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南三姓水上居民習俗調查"/>
周小龍,鄒春生
(1.南昌工學院民族教育學院,江西南昌330108;2.贛南師范學院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贛州341000)
漂泊的風景
——贛南三姓水上居民習俗調查
周小龍1,鄒春生2
(1.南昌工學院民族教育學院,江西南昌330108;2.贛南師范學院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贛州341000)
將文獻研究方法和人類學田野調查方法相結合,以蕭郭李三姓為調查中心,明晰了水上居民來贛南定居的族源歷史與現(xiàn)實分布,重點調查了在贛水上居民獨特的生產(chǎn)習俗、特殊的禁忌習俗以及與岸上陸地居民之間的交往習俗。本次調查研究,不但讓人了解了水上居民的歷史,更是將水上居民獨特的生產(chǎn)生活習俗展現(xiàn)在世人眼前。然而,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相伴而生的是諸多生存困境,隨著大量水上居民棄船登陸,這一獨特的群體及其獨特的文化正在逐漸凋零。
贛南;水上居民;風俗習慣;田野調查
筆者在翻閱贛南地區(qū)地方志的過程中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樣一條記載:“連家漁民是本區(qū)從事江河捕撈的專業(yè)漁民,在岸上無田土,主要分布在于都、贛縣、南康、贛州市等地區(qū),多為蕭郭李三姓,始于何時無考?!盵1]
提起贛州,人們腦海中想到的可能是宋城、臍橙、客家等關鍵詞。然而,贛州還有一個為大家所忽視的群體——水上居民。水上居民,指江河湖海地區(qū),以捕撈、水運為生的群體。他們在岸上沒有土地沒有房屋,世代浮家泛宅,以船為家,以水為生,這一群體通稱水上居民,俗稱“蜑民”“疍民”“九姓漁戶”“艇家”“疍家人”“船民”“連家漁民”等等。
關于贛南水上居民在歷史文獻上鮮有記載,但筆者仍然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如:“漁課,本縣每年奉勘合到縣拘令漁戶納銀二錢二分九厘四絲三忽,遇閏月加銀一錢一分九厘三絲七忽,貯庫”[2]。說明當時政府設立了專門的漁業(yè)戶口對水上居民進行專門的管理并依法課稅。其二:“明王守仁行十家牌于贛南,令九姓漁戶什伍編次于江西而盜息盡安”[3]。說明王陽明為了平息贛南盜亂,在水上居民之中實施了保甲制度。
贛南的水上居民從何而來?有著怎樣獨特的風俗習慣?帶著這一問題筆者開始尋訪贛南水上居民這一群體。
贛南水上居民只有蕭郭李三姓,限于文章篇幅,筆者依據(jù)三姓族譜記載略為勾畫三姓遷移來贛的歷史圖景。
沙河蕭氏。蕭氏祠堂位于贛縣沙河鎮(zhèn),堂號崇鶴堂。據(jù)蕭氏光緒七年三修族譜記載,蕭氏遠祖球公自金陵徙長沙。球公第十一世孫蕭覺從湖南長沙于五代時期因避亂而遷徙到江西泰和早禾渡。蕭覺第九十一世孫蕭朝崇、蕭朝云、蕭朝鶴三兄弟在明末時期,為躲避繁重的軍輸由早禾渡遷徙到贛縣儲潭定居,之后又遷徙贛縣七里鎮(zhèn)沙河口正式開基,開宗建祠,子孫繁衍。朝云傳二世既歿無后。沙河蕭氏全部是朝崇、朝鶴的子孫,所以堂號崇鶴堂。
