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英
關于紀實與虛構,并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但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無法回避和常談常新的話題。在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中,敘事散文應該是紀實的,而小說無疑是虛構的,那么小說文本中究竟可否紀實呢?
本期葉兆言先生的短篇小說《失蹤的女大學生》,似乎就紀實與虛構做了有趣的嘗試和探索。
葉先生的小說,故事的好看自不必說,那是基本功,單是敘事的老到嫻熟,也非一般人所能比。這篇小說寫了從民國到當今四代女大學生,四個代表人物分別是祖母、姑姑、表姐和保姆的女兒驪山小雅,篇幅卻不足萬字,可算是很精致的短篇。
剛開始讀這篇作品,我以為它是紀實散文,因為作品的敘述者“我”所寫的“我祖母”和“我祖父”,很容易讓人對號入座,聯(lián)想到葉兆言先生本人和他的家族人物,“我祖父”——葉同學顯然是作家的祖父大名鼎鼎的葉圣陶先生。小說第一章,是祖父和祖母的戀愛故事,也是一個很傳統(tǒng)典型的舊式男女的婚戀故事,獨特性在于主人公是第一代女大學生和當時的文藝青年。第二章,作家沒有再糾結于祖父母的婚戀,而是筆鋒一轉,寫姑姑的愛情故事。姑姑是第二代女大學生,她的青春年華是在抗戰(zhàn)中度過的,她與那個時代的女青年一樣崇拜軍人,愛上一個比自己大很多的軍人,且婚姻美滿。第三章,主角是姑姑的女兒表姐。表姐成長于新中國,她進入大學時剛好“文革”開始,表姐愛的是一個落難“公子”,雖歷經(jīng)波折,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第四章,到了改革開放新時期,作者“我”開始出現(xiàn),“我”也考上了大學,但女大學生依然稀有。這時祖母已經(jīng)去世,姑姑垂垂老矣。第五章,第四代女大學生——保姆的女兒驪山小雅開始出現(xiàn)在母親的敘述中,驪山小雅這個名字是個網(wǎng)名,名字暗示著小說的時序已經(jīng)由民國進入到了當今網(wǎng)絡時代。驪山小雅失蹤了,她的母親著急上火,“我”通過微博發(fā)帖,網(wǎng)友搜尋,警察出面,最后終于找到了,原來她是去與網(wǎng)友大叔——一位官員兼有婦之夫約會,這究竟是愛情還是空虛無聊的感情游戲?小說中,四代女大學生的愛情,基本上折射出她們每人所處時代的社會風尚,代表著她們那一代人的婚戀觀和價值觀。
從第五章開始,作品好像進入了虛構,其實前四章我也不能確定它究竟是紀實還是虛構,或者虛實相間。這篇小說有一半的篇幅在寫家族中女性的故事,并且用筆極其儉省,都是點到為止。單看這個故事結構,我以為它足以寫成一部家族女性史,一部起碼20萬字的長篇小說。但葉兆言先生卻把它濃縮成一部不足萬字的短篇。萬字篇幅,容納四代人,葉先生選用了看似最平實的一種敘事方法。它的結構,是幾個人物、幾個生活片段的組接,作家有意模糊虛與實的邊界,或許是故意設置的敘事圈套。所謂大象無形,返璞歸真。
曾經(jīng)讀到有關葉兆言小說的評論,有人說他是先鋒作家,也有一陣把他的小說劃為新寫實小說,還有說他是新歷史小說派,這也從另一方面佐證了他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和多變性。我不知道葉先生自己認可哪種說法或愿意歸入哪家門派。但可以肯定的是,葉先生的小說是在不斷的探索和變換中,他曾經(jīng)這樣闡述自己的小說觀念:“小說是一種探索,一種可能性的探索”,他還說“ 藝術就是想與眾不同,就是要有難度”。他的文本帶有明顯的實驗性質(zhì),經(jīng)常在開放性的敘述中融合多種文體,且游刃有余,他是屬于那種無法闡釋的小說家。就這篇小說而論,作家自由地將歷史與現(xiàn)實對接,紀實與虛構相間,既具間離效果,又有親歷感,也給讀者造成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你可以認為他全是紀實,也可以認為他全是虛構;亦或是表面的紀實,骨子里的虛構。不管紀實還是虛構,讀者可以從他的文字里讀出他還沒有說出的那一部分欲說還休的東西。這不由使我聯(lián)想起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是驪山小雅失蹤了,還是“女大學生”這個群體身份失蹤了?抑或是愛情迷失了呢?在文本呈現(xiàn)的價值體系中,女大學生應該是祖母、姑姑、表姐那樣優(yōu)雅從容,寵辱不驚,忠誠于感情的女性,而不是哄騙老人高價推銷飲水機或者隨便與有婦之夫約會的膚淺女孩;愛情應該是一種信任、堅守與忠誠而不是逢場做戲。無論時代如何變遷,風尚怎樣變化,人類情感中總有一些值得珍視的永恒不變的東西,它們是美和真,還有愛。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解讀這篇小說,“失蹤”便有了一種隱喻和象征性,“失蹤”是對一種群體身份和真愛喪失的質(zhì)疑,也是對傳統(tǒng)美好倫理情感淪喪的惋嘆,它隱含著對這個時代某些病象的質(zhì)疑和反思。
小說沒有特別精細的刻畫和描摹,也無繁復的線索,它不是工筆畫而是人物素描,但人物卻活脫出跳。特別是表現(xiàn)姑姑個性的兩個細節(jié),選取了姑姑落難歲月執(zhí)意去遠郊買花和晚年對母親花巨資購買飲水機的過度反應,頗為有趣和傳神,既舉重若輕,又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
至于小說的語言,如果熟悉葉先生的散文,會感覺他的小說語言與他的散文質(zhì)地上是一脈相通的。他的作品既有江南文人的輕靈飄逸,又有書香世家的儒雅智趣,且不乏淡泊與閑適。 我所說的閑適,指的是小說所呈現(xiàn)的一種輕靈舒緩的美學風格,是敘事中自然呈現(xiàn)的散淡與豁達。葉兆言的小說一般很少劍拔弩張的戲劇性的情節(jié),他的敘事本身便充滿魅力,他的冷靜與節(jié)制,散漫與平和,常常使人聯(lián)想到江南水墨畫的幽遠和遼闊。
翻開中國小說史,小說最早就產(chǎn)生于市井里巷,它是人們茶余飯后用來消磨時間的閑言碎語、奇聞異事,所謂“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所造也”,即便如此,連孔子也承認小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所以小說最早就是紀實的,從街巷俚語、神話傳說到史傳、傳奇,以至后來的戲曲、話本,小說慢慢從俾官紀實發(fā)展到文人虛構,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它是不斷變化的,它的紀實與虛構的界限也從來都是模糊不清的。這方面,外國文學同樣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范例。
總有論者糾結什么是好小說,小說該如何寫,其實這不是我等局外人要操心的事,寫小說是作家自己的事,小說無論怎樣寫,寫什么,是紀實還是虛構,是微言大義,還是自娛自樂,都不打緊,關鍵是文本要讓人滿懷興味地讀下去,你的小說意思再深邃,主題再宏大,若文本讀起來味同嚼蠟,恐怕那些個意思也只有作家自己能領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