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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成長

    2015-01-09 11:07:28澤讓闥
    草地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班主任

    澤讓闥

    1

    跟往常一樣,天空看不見一絲云影,那純凈的深藍猶如剛剛擦洗過一般,清澈,潔凈,誘人。已經(jīng)有十來天了,太陽還是這樣火辣辣地曬著,每天一過十點就變得熾烈耀眼,閃爍出金屬般的光,使山嶺、溝壑、樹木、石頭和其他所有東西的陰影變得更加陰暗。

    當(dāng)同一件事情持續(xù)不斷地在身邊重復(fù),不用刻意去觀察和留意也會知道它的每個細節(jié)。他看著身邊來往的人,沒等他們走近,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們身上挾裹著的那股勁風(fēng),耳邊跟著響起從他們身上發(fā)出的沙沙的聲響。從昨天開始,他懷疑那摩挲紙張般的沙沙聲響是他們的身體和干燥生硬的陽光摩擦后產(chǎn)生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就很難產(chǎn)生那種輕快而又讓人感到煩躁的聲響,他在自己身上聽到的最多的就是腦袋里的嗡嗡聲,這幾天變得也越來越頻繁了。就像現(xiàn)在,那嗡嗡聲讓他覺得有群看不見的蜜蜂正振翅朝自己越飛越近。

    除了陰雨天,在這不大的河谷里到處都是人。人雖然很多,可是一點也不混亂,除了個別看似閑散的人,他們都在按規(guī)律地活動著。

    你只要有機會朝這河谷里看上一眼,馬上就會想到秋天采集食物的螞蟻。莊稼地里一字兒擺開的幾個漕子①就像蟻穴,從地里延伸到河灘再從河灘蜿蜒到河邊的泛白的幾條小徑就像螞蟻探測出的安全小路,而每條小路上來回穿梭的數(shù)十條人影就是勤勞的工蟻了,(人們把背砂②的人稱為“馬尾子”,乍一聽,還以為在說“螞蟻子”)。唯一不同的是,螞蟻把采集到的東西送進洞里儲藏起來作過冬的食物,而他們把洞里挖掘的東西背出來淘洗變賣后換成錢。

    河谷里原來是一片沿河拉伸的巨大的草坪,河邊上,那些泛白渾圓的大大小小的河卵石只是河岸的一溜點綴。草坪上長著很多紅柳,雖然沒有連成片形成林,但是這里一簇那里幾棵,枝椏橫生,蔥郁茂盛,搖影相接,生機盎然。每年一開春,不同的野花就在草坪上相繼綻放,一直到秋意漸濃,萬物蕭瑟才逐漸消失隱退。在農(nóng)忙季節(jié)里,每到中午時候,在地里忙活的人們就三五家一伙地在這些紅柳樹的某個陰涼處休息,他們先煮上一壺濃釅的老茶,然后邊喝茶邊在閑聊中做午飯,看著淡紫裊娜的輕煙,綠意蔥蔥的柳樹和草坪,還有草坪上絢爛盛開的報春、紫菀、狼毒、馬先蒿或者龍膽花,內(nèi)心生出閑適而滿足的愜意。

    兩年前,有“高人”根據(jù)山嶺的走勢和河水的流向斷定這里能挖出黃金,于是,河谷里驟然聚集起許多人來?!案呷恕闭f的沒錯。沒過多久,這里被人稱之為“紅灘”③,而“紅灘”又很快取代了河谷原來的地名。河谷里本來就有數(shù)十個散落的紅石,“紅灘”之名本來跟這些石頭無關(guān),現(xiàn)在也算確切了。

    河谷從那時候開始改變了。因為人們的需要,一叢叢紅柳被砍倒曬干,隨著一處處炊煙的升滅,連枝帶葉逐漸消失在灰燼里,飄散在輕煙中。跟著,有人驚喜地發(fā)現(xiàn)淘洗河沙也能淘出米粒般大小的一粒粒黃金,因此,河谷里的草坪就像一塊美味的大餅,被饑餓的鐵鍬和長把的鐵耙一塊塊吞噬,消化在大河的胃囊里。河卵石迫不及待地從草坪消失的地方冒出來,連同砂石從河水的陪襯變成了河谷的主人,起起伏伏地堆滿了人們的視線。沙石間,綠幽幽的大小深潭這里一個,那里一個,大多數(shù)潭水因為沒有進水口和出水處,里面也沒有魚,每年只有青蛙和蟾蜍跑來產(chǎn)卵,然后蝌蚪變成青蛙和蟾蜍再離開。

    也有一些紅柳頑強地生長著,用寥落的身影經(jīng)歷著嚴寒和酷暑,它們已經(jīng)沒有了高大的身影和茂密的枝葉,只是以茍延殘喘的方式畏縮在起伏的砂石間和灰白的小徑旁,它們連做柴禾的資格都沒有了。

    河谷里到處是巨大的遮陽傘,花花綠綠的,像雨后森林里冒出的漂亮的毒蘑菇。傘下放著人們做午飯的食材、鍋碗瓢盆和其他如背包、上衣一類的東西。夾在遮陽傘中間的是那些木板搭成的簡易的棚子,從那里飄散出各種誘人的美味,是等候購買黃金的老板和舍得花錢的人最喜歡光顧的地方。

    在這忙碌的河谷里,你看不見老人也看不見孩子,你看見的都是少青壯年的男女,因為這里的勞作是沉重而艱辛的。

    看著那些從后面不斷超越自己和從對面匆忙趕來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顯得生龍活虎,他明白唯一跟陽光擦不出聲響的人只有自己,而腦袋里發(fā)出群峰追逐般的聲響的人也只有他自己。所以,那股時不時就會涌上心頭的自卑感又鋪天蓋地地彌漫開來。

    他不敢讓自己的腳步有意識地慢下來。盡管每個從后面趕來的人都可以一拐一閃輕易地越過他,除了感到力不從心的無可奈何以外他也覺得問心無愧。他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

    他機械地邁著沉重的腳步,半瞇著眼睛朝明晃晃的天空瞟了一眼,肚子剛才就在咕咕作響了,但是看太陽的高度離午飯還有一段時間。他不由得在心里咒罵了自己幾句,罵完了又忍不住憐憫起自己來。是啊,都說男人吃飯像打仗,可是他不僅吃飯速度慢,而且每次只吃幾口肚子感覺就飽了,這導(dǎo)致饑餓也就早早地降臨。

    一張臉焦黃,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金臉”?!敖鹉槨笨刹皇鞘裁促澝廊说脑?,這是送給那些長相孱弱、面黃肌瘦的人的帶有一些諷刺意味的綽號。

    從去年開始,他長個子的速度忽然變快了,好像是在不經(jīng)意間就已經(jīng)跟他父親的個頭差不多了。長個頭當(dāng)然是件好事,但如果是不長肉呢?他那皮包骨頭的樣子更讓人揪心了,大家每次看到他就想到細腰長腿的蚊子,在閑談中他們也把他說成是“比冬天的枯竹子還要瘦弱”。夏天的時候,他也不原意再跟伙伴們?nèi)ズ舆呄丛枇?,因為大家總是喜歡拿他那一條條清晰的肋骨和一截截突兀的脊椎打趣說事兒。

    他隔著衣服摸了摸兜里,心里開始感到惴惴不安,一個上午就快過去了,可是兜里才揣著十來枚計數(shù)的小木牌。確切地說,是十二枚。再不跑快一點,下午可就有的苦頭吃了。

    走完河灘就到了莊稼地里,抽穗的糧食在耳邊沙沙作響,上坡的道路在眼前直立。莊稼地在緩坡上一直延伸到山腰。地的盡頭是像腰帶一樣纏繞在山腰的光滑開闊的樺樹林,再上去就成了覆蓋整個山巒的密實的杉樹林。漕子沒有開在莊稼地的盡頭,它從河灘上來就三分之二的路程。endprint

    為了不讓莊稼更多地受損,道路開的就像用尺子畫過的直線,讓他每趟上去時氣喘噓噓,下來時雙腿發(fā)軟,怎么都不好受。不過,那也只是讓他最難受的其中一段道路而已。

    他的臉上落滿塵土,幾條汗痕像蜿蜒的蟲子倒掛在臉頰上,在汗水的滑落中,他覺得皮膚上像是有螞蟻或者毛毛蟲爬過般發(fā)癢。他一把抓下汗?jié)竦陌羟蛎?,看到那圈濕漉漉的發(fā)黑的汗?jié)n和帽頂蹭刮上的泥土皺了皺眉頭。他用帽子擦了把汗水,然后把它翻過來戴在頭上,這讓他涂鴉般的臉看上去更加滑稽可笑。

    “這就是喜歡白色的結(jié)果。”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想起那天他和伙伴們的聚會結(jié)束,他從縣城買回這頂帽子,父親只是瞥了一眼,玩笑中帶著嘲弄的語氣,說:“我們每天都像土狗兒④一樣在泥土里打滾,你這是要去大城市游玩嗎?”