水西郭氏。郭氏祠堂位于贛州市西河大橋旁,堂號汾陽堂。據(jù)郭氏康熙三修族譜記載,郭氏尊相祿公為開基祖,相祿公為郭子儀第六子郭暖之后裔。暖公生鑄、釗、钅從、铦四子。為避唐末戰(zhàn)亂,鑄、钅從同遷廣東潮州,次子釗公遷往福建同安,四子铦公遷往福建龍巖。釗公三世孫瞿公由福建同安(今福建廈門市同安區(qū))遷往江蘇金陵(今南京)烏衣巷。中和元年(881),由金陵遷往江西泰和龍泉鄉(xiāng)十善鎮(zhèn)隱儀岡。瞿公次子廷篙公由十善鎮(zhèn)遷往萬安符竹。廷篙公第十五世孫敬一公于明朝初年由萬安符竹遷往吉安白沙鎮(zhèn)奠基。
明萬歷年間,敬一公第六世孫相祿公遷贛州,為水西郭氏始祖。相祿公生三子,長子法興、次子法欽、三子法祥。
峽山李氏。李氏祠堂位于于都羅坳峽山,堂號富章堂。據(jù)道光七年修族譜跋記載,“惟我祖,兆五郎公自粵東來西陲,為始遷之祖,又傳至攸明來贛開基,生二子……”李氏族源不清晰,只能大概知道是來自粵東,具體的位置已不可考。
三姓水上居民至今都保留著他們祖先義結金蘭的傳說故事①。三姓水上居民從此共同在三江(指章江、貢江,以及章貢二江匯合而成的贛江)之上打魚,并相繼開祖奠業(yè),于是有了當今的“蕭郭李”三兄弟。三姓兄弟在有限的河道資源上進行了各自勢力的劃分。
貢江以贛縣江口為分界點,上游為李姓分布區(qū),主要集中在于都縣峽山、羅江、嶺背、貢江鎮(zhèn)、寒信村等地;江口以下至贛江為蕭姓分布區(qū),集中分布在贛縣的七里鎮(zhèn)、沙河口、茅店、江口、儲潭等地;以龜角尾為分界點,章江為郭姓分布區(qū),主要是章貢區(qū)八鏡臺龜角尾、贛縣水西鄉(xiāng)、南康市唐江等地。贛江為三姓共有。
表1 三姓水上居民分布狀況②
(一)捕撈工具
船舶:傳統(tǒng)漁船以木材為原料。船舶有母船和子船之分,母船,也叫住船。容量一般不超過5噸,其主要功能就是家居。子船一般容量為1~2噸,專門用于捕撈。傳統(tǒng)的木船一般使用壽命為5~7年,基本保持1年一小修,3年一大修,5年及以上就需要更新?lián)Q代了。
現(xiàn)在的船舶基本上是鐵質,裝有動力系統(tǒng)。比較起老船,雖然更牢固、使用年限更長,但鐵制品導熱性能好,熱起來船艙似火爐、冷起來船艙似冰窖,居住環(huán)境非常差。
鸕鶿捕魚:鸕鶿,也叫水老鴉、魚鷹,身體比鴨狹長,體羽為金屬黑色。捕魚前,水上居民用細繩扎住鸕鶿的喉管部(但亦不能扎得過緊以免鸕鶿窒息),以免鸕鶿將所捕獲的魚吞入肚中,然后撐著竹排,用竹篙猛擊水面,吆喝鸕鶿入水。鸕鶿捕捉到魚即浮出水面,水上居民立即把船劃過來,將鸕鶿喉中的魚取出。在贛南地區(qū)鸕鶿捕魚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絕跡。
魚籠:用細竹篾編織成一頭大一頭小的竹籠(土話稱之為“毫子”),小頭封閉,大頭設置一個尖尖的竹篾做成的漏斗做蓋子。春夏季節(jié),將魚籠置于河道,魚入籠中,無法外竄而捕捉。
圖1 (捕魚工具——魚籠,土話稱為“毫子”。攝于南康·唐江,2014年6月2日)
魚鉤:有很多種類型,其基本結構是一根總網(wǎng)上作等距離排列組裝的長串魚鉤,每串大概為200余枚,利用其銳利的刺勾住過往的魚。
圖2 (李姓水上居民磨好的鋒利的魚鉤列陣。攝于于都·高灘,2014年5月18日)
