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盡頭

楊曉升

一

早晨是從六點開始的。

自打女兒劉曄上學(xué)，歐陽慧琴總是準時起床，進衛(wèi)生間刷牙洗漱，接著進廚房開灶生火，為女兒準備好早餐，然后進女兒房間叫女兒起床洗臉吃飯。七點鐘的時候，她會送女兒上學(xué)。女兒上小學(xué)和初中時，整整九年她每天騎車將女兒一直送到距家四公里外的學(xué)校。女兒上高中以后，執(zhí)意不讓媽媽送，她一個人騎車上學(xué)。

如今，女兒早已經(jīng)不在人世，慧琴卻依然是早晨六點起床。依然是自己先入衛(wèi)生間刷牙洗漱，接著進廚房開灶生火，為女兒準備好早餐，然后到女兒房間叫女兒起床。只是女兒的房間早已經(jīng)人去房空，沒人應(yīng)答，慧琴一聲聲“曄曄”、“曄曄”的叫喚，像風(fēng)一樣在曄曄原本住過的房間久久回蕩，然后又像風(fēng)一樣停息，一會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每當(dāng)這個時候，慧琴便愣在曄曄的房門口，傻傻地站著，癡癡地呆著，眼淚像無家可歸的棄兒，婆娑著在她原本清秀的眼眶里打轉(zhuǎn)，然后絕望地順著她曾經(jīng)清秀的臉龐潸然落下。

雖然女兒已經(jīng)離開整整半年，可慧琴每天都一如既往、日日如是地繼續(xù)著女兒生前的那些日常程序，而并未離她而去，仿佛女兒依然在她的眼前。甚至女兒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依然歷歷在目。這樣的程序，盡管每一次她都是無功而返，每一次她都是以眼淚婆娑和傷心告終，可慧琴仍依然故我。女兒雖已遠逝，但女兒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早已經(jīng)深深地鑲嵌進慧琴的靈魂深處，相守相伴，難舍難分。夜深人靜時，慧琴時常做夢。她夢見與女兒親昵、玩耍，夢見女兒早晨起床、洗臉?biāo)⒀?。朦朦朧朧中，她甚至仿佛聽到衛(wèi)生間的水聲和廚房的鍋碗響聲，以至于她時常在夜里驚醒，六神無主，精神恍惚……

慧琴這個樣子，丈夫劉傳孝早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女兒剛剛離去的那些日子，劉傳孝與妻子一樣悲痛欲絕、傷心難抑。每天早晨六點，妻子起床的時候，他也總是跟在妻子身后，默默地看著妻子重復(fù)著女兒在世時日日如是的日常程序。仿佛不這樣，他就愧對女兒。仿佛不這樣，他也愧對妻子。仿佛不這樣，他就無法與妻子一樣寄托對女兒的無盡哀思。但這樣的程序，這樣的方式，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何時該是盡頭呢！妻子仿佛成了一臺按既定程序設(shè)定的計算機，不，更準確地說她仿佛是一臺預(yù)先設(shè)計好程序的機器人，每天早晨她總是準時起床，按照女兒在世時的生活軌跡，一絲不茍地完成著伺候女兒上學(xué)時的一系列生活動作。只不過機器人只有機械的動作，而慧琴不僅按程序完成著動作，還伴隨著婆娑的眼淚，天天不斷的眼淚?；矍倌膬簛淼倪@么多眼淚呢？天天流，天天掉，縱然是天長地久的山泉也會有干枯的時候呀！

慧琴這種狀況，旁人可能難以理解，但丈夫劉傳孝能夠理解。此生此世，女兒畢竟是他們夫妻的獨生女、他倆愛情的唯一結(jié)晶，他們生命的唯一延續(xù)，此生此世的唯一希望?？裳巯?，這唯一的希望徹底破滅了，一去不復(fù)返，人世間還有什么比此更痛苦更悲哀更絕望的事呢？

二

原本，歐陽慧琴和劉傳孝有一個活潑可愛、聰明伶俐的獨生女叫劉曄，這名字是他們夫婦倆引經(jīng)據(jù)典苦思冥想，商量了好幾天才給起的。曄的意思是光明燦爛，他們希望自己寶貝女兒的人生能光明燦爛，熠熠生輝，精彩紛呈。事實上，劉曄自打呱呱墜地來到人世，便顯現(xiàn)出人生光明燦爛的前景，一如初生的朝陽噴薄而出。她天生麗質(zhì)，漂亮可人。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清澈靚麗，炯炯有神，顧盼流轉(zhuǎn)時像會說話。她開朗活潑，愛笑也愛哭，笑起來如華燈閃爍鮮花盛開，滿世界蓬蓽生輝。即便是哭，哭聲也如銀盤落地，清新悅耳，令人不免生出憐香惜玉之情。上學(xué)之后，劉曄不僅能歌善舞，是班里的文體委員，而且學(xué)習(xí)成績出類拔萃，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女兒的優(yōu)秀，讓慧琴夫婦喜不自禁疼愛有加，也讓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們羨慕不已。因為論相貌，慧琴和劉傳孝都長相平平。論職業(yè)和社會地位，夫妻倆也都只是普通職工，慧琴是一家商場的售貨員，傳孝是某工廠一位普通的工程師。這樣的一對普通職工，卻生了如此驚艷的一個寶貝女兒，著實讓家人驚喜不已，也讓周圍的人羨慕不已。以至于有鄰居懷疑他們當(dāng)初生孩子時是否在婦產(chǎn)醫(yī)院抱錯了別人的孩子，而他們的親戚則認為是他們夫妻前世修來的福分。慧琴和傳孝夫婦，卻認定女兒是他們自己的優(yōu)生，是上天派來的天使，是上帝賜予他們夫婦的最好禮物。正因為是天使，自打女兒降生，夫妻倆百般呵護，照顧得無微不至。每天早晨，慧琴總是一早起床，為女兒做早餐，叫女兒起床，然后騎自行車馱著女兒送到學(xué)校。劉傳孝呢，則負責(zé)放學(xué)時到學(xué)校接回女兒。長此以往，夫妻倆年復(fù)一年，默契配合，春夏秋冬風(fēng)雨無阻，一直到女兒初中畢業(yè)。

上了高中，女兒說什么也不讓父母每天接送了。女兒說，我都十六七歲了，長這么大還讓你們每天接送，丟不丟人呀？我自己能走。說這話，女兒也不是逞能。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她就纏著爸爸要學(xué)自行車。劉傳孝特意買來一輛兒童自行車，周末的時候興致勃勃地帶女兒在自己的居民小區(qū)學(xué)自行車。女兒騎在車上，爸爸在后面扶著，氣喘吁吁地追，一圈接一圈地追。從開始時的跌跌撞撞到逐漸應(yīng)對自如，再到女兒掙脫爸爸攙扶騎車疾馳，女兒學(xué)得飛快，父親教得開心。女兒學(xué)會騎自行車后，騎車一圈圈疾馳時撒下的開心笑聲，驚飛了小鳥，喚來了花香，讓做爸爸的劉傳孝笑得無比開心，內(nèi)心像抹了蜜似的甜得合不攏嘴。

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的女兒，則是得意洋洋，上初一她就提出要自己騎自行車上學(xué)，做父母的當(dāng)然不能同意。

女兒嘟著嘴朝爸爸媽媽撒嬌：為什么呀？

媽媽說：為什么？你想呀，街上車來人往，有的人開車騎車不講規(guī)矩，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橫沖直撞，你這么個小女孩撞得過人家嗎？不害怕嗎？

女兒忽閃著眼睛，一下又一下，思忖著。似乎明白了道理，可那嘴仍噘著。

爸爸慈愛地撫著女兒的肩，耐心說：你媽媽說的沒錯，現(xiàn)在大街上車很多，都爭先恐后，車禍也很多。不僅車禍多，壞人也不少。你還小，又是女孩，一個人騎車去學(xué)校，無論如何爸爸媽媽是不可能放心的。

女兒說：那我什么時候才能自己騎車上學(xué)？

爸爸說：不急，等你以后長大了再說吧。

女兒說：那我什么時候算長大呀？

媽媽笑了：很快，等你長得跟媽媽一樣高的時候，就算長大了。

女兒心有不甘，欲言又止。末了仍噘著嘴，調(diào)皮地將了媽媽一軍：那等我長到跟媽媽一樣高的時候，你們可得讓我自己騎車上學(xué)??？

媽媽說：行。

沒想到時間過得飛快，一晃三年過去，女兒初中畢業(yè)順利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個子也如雨后春筍噌噌往上躥，一下子追上了媽媽。

這時候的劉曄，正準備上高一。中考之后的暑假，她不僅在自己的住宅小區(qū)繼續(xù)磨煉車技，還背著家里與同學(xué)相約偷偷騎車上街逛公園，逛影院，逛商店。經(jīng)過這一番磨煉，她騎車上街應(yīng)對自如，膽子也越來越大。眼看高中階段開學(xué)在即，有一天吃完晚飯，她抹抹嘴對餐桌前的爸爸媽媽宣布：爸，媽，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從高一開始你們甭接送我了，我自己騎車上下學(xué)。

看著女兒堅定而又鄭重其事的樣子，做父母的有些意外與吃驚，夫婦倆四只眼像豁然打開的探照燈，直直地照著女兒，不認識似的。以致女兒也吃驚地打開她那雙更加明亮的探照燈，也不認識似的打量著自己的父母：咦，你們干嘛這樣看著我呀，難道沒聽明白嗎？我再說一遍，從高一第一天起我要自己騎車上下學(xué)！

見女兒這陣勢，做父親的嘿嘿笑了：乖女兒，你……你這是怎么啦，怎么忽然想起說這事？

女兒睜大眼睛，驚愕起來：你們忘了嗎？你們說過我長得跟我媽一樣高的時候就讓我自己騎車上學(xué)的了。

劉傳孝“啊”的一聲，呵呵笑著，連聲說記得記得，可……可你騎車上下學(xué)能有把握嗎？

女兒說：怎么沒把握？實話告訴你們吧，這個暑假我騎車跟同學(xué)一塊上街好幾次了，看電影逛公園什么的，我都騎車，都沒問題。

女兒頗有幾分得意。女兒這一說，讓劉傳孝和歐陽慧琴吃驚不小。夫妻倆大眼瞪小眼，愣了一會兒，做媽媽的才呼叫起來：曄曄，原來，你……你背著爸爸媽媽自己騎車上街？你……你怎么不跟我們說一聲呀！

女兒說：跟你們說，你們會同意嗎？

慧琴語塞。劉傳孝說：那你也得說一聲，你偷偷騎車上街，萬一出事可怎么辦？

女兒甜甜地笑了，笑得有些得意、有些調(diào)皮：哈，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不但沒事，而且騎車上街證實了我的車技完全合格。我騎車上下學(xué)沒有問題，老爸老媽盡可以放心！

劉傳孝說：那也不行。暑假騎幾次車上街沒事不等于以后騎車上街沒事，何況上下學(xué)是天天上街，每次都早出晚歸，危險系數(shù)大大增加。

女兒不高興了，女兒噘著嘴說：這么說，你們大人說話是可以不算數(shù)的？我都長這么大了你們都對我不放心，不讓我自己騎車上下學(xué)，那我何時才能長大？！

慧琴說：曄曄說的也對，她長得都快比我高了，我們還把她當(dāng)小孩，這么下去何時才能長大？何況，當(dāng)初我們也許諾過。父母說話不算數(shù)，在小孩眼里也會失信。

劉傳孝聽罷，覺得在理。但還是不放心，說：那我每天騎車陪她上下學(xué)。

慧琴說：這樣吧，早上我騎車陪曄曄上學(xué)，放學(xué)由你陪她。

劉傳孝說：行。

按照約定，高中開學(xué)的時候，上學(xué)時每天由媽媽騎車陪伴，放學(xué)時由爸爸騎車陪伴。就這樣，一周下來，女兒騎車路上都應(yīng)對自如，車技大出父母意料。第二周，女兒死活不同意父母陪伴。慧琴和劉孝傳無話可說，只好隨女兒意愿。卻千囑咐萬叮嚀，讓女兒路上千萬小心，然后像放飛鳥一樣雙雙看著女兒騎車遠去。

女兒這一單飛，像拽著爹媽的心，讓做父母每天提心吊膽。開始的時候，夫妻倆還悄悄騎車跟在女兒后面，大約跟了半個月之后，他們覺得女兒騎車確實沒問題，便不再跟蹤。

不料到了第二學(xué)期，他們的擔(dān)心變成了現(xiàn)實。那天早晨，女兒騎車上學(xué)讓一輛搶道的貨車撞倒，當(dāng)場喪命。噩耗傳來，夫妻倆如遭電打雷擊，一下就變了人樣。

三

劉傳孝已經(jīng)意識到，妻子這種沒休止的悲傷與懷念，沒完沒了的日常儀式與生活慣性，如果任其繼續(xù)下去，不僅無濟于事，精神恐怕遲早也會出問題。畢竟人死不能復(fù)生，而生者，還要繼續(xù)生活下去。雖然女兒的突然夭折，也讓劉傳孝與妻子一樣痛不欲生，精神也幾近崩潰。但劉傳孝畢竟是男人，男人與女人不同之處就是理性與剛強，就是更強的抗擊打能力。當(dāng)他從極度的悲痛甚至絕望中冷靜下來的時候，冥冥之中有一種意識從內(nèi)心深處將他緊緊喚醒，他感覺自己是男子漢，男子漢就應(yīng)該頂天立地，更應(yīng)該是家庭的擎天柱，不應(yīng)被災(zāi)難擊倒，也不應(yīng)該一蹶不振。

劉傳孝決定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搬家。他意識到，如果不盡快搬家，妻子將陷于噩夢的泥淖中永遠不能自拔。決心既定，他利用下班和周末時間，一個人到房屋租賃中介市場不斷物色，實地看了一處又一處房子，斷斷續(xù)續(xù)看了不下十幾處，最終在緊挨南二環(huán)路護城河且靠近陶然亭公園的一處居民小區(qū)，找了一套一居室房子。房子雖然不新也不大，只有三四十平米，但小區(qū)還算潔凈安靜，且緊挨著護城河和陶然亭公園。從房子所在的6層樓窗戶往南眺望，視野開闊，玉帶似的護城河從樓下飄過，二環(huán)路上日夜不停的車流人流，也讓人時時感受到人間的活力與生活的希望。小區(qū)馬路的東邊，則是陶然亭公園。雖然房子的租金偏高，月租四千元，但劉傳孝也認了，他想貴點就貴點，環(huán)境好更重要，畢竟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快讓妻子換環(huán)境，而這小區(qū)周邊的護城河和陶然亭公園，便于他和妻子散心怡情。再說，他估摸著如果租下這房子，自己的房子就可以出租，那樣收回的房租，抵回這想租的房子綽綽有余。劉傳孝選定這套房子之后，按要求一下子預(yù)交了三個月的租金，回家便將此事告訴了妻子。

