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洪湖（11首）

黃沙子

仰望

多半時候，我都在仰望天空

這是否說明我并沒有留戀塵世

沒有為永生而植樹與開渠

新農(nóng)村的自來水，每天只開放兩個小時

其余的時間還是要使用手壓水井

不論多么干旱

我們所要做的是

將一根塑料管插進大地深處

然后用鐵筒和橡皮圈，抽空里面的空氣

大地深處的水澄凈，不用擔(dān)心枯竭

與地面有微小溫差卻足以

讓觸摸變成驚喜

陽光落在壓水的人身上

他如此專注，仿佛活著就是為了做這個事

在洪湖

每個夜晚，總是黑暗首先降臨

然后才是月亮和星星

總是先聽見波濤聲

然后才會看到洪湖里捕魚的人

我不能去往更高的地方了

沒有風(fēng)的時候

天空沉落湖底

白云暗藏在水草深處

只有低頭看到鳥的影子

然后才能抬頭看見鳥的飛行

仲夏夜

我們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

像一群松鼠緊緊抱著過冬的食物

此刻北方的云團離得還遠(yuǎn)

仲夏的風(fēng)還沒長大成人

只有明月提早升起

掛在離我們很近的天空

還有一個晚收工的農(nóng)民

正在清掃禾場上散落的谷粒

我們等著他將我們叫醒

他可能是我們的父親

呼吸

一棵被風(fēng)吹倒的樹

仍然有鳥兒在上面停歇

看起來像一個年紀(jì)大的人

睡著了還在呼吸

我確信這是生長的另外一種方式

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

孩子們愉快地奔跑

他們赤著腳，穿過水杉林和柞刺花叢

我曾是其中一員

全部的力量用來長出枝葉

開始是朝向天空

倒下來后，朝著遠(yuǎn)處

淤塞

它不可能一開始就是湖

一定是有雨水落下

打在樹葉上發(fā)出噼啪的響聲

然后才滑落到地面

那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樹

還沒有等人們認(rèn)識就被閃電

引發(fā)的火焰毀尸滅跡

一些火焰的碎片鉆進幸存者的皮膚，變成血液

一些風(fēng)吹走灰燼，留下平原

其后又有一些河流改道

流經(jīng)了這里：全都是一些不可抗拒的力量

就像河流再次淤塞

慢慢變成洪湖——

戀愛中的人很難保持血液

和淚水之間的平衡

他不像大地，有很多時間把一切抹平

墳場

現(xiàn)在，落日站在了山崗

在勞作之后

這金色的光輝

已經(jīng)越過布滿露水的沼澤

落到我們中間

只要有人帶頭沉默

其余的就會一一加以回應(yīng)

誓言

這些年，喜歡的事物越來越多

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

但若有一天，你死了，我會做送葬的人

花瓣落到一個走路的人身上

一個人走路，總是會被各式各樣的花瓣打中

落到身上的花瓣，也會陪他走一段路

望山祭

到了九月，就到了動遷先人骨殖的季節(jié)

早在春天我們計劃建造一座墓園

把所有張姓的墳，集中到一起

這樣祭奠的時候就不用跑來跑去

在鄉(xiāng)下，這是一件大事，需要長時間

齋戒，提前預(yù)約道士，選定吉日

把準(zhǔn)備好的豬和舊緞子反復(fù)清洗

把族譜上的人按輩分逐一核對

年代太久，有些只剩下名字

也不知道因何而死，死在何處

只能對著黃蓬山的方向，磕頭了事

沉默無可替代

只有回到鄉(xiāng)下，我才覺得夜晚是我的

坐在星空下，周圍是清冷的光

沒有什么從天而降

輕聲念出一個又一個名字

像風(fēng)吹著一層層波浪

那些閃閃發(fā)亮的人

曾經(jīng)是我在世間的歡樂

它們那么遠(yuǎn)，那么密集和微弱

足以讓我停止冥想

我看到被黑暗吞沒的事物

靜靜地

在等候一頭拉車的牛

來接替自己成為沉默的王

此岸

河對岸有人死了，

河這邊的人都會過去看。

不一定是為了告別，

也不見得有多么悲傷。

我們劃著船

慢慢聊著莊稼的事。

很久沒有下雨了，

河水變得很淺。

還有人站在田埂上，

像棵樹一樣一動不動。

落雨

剛下過的一場雨，我還有點不熟悉

和我在洪湖見過的雨是不一樣的

雨水不像雪花，雪落在此地

和落在彼處沒有什么不同

老了也是如此，衰老不會因為地域

而存在差異

或許有人會在武漢

這座巨大的城市里迷路

或許有一天我會在月光下哭

那一定不是因為孤單，而是因為

我站著的地方不是在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