    “我會經(jīng)常洗的?!彼恼Z氣有些倔強,也帶有一絲頂撞的意味。

    父親沒有再搭腔。他們父子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話越來越少了。自從他回來后雖然跟父親朝夕相處,可是相互間的距離卻好像越來越遠了。也許是丟下課本的時間還不太長,他忽然覺得自己和父親就是數(shù)學(xué)題中常提到的那兩列本該相遇而又一直沒有相遇的火車,交流總是聚不到一個點上。有時候,他充滿詩意的腦中又閃現(xiàn)出另外一個畫面,他覺得他倆是大海上朝著相反方向航行的兩艘船只,不知道還有沒有返航的時候,所以,他們在對方的眼里正在像影子般漸漸淡去。

    在這特殊的勞作中他們需要帽子,需要用它來遮太陽、擋泥沙,還有對頭皮進行適當(dāng)及有限的保護。他一直喜歡白色,喜歡它帶給自己的那份清爽的感覺。他每隔兩三天就用肥皂和刷子細心地把帽子洗刷干凈,可泥土和汗水總是讓它顯得臟兮兮的,不過他從來不為這件事情煩惱。

    走完上坡路一頭鉆進漕子,涼爽的愜意就直浸上來。這里是陽光的禁地。從莊稼地里挖出的這個洞穴就像一根巨大的管道,斜斜地直插入地底,在亮光消失的地方溶化在神秘的黑暗里。

    洞內(nèi)下斜的陡坡是讓他感到難受的另一段道路。他想,其實從洞口折斷般向內(nèi)延伸的斜坡根本就不需要,根據(jù)眼測和感覺來看,如果從河灘上來十幾步的地方開始平著挖掘,不但不需要走這洞內(nèi)洞外的兩段陡坡,而且現(xiàn)在漕子里滲出的地下水也可以順著流出來,大家也就用不著趟里面那道淹過小腿肚的渾濁橙黃的泥水了。

    不過,他的想法立刻被伙伴們推翻了。他們笑著說:“得了吧,不就是兩段斜坡和一道水嗎?有啥大不了的?再說了,當(dāng)時誰也不知道板⑤在哪里,要是挖得稍微高一點或者低一點都會錯過,誰肯投那么多的工?。俊彼犃水?dāng)然也就默然了。

    2

    從洞口進去幾步遠的地方橫著挖有一個較寬闊的支洞,以前是晚上看守漕子的人睡覺的地方。最開始看守的人開口閉口總在說睡在支洞里的種種好處,特別是提到冬天的避風(fēng)和溫暖,語氣中更是帶有夸耀的味道??墒菦]過幾個月,他開始抱怨睡在洞里的壞處,他埋怨洞里的潮氣讓他落下了可怕的風(fēng)濕病,每天早上起來后感覺所有的關(guān)節(jié)都腫脹疼痛,難以忍受。

    看守說的是實情,老板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讓一個健康的人得個一到陰雨天就渾身疼痛呻吟不止的病,這日子還長,不能讓他繼續(xù)睡在洞里了。老板跟幾個人一起在漕子邊用石塊和夯土整理出一塊平地,再找來一些舊木板和椽子,用鐵絲和釘子在平地上搭了一個簡易的棚子,這不但成了看守新的住處,也成了大家避雨的場所。后來,其他漕子的老板也跟著效仿,都在漕子邊搭起了棚子。

    看守搬出來后寬敞的支洞閑置了一段時間,后來漕子里開始滲水,老板專門安排幾個人抽水,支洞就成了他們小憩的場所?,F(xiàn)在,他們就盤腿坐在支洞里抽煙閑聊,青煙像薄霧一樣朝洞外飄散,在潮濕的洞穴里留下帶有一點馨香的煙味。

    他進洞后聞著煙味朝下多走了幾步,在稍微黑暗的地方讓眼睛適應(yīng)一下,才踩著腳下在泥地里挖出的“梯子”朝下走。前面,一道微弱的光亮從黑暗的深處一抖一抖地冒出來,漸漸變大,慢慢上升,在飄忽不定中向他靠近。那是背砂的“馬尾子”在往外走。他們在光線即將消失的地方相遇,他貼著洞壁讓道。漕子內(nèi)也有嚴格的“交通規(guī)則”——行走時兩人相遇都靠各自的右邊;進洞的要讓出洞的人先過,就跟“輕車讓重車”一樣。

    來人關(guān)上手電筒,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從他身邊擦過,他們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大家都忙著,誰也沒有時間閑談,再說從這熟悉而枯燥的勞作中也聊不出什么新意。或者在洞里打聲招呼?那就更沒有必要了,一天中大家要相互碰面幾十次呢!他聽到那雙剛剛走出泥水的濕鞋子踩出“唧唧吱吱”的響聲很快消失在洞口,那背上的重量和上升的坡度沒有對他們的速度造成什么影響。他大拇指一滑,打開手電筒,金黃的亮光立刻灌滿了整個山洞。

    走完斜坡就到了板上,從那里開始所有的岔洞都是平坦的,雙腳也踩進了嘩嘩作響的從早上開始就被無數(shù)雙腿攪拌過的泥水里。水滲的很快,盡管抽水的人很賣力,但是一直干不了。他的腰彎成了蝦米,一只手拿著手電筒,另一只手隨著腳步像在黑暗中摸索般地擺動著。沒辦法,洞挖得太低了,進洞就得這樣行走。

    兩邊隨手砌起的堅實的石墻四通八達,連成一片,墻體上泛著潮濕陰冷的光澤。石墻里每隔丈許就嵌著一根杉木,以“立木撐千斤”的韌勁頂著上面用半爿杉木并排架成的欀,欀木連成一片,成了粗糙的“屋頂”。

    進洞的道路雖然只有一條,但是一到里面,就像一棵大樹生出的無數(shù)枝椏,到處是支洞,到處是一模一樣的岔路。有些支洞開采的較深,跟左右相鄰的漕子挖出的支洞相連,整個地下就成了個隱秘巨大的蜘蛛網(wǎng),更像是地道戰(zhàn)里的場景。

    每條支洞里都黢黑一團,沒有被振動的淺水無聲地流著,清澈,涼爽。在深邃的黑暗里偶爾有顆小石子從杉木縫或者冷石間掉落,輕微的擊水聲就在空洞、脆弱的暗影里回蕩徘徊,良久才散去。聽到這樣的聲音時,總是讓人產(chǎn)生幻覺,感到在那無知的黑暗里有個什么地下生靈正在悄悄地窺探著行人的一舉一動,雖然不會讓人感到悚然驚動,但是也會有稍微的惴惴不安。endprint

    他在洞中先后又讓了兩個背砂出去的“馬尾子”。

    他們這次挖得很深,越往里面走缺氧的感覺越嚴重,里面蠟燭點不亮,進出的人只能拿手電筒照明。他感到呼吸開始急促,胸口像被塞了厚厚的棉花一樣滯澀難受,兩邊的太陽穴也開始歡快地“咚咚咚”打起鼓來。不知道是因為缺氧影響了視力,還是手電筒也需要足夠的氧氣,射出的那束光看上去也變得昏暗起來。

    終于要到盡頭了,他看見父親光著膀子跪在地上,正揮舞著沉重尖銳的十字鎬在面前的砂石上挖掘,鎬尖上偶爾飛濺出火星。父親手臂和肩上突出的肌肉堅硬如鐵,在硬朗的線條中起起伏伏地跳動著,那寬闊厚實的身影幾乎占據(jù)了整個洞穴。這讓他想到了在洞里冬眠的熊,盡管冬眠的熊一動不動,而他父親正在熱火朝天地干活。

    十字鎬像個堅硬無比的鷹喙,瘋狂地啄食著大山體內(nèi)的血肉。干燥的砂石帶著蓬松的脆響落在地上,但是立刻就像粗糙的海綿一樣吸飽了地下滲出的水。父親的兩個助手,也就是大家說的“二把手”和“三把手”在一旁打著手電筒給他照明。

    看著父親埋頭苦干的模樣,他的心里感到自豪,但是父親那強壯的身影又讓他感到羨慕、愧疚和不安。他的父親是個優(yōu)秀的“匠人”⑥,除了每天幾十個人幾十趟的砂石從他的十字鎬下出,他還是一天勞作結(jié)束時最重要的“搖篷手”⑦,所以他也就成了他們這漕子無可爭議的主心骨人物。