妻子聽后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地看著丈夫，不說話。

丈夫急了，搖著她的肩膀說：你倒是說話呀。

妻子動了動嘴，說：我不搬。

丈夫說：為什么？

妻子說：我不能扔下女兒不管。

丈夫像電擊一般，呆了。內(nèi)心深處掠過一陣疼痛，久久沒能退去。是啊，一旦搬離這個已經(jīng)住了二十年的家，就將意味著與過去告別，與女兒的一切告別。畢竟，女兒是從這兒降生并長大的，這兒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這屋里的一件件家具與用品，處處都留著女兒的氣息。盡管女兒已經(jīng)遠去，但女兒的音容笑貌，無處不在。要說對女兒的感情，劉傳孝一點不比妻子淺。他本身就是孝子，他也極喜歡孩子。談戀愛的時候，他與慧琴上街，每每遇到天真活潑的小孩，他都喜歡得忘記時間，忘記走路，不管認識不認識的小孩，他總要笑呵呵地逗一逗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結(jié)了婚，他對新婚妻子迫不及待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咱們要個孩子吧。妻子說看你急的，怎么像個老農(nóng)民，也不怕害臊，你看看這年頭城市里有誰剛一結(jié)婚就想要孩子呀！這話慧琴雖說得在理，可天性喜歡孩子、急于要孩子的劉傳孝才不怕害臊呢，他涎著臉天天黏著新婚妻子，神魂顛倒地游弋于愛河之中。

不到兩個月，慧琴便懷上了孩子。因為還年輕，開始的時候慧琴有些害怕，她提出到醫(yī)院打掉孩子，說咱們玩幾年后再說。但劉傳孝死活不同意。劉傳孝的理由是：孩子是咱們倆愛情的結(jié)晶，打掉孩子等于扼殺愛情，難道你要扼殺咱倆的愛情嗎？再說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剛剛孕育便被扼殺，太殘忍了吧？劉傳孝還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媽早就等著抱孫子了，我媽給我起劉傳孝這個名字，就是讓我早生貴子傳承孝道的。劉傳孝這么說，句句在理，讓慧琴節(jié)節(jié)敗退，無以反駁。但最后她還是抓到了反駁的稻草，你口口聲聲說早生貴子，你媽也盼著抱孫子，可我這肚子里懷的要是個女兒呢？劉傳孝愣了，但很快說，只要是我的孩子，只要健康聰明漂亮，男女都一樣。反正你這肚子里的孩子我要定了，這可是頭胎啊，頭胎是個寶，生下頭胎頭彩好家運更好?；矍俳K于無話可說。不過第二天，慧琴還悄悄查閱了有關(guān)資料，資料上說到了頭胎人流的巨大危害：臨床發(fā)現(xiàn)，頭胎作人流手術(shù)的人，可使她以后發(fā)生反復(fù)流產(chǎn)、早產(chǎn)、大出血、嬰兒體弱多病的危險。臨床還發(fā)現(xiàn)，頭胎做人流手術(shù)的人，婚后許多人都發(fā)生了嚴重的婦女病，乳腺病，甚至癌癥?？戳诉@樣的資料，慧琴終于死心塌地，決意生下這個孩子。又過了八個月，孩子生下了，是個女兒。慧琴有些歉意，也有些擔(dān)心，但劉傳孝卻跟生了個兒子一樣如獲至寶。工作之余，他跑前忙后地照顧坐月子的妻子，眉開眼笑地百般呵護自己的女兒。女兒也很爭氣地一天天長大，而且越長越漂亮，越長越聰明，越長越可愛，讓劉傳孝和慧琴看在眼里，喜在心頭，雙雙慶幸生下劉曄這個寶貝女兒?？烧l能料到一場車禍殘酷地剝奪了劉曄如花似玉的生命，讓他們?nèi)谥业男腋в谝坏┠兀咳缃?，女兒已?jīng)遠逝，但遺物依舊，氣息尚存，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如果真的搬離這個家，豈不意味著徹底告別女兒？可如果不搬家，妻子又如何從這永無止境的噩夢中走出來呢？

沉默了半晌，劉傳孝才理清了頭緒，重新鎮(zhèn)靜下來，心情沉重地對妻子說：慧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其實，曄曄走后，我內(nèi)心經(jīng)歷的痛苦與煎熬，不比你少。可生活還得繼續(xù)，咱們總不能這么沒完沒了陷于痛苦之中吧？要是這樣，咱們就永無出頭之日。要是這樣，咱們……咱們這個家就將徹底毀了?？晌摇晌也桓市陌?！劉傳孝說著，抽噎起來，渾身顫抖。以致慧琴也深受感染，她忽然抱住丈夫，失聲痛哭?？尥炅耍蚱迋z互相給對方擦眼淚。擦完了，丈夫說：咱們，還是搬家吧。咱們必須換換環(huán)境。生活，才能重新開始。妻子這回不再固執(zhí)，聽從了丈夫的勸說和安排。

周末的時候，他們開始入住租借的房屋。踏進這處陌生的住房，慧琴才問丈夫：這房子，每月得多少房租?。縿餍⒄f四千。

慧琴驚叫起來：這么貴，怎么付得起呀？

劉傳孝說：在北京哪兒有便宜的房子？再說地段這么好，挨著護城河和陶然亭公園，月租四千不算貴了。

慧琴說：每月要付四千房租，錢從哪兒來？

劉傳孝說：還能從哪兒來，工資里擠唄。過一陣，咱們再將自己的房子出租，租金也足夠支付這邊的房租了。

慧琴瞪大眼睛：你還想出租咱們的房子？

劉傳孝說：你不是擔(dān)心付不起房租嗎，不出租房子錢從哪兒來呀？

慧琴收住腳，說：那我不住了。說完轉(zhuǎn)身要往回走。劉傳孝急忙攔住她，哎哎哎，你這是怎么啦？

慧琴說：你要我住這兒可以，但你絕不能將咱們的房子出租，曄曄的那房子，里面的東西都不能動，都必須保持原位。不能讓曄曄徹底離開我。

劉傳孝心一沉，張著嘴，卻欲言又止。他本想爭辯，說服妻子。轉(zhuǎn)念又想，妻子精神恍惚，思維仍不正常，何必此時跟她爭是非呢？讓她先住下來，適應(yīng)一段時間再說不遲。這么想著，劉傳孝內(nèi)心便釋然，他哄著妻子說：好好好，你說得對，咱們的房子是不能出租，不能讓曄曄徹底離開咱們。

妻子聽罷，不再固執(zhí)。知夫莫若妻，相處近二十年，他知道丈夫從不說假話，什么事他都會說到做到。無論對她還是對女兒，他都盡職盡責(zé)，呵護有加，他是個稱職的丈夫。痛失愛女這半年來，家里的天塌了，幸好有他艱難支撐著。她自己身體和精神幾近崩潰，不僅上不了班，連家里的活兒都很少干。丈夫卻天天早出晚歸，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買菜做飯搞衛(wèi)生，樣樣都落到他身上。他不僅毫無怨言，還長時間陪著她開導(dǎo)她。如果沒有丈夫艱難中的支撐，她很可能都難以活到今天。所以，從內(nèi)心深處，她是感激丈夫的。

四

環(huán)境的改變讓歐陽慧琴半年多來持續(xù)不散的悲傷和恍恍惚惚的神魂漸漸地平靜了下來。當(dāng)然，剛開始的那幾天，慧琴還不大適應(yīng)，她一大早依舊習(xí)慣性地起床，習(xí)慣性地要去女兒劉曄的房間叫醒女兒。但這套房子的臥室只有一間，女兒的臥室沒有了，女兒所有的遺物都已不見蹤影。無從下手的慧琴只能木然地站在廚房門口發(fā)呆。好在丈夫劉傳孝對此早有預(yù)料，當(dāng)妻子起床時他也悄悄起床，跟隨妻子的腳步從背后輕輕撫拍妻子肩膀，安慰說：慧琴，你快洗把臉吧，咱們倆到陶然亭公園遛遛彎兒，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矍偕袂橐廊荒救唬珱]有反對。于是，夫妻倆洗完臉走出家門走下樓，雙雙來到附近的陶然亭公園。

回想起來，他們倆雙雙到公園散步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了，至少是快二十年前了吧？那時候他倆還在戀愛，每到周末，他倆都會相約到公園，看紅花綠柳，聽百鳥啁啾，漫步花前月下，欣賞湖光水色，呼吸新鮮空氣，充分享受自然的恩賜和愛情的滋養(yǎng)。那時候北京的所有公園景點，無論是北海景山還是故宮天壇，亦無論是玉淵潭頤和園還是十三陵龍慶峽，到處都留下過他們的蹤影。可自打結(jié)婚之后，這樣的日子在他倆的生活中便不知不覺漸漸消逝，仿佛一去不復(fù)返。尤其是有了女兒劉曄之后，他們原本浪漫輕松的日子很快被油鹽醬醋之類繁瑣的家務(wù)事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如此一來，他們哪兒還有逛公園的時間與閑情逸致呢？所以，當(dāng)劉傳孝陪著妻子走進陶然亭公園的時候，眼前的景致和游人勾起了夫妻倆久遠的記憶，他們被慢慢感染著，那曾經(jīng)浪漫的情愫一如沉睡已久的魂靈慢慢蘇醒，進而舒展身肢，漸漸活躍起來。尤其是慧琴那雙原本木然的眼睛，瞳仁深處漸漸地閃爍出亮光，那亮光慢慢往外傳遞、擴散。以至于她原本死灰般的面色也泛起了不易察覺的紅暈，這也是半年多來難得一見的紅暈。劉傳孝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原本他封凍的情緒也漸漸溫潤起來。

不遠處飄來一陣歡快的歌聲，夫妻倆循著歌聲，不知不覺地來到湖邊的一處亭榭。十幾位老頭老太太正起勁地唱著《紅梅贊》：

紅巖上紅梅開

千里冰霜腳下踩

三九嚴寒何所懼

一片丹心向陽開 向陽開

……

老人們興高采烈地唱著，一邊整齊地用手拍打著節(jié)奏。邊唱邊笑，邊唱邊跳?？此麄冮_心忘情的樣子，劉傳孝夫妻倆被感染了，慧琴眼里還浮現(xiàn)出久違的笑意。

老人們唱畢《紅梅贊》，余興未盡。他們當(dāng)中的一對老年夫婦又自告奮勇，一前一后、一唱一和地唱起了《最浪漫的事》：

背靠著背坐在地毯上

聽聽音樂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來越溫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說想送我個浪漫的夢想

謝謝我?guī)阏业教焯?/p>

哪怕用一輩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講你就記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這對老年夫婦的男女聲二重唱，將四周的歡樂氣氛霎時推向了高潮。歐陽慧琴臉上的笑容終于漣漪一樣蕩漾開來，她情不自禁地挽住丈夫的胳膊說：他們唱得真好！看得出，慧琴說這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嘆，因為她眼里此刻也閃著動人的淚光。劉傳孝使勁點頭，他用力摟過妻子肩膀，不由自主地輕聲唱了起來，因為這首《最浪漫的事》，也是當(dāng)年他們戀愛時最喜歡、也最愛唱的歌曲?；矍僖睬椴蛔越馗煞蚝叱饋怼?/p>

夫妻倆邊走邊唱。唱著唱著，歐陽慧琴停下腳步，哽咽起來，渾身顫抖。劉傳孝緊緊地摟住妻子，繼續(xù)唱著《最浪漫的事》，唱得淚流滿面。以致公園里過往的游人也收住腳步，驚詫地打量著他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五

自打那天去了陶然亭公園，早晨散步便成為劉傳孝夫婦每天必備的科目。而且這科目，還是歐陽慧琴主動提出來的，丈夫劉傳孝自然是求之不得、舉雙手響應(yīng)。于是，每天早晨六點半，夫妻相約雙雙起床，洗漱完畢。七點的時候，他倆雙雙到陶然亭公園散步，聽聽鳥叫，聞聞花香，吸吸新鮮空氣，當(dāng)然也免不了欣賞老人們每天早晨忘情的歌唱。大約七點半的時候，夫妻倆雙雙回到家做早餐，他們的早餐一般是喝牛奶吃面包或者饅頭。偶爾也煮粥，白米粥，或者加小米、綠豆或者玉米碴子什么的。吃完早餐，大約到了八點十分左右，劉傳孝出門到單位上班。歐陽慧琴則留在家里做家務(wù)。這樣的日子一天天消逝，慧琴的情緒和氣色也像自然界的陽春季節(jié)，一天天溫潤溫和起來。

不到半個月時間，慧琴跟丈夫提出去上班。自打女兒劉曄出事，痛不欲生的慧琴便像一夜間被嚴霜酷雪摧殘的瓜秧，蔫蔫的耷拉下腦袋，精神徹底垮了，身體也病懨懨的一如遭了瘟疫。她整天神情恍惚，覺睡不好，飯吃不香，渾渾噩噩懵懵懂懂打發(fā)著每一天。這種狀況，她能勉強活下來就算不錯了，如何談得上上班。幸好她所在單位領(lǐng)導(dǎo)體恤她的困境，不僅沒催促她上班，還時不時關(guān)心慰問，讓其好好休息。除了效益工資沒有了，她的基本工資卻是照常發(fā)放的。現(xiàn)在慧琴提出上班，說明她元氣已經(jīng)逐漸恢復(fù)，更說明原本萬念俱灰的她，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這希望之火盡管依然微弱，卻讓丈夫劉傳孝增添了生活的信心與力量。要知道，女兒出事之后的半年多來，劉傳孝的情感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跌宕與震顫，那樣子仿佛乘坐游樂場的那種過山車，大起大落，天旋地轉(zhuǎn)，那種曾經(jīng)的絕望刻骨銘心，痛入骨髓，令他連死的念頭都有過。只是理智的閘門最終關(guān)閉了他前路的險境，才讓他痛楚的內(nèi)心漸漸平靜下來，意識到并本能地肩負起自己作為丈夫和男子漢的責(zé)任。如今，經(jīng)歷長達半年多時間悲痛與噩夢的妻子提出重新上班，劉傳孝自然喜上心頭，欣慰之情油然而生。從內(nèi)心講，劉傳孝其實是不愿意妻子這么快就去上班的，畢竟她剛剛經(jīng)歷災(zāi)難的打擊，喪女的痛苦不是短時間內(nèi)可以排遣的，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她都需要更長時間的恢復(fù)，他希望妻子能更多地休息?？蓮木窕謴?fù)的角度講，上班無疑對妻子則更加有利，畢竟她需要走出家庭接觸社會，需要讓工作分散她的時間與注意力、減少她對女兒的思念與痛苦。所以，當(dāng)妻子對他說要去上班時，劉傳孝便使勁捏了捏妻子的肩膀，點了點頭。但他對妻子說：也好。你先試試看吧，別太勉強自己，累了，或者感覺不好，就在家里待著。好好休息，身體比什么都重要。妻子卻堅定地說：我能行。

