捷地傳遞信息，語言表達力求形式簡明、表義精練，即用最簡短的語言表達形式，表達完整豐富的信息，以實現表達上的經濟性。為了滿足言語交際的經濟性，語言表達逐漸導向簡約化，這也契合人們運用語言的求簡心理。在語言經濟性原則和求簡心理的雙重作用下，產生了大量形式簡練、詞長適度、結構緊湊的縮略語。

縮略式復音詞“破防”通過提煉“突破防線”類動賓短語的兩個代表性語素“破”和“防”，省略另外兩個結構成分，將四音節(jié)結構縮略成便于交際的雙音節(jié)結構;簡化了表層句法結構的同時，減少了句子內的組塊數量，保留了原式的意義和語法功能，從而降低了理解難度，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及人們求簡的語言運用心理。

2.高頻率使用

語言的經濟性原則和人們的求簡心理促使“突破防線”類動賓短語被簡縮，而其簡縮的基礎則是這類動賓短語的高頻率使用。

高頻率使用是指一個語法結構在某一段時間內經常被使用，是短語詞匯化的重要動力。這種使用頻率既可指整個言語社團的使用，也可指在某個特定行業(yè)領域的使用。

在北京大學中國語言研究中心CCL語料庫中，以“破$2防”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共獲得有效語料225條（包含前述41條語料）。其中多是以“突破、沖破、攻破”等為述語，以“（……）防線/防御/防守”等定中結構為賓語，軍事、競技體育比賽領域用例為219條，占比約97%。也就是說，“突破（……）防線”類動賓短語在軍事、競技體育比賽領域的使用頻率比較高。而在特定領域的高頻率使用，使得這類動賓短語內的兩個語素“破”“防”經常在線性序列上鄰接使用，語言使用者就有可能縮短處于跨層結構中的二者之間的語法距離，模糊其內部界限，進行新的組塊處理，加速動賓短語中兩個成分的意義在縮略式“破防”中的融合，促進縮略式復音詞“破防”形成并固化。

3.代表性原則

縮略式構詞在選擇語素時，應提取能最大限度地代表原型句法結構意義的語素，以保證縮略形式與原型結構在意義上的一致性。

在“突破防線”類動賓短語中，“破”是補充式結構“突破/沖破/攻破”類詞語的補充成分，“防”是偏正式結構“防線/防守/防御”類詞語的修飾限制成分。這兩個語素均是所構成詞語的意義的區(qū)別性特征部分，分別以二者替代原詞語，構建縮略式結構“破防”，可保證縮略形式與原型結構在意義上的一致性。

在縮略式結構“破防”形成的早期階段，兩個語素的結合還不夠緊密，在使用過程中，它們各自激活了原詞語“突破/沖破”“防線/防守”，分別承載所代表詞語的意義，從而使縮略式結構“破防”與原型動賓短語相對應，以完整而明確地表意?！捌啤薄胺馈弊鳛闃嬙~語素承載了原型句法結構中詞語的含義，存在語義折疊，具有較高新奇度和傳播吸引力，提高了“破防”的使用頻率。而隨著使用頻率的提高，人們逐漸把它們作為一個整體理解，最終固化為支配式結構的復音詞“破防”，其意義與原型結構“突破防線”類動賓短語相對應。

4.漢語韻律機制

漢語的語音節(jié)奏單位是音步，兩個音節(jié)是最基本的音步。也就是說，一個標準的現代漢語韻律詞多由雙音節(jié)組成。這種韻律機制為詞的形成提供了“雙音化”的形式標記，即“把單音節(jié)的補充成雙音節(jié)，把超過兩個音節(jié)的簡縮為雙音節(jié)”。

縮略式復音詞“破防”對應多個原式：突破防線、突破防守、沖破防御、撕破防線……人們對這類動賓短語的縮略采用A2B1的方式，提取不同短語的共性語素“破”“防”，即選取第一個復音詞的第二個語素，第二個復音詞的第一個語素，使多音節(jié)的短語結構通過省略成分變成雙音節(jié)，形成穩(wěn)定的音步標準，逐漸趨向詞化。

須要注意的是，一般由兩個音節(jié)組成的韻律詞，還要符合平仄要求。“突破防線”類動賓短語縮略形式的選擇具有多個可能性，以使用頻率最高的“突破防線”為例，若采用慣用的縮略方式A1B1或A2B2，則縮略形式分別為“突防”（平平）、“破線”（仄仄），均不符合語音節(jié)奏的平仄要求;最終采用A2B1縮略形式而形成的復音詞“破防”（仄平），讀起來朗朗上口，滿足人們的語感要求。