    “二把手”見有人來,前一漕挖好的砂已經(jīng)裝完了,就招呼“匠人”停下。

    他見父親彎著腰站起來,大腿以下全是濕的,淅淅瀝瀝地滴著泥水。“匠人”退到一邊把十字鎬放在屁股下坐了下來,給他的兩個助手騰出活動的空間?!岸咽帧庇描F耙把混著水的砂石勾過來堆成一堆,接下來就輪到“三把手”用鐵鍬來裝了。原來漕子里的活就“匠人”和“二把手”兩個人干,但是這次挖得太深了,缺氧又較嚴重,就加了個“三把手”,大家多一點時間輪流休息。

    “三把手”示意他轉(zhuǎn)身蹲下。他看了父親一眼,想對他說自己確實干不了這活兒,也快要支持不下去了。這句話他已經(jīng)在心里醞釀了很久,如果是個果實也應(yīng)該成熟落地了?!敖橙恕币娝桓庇杂种沟臉幼?,似乎猜出了兒子心里想說的話,他用粗大的青筋突兀的手背擦了下額頭上的汗水,抓下帽子當(dāng)扇子搖動,威嚴的眼光在帽子制造的涼風(fēng)里好像多了一絲冷氣。

    他明白父親的眼神,也記得他說過的話。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開始長喉結(jié),開始冒胡須的男子漢了,不能隨隨便便在別人面前再像小孩子一樣示弱。他轉(zhuǎn)身蹲下,背上用來背砂的四方形的木箱子杵在地上,生硬地咯著尾椎骨。他喉頭一滾動,把心里涌起的一縷悲傷感和那句話一起吞進肚子里,心想,反正肚子早就餓了,就用這來充饑吧。

    “三把手”用鐵鍬裝了三下,這是每個人每趟的定量。他剛要使勁站起來,聽見父親在身后說:“再加一點?!彼茉尞惾毖鯖]有影響父親的氣息,他的聲音依然沉穩(wěn)如石,生硬如鐵。

    他的心驟然暗了下來,感到鼻子有些發(fā)酸。

    “三把手”說:“差不多了,你看他瘦的”。

    他看不見身后的情形,但是一聽到鐵鍬鏟動砂石的聲響就知道結(jié)果了。在父親不怒自威的眼光下,不管是任何人,一切爭辯都是徒勞的。

    本來他是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和照顧的,一切困難咬咬牙也能堅持挺過去。但是,自從那天宣布新的制度后,他就覺得自己成了學(xué)步的嬰兒蹣跚在疾步行走的大人的身后,盡管使出渾身的力氣也跟不上他們的步伐。

    事情是這樣的。根據(jù)路程和時間,以前規(guī)定的是每人每天背三十趟砂,以發(fā)牌計數(shù)。開始大家都背完每天的三十趟就收工回家,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人加快速度每天多背幾趟,然后把多余的木牌存起來在想休息的時候用來湊數(shù)。后來大家都這樣,以至有一天太陽才開始西斜大部分的人就數(shù)滿回家了。那天他是最后一個把數(shù)量湊夠的,最后幾趟金洞里的“匠人”、“二把手”和河邊“船”⑧上的人就等他一個人。

    第二天,老板和漕子里的幾個主要人物商議后,決定把每天背砂的次數(shù)增加到三十五趟,得到通知后很多人提出抗議,但是聽了老板的話后就不吭聲了。老板說:“有啥可抱怨的?出的砂越多掙的錢也越多,你們不是在給自己掙錢嗎?”

    這對他來說是個災(zāi)難性的決定,他覺得那天是他災(zāi)難日的開始。但是,就像父親說的,他是一個男人,再苦再累也得忍著,再大的困難也要自己去解決。也許是因為父親的情面,也許是因為他的羸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二把手”或者“三把手”在給他裝砂的時候總是掂量著少裝那么一點,希望這一點能讓他不致于那么疲命。

    俗話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沒過多久埋怨的話開始在背地里四下傳開了,當(dāng)然也落到了“匠人”的耳朵里?!敖橙恕钡难劬飶膩砣嗖坏蒙匙樱矎膩聿粫o人落下任何話柄。

    他知道父親讓“三把手”多裝一點的原因,所以沒有對父親產(chǎn)生一點兒怨恨,有的只是對自己的悲哀和同情。

    離開的時候,他的大腦開始變得空白。每當(dāng)他吃力地去辦一件事情的時候,大腦就會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運動。生長在農(nóng)村里,作為一個男孩子,能讓他大腦變得空白的活計比比皆是。

    3

    他艱難地走在那條彎曲泛白的蟻路上,沉重的木箱掛在尾椎上,箱底時不時地撞一下邁步時抬起的大腿肚,腦子里只剩一個念頭在打旋——我想要休息!這念頭拉長了他的脖子,使他的脖頸變得更加纖細,在蒼白的皮膚上青色顯眼的血管努力地向外凸著,好像要掙扎著剝離開他的身體一樣。

    他好不容易把這趟砂送到“船”上。從發(fā)牌人手上接過計數(shù)的木牌時感到手心有些異樣,他愣了一下,攤開手掌,見手里果然放著兩枚木牌。他覺得全身的血液忽然加快了流速,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詫異地抬頭看了一眼發(fā)牌人那張被河風(fēng)吹得干燥發(fā)紫的臉膛。發(fā)牌人對他點了點頭,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悲憫的神情。發(fā)牌人是他父親的好朋友,他馬上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的臉猛地一下紅了,感覺連耳尖都在發(fā)燙,心抑制不住怦怦亂跳。在一陣短暫的猶豫后,他還是把其中一枚木牌遞給了發(fā)牌人,并且堅定地搖了搖頭。endprint

    這次輪到發(fā)牌人驚訝了,他正在遲疑是否要把木牌取回來,看見有“馬尾子”正在急急忙忙地趕來。他接過木牌,無聲地嘆了口氣。

    “船”上的人都在埋頭干活,沒有人看見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他把屬于自己的木牌揣進兜里,對發(fā)牌人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感謝,轉(zhuǎn)身時心里有些驕傲又有些傷感,淚水忍不住涌上眼眶。他不是不想要那張木牌,也不是高尚到鄙夷不勞而獲,他是想到了父親,想到他平常做事的風(fēng)格,想到他坦蕩的胸懷,想到他對自己的嚴厲,于是很毅然決然地拒絕了發(fā)牌人的施舍。對,施舍!他這樣想。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是一個男人,我是一個有尊嚴的人,我不需要別人的施舍和憐憫!可是,這種種的念頭中難道就沒有對父親的賭氣?應(yīng)該也有一點吧?這復(fù)雜的情感讓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糊涂。

    他耷拉著腦袋往回走,陷落在思緒的漩渦里。這是他的另一種習(xí)慣,每當(dāng)想到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會毫無防備地跌落進浮想聯(lián)翩的波濤里,沉浸和翱翔在別人無法觸及的世界中。剛才離開河邊時,在“船”上干活的母親對他說了句啥他也沒有聽見。

    他正走著,有個二十來歲的姑娘背著砂迎面跑來。他本來應(yīng)該側(cè)身避讓,可是他反應(yīng)遲鈍,魂不守舍就像在夢游。姑娘吃了一驚,在錯身的一剎那把身體一傾肩膀一斜,但還是沒有避開碰撞,他就像一個皮球碰上了石墻,被她的肩膀給彈了出去,一個旋轉(zhuǎn)后倒在路邊混著塵土的碎小河卵石堆里。他背上的木箱“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手電筒從衣兜里掉出來摔在石頭上,“嚓”的一聲前面的玻璃被撞成了碎片。

    “哎呀!對不起,我沒有讓過??炱饋戆桑 惫媚飮樍艘惶?,雖然說得有些急促,但她嗓音中帶著女人特有的溫柔,像是在安慰不懂事的小孩。姑娘說完就踏著大步向河邊繼續(xù)疾走,她想他那么大個小伙子了,總不需要她像攙扶老人那樣把他小心翼翼地扶起來吧。況且大家都在趕時間,她也不例外。

    她從河邊回來,看見他還以剛倒下去的姿勢躺著,不由得大吃一驚,腦袋里立刻閃出一個念頭:“難道我把他給撞死了?”