上班第一天?；矍傧掳嗷貋?，丈夫關(guān)愛地問：感覺咋樣，累不累？慧琴答：還行。走進廚房，慧琴發(fā)現(xiàn)丈夫已經(jīng)買回了排骨、鯽魚、青椒、西紅柿和西蘭花，而這些都是慧琴愛吃的菜肴?；矍偕钋榈仄沉艘谎壅煞颍瑑?nèi)心不由生出幾分感動。回想起半年多來，要不是丈夫鞍前馬后無微不至的照顧、開導(dǎo)與關(guān)愛，慧琴真不敢想象自己能否堅持到今天，沒準早也隨女兒去了。所以，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丈夫的。古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苫矍賲s覺得，她與劉傳孝卻偏偏相反，女兒的意外離世卻讓丈夫與她靠得更近、心貼得更緊了。丈夫平日除了上班，其他時間都回到家里、廝守在她的身邊，幾乎形影相伴、寸步不離。丈夫唯恐她身體和精神有三長兩短，一直承擔(dān)著大部分家務(wù)，買菜做飯，洗碗拖地，他都盡量做在前、爭著干。丈夫的表現(xiàn)比任何時候都讓她更加滿意，他的堅毅、仁愛，寬厚，細心，勤快與呵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更突出，這讓慧琴真正感受到愛情的力量，也真正感受到一位優(yōu)秀男人和一個優(yōu)秀丈夫的品質(zhì)。所以，慧琴沒有理由不感激丈夫，更沒有理由不愛丈夫。為了這份愛，她必須重燃人生希望，必須重樹生活信心。所以，自打租房子搬到這個新家，尤其是住上新家的第一天早晨她與丈夫在陶然亭公園的那次散步，那首《最浪漫的事》無意間觸動了她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情感，勾起了她靈魂深處那蟄伏多年的浪漫情懷。她意識到自己不應(yīng)該就此消沉下去，而應(yīng)該與丈夫一樣振作起來，陪伴他一起走完未境的人生之路。

這一天，晚飯是在夫妻倆恩愛的配合與親昵中進行的。從淘米做飯到洗菜炒菜，夫妻倆都有說有笑，一唱一和，默契配合。茼蒿鯽魚湯，糖醋排骨，青椒炒牛肉，清炒西蘭花和西紅柿炒雞蛋，這些美味菜肴在他們夫妻倆的共同配合下一一登上他們的餐桌。丈夫劉傳孝更是有備而來，他拿來一瓶長城干紅，將兩個高腳小酒杯斟得滿滿的，遞給妻子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滿懷深情地摟住妻子，對妻子說：親愛的，來，為你今天能重新上班，為咱們生活的重新開始，為咱們倆天荒地老的愛情，干杯！燈光下，慧琴頻頻點頭，眼里閃著淚光。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動吻了吻丈夫，然后與丈夫干杯，夫妻雙雙一飲而盡。

這天晚上，慧琴和丈夫早早洗澡，早早脫衣上床，夫妻倆在床上肌膚親昵，悱惻纏綿，傳遞愛意。幾番愛撫，幾番云雨，兩人之間那種久違的情感和欲望迅速升溫，難舍難分。丈夫含情脈脈地對妻子說：咱們重新要個孩子吧。妻子回應(yīng)說：我也想呢。夫妻倆于是忘情相擁，盡情縱愛，如膠似漆地踐行著重新要一個孩子的計劃。

六

自打劉傳孝與歐陽慧琴決定重新要一個孩子，他們便有條不紊地重新過上正常的夫妻生活。要知道，此前的半年多時間，他倆心如死灰，長時間陷入痛失愛女的無限悲傷之中，哪兒有心情和精力享受夫妻的恩愛和甜蜜呢？即便丈夫劉傳孝用理智驅(qū)趕生活的陰影、強行排遣內(nèi)心的傷痛，上床睡覺時也試圖用肢體語言喚醒妻子的情感與欲望，但傷得太深痛得太過徹骨的慧琴，那種本能的欲望與情感卻蕩然無存，仿佛被冰冷的心封凍了。劉傳孝當(dāng)然也不會勉強妻子，作為丈夫，他太理解妻子突喪愛女的痛苦。他有足夠的耐心，也準備陪伴妻子度過這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經(jīng)歷了半年多煉獄般的煎熬，眼下的妻子已經(jīng)日漸走出陰影，劉傳孝的人生不知不覺間又注入了新的活力。每天早晨，他依舊與妻子相約六點半起床，七點到陶然亭公園散步，七點半回家做早餐。吃完早餐，八點十分左右夫妻雙雙各自騎車去上班。傍晚下班回家，夫妻倆一塊做飯炒菜，默契配合，恩愛有加。夫妻倆對孩子的期待，對未來的希望，如春天復(fù)蘇的大地，日益有了暖意與生機。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消逝，夫妻倆對孩子的期盼也日益迫切，日臻強烈?？蓛扇齻€月過去了，不知怎么的慧琴卻沒有任何懷孕的跡象。她的月經(jīng)每月依舊，肚子卻按兵不動。論年齡，慧琴只有四十五歲，生理正常，懷第二胎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丈夫劉傳孝比她只大了兩歲，年富力強，精力旺盛。

因為懷不上，慧琴心生狐疑，情緒隱約有些焦躁。劉傳孝卻不斷安慰她：別急，這事急不得，得慢慢來。你還需要更多的休息調(diào)養(yǎng)，慢慢恢復(fù)元氣。等你的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都完全恢復(fù)了，咱們的孩子也會不期而至。這話聽著入情入理，慧琴急躁的心情這才漸漸回歸平靜。她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與心態(tài)，讓自己跟上丈夫生活的節(jié)奏，除了與丈夫一樣每天早出晚歸去公園散步、到單位上班，回到家便精心調(diào)養(yǎng)身體，傾情與丈夫相親相愛，耐心靜候佳音。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兩三個月，慧琴卻依舊沒有懷孕的任何跡象，這讓劉傳孝內(nèi)心深處也隱隱生出幾分焦慮。但他不露聲色，在妻子面前若無其事，對妻子依然關(guān)愛有加。不過征得妻子同意，周末的時候他倆相約來到北京婦產(chǎn)醫(yī)院，掛了一個專家號做婦科檢查，專家的回答是慧琴各項生理指標(biāo)基本正常，不能懷孕的原因可能是情緒原因，太過緊張或太過焦急都不利于精子著床和卵子受孕，還是要調(diào)整好自己的身體和心理狀態(tài)，調(diào)整好了，一切都會水到渠成。專家的說法，竟然與丈夫劉孝傳的說法一模一樣，慧琴扭過頭沖丈夫莞爾一笑，投以深情一瞥，不由心生佩服與敬意。當(dāng)然，專家的說法更具分量，慧琴更加放心了。離開醫(yī)院時，夫妻倆說說笑笑，心情輕松地回到了家中。

大約又過一個月，慧琴的月經(jīng)出現(xiàn)了異常，該來的時候不來了。過了四十天不來，五十天也不來?；矍偌刃老灿只炭帧Ｕ煞騽餍t頗為淡定，他親昵地摟住妻子，胸有成竹、眉開眼笑地刮著妻子的鼻梁說：哈哈，我又要當(dāng)父親了?；矍賲s剜他一眼，欲擒故縱：看你美的，你敢肯定？丈夫說：那當(dāng)然，要不咱們打賭？妻子狠狠地回刮他的鼻梁：就你逞能！夫妻倆說說笑笑，好一陣打鬧。翌日一早他倆到北京婦產(chǎn)醫(yī)院檢查，慧琴的妊娠反應(yīng)呈陽性。夫妻倆心花怒放，眉開眼笑，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大夫卻冷靜地提醒慧琴：你這個年齡懷孕不易，保胎更難，千萬要小心。夫妻倆興奮的心情這才冷靜下來。劉傳孝急切地問：那該怎么辦？大夫?qū)徱曋鴼W陽慧琴，平靜地說：你需要靜養(yǎng)，停止性生活，避免情緒激動，更要避免激烈運動和重體力勞動。從現(xiàn)在起每周定期到醫(yī)院來做檢查。夫妻倆互相對視，虔誠地點了點頭。

為了慧琴腹中的胎兒，回到家的劉傳孝更加勤快了。他不再讓妻子上班，讓妻子向單位請了假。自己對妻子更是精心照顧，疼愛有加。重活輕活他都不讓妻子干，每天對她噓寒問暖，按著妻子的胃口需求，變花樣買回各種新鮮水果蔬菜魚蝦蛋肉，每天早晨和晚飯后，還主動陪妻子到公園散步。

盡管劉傳孝對慧琴的照顧無微不至，但僅僅過了幾天，還沒到大夫約定的定期檢查時間，慧琴還是出現(xiàn)輕微腹痛，頭暈，下身還輕微流血，這讓兩口子吃驚不小。夫妻趕忙打車到醫(yī)院檢查，大夫說這是自然流產(chǎn)先兆，給開了鎮(zhèn)靜劑魯米那， 還有黃體酮、維生素E等保胎藥，都是口服藥物。回到家，劉傳孝還迫不及待上網(wǎng)查找、知道了各種保胎食物。比如保胎最佳蔬菜是菠菜，因為菠菜含有豐富的葉酸，而葉酸的最大功能在于保護胎兒免受腦積水、脊髓分裂、無腦等神經(jīng)系統(tǒng)畸形之害。又比如保胎最佳零食是瓜籽，西瓜籽、葵花籽、南瓜籽等。因為葵花籽富含維生素E，西瓜籽含亞油酸較多，而亞油酸可促進胎兒大腦發(fā)育……等等?？傊?，林林總總，只要是對保胎有利的食物，劉傳孝都一一記了下來，然后到市場采購，精心烹調(diào)、制作給妻子食用。

雖然劉傳孝對妻子精心照顧，百般呵護，可老天還是不開恩，又過了半個月，妻子自然流產(chǎn)的癥狀還是加重，頭暈，嘔吐，腹部劇烈疼痛。劉傳孝連夜打車送妻子到醫(yī)院急診，醫(yī)生給打針止痛，疼痛雖然止住了，但胎兒卻沒有保住，宣告流產(chǎn)。這消息對劉傳孝夫婦來說無異于寒冬臘月里冷不丁被當(dāng)頭潑了一盆冰水，兩人從上到下、從外到里渾身都涼透了。尤其是慧琴，在醫(yī)院聽到這一消息時，她當(dāng)場便抑制不住自己的失望與悲傷，雙手捂住臉頰不斷抽泣，腿一軟差點兒癱倒在地。劉傳孝急忙扶住她，不斷安慰，護著她步履蹣跚地離開了醫(yī)院。

打那以后的整整一年時間，歐陽慧琴在丈夫的照料與呵護下，身體雖然又慢慢恢復(fù)，生活也逐漸回歸正常，她也開始上班，每天早晨和晚飯后也依然在丈夫陪伴下到公園散步，但他們心中那個重新要個孩子的夢想，卻始終未能實現(xiàn)。

這一年，夫妻倆依然恩恩愛愛，相依為命，慧琴又先后懷過兩次孕，但一次次都無功而返，一次次以失敗告終。雖然也經(jīng)歷過艱難的保胎，甚至是住院護理，但神圣幼小的胎兒就像潑出去的水，怎么也保不住。醫(yī)生說，慧琴已經(jīng)是習(xí)慣性流產(chǎn)，身體素質(zhì)又差，氣血不足，要保住胎兒很難。醫(yī)生還形象地打了個比方：這就像暴風(fēng)驟雨中已經(jīng)被洪水沖擊得千瘡百孔的堤壩，要抵擋住繼續(xù)暴漲的洪水，可能性幾乎是零。醫(yī)生還說，因為你身體已經(jīng)失去根基，缺少元氣，卵子受精之后著床很不容易，形成胚胎，發(fā)育也不容易。醫(yī)生的說法，讓慧琴的心一下子跌進了冰窟窿，重新要孩子的愿望對她來說也如美麗的肥皂泡，很快破滅了。丈夫劉傳孝卻不死心，他一邊安慰妻子，一邊想方設(shè)法背著妻子四處求醫(yī)問藥、咨詢婦產(chǎn)專家。其中一個專家的說法讓他如獲至寶，也讓他重新燃起希望。那位專家說：如果你妻子還有月經(jīng)，而且月經(jīng)還正常，說明還能排卵，可以通過試管嬰兒的方式孕育孩子，費用一般是一次三至四萬元。當(dāng)劉傳孝興高采烈地將這個消息帶回家告訴妻子時，妻子卻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說：不行，我……已經(jīng)停經(jīng)兩個月了。