三、“破防”的語義拓展

簡縮式造詞法是從原型句法結構中提取最能代表該形式意義的語素構詞，原型句法結構經過簡縮后，原來詞語的意義被濃縮到幾個代表性語素里，因此在大多數情況下，簡縮詞語的意義和原型結構是一致的。但在某些條件下，簡縮詞語在較高頻率的使用中，出現意義的隱喻引申拓展，從而與原式產生一定差異。

1.“破防”與其原型結構的意義對應

通過提取兩個代表性語素“破”“防”，保證了縮略式復音詞“破防”與其動賓短語類原型結構在意義上的一致性。

上述以“破$2防”為關鍵詞檢索到的“突破（……）防線”類動賓短語的225條語料中，221條指向具體的防線、防御，用于軍事、體育賽事等領域;另外4條指向抽象的“防線”，其中2條為婚姻、情感防線，2條指文化方面的防線，例如：

（7）盡管他一再申明他倆是君子之交，不談婚嫁，但祝女士所表現的一切無不證明想沖破這道防線。

（8）本文并不是要打破什么防線，也無提倡之意，不過是作一點外行的介紹;至于專題論述，則有待于專家。

而以復音詞“破防”為關鍵詞，在“超星域出版期刊”數據庫檢索獲取的31條語料中，28條指向軍事、體育賽事等領域的具體防線;另外3條指向抽象的防線，其中2條指向文化領域：

（9）例如繪畫禮教化傾向……亦有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中衰與吳蜀獎勵時期的破防。（《美育學刊》2018年第1期）

（10）動漫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播的載體，更好更快地將其傳播到各個國家。無論在任何破防途徑，都有它的存在。（《大眾文藝》2019年第6期）

可見，復音詞“破防”與其動賓短語類原型結構都指攻破對方防御、取得勝利，多用于軍事、競技體育比賽領域，鮮少指向抽象的防線，二者在意義上有明確清晰的對應關系。

2.“破防”的語義引申拓展

2015年“破防”一詞出現于網絡游戲領域，意思是游戲里的裝備、技能被打破，失去了防御效果。隨著網游的興起，“破防”一詞在各大網游貼吧的使用頻率急劇提高，例如：

（11）破防和投擲是一個動作，只不過阿育把它拆開了，就搞成現在這種怪怪的招式。

后來基于隱喻的相似性原則，“破防”引申指游戲玩家的心理防線被攻破;但這種意義更多局限于網絡游戲領域，指向因悲傷、憤怒、挫敗等消極情緒導致心理防線被攻破?！捌品馈痹谄渌I域的使用頻率非常低，“超星域出版期刊”數據庫中僅檢索到2條：

（12）這樣的情況也導致不少玩家在抽卡時直接破防，心態(tài)爆炸。

（13）對于犯罪團伙成員進行合理的區(qū)別對待，力求分化瓦解，攻心破防。（《湖南警察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進入2021年，“破防”一詞沖出網絡游戲的圈子，頻頻出現在視頻彈幕和微博上，成為網絡流行語;語義上也再次引申，指因遇到一些事或看到一些信息后情感上受到沖擊，內心深處被觸動，強調情感的共鳴與感動，指向的是積極的語義價值，語義色彩鮮明。

2021年7月以來，“破防”更是頻繁登上微博熱搜，并憑借其超強的形象感和正面積極的語義價值迅速突破網絡空間，出現在《文匯報》《解放軍報》《安徽日報》等主流媒體網站的語用體系中。其語義與家國情懷、文化自信密切相關，體現了受眾對主流價值的認同感，例如：

（14）一再破防反映民心所向。（《解放軍報》2021年7月14日）

（15）讀懂“破防了”背后的國家情懷（《安徽日報》2021年12月7日）

綜上所述，復音詞“破防”通過隱喻機制，凸顯本體與喻體之間的相似性，構建了豐富的語義系統(tǒng)：由突破有形的防線引申指突破抽象的防線，到進一步引申指心理防線被攻破，再到2021年實現跨認知域的映射，引申指內心受到觸動后的情感共鳴與感動，成為名副其實的年度熱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