網(wǎng):傳統(tǒng)時期,沒有尼龍繩,制作的漁網(wǎng)材料是苧麻,全部是手工編制的網(wǎng)。缺陷就是,苧麻沾水之后變得非常重,非常不利于收網(wǎng)。現(xiàn)在基本上是尼龍材質。常見的有:流網(wǎng)、刺網(wǎng)、浮網(wǎng)、二層掛網(wǎng)、三層掛網(wǎng)、稀目網(wǎng)、密集網(wǎng)、秘網(wǎng)、合成網(wǎng)等。
圖3 (郭姓水上居民正在收獲魚。攝于贛縣·儲潭,2014年4月12日)
(二)捕魚技術
李姓善放鉤。一般在黃昏時期,將這些魚鉤橫著攔斷水面,經(jīng)過一夜,天亮之前將魚鉤收回,收獲頗豐。
蕭郭二姓善于用網(wǎng),但并不完全一致。
蕭姓用網(wǎng)叫作圍網(wǎng)、攔網(wǎng)、拖網(wǎng),需要10余條漁船聯(lián)合作業(yè),十幾條船張開同一張網(wǎng),橫江而下,同時下游還有專門的人手逆流而上擊打水面驅趕魚群入網(wǎng)。收獲之后就平均分配。
郭姓用網(wǎng)叫作撒網(wǎng)或圓網(wǎng)。網(wǎng)目稀松不一,主要是單獨作業(yè),將漁網(wǎng)撒出沉底后收起。通常是夫妻二人一同打魚,女人撐船,男人站立船頭撒網(wǎng)收網(wǎng)。
李姓的放鉤法看似簡單,其實存在位置的選擇、沉鉤的深度、裝鉤的時間、排鉤的方法等區(qū)別,而這些都是長期摸索和祖?zhèn)鞯拿匦g,一般不向外姓人傳授。郭姓的撒網(wǎng)技巧、蕭姓的攔網(wǎng)技術也一樣,都是對外秘不可宣,所以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專長”不為外人所知。慢慢地三姓之間祖?zhèn)鞯牟遏~秘技,成為了三姓之間區(qū)分的外顯標志之一。
(三)捕撈安排
在數(shù)百年的實踐中,水上居民積累了自身的漁業(yè)安排規(guī)矩,就像農(nóng)業(yè)有農(nóng)歷、節(jié)氣安排一般。
捕撈一般是在晚上,白天休息?!棒~也是看得見的,白天捕魚,它容易逃走。當然這個也不是絕對,例如,春季發(fā)洪水,水很渾濁,魚也看不見,就可以白天捕?!雹?/p>
大致的時間安排如下:
正月,補漁網(wǎng),春節(jié)后放置攔河鉤,捕撈春汛產(chǎn)卵的鯉魚和沙狗子(一種肉多骨頭小的小魚)。
三四月和七八月,掛攔江網(wǎng),主要捕撈逆江而上的大魚感條,收成合伙分成。
五六月,撈糞蟲拌草木灰、拌谷糠作為魚餌,裝毫子(魚籠)。太陽落山之后將魚餌放置在汊流水的地方,誘捕鲇魚。
九十月,撒網(wǎng)捕撈百星子、風扁魚。
十一月、十二月,采用攔江鉤絲網(wǎng)捕魚,先是將網(wǎng)橫拉過江,然后各用一條漁船,沿河兩邊拖網(wǎng)順流而下,竹篙擊水,行至數(shù)里之后回轉圈子,合攏尾部捕捉各種魚類。
三姓先祖,剛來贛安身,因勢單力薄,遂義結金蘭,并統(tǒng)一字輩,約定三姓之間互不婚配。傳統(tǒng)至今仍發(fā)揮著效力。水上居民的婚配對象幾乎全部來自岸上居民,不可避免地導致水上居民在方言、風俗習慣等方面與岸上定居的客家人趨同。然而,在筆者深入田野之后發(fā)現(xiàn),水上居民在生產(chǎn)生活中仍保留著大量獨特的禁忌習俗。