劉傳孝聽罷像觸了電的，霎時驚成了一尊瞪眼張嘴的雕塑。這神情讓妻子也吃驚不小。自打與劉傳孝搬到這套租借的房子，慧琴印象中丈夫總是對她春風(fēng)化雨般耐心陪伴、百般呵護和悉心照料顧的，那種耐心，那種細致，那種溫存，那種慈祥，一如園丁照料幼苗，母親照料嬰兒。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倆在一起，丈夫總是心態(tài)平和笑臉相迎，這讓她有了巨大的依靠與安全感，也讓她逐漸走出喪女的陰影、重新樹立起生活的信心?？烧煞颥F(xiàn)在驚成這樣，慧琴這才意識到自己絕經(jīng)的消息對丈夫來說是多么巨大的打擊。這樣子，一如茫茫大漠中迷路、歷盡艱辛尋找出路最終卻回到原點的旅人，那種絕望令人肝腸寸斷。這時候的慧琴也再一次意識到孩子對于她、尤其是對于丈夫來說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不可或缺。戀愛的時候她也是因為看出他喜歡孩子、愛孩子才毫不猶豫地決定將自己的一生交付給他的，因為她覺得，一個喜歡孩子、愛孩子的男人必定有仁愛之心，必定有情有義，必定有家庭責(zé)任感。這樣的男人是值得自己將人生的幸福托付給他的。事實證明，慧琴的直覺沒錯，她的選擇也沒錯。與劉傳孝結(jié)婚后的婚姻生活，物質(zhì)雖不富有，但和諧，快樂，祥和，夫妻倆相敬如賓，恩恩愛愛，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特別是有了女兒劉曄之后，他們的三口之家更是錦上添花，其樂融融。要不是女兒意外夭折，那真正是令人羨慕的幸福之家啊。誰能料到如此幸福的家庭卻意外地禍從天降呢？假若他們不只有一個孩子，假若女兒兩歲時慧琴那次意外懷孕不做流產(chǎn)，老二也快十七歲了，那該多好呀！只可惜，這所有的假設(shè)都毫無意義，因為政策不允許，他們像中國絕大多數(shù)獨生子女家庭一樣，只能生一個孩子。眼下，他們那唯一的孩子沒有了，重新要孩子的愿望又宣告破滅，老天怎么如此狠心、如此殘酷非要跟他們這對普通夫婦過不去呢？

此刻慧琴驚愕地發(fā)現(xiàn)，被驚成雕塑的丈夫，很快又一頭撲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號啕大哭……

那天，盼子希望破滅的劉傳孝號啕大哭之后，一個人默不作聲背著妻子離開家門，到大街的一家餐館喝悶酒，直到深夜才跌跌撞撞回到了家。他一頭栽倒在客廳沙發(fā)上幾乎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幸好那天是周末，他用不著上班，慧琴也好在家里照看他。由照顧妻子到被妻子照顧，這在他倆的婚姻生活中還是破天荒頭一次。醒來之后的劉傳孝發(fā)現(xiàn)妻子一直守在他的身旁，眼淚婆娑，早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

發(fā)現(xiàn)丈夫醒來，淚人才趕忙擦了擦眼淚，凄凄地說：你都快嚇?biāo)牢伊恕Ｄ恪趺匆挥X睡得這么久啊，像睡了一輩子。我……都以為你起不來了呢。

丈夫揉了揉惺松的睡眼，垂頭喪氣地問：是嗎？都……幾點了？

慧琴說：晚上十二點。

丈夫說：怎么還是晚上十二點，記得我回家時也是晚上十二點呀？

慧琴嗔怪道：瞧你，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晚上十二點，你已經(jīng)睡了整整一天！

是嗎——？丈夫驚叫著，一骨碌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卻望著妻子發(fā)愣。

慧琴說：快起來洗把臉，吃飯吧。餐桌上的飯菜，涼了又熱，熱了涼，都熱好幾個來回了。

丈夫既驚訝，又有幾分歉意：真對不起，你自己吃了嗎？

慧琴說：你沒起來，我……哪里吃得下？

丈夫撫了撫妻子的頭發(fā)，有氣無力地說：我……做夢了。

慧琴問：都……夢見什么了？

丈夫說：很多。一會兒是咱倆與曄曄在公園里劃船，一會兒又夢見你又給我生了個漂亮可愛的胖小子。

他不說還好，這么一說，慧琴的心冷不丁像被蜂蜇了一下，疼痛不已，眼淚婆娑又奪眶而出。她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

丈夫心一酸，一把摟住她，可不許你這么說。他邊說邊幫她擦著眼淚。

慧琴哽咽著說：你那么喜歡孩子?？蛇@輩子，我……卻再也不能給你生孩子了。

丈夫沉吟片刻，咬了咬唇，使勁捏了捏她的胳膊，嘆著氣說：唉，那……也沒辦法。也許……命該如此吧。不過……沒有就沒有吧，不是……還有咱們倆嗎？往后，咱倆相依為命，直到……直到終老。

慧吟說：都是我不好，我……她說不下去了渾身像篩糠一樣，聲音哽咽，失聲痛哭。

丈夫不再勸她，凄凄地、呆呆地看著她，任憑她號啕大哭淚水縱橫。此刻的他，內(nèi)心時而電閃雷鳴地動山搖，時而凄風(fēng)苦雨如泣如訴。

七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劑。

當(dāng)劉傳孝和歐陽慧琴的情緒重新歸于平靜，他們的日子又蹣跚前行。雖然也不乏沉重、艱難，但畢竟還是按部就班，不亂分寸。早晨七點的時候，夫妻倆仍相約到公園散步，七點半回家做早餐，八點十分之后各自騎車上班。

下班回到家，夫妻倆也依然分工合作，默契配合，一起洗菜做飯，準備晚餐。只是周末的時候，劉傳孝時常私下在外攬了些零工，上門服務(wù)為人家清洗抽油煙機、修理小家電什么的，掙些外快以貼補房租及家用。

而每當(dāng)這個時候，歐陽慧琴就會一個人悄悄去了自家位于朝陽區(qū)三元橋附近的那套房子，在那兒整理整理女兒的房間，擦擦女兒的遺像，看看女兒的遺物。只要是回到自己的那套房子，慧琴就悲傷難抑，心潮翻滾，思緒萬千。只要是看到女兒的遺像，看到女兒的遺物，她就感覺到自己的女兒并未遠去。當(dāng)然每每這個時候，她總免不了要大哭一場。待哭夠了，眼淚流干了，心情漸漸恢復(fù)了平靜，她才會一個人悄悄回到位于陶然亭公園租借的那間房、那個臨時的家。

一個周六傍晚，劉傳孝干完私活從外面回來。興沖沖地對妻子說：慧琴，告訴你一個奇怪的事，我中午在一家餐廳與朋友聚會，見到一個女孩，是餐廳的服務(wù)員，你猜那女孩長得像誰？

妻子瞥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怎么，敢情是你看上人家了？

丈夫說：看你都瞎說什么呀！我跟你說正經(jīng)事呢，你猜猜那女孩長得像誰？

妻子說：那女孩像誰不像誰，管我什么事？

丈夫一跺腳，說：你真是的，都快急死我了。告訴你吧，那女孩長得跟咱們女兒曄曄特別像。真是像，太像了！他說得心花怒放，眉飛色舞，仿佛真是見到自己女兒劉曄似的。

慧琴已經(jīng)好長一陣時間沒見到丈夫這么興奮了。可她卻依舊冷靜：你不會是酒喝多了，看走眼的吧？

丈夫說：不可能，我中午根本沒喝酒。我說的千真萬確，那女孩真的長得太像咱們曄曄了，眼睛，鼻子，發(fā)型，說話的神態(tài)……嘿真是太像了，哪兒哪兒都像！他邊說邊比劃著，說得有鼻子有眼，臉上流光溢彩，自我陶醉。

慧琴終于靜下來認真審視丈夫，像是要看清他葫蘆里面到底裝的什么藥。丈夫以目相對，一臉純真，一臉無邪，眼里仍閃著興奮。見此情狀，她不由得心有所動，反問道：你說的是真事，真的有女孩長得像咱們家的曄曄？

丈夫說：當(dāng)然是真的，我干嗎騙你？不信我?guī)闳ツ羌也蛷d看看。

丈夫這么一說，瞬間勾起慧琴內(nèi)心的巨大好奇，那好奇像冷不丁爬進她心窩的毛毛蟲，在里面不斷蠕動、翻滾，撓得她心癢癢的。終于，她兩眼放光，沖丈夫說：要是真的，咱倆找時間去看看。

丈夫說：要看，現(xiàn)在就去看。不然，以后說不定再也找不到了。

慧琴說：行，咱們現(xiàn)在走！

夫妻倆一拍即合，說走就走。她解下圍裙，關(guān)了煤氣爐，放下做了半截的晚飯。夫妻倆雙雙走出家門，每人騎一輛自行車興致勃勃地往那家餐廳趕。

到了那家餐廳，劉傳孝領(lǐng)著妻子往里面走，左瞅右瞧。轉(zhuǎn)了一圈，終于在一個餐桌邊找到了那個女孩，那女孩正在收拾客人留下的一桌殘羹剩飯呢。

還沒走到那女孩的跟前，遠遠地，歐陽慧琴的臉就像觸電了似的整個兒僵住了，嘴久久張著，眼睛瞪得老大。只有雙腳仍不由自主地邁著步，漸漸來到了那女孩身邊，與女孩幾乎迎面相撞。

正在低頭忙碌的女孩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一男一女的兩個陌生人正四目光亮莫名其妙地打量自己，驚詫地皺了皺眉，警覺地問：叔叔阿姨，你們——有什么事嗎？

女孩這么一問，劉傳孝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趕忙解釋說：姑娘，沒事。我們只是……只是覺得你長得特別像我們家女兒，我們倆覺得好奇。

女孩噢的一聲，莞爾一笑，說：是嗎？那太巧了。停了一下，又問：你們的女兒多大了，現(xiàn)在在哪兒？女孩沒有聽到對方回答，只見到一男一女兩位長輩都低頭不語，情緒低落。女的還不時抹著眼淚，這讓女孩倍覺意外，以至于驚詫地盯著對方。

劉傳孝苦笑著解釋：沒什么。姑娘你別誤會，是這樣，我們家女兒一年多前出了意外，已經(jīng)……不在人世。

女孩的表情終于松弛下來。緊接著懂事地安慰起兩位大人：叔叔阿姨，你們……別難過，都是過去的事了，最好別再多想，想多了會傷身體。說完，女孩滴溜著眼睛，觀察著兩個大人的反應(yīng)。少頃，女孩又說：對啦阿姨，你們不是覺得我像你們女兒嗎？

慧琴聽罷，不住點頭：像、像，你真是太像我們家女兒了，長相，個子，發(fā)型，說話的表情，哪兒哪兒都像，簡直……都太像了！

女孩說：是嗎？那你們就把我當(dāng)女兒好了。說這話，女孩只是想安慰兩位大人。

可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女孩的話竟然不約而同地勾起劉傳孝夫婦倆人的幻想：是呀，眼前這女孩要是真能當(dāng)自己女兒，那該多好！

劉傳孝說：謝謝你姑娘，我們要是真有你這樣的干女兒，那真是太好了。

女孩不置可否，只是抿著嘴甜甜地笑。

慧琴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說：劉紅玉。

劉傳孝說：太巧了，原來你也姓劉。你是哪兒的人，今年多大了？

劉紅玉說：安徽無為，我今年十八歲。

慧琴說：真的是巧，我們家女兒要是還在，今年也十八歲。

劉紅玉又莞爾一笑：哈是嗎，那真是太巧了。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東一句西一句拉起了家常，竟然聊得火熱，越聊越興奮，越聊也越覺得投緣。通過聊天，劉傳孝夫婦還知道，劉紅玉家在安徽無為農(nóng)村，父母都是農(nóng)民，她在家排行最小，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在老家，并且都已各自成家。她自己兩年前初中畢業(yè)后來北京，先是在三八勞動服務(wù)公司當(dāng)了一年的家庭服務(wù)員，一年后她經(jīng)人介紹辭職來到這家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管吃管住，月薪一千八百元。劉傳孝夫婦都覺得，這女孩不但長得像他們的女兒劉曄，還懂禮貌，善解人意。如果能夠?qū)⑦@女孩收養(yǎng)、或認作干女兒，那真是再好不過。畢竟他們夫婦深知，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再生孩子了。而劉紅玉也覺得，自己生在安徽農(nóng)村，孤身一人來京打工，假如真能找個北京的好人家做靠山，怎么說也是好事。三個人就這樣聊著說著，越說越近，越說越親。最終竟然一拍即合，劉傳孝夫婦鄭重其事提出收劉紅玉作養(yǎng)女，劉紅玉也口頭表示同意。但她說這事自己作不了主，還得征得家里同意。

劉傳孝說：那是應(yīng)該的，這畢竟是大事。你們家里同意最好，不同意我們也不勉強你。我們家離這兒不遠，可以常來看你。你有事，也盡可找我們。說完，他們之間還互相留下聯(lián)系電話。

臨別，慧琴怕錯失機會似的，又囑咐劉紅玉：那你盡快問問你爹媽，我們等著你回話。

劉紅玉哎的一聲，甜甜地笑著，很懂事地點了點頭。

八

事情的進展不出所料，劉紅玉的父母都同意女兒認劉傳孝夫婦作養(yǎng)父母。理由與劉紅玉當(dāng)初自己想的一模一樣：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北京打工，如果能有一個好人家、一對信得過的養(yǎng)父母，女兒就有了靠山，有人照顧，怎么說都是好事。但劉紅玉的父母也再三囑咐女兒：你自己要看準了，一定得是好人家，能真正對你好，可千萬別讓人家給騙了。劉紅玉聽罷，再三強調(diào)：爸，媽，這個你們盡可放心，人家女兒都沒了，孤男寡女的沒有兒女，巴不得有個養(yǎng)女呢，他們能不對我好？女兒這么一說，做父母的當(dāng)然也就放心了。

當(dāng)劉紅玉將自己父母同意的消息打電話告訴劉傳孝夫婦時，早有預(yù)感的劉傳孝夫婦還是喜出望外，高興得有些語無倫次、手足無措。歐陽慧琴手握電話筒再三對劉紅玉說：太好了太好了。女兒，對，我今天就管你叫女兒你不反對吧？女兒你現(xiàn)在忙嗎，要不今晚我們接你回家來吃飯？劉紅玉則甜甜地叫了一聲：媽，沒問題，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親女兒，您就是我的親媽?？晌业蒙习啵裢砜隙]時間回家吃飯，實在對不起。

劉傳孝高興得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滿臉興奮。可得知劉紅玉今晚不能回家吃飯，不免有些掃興。不一會他冒出一個主意，對妻子說：慧琴，既然咱們確定認劉紅玉做女兒，那就一定得好好待她，對她好，讓她實實在在覺得咱們就是她的親父母，也讓她實實在在地覺得咱們這個家就是她的自己的家，對吧？

