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
八年多了,終于可以放下塵世的瑣碎、紛擾。呆在書房里,靜靜地喝茶、抽煙、看書、聽音樂。今天沒有艷陽卻是綿綿小雨后的微晴。對面青山上的淡霧正漸漸散去,讓我可以看得清現(xiàn)世,理得清記憶,看得清自己安靜柔弱的心。
舒適地躺坐在那張可以轉(zhuǎn)動的黑色皮椅上,倚著兩面書墻的角落,伸手取出幾本或哲學(xué)或散文或詩詞的書籍默讀。親近這些宿老大師的文字,有如我與他們面對面的交流,我感受著那些文字里的真情流露,感慨著世事的白云蒼狗。讀這些文字時總?cè)堑盟季w不自然地飄浮和游移,也總不自覺地在心的最深處回想著自己的童年,那在深山遠(yuǎn)林間渡過的每個日子。
三十年后的大上前年,一個同事陪我回去過一次。那里已經(jīng)通了機耕路,面包車在崎嶇陡峭的村道上走了很久,接近山頭時有幸遇上了當(dāng)年的生產(chǎn)隊長——一個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的老太婆。那時,當(dāng)年的住戶已十去八九,只剩三四戶人家。
(一)
和外婆、三個舅舅、兩位嬢嬢遷到這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高山深處時,我只一歲多。三十幾年前的山林更加荒僻,更加清苦,卻充滿了人性的美麗和人情的溫馨。大家吃不飽,卻相互疼愛著照應(yīng)著,滿足于沒了那些無盡的爭斗和欺凌,那年月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
三十年后,老屋那塊山頭的地方已經(jīng)被留在這里人的稱作了“馬家房子”。這三間小屋和一間兔圈只剩下一堆廢墟和不到一米高的殘墻斷壁。
幼小時的眼睛看世界看萬物一切都那么寬大那么廣闊。重回故里,真不敢想象記憶里的屋子竟然這么小,除了正門里的廚房,一家七口那么些年竟然擠在這樣狹小的兩間屋里。那時門外的院壩我小小的腳步可以隨意走動,眼下卻是只比一些陽臺大的一小塊。
是孩子的眼睛欺騙了自己的記憶,還是自己成熟、成年并接近蒼老?重新看到這舊址的時候,我最心愛的外婆已經(jīng)在小金去逝三年了。
一家七口遷到這里,正是我們國家可悲可嘆的非常時期,為了躲避迫害,為了有吃的也為了活命,只有選擇逃避進(jìn)遠(yuǎn)山深溝。
我們住在一個離生產(chǎn)隊其它人戶比較遠(yuǎn)的山頭。新家很簡單,石墻沒有抹泥灰,屋頂幾根雜木上輔著干枯的藤條枝丫,上面蓋著厚厚山泥。記憶里這個家有三張床,一口鍋灶,一個大木水缸。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林,夏雨季節(jié)是一家人最忙碌最擔(dān)心的時候。時間久了,家里人差不多都懂得怎樣根據(jù)氣溫和天邊云層判斷是否有大雨,預(yù)知到暴雨將來總得做些準(zhǔn)備。
這山里的泥土土質(zhì)疏松粘度不高,屋頂蓋得再厚遇上大雨也會滲漏得厲害。家里一兩個人要去屋頂除掉新生的雜草,另外的篩泥背泥到屋頂輔開,還得有人用一根捶衣棒把泥細(xì)心地捶緊,這要花去很長的時間。
即使這樣充分的準(zhǔn)備,雨太大的時候依然會讓一家人十分狼狽。一天晚上,我在雨聲的睡夢里被家里大人叫醒,才知道身上的被子已經(jīng)濕透了。雨水在頭頂那些枝丫上匯聚后噠噠地滴落,屋子中央流著幾根長長上的雨線,黃泥地面很快積起水。我和外婆、二嬢頂著一小塊破舊的油布站在落雨小一點的小窗口邊,三間小屋此時就象沒了屋頂。
家里人忙做一團(tuán),還好沒更多的東西要收拾并遮起來,兩個舅舅抱著床上的幾樣家當(dāng),幺舅忙著挖出小溝把屋里的積水引向屋外。雨夜很黑很黑,屋外只聽得見唰唰雨聲夾著風(fēng)的嗚咽,還有附近干溝里的匯集流動的雨水聲。幺舅提著馬燈從外面沖了進(jìn)來,高興的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隔壁的兔圈竟然沒有漏雨。