在傳統(tǒng)時代,生產(chǎn)力水平的低下,使得水上居民在生產(chǎn)過程中充滿了對生產(chǎn)工具和生產(chǎn)方式的求吉避兇意識,從而形成了日常生活中、生產(chǎn)過程中非常多的禁忌,希望能通過這樣的禁忌安排討好神靈獲得保佑。
(一)漁船禁忌
漁船,不僅是水上居民的生產(chǎn)工具,也是水上居民的安身之所,所以對漁船有著諸多規(guī)矩。
舊時,由于生產(chǎn)力條件有限,行船的動力主要是人力和風力。對于以核心家庭為主要生產(chǎn)單位的水上居民來說,人力有限,所以一般選用風帆作為漁船主要的動力。但是“帆”與“翻”音同,水上居民非常忌諱,因此稱“船帆”為篷,“帆船”被稱為“篷船”,稱“升帆”為“掌篷”。
舊時漁船是需要請專門的木匠師傅來打造的。木匠師傅的規(guī)矩是“出工不出料”,意思就是:木匠師傅造船不提供木料,只根據(jù)主家的要求來判斷需要多少各色木料,并寫在一張單子上。主家就“照方抓藥”,四處尋訪木料。
所以主家對于木匠師傅是畢恭畢敬。他們既希望木匠師傅能省時省料,快速做好一條質量過硬木船,同時他們還要告誡自己要小心翼翼,切忌招惹木匠師傅生氣,以免木匠師傅在建造時做手腳,帶來災禍。傳說:有主家惹怒木匠,木匠在其船大梁上釘釘子,使主家蒙受厄運④。
水上居民把船看作是有生命的,將船大梁比作人的脊梁骨,如果大梁上釘了釘子就意味著把船給釘死了,船就毫無生氣。
開工的時間不能隨便,要請先生來推算一個黃道吉日。做船期間,親戚朋友都會過來慶賀,叫作“送餐飯”。親戚朋友來了就要“討口彩”,類似于好時辰、好師傅、好發(fā)財之類的吉利話語。
造船所使用的木料也有非常多的講究。兩條大梁,首選櫟木,次可選杉木。櫟木質地堅硬,結構細膩,強度高,耐磨、耐腐、穩(wěn)定性好、耐沖擊。水上居民選擇櫟木有著自己的獨到認識:
俗話說櫟木,十木九空。(怎么說呢?)櫟木有個芯,芯長著長著會空掉。十個櫟木九個空芯。農(nóng)村人建房子忌諱用櫟木,覺得空心嘛,人空、財空,不吉利,覺得實心的才好。我們剛好相反,我們覺得櫟木就像我們的漁船,芯是空的。我們的船中間就是空的⑤。
船身的木頭多為杉木或者樟木,忌用桑木。因為“?!薄皢省蓖?,不吉利,不能用。
造新船或修舊木船,忌彈線的“墨斗”斷線。怕船也會斷成兩截。
忌外人踩船頭,腳不洗凈不能登船;登船后不能亂坐,陌生人上船更是要注意,主家讓你坐哪就要坐哪。船頭不能坐人。
下船時,腳不能踢中船頭,不能在船頭小便,否則會觸犯神靈;如若戴著帽子,帽子摘下來后,也要口朝上放;船上的人都不能往外翻卷褲腿,怕會導致船傾覆。
(二)生產(chǎn)禁忌
在船上作業(yè),不似陸上那么平穩(wěn),因而禁忌的氣氛很濃。
水上居民都有沿著贛江往下走趕魚汛的習慣,因此遠行啟程必先擇取吉日。擇吉的方法很多,一般認為三、六、九為吉日,“三六九,往外走”。初一、十五都要敬香,不利于出門。
出發(fā)勞作前忌洗頭。尤忌自家女人洗頭,水上居民認為把頭發(fā)淋得像落湯雞的樣子,猶如翻船落水,故忌之。
忌女人走上船頭;忌女人觸碰魚鉤漁網(wǎng),平時只有男人才能修補漁網(wǎng)、磨魚鉤等事情;忌女人跨過漁網(wǎng),怕沖犯了漁具,對捕魚不利。
男人屬陽,女人屬陰。水本來就屬于陰。女人要是再碰,就怕?lián)撇坏紧~⑥。
女人每個月都會換身(土話,經(jīng)期的意思),不干凈,就怕犯了鬼神,打不到魚還是小事,大不了餓幾頓,要是翻了船要了命就(事)大了⑦。