慧琴剜一眼丈夫，嗔怪道：瞧你說的，好像就你懂！咱們不對她好干嘛要認她當(dāng)女兒啊？

劉傳孝說：那我有個想法，不知你同不同意？

慧琴說：瞧你又賣關(guān)子了不是？快說。

劉傳孝說：我想別讓劉紅玉在餐廳干了，讓她辭職。咱們送她去讀讀書，比如說學(xué)學(xué)電腦會計什么的，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她，將來給她找份好一點的工作，你看怎樣？

慧琴聽罷，皺了皺眉，愣了片刻，自言自語：那……那得多少錢啊，這……這能行嗎？

劉傳孝說：學(xué)習(xí)當(dāng)然是需要錢，可咱們把她當(dāng)親女兒了，就不能舍不得給錢。

慧琴沉吟片刻，說：咱們家有那么多錢嗎？現(xiàn)在租房子每月要那么多錢，如果再讓劉紅玉辭職去學(xué)電腦什么的，又得一大筆開銷，咱家哪兒來那么多錢？

劉傳孝說：大不了我辛苦點兒，下了班多攬些私活。再說，咱們不是還有一些存款嗎，曄曄那筆十五萬元的撫恤金也至今沒動。

慧琴鼓著眼睛瞪丈夫：得得得，那可不行！怎么能動曄曄的撫恤金？

劉傳孝說：我……我只不過是說說而已。不動也行，實在不行咱們搬回自己家住，將租金省了。何況，有了劉紅玉，這租來的房子也住不下，早晚都得搬回去。

慧琴像被野蜂蜇了一樣驚叫起來：她還要住到咱們家里來呀？

劉傳孝說：咱們不是要把她當(dāng)女兒嗎？

慧琴看著丈夫，嘴唇翕動著，欲言又止。

劉傳孝又說：再說了，即便讓劉紅玉辭職或住到家里來，還得看人家同不同意呢。

慧琴一時語塞。一會兒，她自言自語：唉，真沒想到收養(yǎng)個女兒還會有這么多事。這……這得容我想想。慧琴這么說，也是實在話。一方面，她渴望收養(yǎng)劉紅玉這個女兒，不說膝下無后的她和丈夫一直渴望有個后代，將來老了好有個照應(yīng)，就憑劉紅玉長得像自己女兒劉曄這一點，慧琴就喜愛有加，求之不得！她甚至感到冥冥之中上蒼似乎在同情她，讓她在喪女絕代之后邂逅了劉紅玉這么個女孩，讓她在絕望之后又萌生希望。從情理上說，她也覺得丈夫說的沒錯，既然認了人家做女兒，就得像對待自己親生女兒一樣疼她愛她，盡一切可能為她創(chuàng)造好的條件，讓她活得安心，活得快樂，活得舒坦，活得幸福，更要讓她覺得這個家的的確確就是她自己的家，讓她實實在在感覺到他們夫婦就是她的親生父母，甚至比她的新生父母還親。可一說到實際，她內(nèi)心還是像冷不丁爬進了一只螞蟻，多少有那么一丁點兒鬧心，那么一丁點兒咯硬人，那么一丁點兒不好接受。畢竟是自己的家忽然間闖進個陌生人，多少讓人有些猝不及防。尤其是如果讓劉紅玉住到家里來，勢必搬回到自己的房子，曄曄的屋子也勢必騰出來讓劉紅玉住。這哪兒行啊，曄曄的東西怎么辦、放哪里？這是一個問題，而且是個大問題。這個問題像一堵墻，突然間橫亙在慧琴眼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忽然六神無主，只好沉默。

劉傳孝說：你是不是當(dāng)心紅玉來了，不好??？

妻子抿了抿嘴，如實地點了點頭。

劉傳孝說：慧琴，我跟你說，你留著曄曄的東西我能夠理解，也支持。但能收養(yǎng)劉紅玉做女兒也算是咱們前生修來的福分，既然咱們都求之不得，就得真正將人家當(dāng)親女兒對待，你不讓人家住到家里來，那你怎么能與人家紅玉培養(yǎng)感情，人家怎么能算你的親女兒？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通?。∫牢艺f，將曄曄的東西歸攏歸攏集中放到一處，將屋子騰出來讓紅玉住，這樣咱們既能夠與她朝夕相處培養(yǎng)感情，這租借的房子也可以不再租節(jié)省開支，一舉兩得。再說，咱們總不能老租著這房子吧？

丈夫的話入情入理，讓慧琴無話可說。她只得瞥了一眼丈夫，嘟著嘴說：你說得沒錯，只是我……我感情上一時還是轉(zhuǎn)不過彎來，你真得容我想想。丈夫不再言語，也不逼她，容她想。

晚上睡覺，夫妻倆背對背各自想著心事，一夜無話。

翌日早晨，夫妻倆依舊雙雙六點半起床，洗漱后依舊一起到陶然亭公園散步，聽聽鳥叫，聞聞花香，吸吸新鮮空氣。穿行在花紅柳綠的公園里，心情漸好的慧琴對丈夫說：咱們周末搬回自己家住吧，這邊的房子不租了，省點錢。

一句話，霎時驅(qū)散了劉傳孝內(nèi)心積聚了一夜的郁悶。他面帶喜色，側(cè)過臉問妻子：你總算想通啦？

妻子不看他，只低頭走路，邊走邊說：也通，也不通。不過你說得對，想讓人家紅玉給咱們當(dāng)女兒，就得把她當(dāng)親女兒對待。再說，咱們總不能沒完沒了租房子住吧，老租房子住，咱家不更窮了？不過說實話，我真有些舍不得搬回去。搬回去，咱們就不能每天到陶然亭公園來散步了……唉！

丈夫說：是啊。要不，咱們把那邊的房子租出去，這邊再租大一點兒的兩居室？要那樣，咱們也能一舉兩得，既沒有房租壓力，還能守著陶然亭這塊風(fēng)水寶地。他忽然為自己冒出的這個主意感到高興，以致于興奮地打量著妻子，期待得到她的肯定與回應(yīng)。

不料妻子卻一拉臉，滿口否定：那哪兒行啊，絕對不行！

怎么啦？丈夫滿臉疑惑。

妻子瞪他一眼：你想徹底離開咱曄曄?。?/p>

丈夫恍然大悟，無言以對。用不著妻子再作解釋，他也明白妻子的意思。如果將自己的那套房子租出去，徹底搬離女兒在世時的居住地，那么女兒的遺物、房子、生前的氣息與音容笑貌，一切的一切，將徹底從他們生活里消逝，這是妻子感情上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其實，劉傳孝感情上也不能接受，但理智又提醒他，如果讓妻子徹底離開原先的那個環(huán)境，無疑將能更好地幫助妻子擺脫喪女的陰影，徹底告別過去、恢復(fù)身心與元氣。只是，此刻面對妻子的質(zhì)問，他不忍心違拗妻子。畢竟，妻子同意搬回自家房子并接納劉紅玉，已經(jīng)讓他在內(nèi)心備感欣慰了。

周末的時候，夫妻倆回到自家的那套房子，開始洗洗涮涮，擦桌拖地，整理家什，收拾打掃房間。女兒生前的那個房間，是他們打掃整理的最后領(lǐng)地。這一次，他們不約而同，高度一致。自打開門進屋，夫妻倆都心照不宣有意回避，不首先收拾打掃女兒的房間，而選擇先打掃他們自己住的大屋，然后是客廳和廚房。夫妻倆誰都沒想到要先碰女兒的房間，仿佛女兒還在房間里睡覺，生怕驚醒她。也仿佛碰了女兒房間，女兒會擔(dān)驚受怕，徹徹底底離開他們。女兒的房間，說到底是他們夫妻倆的情感圣地，也是他們夫妻倆的人生夢境，那曾經(jīng)的美好，那曾經(jīng)的快樂與溫馨，全都在夢境中似夢非夢、虛虛實實，一一再現(xiàn)。而當(dāng)他們收拾完女兒房間以外的所有角落，不得不走進女兒的房間時，女兒的遺照剎那間闖進他們的視野，夫妻倆的心情都不約而同沉重起來。他們默默地注視著女兒的遺照，遺照中的女兒此刻正樂呵呵地沖爸爸媽媽笑，仿佛在叫喊著自己的爸爸媽媽，仿佛在說爸爸媽媽你們可回來啦。夫妻倆的內(nèi)心仿佛忽然間都被誰冷不丁扯了一下，既往下墜，又陣陣作痛。他們站在女兒的房間中間，默默地打量著房間里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一切，女兒的書桌、書包、文具、衣物、被褥……恍惚間，他們仿佛又聞到了女兒的氣息，女兒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現(xiàn)在他們眼前。慧琴心一酸，禁不住哽咽起來，眼淚奪眶而出。丈夫一激動，如夢方醒。他掏出隨身帶的紙巾，摟住妻子，幫妻子擦著眼淚，安慰說：好啦好啦，慧琴，咱們……接著干活吧?；矍龠@才接過丈夫的紙巾，自己擦了擦眼淚，與丈夫一起繼續(xù)干活。

按照事先商定的方案，他們將女兒的衣物、被褥、書包、文具、及其他遺物一一歸攏，集中起來放進柜子里。唯獨在如何擺放女兒遺照上發(fā)生了分歧?；矍傧雽⒄掌粼谂畠旱姆块g，理由是這房間本來就是曄曄的，她是這房間的主人，應(yīng)該讓曄曄永遠留在這間房間里。

丈夫卻說：不大妥吧，你讓女兒留在這房間，劉紅玉住到這房間來，恐怕會不自在，說不定還會嚇著她。

妻子說：要你這么說，曄曄柜子里的衣物、被子不也都會嚇著她？

丈夫說：對啊，沒錯。依我說，咱們干脆將曄曄的照片和東西都收到咱們房間，這樣既可以讓曄曄與咱倆在一起，也不至于讓劉紅玉不自在。

妻子聽罷，覺得也在理，點頭稱是。夫妻倆于是將女兒的照片和遺物通通搬到他們自己的房間。

九

養(yǎng)父養(yǎng)母讓自己住到家里來，劉紅玉當(dāng)然是喜出望外求之不得。來北京打工幾年，她一直住在餐廳統(tǒng)一安排的集體宿舍里，人多，擁擠，嘈雜，她感覺到宿舍里天天像候車室似的，沒有安靜的時候，更沒有半點兒家的溫馨。素來喜愛安靜的她，感覺幾年來天天漂泊，永遠都在路上。如今她終于有了自己的養(yǎng)父母，有了北京的家，養(yǎng)父母還讓她住到北京的家里來，她有一種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感覺，她感覺到自己漫長的漂泊之旅總算有了?？康母蹫?，自己的人生眼看著將有了歸宿。這么想著，劉紅玉內(nèi)心深處便浮起一種油然而生的喜悅與溫馨，這種喜悅和溫馨伴隨著她，將自己的被褥、衣物和一切日常用品搬出餐廳提供的集體宿舍，搬進了她的養(yǎng)父母家。

剛開始的時候，劉紅玉也真真正正感受到了養(yǎng)父母的關(guān)愛與家的溫馨。首先是她擁有了自己單獨的房間，有單獨的床、書桌、臺燈、衣柜，養(yǎng)父母事先就將房間打掃得窗明幾凈，枕頭、被褥、毛巾、牙刷、水杯、鞋子等等，一應(yīng)俱全，全套都是新的。桌子上還有電腦，雖然劉紅玉對電腦至今仍然一竅不通，可她對電腦卻有一種景仰與向往，因為她知道城里的年輕人都會電腦，而鄉(xiāng)下的她和她的那些年輕人卻大都不會，這或許正是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的明顯區(qū)別吧？所以，她早就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學(xué)會電腦，有朝一日成為會電腦的城里人。而眼下，她不僅擁有自己的房間，而且還有電腦（電腦其實是劉曄生前用過的，但劉紅玉對此一無所知，也不在乎），自己成為真正的城里人的夢想已經(jīng)近在咫尺，所以她渴望盡快去學(xué)電腦。吃飯、穿衣更是備受養(yǎng)父母的百般關(guān)照。住餐廳集體宿舍時，她吃的是最簡單不過的粗茶淡飯，那些大魚大肉甚至山珍海味，她和餐廳的其他服務(wù)員都只有聞香味的份兒，即使自己身體深處的饞蟲兒時常被強烈誘惑，被勾引得百爪抓心垂涎欲滴呼之欲出，她也只能堅強地抗著忍著。有一次，一位新來當(dāng)服務(wù)員的農(nóng)村男孩，送菜時端著飄香的油炸海蝦從廚房走過通往雅間的過道，曾忍不住偷吃了一小只海蝦，被探頭記錄在案，第二天不僅重重地挨了餐廳經(jīng)理的一巴掌，而且連工資都不給發(fā)被立即轟出餐廳，餐廳經(jīng)理還將此事作為反面教材將所有服務(wù)員、后勤人員和廚師召來，大聲訓(xùn)話，殺一儆百，以儆效尤，從此再沒有人敢步其后塵。天生膽小、循規(guī)蹈矩的劉紅玉更是絲毫不敢越雷池半步，雖然她也嘴饞，卻也只能聞聞香味，嘴里的饞蟲卻每每被她死死按著掐著。即便是客人留下的剩菜美味，餐廳老板也是規(guī)定不能碰的，要么扔掉要么留下加工賣給別的客人，至于留與扔，全看那剩菜的成色。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老板偶爾會開開恩，將客人留下的剩菜挑選一些，讓員工們開開洋葷。

而現(xiàn)在，劉紅玉剛剛住進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家時，她就感覺到自己由先前的下人一下子升格為座上賓。吃飯的時候不僅與養(yǎng)父養(yǎng)母同時上桌，桌上每天卻還少不了魚魚肉肉，雖非山珍海味，每餐卻也都葷素搭配，偶爾也能吃上先前只能聞其香味的蟹或蝦。不僅如此，早晨還時常有牛奶雞蛋，晚上還時常有水果。養(yǎng)父養(yǎng)母還利用休息日，領(lǐng)著她到繁華的西單百貨商場，為她購置兩套嶄新時裝，還有一雙嶄新皮鞋，養(yǎng)母甚至還領(lǐng)著她到附近的美發(fā)廳美發(fā)梳妝。潛意識里，養(yǎng)母其實是按照親生女兒生前的穿著來打扮養(yǎng)女的，養(yǎng)女對此當(dāng)然是一無所知。盡管如此，養(yǎng)母對養(yǎng)女這一連串的策劃與包裝，還是讓農(nóng)村女孩劉紅玉鳥槍換炮，一下子出落得清爽亮麗，乍看完全是位脫俗大方、地地道道的北京妞兒。不，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眼里，劉紅玉簡直就是女兒再世，他們的女兒劉曄回來了！所以，養(yǎng)父養(yǎng)母對劉紅玉的到來喜出望外，百般呵護，疼愛有加。不僅如此，不過一周時間，養(yǎng)父養(yǎng)母就提出讓劉紅玉辭職，報名參加電腦培訓(xùn)班，專心學(xué)電腦，這讓劉紅玉倍感意外，喜憂參半。