    姑娘帶著驚慌的神情蹲下身子查看,見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眼皮一動不動,似乎在藍天白云間看到了讓他目不轉(zhuǎn)睛的景象。他的鼻翼一張一翕,瘦弱的胸膛也在那層薄衫下輕微地一起一伏。她松了口氣,站起來在他的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嘴角一撇,棱角分明的小嘴上帶著笑說:“起來!裝死呀?這么大個小伙子了,不害臊?!?/p>

    他還是一動不動,這時不斷有人從他倆的身邊走過,見他躺在地上好奇地放慢了腳步。她有些氣惱,有些羞愧,也有些害怕,俯下身抓住他的一只手說:“趕快起來吧,有這么多人看著,多丟人啊?!彼氚阉饋?,一使勁,他的身子朝她轉(zhuǎn)了半個小圈還是躺在地上不動。

    她跟他是鄰居,雖然他們的年齡相差幾歲,但也算是一起玩大的。自從兩人進入青春期,身體發(fā)育后的明顯變化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她變得容易害羞,他變得有些內(nèi)向自卑,如今兩人見面時點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基本不問候也不說話。但是,他們這間會發(fā)生今天這樣的事情,這讓她做夢都沒有想到。

    她放下背上的木箱,一張俏臉因為羞愧、緊張和生氣憋得通紅,她用盡辦法想讓他站起來,但是勸了拉了,一點用處也沒有。不管她怎么小聲地哀求和勸解,他臉上的神情跟剛才一樣木然,沒有絲毫變化;不管她怎么使勁地拉他,他肩部以下都沒有離開過地面,反而全身都沾滿了塵土。他那畫著花臉似的帽子跟他一樣仰面躺在路邊,他的頭發(fā)被塵土染成了銀灰色。木箱的兩條長背帶,一條套在肘上,一條套在肩上,在他的移動中木箱像條忠實的寵物狗帶著“哐哐”的響聲緊跟著他的身體,不離不棄。有人開始停下腳步觀看這場鬧劇般的事情,接著停下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后連其他漕子里的人都跑來看熱鬧。

    人群里忽然傳來“噗嗤”一聲忍俊不禁的笑聲,因為那人看見緊跟著他的身體旋轉(zhuǎn)的忠實的木箱子,馬上想到了另外一個場景:這木箱子多像被脾氣暴躁的馬匹甩掉但是又被繩索掛在身上的馬鞍。

    看到不斷增加的圍觀的人,姑娘已經(jīng)變得驚慌失措了,她聽到這笑聲后忍不住哭出聲來,嘴里卻還在央求死乞白賴躺在地上的他。姑娘的哭聲立刻攪動了圍觀人群的情緒,有的幫著勸,有的幫著拉,有的在咒罵,有的在安慰,當(dāng)然還有些人的臉上幸災(zāi)樂禍的笑意變得更濃。

    他瘦弱的身體被人拉起過幾次,但是等他們一松手,他就像被人剔了骨頭一樣軟軟地倒下。他們終于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是賴上她了,或者是他根本就不想起來。

    他的小叔在另一個漕子背砂,聽說侄兒被一個姑娘撞倒在地起不來了,撞他的女人嚇得在那里哭泣,就急匆匆地趕來。小叔只比他大幾歲,兩人感情很要好,村里的人都說他倆不像叔侄,倒像是兄弟。

    小叔的第一個念頭是侄兒肯定受重傷起不來了,他一到現(xiàn)場就狠狠地瞪了姑娘一眼,眼神中充滿了責(zé)備和威脅。姑娘一直暗戀著小叔,小叔對她也有那么一點意思。她見他不問青紅皂白一見面就對自己吹胡子瞪眼地充滿了敵意,心里一陣難過,哭得更加傷心起來。

    小叔檢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事情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樣,立刻火冒三丈。他一把把侄兒從地上拽起來,大聲吼道:“給我站起來!要死也死家里去,別在這兒裝死丟人!”他的身材魁梧有力,像極了幾個哥哥,他提著稻草人一樣輕盈的侄兒簡直就像老鷹抓小雞。

    他用兩只大手抓住侄兒的兩個肩膀,像拉面團一樣把他從一團拉成一條,但是手一松,他又像剛才那樣癱軟在地。“我就不信!”他說著再提,再放,他再癱倒,這樣重復(fù)了幾次,他氣急敗壞地在他的大腿和臀部狠狠地踢了幾腳,見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自己的腳背卻被他臀部的骨頭咯得生疼。他齜著牙恨恨地朝他啐了一口唾沫,撞開圍觀的人群悻悻地離開,那張年輕的長相英俊的面孔因為憤怒變得有些扭曲了。

    不知道是誰去報的信,他的小叔剛離開他的母親也趕來了,她嘴里喃喃地說著罵著勸著,臉色蒼白地用力朝上拉著兒子,可是直到她累出一身汗,也不過是在兒子和自己的身上多增加了一些灰白的塵土而已。她知道被一個姑娘的肩膀撞一下不會產(chǎn)生多大的傷害,可兒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躺在地上活像只死狗賴著不肯起來。endprint

    母親氣得有些抓狂,臉上有限的皺紋好像突然間全堆在了眼角,淚水像檐角的滴水,忍不住“撲簌簌”掉下來,但是,她又不能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把兒子撕打一頓?,F(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他也有男人的尊嚴,所以早從兩年前她和丈夫再也沒有動過兒子一根指頭??墒墙裉焖麨槭裁匆屪约旱淖饑罀叩啬兀窟@讓母親感到很傷心。她用頭巾擦了擦眼淚,勸住還在哭泣的姑娘,央求圍觀的人群散去,最后無可奈何地對兒子說:“你不嫌丟臉就在路邊躺著吧!”說完丟下他回河邊的“船”上去了。

    進去背砂的人把外面發(fā)生的事情對“匠人”說了,他聽后臉色變了一下,但是馬上又恢復(fù)了平靜。他用很平淡的語氣說:“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應(yīng)該有自己解決事情的方法。讓他去吧。”聽了他的話,沒有人吭聲。

    “匠人”不是不關(guān)心兒子,自從兩年前他決定不再用對付小孩子的方式來懲罰他所犯下的錯誤時,他就開誠布公地跟兒子進行了一場談話,告訴他男人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勇敢、氣魄、胸襟和堅韌等等,希望他能成為一個讓大家都豎大拇指的人物。可是,事與愿違,兒子的性格越來越懦弱、自卑、內(nèi)向,也不知道是他瘦弱的身體影響了他性格的養(yǎng)成,還是他的性格抑制了他身體的成長,要不是他臉上的五官跟自己像是從一個模子里模出來的,他會深信這個被自己養(yǎng)育了十六年的小子肯定不是自己的種。

    后來,每次他想對兒子說些意味深長的話,就見他的臉上露出厭煩、驚慌或者膽怯的神情,讓他們的談話不了了之。他明顯感覺到父子間心靈的距離在不短拉長。現(xiàn)在,他除了在心里默默地嘆口氣,沒有任何辦法。

    4

    自他的母親離開后,剩下的人群也沒有一直那樣圍觀下去,他們除了各自有事情要做以外,最重要的是已經(jīng)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的父親出現(xiàn),以大家熟知的“匠人”的脾性,可以肯定他是不會來了。

    人群散去后,只有他一個人還以那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在道路邊躺著。幾趟下來,匆忙路過的人除了無意識地偶爾會瞟上他一眼,他在他們的眼里已經(jīng)跟低矮丑陋的紅柳和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河卵石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就這樣躺著吧,有什么不妥?就讓他們嘲笑去吧!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倒在地上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摔得輕還是摔得重,因為渾身感覺不到絲毫痛楚,好像身體下面的不是硌人的河卵石而是柔軟的羊絨。他感到全身軟綿綿、輕飄飄的,覺得剛才還異常沉重的軀體也快幻化成一片輕柔的羽毛,不需要風(fēng)的托舉就能自然騰空飄走。

    “這樣躺著真好!”這是他所有的感官傳達給他的唯一信息。

    其實,從頭到尾他也不是沒有想過要起來,他只是渴望多躺一會兒,多享受一刻這夢寐以求的舒適和愜意。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太快了,哭聲、圍觀、勸解、拉扯和踢打一起向他襲來,他厭惡煩躁的心里突然冒起一個念頭,好像是要跟誰賭氣似的。“反正已經(jīng)丟臉了,也沒有必要趕緊站起來拉拉衣服抖抖灰塵來挽救了,就這樣躺下去,讓他們看吧,說吧,笑吧,誰管得著誰呀!”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完這番發(fā)狠似的話后,心靈深處忽然升騰起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快感,讓他更是下定了決心。這一刻,那些平常無比看重的尊嚴一類的東西被他拋到了地獄一般陰沉的深淵里。