春夏忌用細網(wǎng)。
春季、夏季是我們打魚的淡季。(為什么呢?)你看,春天是魚產(chǎn)卵的時候,用的漁網(wǎng)太細,沒了母魚這還怎么有小魚呢?夏天的時候呢,母魚產(chǎn)了卵,身體就虛弱了,一般都很少動,這時候的魚肉比較粗糙。魚苗還小,正在長身體,用了細網(wǎng)撈完了,秋冬才是旺季,那時候沒魚了該怎么辦?⑧
忌電魚、毒魚、炸魚。
你看,我們的放魚鉤,放毫子(一種漁具,一側開口,魚類鉆進后不易逃出),撒網(wǎng),都是自然而然。河面那么寬,河水那么深,魚完全可以逃走,魚投了我的網(wǎng),那是它自己的命。上鉤入網(wǎng)的魚,都不是死魚,但卻成了我們的盤中餐,那是因為它們注定是我們的。你看看現(xiàn)在這些電魚、毒魚、炸魚的(咬牙狀),這些人一過,什么都不會剩下,干干凈凈。真是造孽⑨。
(三)生活禁忌
生活的艱辛導致水上居民更加謹小慎微的性格,希望自己的小心翼翼能盡量不得罪神靈以期獲得保佑。
船主不能稱作老板,因為老板諧音“撈板”,只有船破了才叫人去撈板。
四和死諧音不吉利,外出時忌諱船上人數(shù)是四。忌諱說死,有老人家過世了要改口叫作老了、往生了。
吃飯時筷子不能擔在碗上,有人認為這是供奉死人的放法,另一種說法是,水上居民將筷子稱作竹篙,象征著桅桿,要是將筷子在碗上面放著標志著桅桿倒了的意思,不吉利。
忌說“坐”字和“翻”字。行船走水的人對此最為禁忌。即使是客人到來,也不能說“請坐”;煎魚或炒菜說到“翻”了,要改口說為“順”字;吃魚時忌說“翻過來”,要說“順過來”,吃飯的時候,因“飯”與“翻”音同,所以,吃飯稱為飲湯,飯勺被稱作盛勺,飯甑稱為順甑,筷子被稱為竹篙?!俺痢⑵?、離、散、倒、火”等等字眼也忌諱直說。當有姓陳的人搭船,不能直說姓陳,應改口為耳東,船家一聽即明白。
船上吃魚也有個規(guī)矩。吃時忌先吃魚頭,更忌一筷子將魚的尾巴叉斷,因為水上居民皆以魚喻船,而船的尾部通常為操舵駕駛的重要部位。倘若船遇難壞了船頭,船尚能繼續(xù)駕駛,尤有可救,若是尾部被挫斷了,船便會立即下沉,人的生命也就有危險了,因此船上吃魚,只能是由表及里。
夜晚行船忌說話,即使聽見有人喊你姓名,也不能輕易應聲。據(jù)說喊你姓名的可能是淹死鬼捉替身,你只要應聲,他們就會認準你把你拖下水。
忌諱救落水之人?!熬人啦痪壬钡囊?guī)矩,他們遵循了祖祖輩輩。甚至有水上居民給筆者繪聲繪色地講起某某人因為救生觸犯“水鬼”,落下不治之癥家破人亡的“真人真事”。水上居民認為,溺水之人是被水下的水鬼看上了,要是施援手,水鬼會記仇,會報復自己。然而在打魚以及行船時遇上了溺水的尸體,就會主動打撈上岸。認為命已死,尸首還是應該好生安葬。這時,溺水之人的家屬就會在船頭點燃香燭,宰殺大雄雞血祭敬神,并將紅布一塊覆蓋船頭。
各人有各人的命,上天自有安排。我勉強去救你,雖然你活下來了一段時間,日后老天會換一個方式把你收走⑩。
這個要淹死的人啊,是被底下的水鬼看上了,要是我救了他,水鬼會記仇,就會找我算賬。他要尋死,不管是自己愿意的還是被水鬼拖下水的,隨他去(11)。
人是社會中的人,不可能孤立存在,尤其是當代社會相互依存度越來越高。三姓水上居民之間內(nèi)部既有聯(lián)合也有爭斗,跟岸上陸上居民也存在著物資交換等交往風俗。
(一)三姓之間內(nèi)部交往習俗
蕭郭李三姓水上居民又如何進行區(qū)分呢?