劉紅玉說：爸，媽，你們?nèi)绱藧圩o我、關(guān)心我，待我如親生女兒，我真是感恩不盡。不過我都這么大了，放棄工作，花你們的錢去學(xué)電腦，我于心不忍。

話音未落，養(yǎng)父劉傳孝就嗔怪道：你本來就是我們女兒，快別說見外的話了，可別讓人聽到了笑話咱們。

養(yǎng)母歐陽慧琴也說：辭了工作，讓你去學(xué)電腦，是為了你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你不要多慮，趕緊把工作辭了，你總不能一輩子在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吧？

其實，在正式告訴劉紅玉之前，他們夫婦早就商量過了，女兒在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這在朋友親戚之間都難以啟齒，必須盡快讓其辭職去學(xué)電腦，以便下一步找一份更好更體面的工作。僅此一點，夫妻倆一拍即合，即便需要花錢，慧琴也在所不惜了。一想到將要辭去工作，劉紅玉則是又喜又憂，甚至還有幾分不舍。喜的是她就要擺脫繁重的體力勞動了，并且將去學(xué)習(xí)以往渴望的電腦，未來無疑將有更好的發(fā)展。憂的是沒有工作就沒有工資，她不僅不能再給家里寄錢，還將要花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錢，這讓她惴惴不安。再有，她多少也有些舍不得那些朝夕相處，下了班在宿舍里打打鬧鬧的姐妹。雖然有時候她們純粹是為了放松身心苦中作樂，雖然她也不喜歡集體宿舍里那種擁擠嘈雜的環(huán)境。可反過來想，如今她能夠在北京擁有自己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有機會告別低下的工作與環(huán)境，這是她求之不得、做夢都不敢想的，她怎么能夠放棄、又怎么能夠違拗自己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一片真誠與苦心呢？眼下，聽著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勸慰，她內(nèi)心不由一熱，感動得淚水漣漣。她撲通一聲跪拜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跟前，說：爸，媽，能遇到你們這樣善良慈愛令人尊敬的長輩，是我這一輩子的最大榮幸。從今以后我就是你們的親女兒，我將全身心陪護你們，聽你們的話，孝敬你們，將來為你們養(yǎng)老送終。

劉紅玉的一番真誠表白，像春風(fēng)送暖，如春雨入泥，滋潤著劉傳孝夫婦曾經(jīng)干渴皸裂的心田，讓他們瞬間燃起希望，看到了滋生在內(nèi)心深處破土而出的勃勃生機。他們也被劉紅玉的真誠感動著，溫?zé)釢L燙的淚水一如汩汩的山泉，雙雙從他們已經(jīng)蒼老的臉上往下流淌。歐陽慧琴感動得一把將養(yǎng)女?dāng)v扶起來，擁入懷里，淚如泉涌。劉傳孝站在一邊，悲喜交加，默默抹淚。

第二天，劉紅玉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陪同下，真的到餐廳辭掉了已經(jīng)干了近三年的服務(wù)員工作，接著又在離他們家不遠處的一所職業(yè)高中報名參加了為期一個月的電腦培訓(xùn)班。從這一天起，白天劉傳孝夫婦分別前去上班，養(yǎng)女劉紅玉則按時按點到那所職業(yè)高中學(xué)習(xí)電腦。三人都早出晚歸，回到家有說有笑，分工合作洗菜做飯，配合默契，儼然如天生的三口之家，溫馨和諧，其樂融融。

十

裂隙是在一個月之后出現(xiàn)的。

首先是學(xué)電腦。培訓(xùn)班結(jié)束了，劉紅玉卻因為考試不及格，沒能夠如期拿到結(jié)業(yè)證書。人家要求畢業(yè)時要學(xué)會制作Excel的簡單圖表，使用Offce普通辦公軟件，五筆字型輸入法打字速度要達到每分鐘80個字，劉紅玉考試時卻沒一項能夠達到。其實如果不是考試，劉紅玉已經(jīng)學(xué)會制作Excel的簡單圖表，使用Offce普通辦公軟件，只不過速度很慢很慢。一個Excel的簡單圖表，別人幾分鐘就制作完畢，她卻要耗時十幾分鐘甚至二十幾分鐘，五筆字型輸入法打字要求每分鐘達到80個字，她則是無論如何都達不到，迄今她最快速度是每分鐘三四十個字。沒能如期拿到結(jié)業(yè)證書，意味著難以找工作。繼續(xù)報名參加培訓(xùn)，又意味著又要交兩千元的學(xué)費。所以，當(dāng)歐陽慧琴知道劉紅玉沒能拿到結(jié)業(yè)證書的那一刻，內(nèi)心冷不丁將要冒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那么笨啊！只是這句話快要迸出口時，被她理智地生生給咽了回去，改而嘟囔了一句：你怎么回事??！可即便是這么輕輕的一句，也已經(jīng)在劉紅玉心中激起了狂風(fēng)巨浪。她感覺到心房被這 狂風(fēng)巨浪一陣緊似一陣地激烈撞擊。沒能拿到結(jié)業(yè)證書，她自己都怪自責(zé)的了?，F(xiàn)在面對養(yǎng)母的輕聲責(zé)備，她倍感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方從地縫里鉆進去。只不過，自容不可能，地縫也難找到，面對養(yǎng)母責(zé)備的目光，她手足無措，只得垂著頭，尷尬地站著，一只手無助地絞著另一只手。好在這時候養(yǎng)父站出來為她解圍，養(yǎng)父說沒關(guān)系，考不過就考不過吧，不行再報一次名，繼續(xù)培訓(xùn)。劉紅玉感激地抬起頭來，卻發(fā)現(xiàn)養(yǎng)母不經(jīng)意間剜了養(yǎng)父一眼，不置可否。劉紅玉仍然一只手絞著另一只手，喃喃地說：我再報一期，再參加一個月培訓(xùn)。學(xué)費，我自己拿。

劉紅玉又報名參加了新一期的電腦培訓(xùn)班。她自己從微薄的積蓄中取出兩千元錢，打算繳出這一期的學(xué)費，養(yǎng)父卻背著養(yǎng)母悄悄地塞給了她一千元錢，還對她說：這一千元錢先給你添補學(xué)費，另一千元錢你自己先墊著，待我發(fā)了工資或掙了外快，再設(shè)法給你補上。你別灰心，好好學(xué)，我相信你能行。劉紅玉不敢接那一千元錢，想推辭，卻抵不住養(yǎng)父有力的手臂，她只好接了，不爭氣的淚水卻奪眶而出，內(nèi)心對養(yǎng)父充滿感激。

歐陽慧琴卻對劉紅玉開始抵觸與懷疑，這段時間，她不斷地拿劉紅玉與自己親生的女兒劉曄比。劉曄的聰明、伶俐，那可是劉紅玉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想當(dāng)初，女兒上學(xué)，哪一次考試不是在班里名列前茅？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劉曄不僅每學(xué)期成績在班里名列前茅，每學(xué)年還都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她活潑開朗，能歌善舞，聰慧好學(xué)。家里新買回來的電視，電腦，手機什么的，爹媽還拿著說明書發(fā)呆，劉曄卻三下兩下一搗鼓，各種功能便在她輕車熟路的操控下一一展示。相比之下，劉紅玉花錢專心學(xué)了一個月的電腦，卻連結(jié)業(yè)證書都沒能拿到。唉！

不僅如此，慧琴對劉紅玉的生活習(xí)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竟然也與生前的女兒劉曄一一比較，越比較越覺得別扭，越比較越覺得一個天上另一個地下，越比較越覺得劉紅玉哪兒哪兒看著都不那么順眼。比方她睡覺打呼嚕，吃飯叭嘰叭嘰的出聲，土氣，粗俗，自己女兒劉曄哪有這些毛病??？雖然兩個女孩長得輪廓很像，可劉曄笑的時候如鮮花綻放，聲如銀鈴，美輪美奐，那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清澈，高雅。劉紅玉笑起來如狗熊啞然，突兀，傻氣，笑聲粗魯，尤其是那排外露的黃牙，更是俗不可耐。剛來家時，慧琴發(fā)現(xiàn)劉紅玉吃完飯不漱口，晚上睡覺前不刷牙，便鄭重地告訴她，要她每餐飯后漱口，晚上睡前刷牙，劉紅玉剛開始倒是聽話地照辦了，但沒幾天卻還是時不時忘記，每每都需要養(yǎng)母提醒。更重要的是，女兒劉曄生前每天放學(xué)回家，像小鳥歸巢，快樂開心，每每嘰嘰喳喳地與媽媽聊個不停，當(dāng)天學(xué)校發(fā)生的趣事，新鮮事，好事壞事，高興的不高興的，都會一古腦兒向媽媽匯報。而劉紅玉回到家里，除了見面叫了聲媽或爸，之后便像個悶葫蘆，有問才答，不問不吱聲。雖然相比于劉曄，劉紅玉比較勤快，能主動幫助干家務(wù)，但她干活時不聲不響，不言不語，矜持木訥，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家的女兒，反倒像極了請來的保姆或小時工?；矍俸驼煞騽餍?，曾試圖找話題與她聊天，劉紅玉也很樂意，極力配合，可她除了講當(dāng)天學(xué)電腦的情況，說來說去，都離不開老家農(nóng)村的那點兒糗事，都無非是閑時玩耍，忙時干活，小孩打鬧，大人吵架那點兒破事。再不就是玩泥巴捉小魚上樹偷青棗什么的。這種事頭次說聽著新鮮，再次說陳舊，第三次說無聊?？蓜⒓t玉每回都津津樂道，百說不厭。更主要的是，劉紅玉說什么事時，都是平鋪直敘，就事論事，淺嘗輒止，不作任何評論，也不會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而自己的親生女兒劉曄，講述見聞時，不僅眉飛色舞，抑揚頓挫，繪聲繪色，還時常加以評論，發(fā)表高見。比方說到老師在課堂當(dāng)場訓(xùn)斥學(xué)生，劉曄認為不妥，會傷學(xué)生自尊，應(yīng)該留待課后私下批評、提醒。又比方說到學(xué)生早戀，劉曄認為無論是老師還是家長，都不應(yīng)該生硬打壓，而應(yīng)該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加以耐心勸說、疏道，否則效果會適得其反。再比如有同學(xué)在課堂上玩手機，有老師發(fā)現(xiàn)了是不顧情面當(dāng)場沒收手機，還當(dāng)眾劈頭蓋臉訓(xùn)斥，劉曄認為問題是老師的課講得不好啊，你講得不好當(dāng)學(xué)生的還得硬著頭皮聽么，還不如學(xué)生自學(xué)或玩手機呢?！T如此類，凡此種種，都是劉曄的理論，聽著還挺有道理。歐陽慧琴反復(fù)將劉紅玉與自己的親生女兒劉曄比較，愈比較愈覺得劉紅玉與自己的親生女兒劉曄根本不在一個檔次，愈比較愈越發(fā)別扭，愈比較內(nèi)心愈感覺到抵觸。這種情緒長時間像影子一樣糾纏著她，趕不走，甩不掉，攪得她時常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以至于在感情上始終難以接納劉紅玉。

有一天晚上上了床，睡覺前慧琴也將這種感覺對丈夫劉傳孝說了，劉傳孝聽罷，沉默片刻，勸釋說：天底下誰都知道孩子是自己的好。紅玉再怎么說，也只是別人生的、從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生活環(huán)境，教育條件，文化程度什么的，當(dāng)然都無法跟咱們的曄曄比。你要老這么比，肯定是越比越不順眼。依我說，你千萬別再這么比，只將她作為一個農(nóng)村來的孩子，好好培養(yǎng)，慢慢栽培，漸漸適應(yīng)，沒準哪天就看順眼了。沒準哪天，你也會慢慢喜歡上。再說了，你好不容易收養(yǎng)了這么個長相有些像曄曄的女孩，容易么？那可不僅僅是百里挑一，就是千里挑一、甚至萬里挑一都難找到。你不是也同意將她當(dāng)自己孩子，好好對待嗎？我可丑話說在前，咱們要是對她不好，哪天她要是不干了，跑掉了，那可后悔都來不及。

丈夫的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作為妻子的歐陽慧琴雖然聽著在理，可感情上仍然是格格不入。表現(xiàn)在行動上，是對劉紅玉的冷淡與挑剔。劉紅玉剛進家門時，慧琴是噓寒問暖，笑臉相迎，那種愛，那種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從里往外溢出來的，完全是水到渠成、春暖花開、春風(fēng)化雨的那種。讓人看著都感覺自然，親切，熨帖，舒心。而這些天慧琴對劉紅玉的態(tài)度，多是例行公事。比如每天下班回家見面，往往是劉紅玉先叫媽，慧琴是應(yīng)付差事般地點點頭，臉上少有笑容，或者稍笑即逝，甚至是皮笑肉不笑。先前進了家門，慧琴是熱情招呼，噓寒問暖，無話找話。吃飯的時候，慧琴是主動為養(yǎng)女夾菜，熱情周到，疼愛有加?，F(xiàn)在是夾菜沒有了，反倒是劉紅玉為繼母挾菜，繼母卻再三婉謝推辭，偶爾推辭不掉用碗接了，慧琴也是謝了不是不謝也不是，臉上掛著尷尬的表情，不慍不悅，說不清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反正弄得劉紅玉后來也干脆不敢為繼母夾菜了。敏感的劉傳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為使氣氛不至于冷漠和尷尬，劉傳孝索性參與進來，主動為妻子夾菜，繼而為養(yǎng)女夾菜，不料又遭到妻子白眼。雖然那只是輕輕一瞥，可那瞥帶著掩飾不住的抱怨，而且偏偏又被劉紅玉捕捉到了。劉紅玉看在眼里，涼在心頭，她悶聲不響，埋頭吃飯，腦子里疑云飄起，左思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兒做得不周到惹繼母不高興了。