下半夜,一家人把濕漉漉的被子放在了兔圈墻腳邊的干草上,大家靠墻圍坐著,我茫然地躺在外婆懷里,一家人都靜靜地聽著外面肆虐的聲響。低矮的兔圈混合著兔糞、青草、泥土的氣味,馬燈掛在墻上,微弱的暗黃光團(tuán)明明滅滅地?fù)u晃著光影。這個情景永遠(yuǎn)留在了我的腦海,這是一個憂慮和無助的不眠之夜,這是我們一家人躲也躲不過的宿命。
第二天雨停,生產(chǎn)隊長擔(dān)心昨夜一場大雨會把我們怎樣,就早早來到“馬家房子”。破屋里空無一人,直到在兔圈里找到我們一家后才真正松了口氣。
(二)
每天清晨,當(dāng)溫情的陽光從對面出口的山頭灑過來的時候,二嬢就背著大背篼一樣的木桶,牽著我的手去屋下山腰的泉池里背水。
下山簡陋的石階小道兩旁艾葉、青蒿濕露點點,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灌木叢中的野鳥們也開始自由婉轉(zhuǎn)歌唱并在低處竄來竄去,時有小巖兔和褐灰色松鼠跳過小道,鉆進(jìn)草叢。
經(jīng)過一片黃綠濃密的青杠林后,那泓清泉就眠在山腰溝的一片白樺雜樹林間。泉無泉眼,清澈的泉水是從道邊石壁滲出來的。石上長滿青苔、小葉藤蔓和芒萁,流下的水線或滴下的水滴匯到下方向壁內(nèi)微凹的天然小池之中,池溢則有細(xì)小水流輕輕漫過泥道流向下方樺林草叢。
春天的泉水特別清澈,有嫩葉小草綴于兩旁;夏天時,兩旁樺樹和一些落葉喬木伸展著密密綠葉的長枝攏在一起,遮掩著頭頂?shù)尿滉?,只有少許細(xì)碎的光點,透過搖曳的樹葉輕輕晃動在池面和路間,小鳥們這個時候也都避在道兩旁的林間相互應(yīng)答對語。秋天林間時有紅的黃的葉片飄落在路間和泉池水面,在沙沙的秋風(fēng)里浪漫著出世的溫馨。而冬天,這里總需要暖暖陽光的親近,即便沒有陽光,池面也總飄浮著若有若無的氤氳水氣,讓山里干燥的冬天不再那么死寂。冬暖夏涼的一泓小泉就好象是上天有意的眷顧。
這小池凈水供著一家七口的用度,二嬢背水桶蓋上放著一只木水瓢,將水舀進(jìn)木桶時,總要小心避開池底那些細(xì)小的“膠線蟲”之類的寄生蟲子?;厝サ纳铰纷尪菔菪〉纳碜语@得吃力。她喜歡嚼著一支野草桿或者很技巧地用口水團(tuán)出一個很小的氣泡從舌尖彈出。走過青杠林,我們都要在壘有幾個碎石片的小坎邊或小石包上歇一會兒,每天歇息的地方都是固定的。夏天微雨后的清晨,陽光還沒照散地上的水霧。我們在上山歇息的小道草叢中,偶爾還會采得幾朵新鮮蘑菇。回到小屋,洗也不洗就抹上細(xì)鹽,在地坑火上烤得不再滋滋流汁,就可以吃了。
(三)
那年月,大家都為著一個吃字,不懈追求著,倍受煎熬。洋芋(土豆)是山里主食,吃法很多,至今最愛的還是酸奶里泡上松軟的蒸洋芋。endprint
也許是高山皇帝遠(yuǎn),那個不要“資產(chǎn)階級苗”的時代,我們喂有一只跛腳的黑奶牛和三四只雞和兔。雞,白天放著,晚上關(guān)在小木籠里;兔子卻有一間小屋,在輔滿兔糞、蒿草和燕麥的地面鉆出了好幾個地洞。
記憶里跛腳黑奶牛一直陪我渡過山里的童年,直到我們準(zhǔn)備回到小金時賣給了一戶當(dāng)?shù)厝?。黑奶牛產(chǎn)的牛犢由我放養(yǎng)一年多就上繳生產(chǎn)隊。牛奶由我們自己享用,酸奶就是當(dāng)時最高級的食物。
山里最難吃到的是肉,那時沒有大塊吃肉的記憶和想法?;氐叫〗鸬娜昀铮輹r常講起一個小故事:有一天晚上,一只黃鼠狼咬死了兩只雞中的一只,沒來得及叼走就被發(fā)覺;第二天,我很幸福地吃上了一次香噴噴的雞肉。吃過雞肉的那天黃昏,當(dāng)晚霞漸漸退去,夜色越來越暗,我一個人固執(zhí)地守候在高高的門檻上專注地望著雞籠,怎么拽也不進(jìn)屋。小嬢說,那天晚上我問過她們一個很傻也很聰明的問題:黃鼠狼今晚怎么還不來呢?