    人群說散就散了,耀眼的陽光下四周恢復(fù)了跟往常一樣的平靜,只有遠處河水的流淌聲輕一聲重一聲地隱隱傳來。

    他微微把頭側(cè)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看見了那抹鮮紅。沒錯,那不是錯覺,那抹讓他心靈感到一陣刺痛的鮮紅就在他的眼角搖曳。剛才在拉扯中他只是在無意中瞟到了一眼,現(xiàn)在卻看得無比真切。

    那是一株鮮紅艷麗的川赤芍,在一小叢干硬的紅柳枝下唱著生命的贊歌。川赤芍卑微地躲在沙丘的陰影下,幾乎失去全部綠葉的紅柳用交織的枝干擋住砂石的侵蝕,為它守護出一片拱形的隱秘的天地,它在那里堅強而又自由地盛開著。川赤芍的花枝上頂著兩朵花,一朵開得正鮮,另一朵蓓蕾正努力地撐開萼衣等待綻放。這花跟以前在這片草坪上柳林間盛開的川赤芍相比就顯得瘦小多了,但它現(xiàn)在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開放,又成了另一個奇跡?;ㄩ_得很隱秘,是因為柳枝為它締造的世界正好擋住了行人的目光。這是鮮花和柳樹無聲的盟約?,F(xiàn)在,卻被躺在地上的他看見了。

    他回過頭,看著高遠的天空那深邃的藍色和幾縷潔白的浮云,眼角忽然流下兩行淚來,淚水順著眼角滑到鬢角,再從鬢角落在河卵石上,在這樣炙熱的夏日里淚珠像被光滑的石頭吸收了似的迅速消失。

    他像一具被人丟棄的死尸一樣倒在路邊,從紋絲不動的身體里很難看到生命的跡象。但是,他的思維在鮮花帶來的刺痛中恢復(fù)了活力,并向機器核心滾動的軸承一樣飛速地旋轉(zhuǎn)起來。

    離開學(xué)校有多久了?應(yīng)該快一年了吧。為什么流淚?他是想起了他的班主任,更確切地說是想到了那天傍晚他們的談話。

    自從他們的這片河谷成了“紅灘”,人們的生活被攪動了。黃金,原來只是大家偶爾在談話中會涉及到的詞匯,但是現(xiàn)在這金燦燦的金屬卻變得非常直觀,人們把它從大山的心腹里混著泥砂背出來,經(jīng)過河水的淘洗后讓它顯露本色,大家可以看見它,也可以摸到它。人們話題的中心轉(zhuǎn)移,從亙古不變的土地、莊稼、牛羊忽然變成了耳目一新的黃金、黃金、黃金。緊跟著,許許多多的事情也從原來的軌道上脫離了出來。就像這些事情你也應(yīng)該聽說過,老板的家里突然來了那些以前沒有走動的遠親和已經(jīng)疏遠的朋友,他們用這樣或者那樣的話語,很理所當(dāng)然地央求說希望能在他的漕子里掙點錢。這些老板以前跟大家一樣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過著勤勞而清貧的日子,可是自從他們的莊稼地里挖出黃金后他們就成為了“老板”。所以,他們覺得人生的價值在這一刻體現(xiàn)出來了,說著他們以前沒有想到過的話,做著他們從前沒有經(jīng)歷過是事情,因為面對上門的人他們有了決定權(quán)和取舍權(quán)。

    你當(dāng)然也知道,每天在河灘上涌動的人群都是從四面八方來的,甚至還有外縣的,他們有的在漕子里有份正式的“工作”,每天按時出工按時收工,完成各自的工作,然后每個月底根據(jù)出工的天數(shù)和黃金的出量拿到屬于自己的那筆錢。有的人沒有那么幸運,他們只能在河水的支流里搭好自己的小“船”,征得老板的同意后,把從漕子里背出來的剛剛淘過的砂石運過去再淘洗一遍,但是能不能淘到黃金,全靠“船”上的人是否肯“高抬貴手”,所以他們每個月的收入起伏不定。endprint

    就像一場雨后潔白的草菇“噌噌噌”地冒出地面,在舒緩的草坡上點綴成片一樣,在這片河谷里,棚搭起來了,傘撐起來了,有人賣各種小吃,有人賣各樣雜貨,有人腰上裹著一沓沓錢倒賣黃金,還有人背著相機給人拍照掙錢。

    人多了,人性雜了,人心也跟著亂了。這里當(dāng)然不會缺少聚會般的歡歌和笑語。但是,人與人之間走得太近了,經(jīng)過相互間的不斷了解,在看清了別人的缺點和弱點后,彼此間原有的尊重、欣賞、同情或者憐憫也跟著慢慢消失,河谷間也就有了謾罵和廝打,白眼和仇恨。

    不可避免地,關(guān)于黃金的誘惑也波及到了學(xué)校。不斷有學(xué)生輟學(xué),他們基本都是同一個村的,他們都奔著金燦燦的黃金和摸得著的鈔票去了。

    從挖出黃金開始,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他就成了他們村里唯一一個還在縣城中學(xué)讀書的人。

    從縣城到他們村有七、八公里的路程,平常每到周末大家就一起回家。有時候運氣好,他們能搭上好心人的拖拉機走上一程,但更多的時候是走路,可是不管怎樣,一路打打鬧鬧地行走在回家和返校的路上覺得快樂無比。自從同伴們一個接一個從各自教室的座位上消失,幾個班主任時而嘆氣時而憤慨地不斷調(diào)整著座位,一次次讓班長把空出來的桌子和板凳還到學(xué)校的雜物室。跟著,好像有人在策劃似的,他們村和他的名字在全校集合時或者班會上頻頻出現(xiàn),在談?wù)摵陀?xùn)話的褒貶中成為社會現(xiàn)實與知識教育之間產(chǎn)生的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的活生生的例子了。

    一天傍晚,他從外面看書回來,在校門口碰到了班主任。那天天空中燒著如火如荼的晚霞,他看見班主任的臉被霞光映得緋紅,像是抹了一層胭脂,一頭梳得直直的隨意披在身后的長發(fā)在若有如無的晚風(fēng)中輕輕撩動著,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年輕的班主任身上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他覺得她的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朦朧神秘的光芒,暗淡了恢弘的霞光,讓他幾乎不敢直視,也讓他忍不住臉上發(fā)燒。

    班主任叫住他,說:“看書去了?”

    他站得很規(guī)矩,輕輕地“嗯”了一聲,點點頭,算是回答,心里卻在為自己剛才的念頭忐忑自責(zé)。

    “還能這樣用功真是難得。你在看什么書?”

    他把歷史課本的封面朝班主任伸過去。

    班主任“哦”了一聲,說:“不錯!不錯!”

    班主任一直很喜歡這個用功的學(xué)生,特別是自從發(fā)生了學(xué)生流失的事情后,見他還一直堅持來學(xué)校,一個學(xué)期快完了還是那樣認真,對他更是另眼相看,青睞有加了。

    班主任看著他,有些意味深長地說:“你家里的情況怎么樣?你——不會跟他們一樣吧?”

    他明白班主任話里的意思,他也清楚老師們對自己的關(guān)懷。他低下頭看著地面的水泥路,沒有吭聲。那是因為心里有愧嗎?他看見自己的腳邊落著一小片廢紙,一眼就看出是從誰的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殘缺的紙業(yè)上用黑色的墨水寫著字,也不知道是某門功課的作業(yè)還是某人寫后被撕毀的情書,在霞光的暮影中看不清楚。

    家里還從來沒有對他提到過輟學(xué)回家的事情,但是他的心里卻感到越來越不安,盡管他到目前還沒有找到讓他心神不寧的原因。一直以來,他都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和本事,他在村子里幾乎算得上是個另類,跟同齡人處處不一樣,他們在周末和假期跟隨父親或者哥哥上山下地,把那些該男人們干的活兒完成的很漂亮,可是他自己就扛不了木頭開不了荒,背不起石頭耕不了地,凡是體力活沒有哪一樣他是干著不吃力的。

    他頭腦聰明,可是在別人的眼里卻留下了狡猾的印象,盡管他也沒做過什么奸詐的事情。從記事起,只有一件事情是讓他感到很自豪的,那就是讀書。當(dāng)然,這在別人的眼里那也是算不了什么的,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也成不了什么氣候,有不了什么出息。他們的理由是:他是他們家唯一的兒子,下面只有一個妹妹,他將來是要娶妻生子,用自己的力氣去養(yǎng)活一家老小的人。再說了,他們村子直到現(xiàn)在也只出現(xiàn)過一個拿工資吃皇糧的人,而那份工作是他去當(dāng)兵、立功、轉(zhuǎn)業(yè)才得到的,用他們的話說那是退伍兵英雄用自己的身體和氣力掙來的。