屋漏偏遭連夜雨。

吃完晚飯，劉紅玉很知趣，想好好表現(xiàn)一下，贏回繼母信任。眼看繼母繼父已經(jīng)放下碗筷，她掛著笑臉對繼母說：媽，您和爸倆人好好休息，我來洗碗。言畢，不由分說，她開始麻利地收拾碗筷，端起一疊盤碗，轉(zhuǎn)身要進廚房，不料沒走幾步腳下卻忽然一滑，打了個趔趄。她猛一收步，雖然好不容易站穩(wěn)了，手中的那疊盤碗?yún)s嘩啦啦最終咣當(dāng)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屋里瞬間瓷片四濺，一派狼藉，三人六目霎時大呼小叫，眼睛個個鼓得像蛤蟆眼，嘴巴張得如仙人洞，屋里出現(xiàn)片刻靜默。

最先打破靜默的是歐陽慧琴，她一拉臉，指著劉紅玉大聲呵斥：我說劉紅玉啊劉紅玉，你這是干什么呀！你怎么這么笨啊，我看你笨手笨腳的真是笨到家了，你瞧瞧，好端端的一疊碗盤，干這么點兒破活就讓你一下給糟蹋了！你知道這疊碗值多少錢嗎？你——

歐陽慧琴像一座突然噴發(fā)的火山，痛快淋漓地將積壓在心中多日的憤懣一古腦兒發(fā)泄出來，傾倒到劉紅玉身上。此刻她的嘴巴像被洪水沖垮無法關(guān)住的閘門，張開著還想繼續(xù)發(fā)泄什么，卻被丈夫橫插一句中途攔截：哎呀行啦行啦，人家紅玉又不是故意的，誰沒有個不小心的時候呀！他不說還好，這一說，勾起了劉紅玉的滿肚子委屈，那積壓的委屈化成了滿腔的淚水，隨著嗚的一聲決口，奔涌而出。劉紅玉捂著臉，邊哭邊抹眼淚，邊哭邊打掃著地上摔破的盤碗碎片。劉傳孝也一邊安慰一邊幫助打掃，歐陽慧琴卻袖手旁觀，冷冷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憤懣交加，怨氣難抑，冷不丁沖丈夫不滿地扔下一句：哼，都是讓你給慣壞的。這回可好，家里連碗筷都沒有，明天飯都不用吃了！說完，她一甩手，氣咻咻地進臥室去了。

劉紅玉收拾完畢，則不聲不響，一個人走出家門，不知要上哪兒。劉傳孝有些不放心，也走出家門緊追了幾步，問：紅玉上哪兒去呀？紅玉開始沒應(yīng)答，只埋頭走路。劉傳孝又焦急地追問了一句，紅玉這才扭回過頭，面無表情地回答：不上哪兒，我隨便走走。說完頭也不回只顧趕路。劉傳孝不好再追問，卻還是不放心。悄悄跟了一段路，見紅玉只是在附近的馬路上溜達。便拿出手機發(fā)了個短信：紅玉，你媽是一時生氣，說說也就過去了，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啊。你先在外散散心也好，但時間不要長了，早點回家，不然我和你媽不放心。

短信發(fā)出去了，遲遲不見回音。半點鐘了不回，一個小時還不回。劉傳孝急了，索性撥通劉紅玉的手機，鈴聲響了好幾聲都不接。劉傳孝心如著火，正焦躁得快要冒煙，那邊電話接了。

劉傳孝喜出望外，強迫自己壓低聲音，輕聲細語喊：紅玉，是你嗎？你在哪兒？

那邊說話了：爸，是我。

是劉紅玉的聲音。劉傳孝說：紅玉你在哪兒？

劉紅玉支吾一聲，沒往下說。

劉傳孝輕聲細語：紅玉，不早了，你回家吧。

劉紅玉猶豫片刻，說：爸，我呆一會兒再回去。

劉傳孝聲音急起來：紅玉，我跟你說過了，你媽是一時生氣，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你回家吧，晚上外邊呆久了不安全。

劉紅玉說：爸，您別擔(dān)心，不會有事的，我呆一會兒再回。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傳孝內(nèi)心雖急，卻不知道還該說些什么。只好再三叮囑：那你可別太久了，要不然我和你媽都不放心。

劉紅玉嗯的一聲，將電話掛了。劉傳孝的手機卻仍貼著耳根，呆呆地發(fā)愣。

收了手機，劉傳孝卻仍然像熱鍋螞蟻。他打開電視，胡亂按著頻道，卻走馬燈似的沒一個看得進去，干脆將電視關(guān)了。他點燃一支煙，沒吸幾口卻煩躁不安地將煙掐滅。他走進臥室，對躺著生悶氣的妻子說：慧琴你真是的，干嗎發(fā)那么大的火，看把人家紅玉都給嚇著了。

慧琴瞪一眼丈夫，鼓著嘴噴出彈藥：這事不怪我得怪你！誰讓你說話護著她呀？你不說話還好，說了她可不就覺得委屈嗎。她摔壞了整整一疊盤碗，我怎么就說不得了？

劉傳孝說：你這么說可就是不講理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咱們曄曄還在時你可從來沒有對她發(fā)過火。

慧琴反唇相譏：咱們曄曄何時摔壞這么厚厚一疊盤碗啦？

劉傳孝說：曄曄是沒有摔壞過一疊盤碗，可曄曄不小心摔壞過咱們家一個大花瓶，那個大花瓶可比一疊盤碗的價錢高多了！你不僅沒發(fā)火，還一驚一乍地摟過曄曄一個勁說曄曄我的乖曄曄你沒事吧，然后疼愛有加地親個不停。

慧琴聽罷從床上彈了起來，沖丈夫嚷：那當(dāng)然啊，曄曄是我的女兒，他劉紅玉是誰呀，那能比嗎？

劉傳孝說：可你不是說過要將劉紅玉當(dāng)親女兒對待嗎？

慧琴說：我……我開始是這么說的，可后來越看越不順眼，她沒法跟我女兒比！

劉傳孝一跺腳，說：咳，你看你，盡不講理，她本來就不是你女兒嘛，怎么能跟曄曄比？可現(xiàn)在曄曄不在了，咱們需要一個孩子，咱們可以把她當(dāng)自己孩子嘛！

慧琴望著丈夫，不說話了。

劉傳孝卻搭著妻子肩膀，繼續(xù)說：行了行了，慧琴，你可別再任性了。你趕快打紅玉手機，讓她回來。

慧琴望了一眼丈夫，噘著嘴嘟噥：我不打，要打你打。

劉傳孝說：哎呀我不是打過了嗎，可她至今就是不回來！都這么晚了，你要是不讓她回來，她又拉不下面子真就不回來了，那可怎么辦？萬一在外邊碰到個小流氓什么的，那可就糟透了！

劉傳孝這番話，讓妻子終于心有所動。她正要找手機給紅玉打電話，門鈴卻叮當(dāng)一聲響了。劉傳孝急轉(zhuǎn)身箭一樣奔出臥室，前去開門，是紅玉。劉紅玉輕輕叫了一聲爸，面無表情直奔自己的房間，而且吱的一聲將房門關(guān)上。即便如此，劉傳孝懸著的心終于還是放了下來。

這時候慧琴也走到紅玉臥室門口，探頭探腦的想打聽點什么。劉傳孝卻手指按住嘴唇，噓的一聲，示意別打擾她，并拉著妻子回到了自己臥室。他對妻子說：現(xiàn)在先甭理她，讓她先消消氣，散散心。有什么話明天再說。

十一

太陽睡了一覺，醒來時明天已然降臨。

昨晚劉傳孝對妻子說，有話明天再說?？僧?dāng)明天到來，劉傳孝夫妻已經(jīng)沒機會對劉紅玉說話了。

這一天是星期一，劉傳孝夫妻倆像往常一樣按時起床，洗漱完畢，張羅著做完早餐，吃完早餐雙雙要去上班。出門前，見劉紅玉還沒起床，劉傳孝示意妻子去叫醒紅玉，妻子不從，說都這么大的人了還要人叫起床，丟不丟人啊，不去！很顯然，昨晚的事，妻子仍心存不悅，更不愿意主動先跟劉紅玉打招呼。

劉傳孝無奈，自己只好走過去敲劉紅玉房門，叫劉紅玉起床。篤，篤篤，劉傳孝輕輕地敲，邊敲邊叫紅玉起床。臥室里傳來紅玉的應(yīng)答聲，紅玉哎的一聲，說知道啦，聲音卻不清脆，有些黏滯、沙啞，顯然是還沒起床。劉傳孝本還想推門進去，看紅玉是否真的已經(jīng)起來，卻不好意思，畢竟自己是男人，雖說是養(yǎng)父，可即便是親生父親也不能隨便進女兒臥室呀。他只好對臥室里喊，紅玉啊，餐桌上留著蒸好的饅頭，鮮牛奶你自己熱一下，咸菜什么的餐桌上都有。我和你媽先上班走了，啊？紅玉在里面仍聲音含糊說：嗯……知道啦，卻始終不見開門出來。

妻子瞪一眼丈夫，譏諷道：你瞧，這孩子就是沒教養(yǎng)，一點禮貌都不懂，我早就說過都是讓你給慣壞的吧，你還不承認！

丈夫被噎得干瞪眼，齜牙咧嘴噓的一聲，示意妻子小聲點別讓劉紅玉聽見。又連扯帶拉地將她帶出門外，撞上門之后才對妻子大聲嚷：你怎么說話那么刻薄啊，紅玉還是個孩子，是咱們好不容易剛認養(yǎng)的孩子，你不好好愛護好生教育引導(dǎo)，一味指責(zé)挖苦，她怎么能真把咱倆當(dāng)親爹親媽對待？

妻子賭氣說：不認拉倒，反正我就是覺得她沒法跟咱曄曄比。

丈夫說：我可丑話說在前，你老是這樣，時間長了這孩子恐怕都留不住，到時候你可別后悔。

妻子仍然賭氣：留不住拉倒，反正現(xiàn)在我對她怎么看都不順眼。這輩子，我只認咱們的親生女兒曄曄，天底下沒有哪個孩子能跟曄曄比！說完這句，她不由分說，匆匆趕路，只丟給丈夫一個背影。丈夫只得一聲嘆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天傍晚下了班，劉傳孝比妻子先一步回家。發(fā)現(xiàn)茶幾上壓著劉紅玉留下的一張紙條：

叔叔、阿姨：

我走了。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也原諒我不再稱你們?yōu)榘?、媽。雖然我很想成為你們的女兒，與你們一起生活，將來為你們盡孝，但現(xiàn)在看來，我很難讓阿姨滿意，我只得選擇離開。感謝叔叔這段時間對我的關(guān)愛。我花你們的錢，待我掙了錢會寄回來還給你們。

祝愿你們一生平安！

劉紅玉

劉傳孝讀著劉紅玉留下的這張紙條，內(nèi)心瞬間狂風(fēng)大作，原本紅潤的臉龐霎時間也失去了血色。他睜著驚恐的眼睛闖進劉紅玉的臥室，劉紅玉的衣物用物全都不見了。他像驚慌的兔子滿屋子亂闖，四處尋找著劉紅玉可能留下的痕跡與氣息，可都是徒勞無功。他趕忙打劉紅玉手機，對方卻顯示已經(jīng)關(guān)機。愣了片刻，他沖出家門，騎著車急急趕到劉紅玉原先當(dāng)服務(wù)員的那家酒店餐廳，逢人就問劉紅玉在這兒嗎？得到的回答不是搖頭就是沒有啊，回答他的人還一個個睜大眼睛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大概都以為這人是否是個神經(jīng)病患者。

手機關(guān)機，酒店餐廳也不見人影，劉傳孝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內(nèi)心的無名火卻嗞嗞地往上冒，越燒越旺。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家中亂躥，一間房接一間房漫無目的地亂轉(zhuǎn)，渾身的關(guān)節(jié)被焦灼不安的情緒擠壓得咯咯作響。此時的他，仿佛一枚燃點極低的炸藥，熾熱滾燙，只要有一點火星，將立刻爆炸。

沒多久，那顆火星推門而進，那是他的妻子歐陽慧琴。歐陽慧琴一進家門，就聞到那股嗆人的火藥味，因為他看到丈夫鐵青著臉，坐在沙發(fā)上呼呼地喘著粗氣?；矍贊M臉狐疑，探詢的目光對著丈夫上上下下來回脧巡，小心翼翼地問：怎么啦？

怎么啦，你還有臉問我？劉傳孝狠狠地掐滅香煙，噌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鼓著蛤蟆眼沖妻子嚷：劉紅玉被你氣走了，這回你該高興了吧？！

慧琴驚詫地注視丈夫，猛然間發(fā)現(xiàn)茶幾上的那張紙條，急忙拿過來看。看一遍不夠，又看了第二遍，末了又走到劉紅玉的房間，人去房空。她抓著手中的那張紙條又看了第三遍，看著看著，忽然間像泄了氣的皮球，她軟軟地癱坐在茶幾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

劉紅玉忽然出走，這是歐陽慧琴萬萬沒有想到的。她想，紅玉也只不過是個文化不高的農(nóng)村女孩，能夠攀上他們這樣的北京人家還不是求之不得么？俗話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教不成材，子不教父（母）之過。不就因為她比不上自己女兒曄曄說了她幾句么？她一個農(nóng)村孩子，難道比玉還嬌貴，難道比自己女兒曄曄還嬌氣，就說不得教不得了？可話說回來，她歐陽慧琴內(nèi)心并不想真不要劉紅玉這樣一個養(yǎng)女，更從沒想到要將她趕走，畢竟她和丈夫歷盡劫難之后僅僅剩下劉紅玉這樣的一個指望了。如果連這個指望都沒有，自己和丈夫膝下沒兒沒女，將來老了甚至走不動了可怎么辦？老了有個病痛可怎么辦？再遠些想，將來死了沒人收尸送終可怎么辦？這么一想，慧琴不寒而栗，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感覺到內(nèi)心一陣陣刺痛，早知如此自己也萬不敢這么對待她，這時候她才不由得深深感到自責(zé)和后悔。此刻她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液，囁嚅著愧疚地問丈夫：你……打她手機沒？