1.方言相異。三姓水上居民來贛已歷經(jīng)幾十代人,各自在各自歷史形成的聚居區(qū)內(nèi)居住,跟陸上居民進行互動,學會了各自區(qū)域的方言。雖然在大范圍來說都是客家話,但還是存在細微的差別,比如語音腔調等。所以,三姓之間,不用近身觀詳,遠處聽得方言便知。
2.漁船形制不一。三姓水上居民居住生產(chǎn)的工具都是漁船,但是在細微處還是有區(qū)別。在船尾的船舵,會有一個接口,峽山李氏習慣用竹把子,而蕭氏郭氏習慣用木把子。
3.捕魚技巧不同。如前所述,峽山李氏最擅長的就是放鉤,蕭氏拖網(wǎng)、郭氏撒網(wǎng)。
蕭郭李三姓結為異姓兄弟,在面對外敵時會聯(lián)合起來。然而隨著各個姓氏的人口增殖,三江之上能養(yǎng)活的人口有限,三姓之間為了爭奪有限的漁業(yè)資源大打出手的事時有發(fā)生。
如前所述,李氏擅長放鉤,蕭氏、郭氏善于用網(wǎng),他們捕魚的技巧在某些方面是完全沖突的,例如李家擅長攔江放鉤,而蕭氏卻擅長橫江拉網(wǎng),放的排鉤比較隱蔽,只有放鉤人自己知道位置,當蕭家的網(wǎng)一過,排鉤就會被拖散,收成全毀,蕭氏的網(wǎng)也會被排鉤所鉤爛。蕭姓與李姓之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沖突,再加上三姓之間為了爭奪老大這個名號,經(jīng)常進行群毆。
(二)跟陸上居民之間的交往習俗
人類學家通常將人們的生活區(qū)分為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所謂日常生活就是人們每天所過的日子,包括了人類活動的各個方面,如生產(chǎn)、消費、娛樂等,與日常生活相對的就是非日常生活。所謂非日常生活就是指宗教活動、慶典或者發(fā)生某些特殊事件(如出生、結婚、死亡)的日子,節(jié)日或者宗教儀典使“個體從他的日常事物和日常關注中解脫出來”[4]。
1.日常生活交往。水上居民和岸上客家人是兩個生產(chǎn)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樣的群體,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的原則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二者在生活中有著必然的交集。水上居民稱呼漁網(wǎng)為“米袋子”,因為這個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只有打到了魚,才能去集市上賣掉魚換了錢,才有資金去買米、買柴火、買菜、買衣服等等。同樣地,陸上居民要想吃到地道的河鮮也只能去集市上向水上居民購買。這也就是水上居民和陸上居民日常較多的交流場所——集市,交流最多的內(nèi)容就是生活物資的交換。
2.非日常生活交往。在日常生活之外,水上居民和路上居民在人生的特殊時刻、社區(qū)中的特殊節(jié)日也會進行較多的交往。例如:
人生禮俗。水上居民之間約定不相婚配,水上居民的配偶幾乎全部來自陸上居民,年輕人的婚姻大事也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輩托媒人介紹年紀相仿對象,互相介紹之后成婚?;橐龅木喗Y就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世俗禮節(jié)交往,貫穿水上居民的一生,如婚禮、小孩出生、滿月、葬禮等等。
婚姻關系的締結就拓展了水上居民的關系網(wǎng),也構成了水上居民與陸上居民之間重要的交往途徑。
歲時節(jié)日。水上居民在歲時節(jié)日中與水上居民之間、陸上居民之間的交往。例如,一年中最盛大的春節(jié),水上居民開著自己的船到處走親訪友。再例如,筆者2014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在贛縣儲潭調查端午習俗時發(fā)現(xiàn),儲潭漁民新村居住著31戶水上居民。端午時節(jié),儲潭鎮(zhèn)上組織成立了一個龍船會,跟別的村落組織的龍船進行劃船比賽,頭名獎金是兩千元。水上居民自幼在河里長大,水性絕佳,成了當?shù)佚埓瑫慕^對主力。在這樣的節(jié)日儀式場合也為水上居民參與當?shù)厣鐓^(qū)活動、拓展人際關系創(chuàng)造了條件。
信仰習俗。水上居民常年漂江浮海,生存環(huán)境也較為惡劣,水上居民對于各路神靈都是恭恭敬敬,而對于管理水的神明則更是虔誠有加。調查中筆者問道平常會拜哪些神明時,水上居民都說自己除了拜自己的家神之外,船到了哪里就拜當?shù)氐纳衩?,祈求保佑庇護。并且,水上居民對于經(jīng)常行船路線上的神明廟會時間記得非常清楚,到了時間就會開船前往廟會,還愿祈福。例如,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二十四日,是贛縣儲潭儲君廟廟會的日子,同時也是于都縣寒信村水府廟廟會的日子,水上居民有的驅船幾十里幾百里路從四面八方前來參加廟會。