    不管別人怎么看待,他對學(xué)習(xí)從來沒有放松,也不敢放松。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既不能指望用它養(yǎng)家糊口,也不敢奢望拿它當(dāng)兵立功,他將來能倚靠的只有自己的腦袋里那份與生俱來的一點聰慧了。

    剛進中學(xué)沒多久,班主任本來是要選他當(dāng)班長的,但是試用了兩個星期后發(fā)現(xiàn)他缺少組織能力和調(diào)動其他同學(xué)的魄力,就改選他當(dāng)學(xué)習(xí)委員。當(dāng)班主任公布結(jié)果時,他跟伙伴們都笑了,因為讀小學(xué)的時候老師就做過相同的事情和說過同樣的話。

    在學(xué)校里,伙伴們用功學(xué)習(xí)的人不多,他們最喜歡的是打籃球,追女生,或者是躲到學(xué)校后面山坡上的某處小草坪里喝點小酒,或者為發(fā)泄多余的精力打打架。他們常說等把中學(xué)混畢業(yè)就回去,沿著祖輩生活過的軌跡繼續(xù)生活,現(xiàn)在到學(xué)校的目的只有一個,用他們父母的話說就是免得以后跟他們一樣成了“睜眼瞎”。他跟大家的想法雖然不一樣,但是他們的關(guān)系卻很好,這不只是在很多時候他們在作業(yè)上需要仰仗他,還因為他謙卑隨和的性格。

    跟他們一樣?班主任為什么要這樣問?她是不是在這段時間看出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班主任見他看著地上不說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無奈的現(xiàn)實吶——!你知道嗎?你的路不在那里呀!”她的語氣中充滿了疲憊和悲傷,好像還有一點無能為力的自責(zé)。

    他感到心里一痛,抬頭看了班主任一眼,見她望著遠山,眼角仿佛閃過一抹淚光,他心里的愧疚立刻彌漫在臉上。

    他馬上又把眼光轉(zhuǎn)移到地面上,卻看見他剛才關(guān)注的那片紙屑正被晚風(fēng)刮走。他們默默地在校門口站了一會兒,來往的同學(xué)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好奇地看著他,還以為他犯了什么過錯正受到班主任的責(zé)罰。

    班主任好像忽然醒悟過來,她很優(yōu)雅地甩了一下頭,把被風(fēng)吹到胸前的幾縷長發(fā)甩到身后,輕輕擺了擺手說:“進去吧?!?/p>

    他馬上掉轉(zhuǎn)身,像逃跑一樣回到學(xué)校。

    現(xiàn)在,他躺在路邊,班主任的那聲嘆息毫無征兆地在他耳邊響起。那嘆息聲像個沉重的鐵錘重重地敲擊在他的心頭,他感到了心里的陣陣疼痛,眼淚止不住地留了下來。endprint

    5

    我們?nèi)プ鲇行┦虑榈臅r候,動機也許只有一個,但是,做有些事情的動機卻不止一個。

    自伙伴們離開學(xué)校以后,每個周末回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沒有人陪著說笑打鬧,他就邊背書邊往家里趕。反正進入初中后的功課壓力變大了。為了躲避車輛和嘈雜,他每次就走山間彎曲的小道,回到家時天都快黑了。

    一天周末,母親正忙著做飯,見他進門時眼睛還盯著書本,嘴里在嗡嗡地叨念著。母親憤憤地說:“還在看,眼睛想看瞎是不是?怎么才回來?每次都這樣,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一聽這話他就猜到母親這兩天肯定在跟父親鬧別扭,因為每次他倆賭氣她心里不痛快埋怨的話就多起來。

    果然,只聽她接著說:“你看你現(xiàn)在什么忙也幫不上,這還是不是你的家?你妹妹那么小還知道幫我做這做那的,你就跟你父親一樣。兩個大男人,哎,哎,那里管我累死累活的忙活?!?/p>

    他一聲不吭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把書包放好。他知道母親發(fā)泄一下就沒事了,要是自己搭腔說不好還會火上澆油。

    母親還在自言自語似地繼續(xù)嘮叨:“你早點回來,哪怕是幫我做回晚飯也好??!哎,真是命苦,腰都快要累斷了?!?/p>

    他走到母親面前,問:“父親咋還沒有回來?他是不是又在跟他們喝酒?”

    “那還用說嗎?酒就是他的命!”母親嚷嚷了一下,馬上又把聲音放低,說:“乖孩子,你去把你父親帶回來好嗎?他們這會兒肯定喝醉了,回來時糊里糊涂栽到路坎下就遭了。哎,老都老了還不讓人省心?!?/p>

    他知道父親在什么地方喝酒。

    每天收工后留下的總是那幾個人?!敖橙恕睋u完篷,大家就一起到小木棚里把當(dāng)天淘到的黃金過戥,由記錄員記下克數(shù),然后把黃金裝在粗大的竹筒里塞緊塞子交給大家推選出來的最值得信任的保管員。忙完上面的事情,記工員就掏出一本沾滿橙紅色泥土的已經(jīng)變色的筆記本,給大家念當(dāng)天的出勤記錄。漕子的老板是監(jiān)工,可是他從來不插手上面的工作,只是旁觀。

    該回去了,老板就會問:“今天喝點酒吧?”

    要是家里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他們點頭應(yīng)允,老板就自掏腰包打上幾斤白酒,裝在他們常用的幾個酒瓶里。酒瓶是用從醫(yī)院要來的裝液體的高溫瓶做的,他們在軟膠的塞子上插一截輸液管,即使把瓶子倒過來放酒也不會滴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大家轉(zhuǎn)著酒瓶邊走邊喝,來到離村不遠的路邊的一小片草坪里,他們就坐在那里把剩下的酒全喝了才東倒西歪地各自回家。小路在半山腰上,一邊是山體,一邊是坡坎,常人走起來當(dāng)然沒事,可是醉漢在那條路上一搖一晃地走動就讓人擔(dān)心了。

    他到父親他們那里的時候,見他們五個人都已經(jīng)臉色泛紅,醉眼朦朧,有兩個人說話時舌頭開始有點打絆了。

    “匠人”朝他招了招手,說話還是比較清晰:“兒子,來,坐你老爸這兒?!弊凇敖橙恕迸赃叺娜伺擦伺财ü?,可是使不上勁,活動了好一陣才讓出一條小縫來。他揶揄著說:“你兒子這么瘦小,沒問題,他應(yīng)該能坐下?!?/p>

    “匠人”捶了那人一拳,笑著用嘲弄的語氣說:“我兒子再瘦小也是個大小伙子。還有,你不要光說我兒子,你這沒用的家伙怎么生了三個都是女兒?還是兒子好啊,雖然他看上去不大像個男子漢,但還是可以維持我們家的香火?!彼f完朝另外一邊移動了一下,給兒子騰出空間。那人聽了“匠人”的話也不生氣,反而樂呵呵地大笑起來。

    他剛坐下,酒瓶就轉(zhuǎn)到了他的手里,他接過酒瓶遞給父親。剛才那人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鮮事似的又跟他開起玩笑來:“你怎么不喝酒?”

    “我不會喝?!?/p>

    “是男人都會喝酒。你看哪個小伙子不喝酒?”那人把“小伙子”三個字故意說得很重,當(dāng)然是在針對剛才“匠人”的話。

    “大叔,一棵樹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世上的人也都是不一樣。”

    “呦呵——,口才不錯,還會講點大道理。但是小伙子你錯了,不是每個人都不一樣,而是你跟每個人都不一樣,知道嗎?”

    “匠人”說:“我兒子是跟別人不一樣,他頭腦好使?!?/p>

    “頭腦好使也得靠力氣吃飯,你覺得你兒子能吃上皇糧不用回村里了?”