那年我三歲,因為大家都吃得很差又沒油葷,我體質(zhì)很差。
秋收過后,地里的洋芋分到了各家床下的地窯里。當(dāng)山里除了針?biāo)珊鸵恍┥紭?,多?shù)樹木的樹葉已經(jīng)落盡且遍山雜草開始干枯,冬天也就來了。遠(yuǎn)在深山,冬季下雪的日子總會多些。早晨起來,屋子周圍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道這場雪是什么時候悄然落下的。
冬天大家出工的時間不多,一家人圍著地坑里的柴火,烤著一年尾聲里的苦難心情。秋天挖回來一堆的羌活烘在火坑邊,一屋的藥香。
大雪天,山里許多黃綠色的野畫眉尋不到食物都會聚在人家戶的周圍。小院壩和坎下緩坡上隨時可以聽到它們嘰嘰喳喳的饑叫聲。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和幺舅都會在院坎下放一個木板捕鼠夾,鼠夾上有一小塊玉米饃。人躲遠(yuǎn)遠(yuǎn)的,很快啪的一聲響,一只畫眉就被夾住。長輩們把小鳥的毛扯去,取出內(nèi)臟,涂上一點鹽,用一根鐵絲把畫眉串起來舉在青杠柴火上面。有時一只畫眉的毛還沒褪去,院下又傳來了啪的響聲。畫眉烤得酥脆噴香后就放在一只小碗里給我解饞。大人們從來不吃這些小生物,即使大家差不多沒吃過什么肉。
有時候舅舅們也會在田邊做一些簡易的套索捕得一些瘦瘦的野雞,我那時不會解繩,總在發(fā)現(xiàn)捕到野鳥后把索桿直接拔起扛回家里。下索并捕得獵物的時候卻是不多,大人們都受著集體的約束,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在大人們的口中,那些年我一直非常羸弱。
(四)
山里的日子除了放牛,拾糞,拾些柴火,就是陪外婆看守隊里莊稼或是參加地里一些簡單的勞動,沒有今天孩子們玩的游戲和玩具。唯一的娛樂就是偶爾一個夜晚可以在到溝對面的喇嘛廟(生產(chǎn)隊的院場)看一場電影。我和幾個同樣瘦弱的小伙伴坐靠在干草堆里看那一部已經(jīng)背得下來的影片——《渡江偵察記》。而且我們能重復(fù)地看到這部電影也是因為喇嘛廟里曾經(jīng)駐守過幾個當(dāng)兵的。
水果和肉一樣是山里的稀有之物。隊里偶爾一年也會用集體的黃牛去駝幾袋縣城才有的雪梨和雞腿梨上山。由隊里集體分配后,分到各家的卻是很少幾個。
外婆把它們小心的裝進(jìn)一個泥壇放在床下舍不得吃。我曾偷偷爬到床下發(fā)現(xiàn)了裝梨的壇子,然后抱著一只梨子就在床下睡著了。長輩們四處尋我,以為我被山里野狼或是狗熊叼走了。
水果糖從來沒有吃過,卻偷偷嘗過長輩們擦抹皸裂皮膚的小瓶魚肝油。好在夏秋之季山里多的是一些野果子可以享用,比如野草莓,野樹莓什么的,遍山都是。野草莓我們叫做蛇泡兒,大人們說山里毒蛇經(jīng)常在上面吐唾沫,只有雨后的清晨才可以采吃。最多的是晚夏時節(jié)成熟于地上的一種刺莓,黃黃嫩嫩的有小拇指頭大,汁多很甜,只是小籽多也不消化。有時我和大人一起采摘一陣子可以裝滿一臉盆。在夜晚的一盞煤油燈下,我們可以一人一碗地敞開飽餐。