贛南水上居民只有三個姓氏——蕭郭李,在歷史來源上,從三姓族譜中可以看出,三姓祖上都是源于九姓漁戶和疍民聚居之地,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jù)證明贛南水上居民就是九姓漁戶或是疍民后裔,但其獨特的生產(chǎn)方式、生產(chǎn)習俗為我們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三姓水上居民在歷史長河中通過互相的磨合,產(chǎn)生了各自的勢力范圍。
在生產(chǎn)方式方面,雖然三姓之間流傳著祖先義結金蘭的兄弟情義,但是隨著人口增殖,為了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料經(jīng)常撕破臉皮,相互沖突的捕魚技術不但成為各自區(qū)分的標識也成為了他們爭斗的導火索。
在生活習俗方面,三姓水上居民來贛已歷數(shù)百年,人數(shù)相對于陸上居民來說是少數(shù),加之三姓之間互不婚配的約定,導致三姓水上居民在風俗習慣上與陸上居民之間逐漸趨同,但水上居民之間依舊流傳著濃厚的禁忌習俗。
在社會交往方面,三姓水上居民之間既有聯(lián)合也有矛盾,對于陸上客家人,水上居民通過日常生活、節(jié)日習俗、人生禮俗、信仰習俗等,參與到社區(qū)各項活動當中來。
然而,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加速,水上居民也面臨著諸多的生存困境,例如:相對經(jīng)濟收入低、生產(chǎn)環(huán)境惡化、生活環(huán)境惡劣等。有一定能力的水上居民憑借自己的努力逐漸地擺脫水的束縛,通過做房、買房、租房等方式開始在陸上定居生活。這一獨特的群體已經(jīng)開始凋零。
注釋:
①“在贛州,專門打魚的只有我們蕭郭李三姓。我們祖上是結拜三兄弟。明末紛爭,蕭朝崇為躲避朝廷征收沉重軍輸,從吉安泰和縣走水路逃難到贛州,當時官府到處緝拿蕭朝崇,此時他正在贛縣茅店區(qū)域釣魚,見官兵追來,就近看到一艘船在河中,請求借船一避。船家郭福星見蕭儀表堂堂,像個讀書人,便將其藏于船艙,助其躲過一劫,蕭朝崇感激郭福星的救命之恩,提議結為兄弟。再后遇一衣衫破爛的打魚人李福開,三人甚是聊得來,遂結為兄弟。義結金蘭,排定座次,為表情誼,他們雖然姓氏不同,但決定統(tǒng)一字輩,同為“法”字輩:老大李福開改名李法開,老二郭福星改名郭法興,老三蕭朝崇改名蕭法網(wǎng),并約定三姓子女互不通婚?!?/p>
訪談對象:李聲麒,男,79歲,武師兼骨傷醫(yī)師。采訪地點及時間:于都羅坳峽山,2014年1月12日。這一傳說故事,在沙河蕭氏、水西郭氏族譜中均有記載。在田野中筆者還聽到了其他幾個版本,但基本情節(jié)一致,只是三人的名字等細節(jié)不一,如有的版本說三人名字為蕭發(fā)網(wǎng)、郭發(fā)興、李發(fā)階等。
②數(shù)據(jù)來源:于都縣、贛縣、南康市漁政管理站2013年內(nèi)部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③訪談對象:李聲麒,男,79歲,峽山李氏族長。采訪地點及時間:于都羅坳峽山,2014年1月12日。
④“船主要是靠兩條筋吃力,一橫一豎,我們土話叫肋骨。就好比我們的人,有一條大大的脊椎,支撐我們?nèi)苏酒饋?,船也一樣,只有這兩條肋骨筆直才能保證安全。這兩條肋骨上絕不能釘釘子。我記得以前有戶人家,造新船,請了個木匠師傅來,主人家也想好好招待,哪曉得女人家做事不細心,剖魚的時候一不小心把魚腸掉到了河里被流水沖走了,魚這道菜就少了魚腸。到了吃飯時節(jié),哪曉得木匠師傅就喜歡吃這個魚腸,等到魚吃完了都不見魚腸,木匠師傅覺得主家小氣,故意把魚腸藏起來。心里面就開始不舒服咯。做船的時候就耍了手腳。等到船做好了交給主家,主家家事總是不順,經(jīng)??站W(wǎng),打不到魚也就算了,網(wǎng)還經(jīng)常容易壞。直到把還沒使用一年就漏水的船拉上岸上去修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這幾個釘子?!?/p>
訪談對象:李聲麒,男,79歲,峽山李氏族長,采訪地點及時間:于都羅坳峽山,2014年1月12日。
⑤訪談對象:郭榮彪,男,63歲,儲潭漁民村村長。采訪地點及時間:贛縣儲潭,2014年6月2日。