    “那也說不定吆!”“匠人”心里認定這是一句玩笑話,所以故意說得很夸張。當(dāng)然,旁人一下就聽出他說得沒有一點兒底氣,就像一個吹脹了的氣球,里面是虛的,只要拿針輕輕一戳就爆。

    他感到心里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同時也為父親的語氣感到尷尬,于是他微微地笑了笑,沒有摻入到他們的談話中。

    幾個人又自顧自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開了,他坐在那里只是聽著,不答腔,也不勸他們回去。他知道不喝光瓶子里的酒他們是不會離開的。

    等他們準備回家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小路在他們的腳下變得灰白。他見父親喝醉了,起身有些吃力就去扶他?!敖橙恕睕]等他出手猛一使勁,身體搖晃了一下站了起來,大著舌頭有些結(jié)巴地說:“兒……兒子,你是扶……扶不了我的,小心我把你的……你的骨頭壓斷。”

    他心里明白這是父親對自己說的一句玩笑話,但是當(dāng)著這么多人這樣說他,讓他心里感到難受起來。盡管這些醉漢也許沒有聽見,或者聽到了明天也會忘記,但他自己是清醒的。而且,剛才母親的話不合時宜地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從那天起,他變得有點小心翼翼,也有點敏感了。可有些事情他卻猝不及防。對他來說,班主任那天通知的事情就是個非常糟糕的決定。

    班主任是他們的語文老師,她說他們的作文每次寫得都讓人不滿意,沒有達到理想中的效果,也看不見什么明顯的提高,她宣布說干脆下周全班包車去景區(qū)游玩一天,親自觀察感受一番,回來后再寫一篇游記散文看看效果如何。班主任說算了一下包車費和全班的吃喝,分攤下來每人交100元,要是有剩余的就當(dāng)做班費,讓大家星期天回去拿錢。

    他周末回家把班主任的話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表示反對,卻在給錢的時候?qū)δ赣H說:“別人家的孩子都在掙錢給父母,可是我們的兒子卻還在伸手向我們要錢?!眅ndprint

    他聽了一愣,手伸出一半停在那里。他小心而又仔細地看了父親一眼,從他的臉上既沒有看出玩笑的神情也沒有看出認真的表情。一陣猛烈的刺痛感從他的內(nèi)心深處襲來,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手輕微地哆嗦了一下,心里想著要把手縮回來。在剎那間的猶豫后,他最終還是把父親手里的錢拿了過來,這不只因為他是班委不能缺席,更重要的是他確實想跟大家一起去景區(qū)游玩。

    由于屋內(nèi)的光線比較暗淡,父親也許沒有看見他的表情變化,跟母親變換話題在談?wù)撈渌氖虑椤K麄兊恼勗捤痪湟矝]有聽進去,他心里隱隱感到這也許就是最后一次跟同學(xué)們在一起參加集體活動了。那刻,他聽到自己心里最珍貴的什么東西破裂了,而且有種會轟然坍塌的預(yù)感。

    6

    伙伴們自從回去當(dāng)“馬尾子”背砂掙錢,他們就商量好對父母提出了一個條件:每個月結(jié)束無論天氣好壞他們都要去縣城玩耍兩天,在這兩天的時間里,不管他們是上街打臺球、下館子吃飯喝酒還是看兩元錢一場的錄像到通宵,家長們都不能干涉。當(dāng)然,他們也保證不會去干什么壞事闖禍。

    開始的談判并不順利,后來有一家父母答應(yīng)了,其他人的談判也就勢如破竹在幾天當(dāng)中全部談妥了。后來,也有原本在村子勞動沒有上學(xué)的小伙子和其他村子來的小伙子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最后每到月底,上縣城的年輕人的隊伍就形成了浩浩蕩蕩之勢。他們最初兩次是一起活動,但是因為個人的喜好不同,意見不統(tǒng)一玩得也不盡興,過后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幾批,而那些輟學(xué)回家的同學(xué)們永遠是步調(diào)一致的死黨。

    他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遇到他們的。那天正好是月底,卻不是星期天。他們在一家臺球室里圍著幾張球桌玩的昏天黑地,直到肚子餓得不行了才離開。他們在街上無意中遇見他,大家高興地在問候中相互捶打了幾拳,這是他們哥兒們間表示親熱的方式,然后他們拽著他的兩只手把他拉到了他們常去的那家飯館。

    他在他們間不是年齡最大的,但是那天他們半開玩笑半很認真地堅持把他拖到上位坐下,然后挨挨擠擠坐了一大桌。他們說自從離開學(xué)校后就再也沒有一起聚過,今天既然碰到了就要好好“搓”一頓。

    點過菜,他們在等待中開始談?wù)搫偛刨€臺球的事情,說誰贏了誰多少把,誰又輸了誰多少把,每把賭的是五元,最后算下來誰要給誰付多少錢等等,中間還夾雜著多算或者少算的爭辯,一時間嚷嚷成一團。他饒有興致地看著,見他們一個個衣著光鮮,頭發(fā)锃亮,留著當(dāng)時正在流行的嬉皮士發(fā)型,顯得不拘而瀟灑,他看得有些好笑又有一點兒羨慕。他們有的打開錢包,有的直接從兜里掏出一大把錢,吵吵嚷嚷中做賭球的結(jié)算,順便湊這桌的酒菜錢。他發(fā)現(xiàn)他們的左手都戴著不同式樣的金戒指,猜想那是他們的父母給他們的額外獎賞。

    他的兜里除了學(xué)校食堂的飯菜票只有兩元錢,這讓他心里窘得發(fā)慌。他臉色發(fā)紅,坐立不安,在責(zé)備自己冒失地跟著他們進飯館的同時想找個借口離開。坐在他右邊的同伴注意到他的神情,說今天是他們請客,他不用湊錢。他沒有為這句話感到松一口氣,反而自卑地認為自己像個蹭吃蹭喝的騙子。

    同伴說完拿起他放在身后凳子上的語文課本,問:“要上完了吧?”

    他回答說:“嗯,快了。”臉色卻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

    “哦,都講到這里了?!蓖榉絼澯杏浱柡妥鲋P記的地方,嘴唇蠕動小聲地讀起那篇課文來。那一刻,他看見同伴的眼神變得很安靜,也有些深邃,那副專致的神情像是在教室里認真地上課。

    “哈哈,你不會是想回學(xué)校吧?”看到同伴讀書的樣子,有人打趣說。

    “這下你回去學(xué)校也不一定會要你了?!庇腥诵χ胶驼f。

    “說實話,我還真的有些懷念讀書的日子??上КF(xiàn)在是回不去啰?!蓖檎f著,有些戀戀不舍地用手掌擦拭灰塵似的撫摸了一下課本的封面才把它放回原處。

    “其實回去也好,不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每次來回的路上肯定挺孤單的?!庇腥酥钢f。

    他笑了笑,沒有搭話,心里閃現(xiàn)出每個周末走過的小徑上的大大小小的彎道,形狀各異的大小石包,畫眉鳥、麻雀和野雞在灌木叢里亂竄,還有那片小樹林里樹枝搖曳的聲響和林間小溪的潺潺流水聲。

    這頓飯吃得很豐盛,也吃了很久,當(dāng)他趕回學(xué)校的時候晚自習(xí)都快下了。而且,他把課本也忘在了那家飯館。

    學(xué)校的大門早鎖上了,他是爬墻進去的。翻墻的時候他手腳發(fā)軟一頭栽了下去,摔倒在圍墻下,而他的面前卻站著三個人,正是他的班主任和這星期的兩個值周老師。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等候多時了。這里是學(xué)校圍墻最矮的一段,也是逃課學(xué)生常常翻越的地方。他們在這里守株待兔。

    值周的男老師上前抓住他的領(lǐng)口一把將他提起來,卻馬上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他氣得大罵:“晚自習(xí)逃課!還跑去喝酒!”他在喝罵中用膝蓋在這調(diào)皮的學(xué)生的大腿上使勁頂了幾下。

    他的痛感神經(jīng)早已跟其他的感官一起被酒精麻醉了。他沒有感覺到一點兒疼痛,卻咧嘴嘻嘻一笑,有些嬉皮笑臉地說:“我……我喝酒……了嗎?”