只要是山里的野果子,孩子們總想著去嘗一嘗,以至于有一次嘗到了一種長得象紅玉米包的被大人們稱作麻意子的東西,那種苦麻刺激和中毒的滋味讓我再也不敢隨意貪嘴了。
離屋子不遠(yuǎn)有一棵相對稱得上真正果樹的野毛桃樹,長在田邊亂石中間。我和外婆在夏秋看守隊里莊稼時,我就常躲在野桃樹稀疏的枝葉下躲避烈日。自己個小采不到大拇指大小的毛桃,外婆也不準(zhǔn)我吃那會壞肚子的東西。當(dāng)外婆吆喝著去趕那些金黃麥田里的麻雀,我偶爾也從石縫里拾起一個樹上落下的已經(jīng)軟癟的野桃放在嘴里,悄悄啃去那薄薄無味的果肉。
高山的麥子產(chǎn)量很低,只有那么一兩畝由外婆負(fù)責(zé)看守。盛夏的冬麥在陽光下已經(jīng)成熟而黃燦燦地等著即將到來的收獲。
外婆在地邊帶著我,或坐或站都在手上握著小藤籠,在一根吊著墜子的木桿上慈祥地吊著羊毛線。高山的陽光在夏至特別毒辣,若是走過一陣微風(fēng)就當(dāng)是一種給予般的欣慰。
然而陽光越是熱烈的時候,就已經(jīng)預(yù)示著狂暴的山雨即將到來。
有一回,外婆坐在下方地坎下靠著陰涼休息,我依著外婆,沐著山頭云層后透出的陽光,享受著黃昏將至?xí)r拂過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然而才幾分鐘的時間,天地驟然間有如黑夜來臨般地暗了下來,大大的雨點在一陣狂風(fēng)里密密砸下來。隨之而來的閃電照亮了周圍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景物,雷聲轟轟隆隆就象從山頭滾了下來鉆在了地里。外婆護(hù)著我,婆孫倆全身濕透地在大自然的天威里驚慌失措。雨越來越猛。外婆摸到地坎把我抱起來,我哭著在大雨泥水里拼命向坎上爬著,外婆在坎下也哭著哎哎的用力地推我。閃電、巨雷、驟雨,那天的情形一生難忘。憶起這些,我更是懷念我已經(jīng)逝去的最疼愛我的外婆。
第二天,我們發(fā)現(xiàn)常在下面躲點蔭涼的野桃樹,已經(jīng)被那天下午的雷電擊成了兩段。
1979年,外婆一家撥亂反正落實了政策。簡單處理了不能帶走的東西,我們就要離開這里了,離開這讓我們活了下來的荒僻深山。離開的那天,我和外婆去了一趟野桃樹被閃電擊斷的地方,驚喜的是野桃樹剩下的樹桿上又長出三四處新枝。
三十年后再看到它時,野桃樹已經(jīng)成樹了,只是比原來更加矮小,更加稀疏。關(guān)于那泓清泉,三十年后已經(jīng)干涸,只剩下了一個空池,周圍的樺樹林也已被人砍去。
滄海桑田,當(dāng)年弱小的孩子如今也人到中年。在這雨后的夜里,在這靜寂的漏塵齋,在這豐衣足食卻缺少心靈歸宿的世界,我想過:如果心靈可以回歸,如果有一天自己可以毫無顧忌的瀟灑隱居,我想我還是希望回到這里,再次找回——那山那林那泉那人。這是我今天最誠實的愿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