⑥訪談對象:蕭天新,男,81歲,茅店漁民村民。采訪地點及時間:贛縣茅店,2014年4月14日。
⑦訪談對象:郭榮彪,男,63歲,儲潭漁民村村長。采訪地點及時間:贛縣儲潭,2014年6月2日。
⑧訪談對象:李聲麒,男,79歲,峽山李氏族長。采訪地點及時間:于都羅坳峽山,2014年1月12日。
⑨訪談對象:郭榮彪,男,63歲,儲潭漁民村村長。采訪地點及時間:贛縣儲潭,2014年6月2日。
⑩訪談對象:蕭天新,男,81歲,茅店漁民村村民。采訪地點及時間:贛縣茅店,2014年4月14日。
參考文獻:
[1]江西省贛州地區(qū)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贛州地區(qū)志[M].贛州:新華出版社發(fā)行,1994:1354.
[2]贛州地區(qū)志編撰委員會辦公室.寧都直隸州志重印本[M]//寧都州·卷十·田產(chǎn)·漁課.贛州:江西贛州印刷廠,1987:201.
[3]鐘音鴻.同治十二年《贛州府志》,《卷七·國朝文》[M].魏瀛等修.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印行,1970:198.
[4]愛彌兒·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東,汲喆,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503.
責任編輯:羅清戀
Scenery ofW andering Life—Investigation on the Custom s of Three Names Aquatic Inhabitants in the South of Jiangxi Province
ZHOU Xiaolong,ZOU Chunsheng
(1.School of Traffic and Transportation,Nanchang Institute of Science&Technology,Nanchang Jiangxi330108,China; 2.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Gannan Normal University,Ganzhou Jiangxi341000,China)
Combine with the literature research methods and anthropological fieldwork methods,taking the Xiao Guo Li three names for the investigation center,the ethnic origin history and the distribution of aquatic residents of Gannan were clarified,and the survey focused on unique producing customs,special taboos and the exchange customswith the residents living in the land for the aquatic inhabitants.Through this research,not only can people understand the history of aquatic inhabitants,but also the special producing and living customs for the aquatic inhabitants were presented to the world.However,with themodernization,a lot of difficulties to survive appeared.As a large amountof aquatic inhabitants gave up the boat and began to live in the land,the special group and its unique culture is gradually dying out.
Gannan(South of Jiangxi Province);aquatic inhabitants;customs;fieldwork
G127
:A
:1673-8004(2015)03-0066-08
2014-08-10
周小龍(1988—),男,江西吉安人,碩士生,講師,主要從事歷史人類學、民族教育研究;鄒春生(1971—),男,江西瑞金人,博士,副教授,主要從事區(qū)域社會史和客家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