    他確實是喝酒了,而且喝的還不少。飯桌上,大家知道他從不喝酒,本來給他叫了一瓶可樂,可是他鬼使神差地使勁把桌子一拍,豪氣干云地說:“我要喝酒,跟你們一樣!可樂?嘁——,那是女人們喝的?!?/p>

    這是他第一次喝酒,卻跟喝水一樣輕松。從飯館出來,大家都有一些醉意。他們勸他說干脆不要去學(xué)校了,跟他們一起看通宵錄像然后回家,明天開始就到漕子里做“馬尾子”背砂掙錢,老板們都是自己村的,他們肯定拉不下臉拒絕他。

    聽了他們的建議,他雖然話說得不那么順暢,但還是大義凌然地把他們罵了一頓,說他們想把自己也拖下水,他自己無論如何也是要堅持回學(xué)校的。他們又提議送他,他毅然決然地拒絕了,而且邁著穩(wěn)穩(wěn)的步子離開。只不過,從那家飯館到學(xué)校也有那么一段路程,他被晚風(fēng)一吹,卻是越走越醉,腳步也跟著變得踉踉蹌蹌起來。

    男老師見他一副賊忒兮兮的樣子,厭惡而氣憤地罵了聲“混蛋”,一把將他推倒在地上,又想上去踢他幾腳。班主任趕緊上前攔住,她知道現(xiàn)在對一個喝醉酒的人說什么也是白搭,而且只會讓自己更加冒火。endprint

    這時,下晚自習(xí)的鈴聲響了,班主任和女值周老師一起把已經(jīng)醉得走不了路的他扶回寢室,交給室長,吩咐他把他照顧好。那一晚,他翻江倒海地吐了兩次,寢室的門窗一晚大開,嘔吐的臭味讓大家都沒有睡好。室長趿拉著拖鞋,在咬牙切齒的咒罵中閉著呼吸忍住惡心幫著他清掃了兩次。

    就那次逃課醉酒,學(xué)校給了他一次極大過處分。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他那天反常的行為成為學(xué)校師生們談?wù)摰脑掝},他在面對別人審視和探尋的目光的同時,內(nèi)心也對自己充滿了疑惑。不過,不管怎么說,終于還是放假了。

    回家當(dāng)天父親對他說:“你明天就到漕子里背砂吧,我已經(jīng)都說好了。別人每天背三十趟,你就背十五趟,拿一半的錢,這樣也好給你自己掙點書學(xué)費?!?/p>

    假期里當(dāng)然得幫著家里做事?,F(xiàn)在所有人忙的都是這活兒,而且父親的要求也不高,他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第二天,他換好衣服跟隨父母到那片河谷當(dāng)“馬尾子”背砂掙錢。

    開始,一切都是新奇的,在顯得神秘的地洞里進進出出也覺得好玩。那時,漕子挖得還不是很深,沒有地下水滲出來,挖出的砂石都是干燥的,一背的重量也就三十多斤,雖然從洞里彎腰駝背地背出來不是那么輕松,但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難。所以,他沒有按照父親說的每天只背十五趟。他知道,自己要是那樣做了,將會落下不小的話柄,被人奚落,引人恥笑。他要為自己的尊嚴負責(zé)。

    這個假期他覺得過的很充實。跟形形色色的人在一起,休息時聽他們天南地北地閑談也是一種享受,而且這里沒有那么多的約束。

    假期就快結(jié)束了。月底他跟伙伴們到縣城去玩耍,回來的時候父親見他手里提著一臺“燕舞”牌收錄機,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想:也好,這畢竟是遲早的事情。

    假期里,他跟父親說背砂也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困難,父親用試探的口吻說:“那你就留下來繼續(xù)吧。”

    他沒有答應(yīng)。

    過后父親又提了幾次,他的心里卻在開始考慮了。雖然他知道自己成績好,但是對考上學(xué)校還是沒有多大的把握,平常他們聽到的都是某某人考上了什么學(xué)校,那是因為他家的親戚某某在哪個重要的單位上班,是他幫著拉的關(guān)系開的后門,而自己的所有親戚加起來也不過得出兩個字——農(nóng)民。所以,他不太敢奢望。還有,即使以后真的考上了學(xué)校,那龐大的費用還得問家里要,想起父親上次說的話,到時自己該如何開口?那時他肯給嗎?這他也不敢確定。他想,如果注定以后一定要回來,那倒不如現(xiàn)在就回來掙點錢,畢竟是這東西在左右著人們的生活。

    后來,父親的試探換了個方式,他問兒子說:“你想要什么東西?”

    那次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一臺收錄機?!?/p>

    他的一個伙伴就買了臺收錄機,每天回家就躺在貼滿了歌手和電影明星的海報與宣傳畫的房間里大聲地放著歌曲,跟著學(xué)唱,這讓他羨慕不已。

    “唔——,這可不便宜,不過是個好東西。”父親說。

    所以,他就把好東西買回來了。跟收錄機一起的還有二十多盤他喜歡的磁帶和一大卷海報、宣傳畫。

    一臺收錄機,宣告了他校園生活的結(jié)束,也給他挖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陷阱。

    他正式成為了一個“馬尾子”。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就是幾個月。

    也不知道是哪個漕子里的“匠人”的十字鎬最先觸到了水,也許是同時吧。自從地下水滲出來,他們每天蹚著泥水進出,稀里嘩啦地像是在泥水里打滾似的。可是,這只是噩夢的開始。竹篾編制的背簍背不了淅淅瀝瀝的砂石,笨拙的木箱子應(yīng)運而生。砂石吸水后的重量差不多增加了一倍,讓這本來就不輕松的體力活兒變得更加艱難。由于“馬尾子”們過早地完成任務(wù)回家,老板增加了背砂的次數(shù)。還有就是深邃洞穴里的缺氧。

    日子在他的眼里忽然失去了全部色彩,他苦苦地捱著。他沒有如父親的期望或者如父親所說:沉重的體力勞動會調(diào)整他的胃口,讓他的身體一天天強壯起來。他在無盡的疲乏和勞頓中變得更加瘦弱。

    7

    午飯時間到了,他還那樣在陽光下躺著,過往的人有時間放慢腳步來看他了。有的停下來勸他幾句,有的跟旁邊的人議論著離開,有兩個同伴跑來在拉扯中把他臭罵了一頓。撞他的那個姑娘也來了,她央求了一會兒見沒有什么效果,這次她沒有流淚,卻氣哼哼地走了。

    思維恢復(fù)正常也不是什么好事。他開始感到羞愧,乘著沒人看見悄悄側(cè)面把身體蜷縮起來,把臉藏在腋下,時不時地流著眼淚。

    母親來過了,小叔來過了,其他的親戚也都來過了,唯有父親沒有來。其實不來更好,他怕看到他,因為他不只丟盡了自己的臉,也把他的臉丟盡了。他想。

    吃過午飯,人們在各家的遮陽傘下乘涼,玩牌的人自然聚在了一起,那些愛玩水的年輕人又去大河邊鳧水,一切好像都跟往常一樣??墒牵趺磿粯幽??他想,自己肯定已經(jīng)成為今天所有談話的中心了。

    母親再次走來,柔聲對他說:“孩子,這樣躺著也不是個辦法,你總要吃飯啊??炱饋戆?,你父親剛才就回漕子去了。”

    父親回漕子去了?他是在躲避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嗎?是啊,總不能一直這樣躺下去吧。躺到下午?躺到晚上?不管躺到什么時候,終歸還是要起來的。他心里這樣想著,勸著自己,一咬牙爬起來。木箱子上的背帶還套在他的兩只手上。母親把木箱取下來背在自己背上,像是給兒子帶路似的走在他的前面。

    他剛邁開幾步,有兩個人迎面走來,他低下頭有些膽怯似的讓在一邊。當(dāng)他們錯身的時候,其中一個人用戲謔的口吻說:“‘癱軟水蟲起來啦?”

    他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腦中一陣眩暈,眼前立刻像罩上了一層迷霧?!鞍c軟水蟲”是他們這水里的一種蟲子,像細微的蝦米,軟綿綿的,弓著腰,只能側(cè)面游動。他心里明白這綽號已經(jīng)傳遍了這片河谷,而且會插上翅膀從每個人的嘴里飛出,飛到任何它能到達的角落。

    他停住腳步,全身僵硬,像一截樹樁呆呆地立在那里。前所未有的恥辱感像颶風(fēng)中的巨浪向他席卷而來,可他并不是巋然不動的堅硬的礁石。

    “我是回不去了?!彼麆恿讼赂闪训淖齑剑哉Z般地吐出一句話。

    “可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這個念頭只是在他的心里掙扎般地閃現(xiàn)了一下,身心立刻被漫天烏云般無比沉重?zé)o比夯實的痛苦給吞噬。

    在這個十七歲的晴朗的夏季,世界以一個完全陌生是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而他的內(nèi)心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迷茫。(完)

    注釋:

    ①漕子:采金術(shù)語,指開采黃金時挖掘的洞穴。

    ②砂:采金術(shù)語,指含有黃金的砂石。

    ③紅灘:采金術(shù)語,指大量挖出黃金的地方。

    ④土狗兒:方言,指旱獺。

    ⑤板:采金術(shù)語,指含有黃金的地質(zhì)層。

    ⑥匠人:采金術(shù)語,指能按照含金地質(zhì)層的走勢挖掘,并做好砌墻和架欀木等保證安全工作的人。

    ⑦搖篷手:采金術(shù)語,指能用特殊的木制淘金工具在水里把細砂和黃金分離,單獨把黃金提取出來的人。

    ⑧船:采金術(shù)語,用木板做的像小船一樣的采金工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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