丈夫依然暴跳如雷：打個屁呀！我打了無數(shù)遍，可每次打全都是關(guān)機。我還跑到她原先的酒店餐廳去找了，連影兒都沒有。這回可好，人家好好的一個孩子讓你生生給氣走了，家里孤男寡女的就剩下咱倆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婆，將來咱倆死了連個給咱們收尸燒香的都沒有，你不覺得寒磣嗎？！

丈夫火冒三丈，兇神惡煞，吼聲震天。與他相濡以沫朝夕相處了幾十年，慧琴還從沒見他發(fā)過這么大的火。一直以來，丈夫在他心目中是溫存體貼、豁達大度的，他怎么一夜之間變得如此歇斯底里了？不就因為走了一個劉紅玉嗎，難道他心目中劉紅玉還比她這個妻子重要？眼看著丈夫那滿腔怒火，那雙眼睛噴射出來的憤怒，慧琴內(nèi)心被深深刺痛了。這痛冷不丁扯開了她的淚腺，讓她霎時間淚如泉涌。她雙手捂臉，深深埋下頭來，不住抽噎、渾身顫抖……

慧琴這樣子，反倒將丈夫嚇住了。與她同床共枕幾十年，除了曄曄離去的那些日子，慧琴近來可從沒有這么傷心過。自己這是怎么啦，對幾十年來心愛的妻子發(fā)這么大的火，是不是太過分了？女兒曄曄的離去，本來已經(jīng)成為慧琴內(nèi)心深處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痛，自己現(xiàn)在沖她發(fā)這么大的火，不是雪上加霜嗎？這么想著，劉傳孝內(nèi)心的怒火像忽然遭遇一盆冷水，慢慢地冷卻下來。他那顆本已經(jīng)鐵石般僵硬的心，也仿佛遭遇熱火高溫的融化，慢慢地軟了下來。他愣愣地看著不住抽噎、渾身顫抖的妻子，不由自主地走近她，緊挨著她坐了下來，撫著妻子的肩膀訕訕地說：對不起，都怪我發(fā)了這么大的火，可我……我實在是氣暈頭了。

慧琴并未抬起頭，她依然不住抽噎，依然渾身顫抖。劉傳孝只能呆呆地看著她，一只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從茶幾的抽紙盒上抽出紙巾，幫助她輕輕地擦拭流淌在臉頰上的淚水。大約過了數(shù)分鐘，不，在劉傳孝看來似乎已經(jīng)歷了漫長的半個世紀，慧琴才掠了掠散亂的劉海，從悲傷中抬起頭來，輕輕地說：傳孝，咱倆……離婚吧。

劉傳孝像被火燙了一下，渾身一激靈，不住地眨著眼睛問：什么，慧琴，你說什么？

慧琴清了清嗓子，沉靜地重復(fù)了一句：咱倆離婚吧。

劉傳孝驚恐得眼珠快要蹦出來，他滿臉疑惑地望著與自己幾十年相依為命的妻子，像不認識似的。末了他雙手抓住妻子的雙肩使勁地搖了又搖：你瘋啦？

慧琴的聲音依然沉著，她一字一句說：我……沒有瘋。老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知道你喜歡孩子，你爸你媽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他們給你起了劉傳孝這么個名字，不就是希望你傳宗接代么?？裳巯隆蹅兊臅蠒蠜]了，我……也已經(jīng)不可能為你生育孩子。離了婚，你……還可以再娶一個比我年輕的，還……可以繼續(xù)生育。

劉傳孝聽罷，不由分說，像猛虎撲食般一下捂住慧琴的嘴，捂得好緊好緊。邊捂邊嚷：我不許你胡說我不許你胡說！嘴這么說，心也跟著一酸，眼淚便撲簌簌地往下落。

慧琴心一驚，呆呆地望著丈夫，內(nèi)心波濤翻滾。少頃，她一頭撲進丈夫懷抱，放聲痛哭?？蘼暩腥局煞颍煞蛞卜怕曂纯?。夫妻倆惺惺相惜，悲傷難抑，哭聲震天。

黑夜像天宇間潑出的墨，一派漆黑，剎那間將四周罩得嚴嚴實實。因為還沒有開燈，屋里也黑咕隆咚，像極了一口墓穴，一派死寂。只有這對孤男寡女凄厲的哭聲，如泣如訴，訴說著人間的不幸……

十二

在京城的東南方向，京郊房山區(qū)一處青山環(huán)繞、綠樹掩映的地方，有一座安葬逝者的陵園，叫萬佛華僑陵園。這里蔥松挺立，翠柏婀娜，空氣清新，山靜谷幽，鳥語花香，風(fēng)光旖麗。仰望蒼穹，遼闊的藍天和悠悠的白云不由得讓人心曠神怡。來自京城以及附近鄉(xiāng)鎮(zhèn)或村落的許許多多逝者的靈魂，都在這里找到了滿意的棲息地。

走進這座萬佛華僑陵園，梯田式的山坡由下而上，一排一排，一座一座，整整齊齊地矗立著數(shù)不清的亡靈的墓地。

少女劉曄的靈魂也在這里安息著。

她的墓地，背靠山體，面向原野。墓碑正面，浮現(xiàn)出劉曄的遺像、書包和一本書籍，都是用漢白玉雕塑而成的。底座則用花崗巖構(gòu)筑，顯得莊嚴、寂寞而又穩(wěn)固厚重。墓地的兩則，左右兩邊各矗立著一棵枝葉繁茂的松柏，日日夜夜陪伴著少女劉曄的靈魂。

這天是星期天，劉傳孝夫婦早早起床，相約雙雙去看望他們那永遠不能歸家、長眠在萬佛華僑陵園的女兒。當(dāng)初劉曄（的骨灰）剛安放在這里的時候，開始是每周，后來是每隔兩周，現(xiàn)在是每月，劉傳孝和歐陽慧琴都會一成不變地選擇一個禮拜天，來這兒看望長眠于此的女兒。每一次，他們都是天未亮就起了床，麻利地洗漱，簡單地吃些早點，然后帶上事先扎好的各色紙花早早出門。來到附近的早市，他們又花二三十元買上一束色彩斑斕、美麗香艷的鮮花，用事先準備好的塑料布小心翼翼地包扎起來，小心翼翼地護著捧著，然后匆匆趕路。

從位于京城東北角三元橋附近的家，到位于京城西南方向的京郊房山區(qū)的萬佛華僑陵園，總共有六七十公里的路程。走出家門，劉傳孝夫婦倆必須先坐一段公共汽車去趕地鐵，在地鐵的蘋果園站再換乘913路通往房山的公共汽車，單程耗時就得兩個鐘頭。盡管如此，夫婦倆如今還是堅持每月去看望女兒一次，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不去，心里便鬧得慌。去了，他倆內(nèi)心又會舒坦個十天半月。看望長眠于另一個世界上的女兒，如今不僅成為他們倆生活中一個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而且還成了他們倆如今唯一的一種精神寄托。

每次來到女兒的墓地，夫妻倆總是要先上上下下地擦一擦，掃一掃，到處拾掇拾掇，然后在女兒的墓前默默地坐上一段時間，默默地用心靈感受女兒的心靈，默默地用心靈與近在咫尺卻遠在另一個世界的女兒交流、對話。這種無聲的對話與交流，一般要持續(xù)一個來小時。在思念愛女之情得到充分的釋放與滿足之后，夫妻倆才戀戀不舍、一步一回頭地慢慢往回走……

此刻劉傳孝夫婦又一次來到女兒的墓前。與以往每次一樣，他們先是將墓碑擦一擦，掃一掃，上上下下地到處拾掇拾掇，清理墓地前后的落葉與雜草，然后將帶來的鮮花獻上，默默地祭拜、默哀。而后，他們在女兒的墓前默默地坐下來，重復(fù)與女兒的心靈對話。

時值深秋，天高地遠，秋風(fēng)習(xí)習(xí)。秋風(fēng)不時卷起地上的落葉，緩緩地打著旋兒，又輕輕地落到地上。樹梢上有幾只烏鴉在此起彼落鳴叫，仿佛地府陰間發(fā)出的哀鳴，顯出幾分落寞與凄涼。

沉默了一陣，劉傳孝端起隨身帶來的保溫水壺，遞給妻子：喝點水吧。

妻子搖了搖頭，說：你喝吧，我不渴。說著話，卻沒有抬眼打量丈夫。

劉傳孝自己取過水壺，喝了一口。問妻子：你……在想什么？

妻子喃喃說：我在想，咱們的曄曄……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她在天堂那邊……過得還好嗎。

丈夫的心像忽然間被馬蜂蜇了一下，痛，麻，酸。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妻子，待那陣難言的感覺漸漸消逝，才喃喃說：咱們曄曄，打小懂事，乖巧，她在那邊怕咱倆操心，會好好過的。

妻子說：曄曄，她在那邊做什么呢，她……每天會怎么過呢？

丈夫嘆了口氣，抬頭看天，自言自語：唉！我想，她呀，一定跟在咱們家的時候一樣，每天上學(xué)，讀書。我……還想，天堂里的學(xué)校，一定比她原先的學(xué)校更好，更漂亮。每天的作業(yè)，也一定不會像人間那么多，曄曄的負擔(dān)也不會那么重。我……還想，天堂里的交通一定也不會像人間那么亂，人與人之間，仁義，友善，團結(jié)，互相關(guān)愛，不像咱們?nèi)碎g，為了自己的利益，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競爭激烈，活得都太累太累。

妻子轉(zhuǎn)過臉，深情地瞥了一眼丈夫，像很滿意丈夫的回答。一會兒，她也跟著抬頭看天，說：唉，天堂那么好，我……真想早點去，去陪曄曄。

丈夫又像被馬蜂蜇了，心一沉，扭過頭注視妻子，說：你別胡思亂想。你要走了，我……怎么辦？

妻子臉也不回，依然抬頭看天，說：你呀……可找一個比我年輕的女人結(jié)婚，再生一個孩子。有了孩子，就能傳宗接代，將來老了，也好有人照顧。

丈夫伸手扒拉妻子肩膀，說：你瞎說什么呀，我都這把年紀了，哪個姑娘會瞎了眼跟上我？

妻子這才回過臉看他，說：會有的。你看看那么多的老板大款，都能找到比自己女兒都還年輕的姑娘……

丈夫不耐煩地打斷妻子：我既不是大款，也不是名人大官，除了你誰愿意跟我這個平頭百姓啊。你可別再胡思亂想了！你要走，我也跟你走，咱倆一塊去陪曄曄。

一聽丈夫也說要走，妻子也像被馬蜂冷不丁蜇了一下，糾結(jié)了。說心里話，慧琴還是舍不得這個陪伴了二十幾年，相濡以沫、相依為命的丈夫的。跟著這樣的男人生活了二十幾年，自己雖然沒有享受到什么榮華富貴，卻也不愁穿不愁吃，平平安安，和和睦睦，溫溫馨馨，讓人覺得心里踏實。如果自己真離他而去，他一個人可怎么過呀？

丈夫喝了口水，喉結(jié)上下滑動，繼續(xù)說：還記得咱倆喜歡的那首歌怎么唱么？說著，他也不由分說，輕輕哼唱起來——

背靠著背坐在地毯上

聽聽音樂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來越溫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

妻子心一熱，情不自禁地跟著慢慢哼唱——

你說想送我個浪漫的夢想

謝謝我?guī)阏业教焯?/p>

哪怕用一輩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講你就記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

夫妻倆越唱越動情，唱得熱淚盈眶，唱著唱著情不自禁地摟在了一起。歌聲趕走了周圍的烏鴉，攪動了墓地和山林的寧靜，讓秋風(fēng)屏息靜氣，白云也不由得駐足傾聽。北京萬佛園的深秋，顯得蒼涼，又不乏生機。

丈夫首先停下來，取出紙巾替妻子擦了擦滿臉的淚水，深情地注視著妻子：咱倆，誰也不許離開誰。要走，咱倆一塊走，誰也不能扔下誰。

妻子深情地回望著丈夫，抿著唇點了點頭，說：我愿意陪著你，一起慢慢變老。

丈夫說：我也要陪你一輩子，生死相依，永不分離。咱倆，不僅要好好活著，還要活得長久，讓女兒的在天之靈，不至于為咱倆操心。

妻子說：活那么久干嗎，將來老了，走不動了，有病看不了，有錢都買不了東西，那可怎么辦？

丈夫說：這怎么可能？

妻子說：怎么不可能？你想想吧，咱倆將來總有一天會老到走不動的時候。要是看個病掛個號什么的，你怎么去醫(yī)院？即使出得了門，你怎么有力氣擠公交車？即使到了醫(yī)院，人山人海的，你怎么有力氣去排隊掛號？那不是活受罪嗎！話說回來，即使不得病，老了，咱倆都走不動了，你還有力氣下樓到市場、到超市買菜買東西嗎？要那樣賴活，還不如早死呢！

丈夫心一沉，抖著眉說：想那么多干嗎？天無絕人之路，到時候再說。不行，咱倆……可以請保姆啊。

妻子說：哼，你說得輕巧，你哪兒來的錢?。磕阒垃F(xiàn)在請保姆一個月要花多少錢嗎？要三四千呢！咱倆一個月才掙多少錢??？

丈夫一時語塞，滿臉茫然。

沉默了一會兒，妻子嘆著氣，喃喃自語：唉，要是曄曄不走，那該多好啊……說著，她又抹起了眼淚。

丈夫輕撫著妻子肩膀，安慰說：還是先別想那么多，活一天算一天吧。我還是那句話，天無絕人之路，到時候再說。

妻子說：可古人也說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咱倆……不想想未來，不就像瞎子走路，隨時都可能摔跟頭，隨時都可能大禍臨頭么？

丈夫發(fā)現(xiàn)，此刻妻子愁云滿面，雙眸已噙滿淚水，滿是酸楚、憂傷。他心一酸，眼淚也不聽話潸然落下。

過了一會兒，妻子掏出紙巾，低頭擦了擦淚，又呆呆地、久久地望著天，嘆著氣說：唉！天，好遠好遠啊。停了一會兒，又自說自問：可天，到底……有沒有盡頭呢？

丈夫擦了擦眼淚，愣愣地望著妻子，說：天，無邊無際，怎么可能有盡頭呢？

妻子說：是啊，古人說了，天無絕人之路。按理，天應(yīng)該無邊無際。可我……怎么卻看到了天的盡頭呢？

丈夫像觸電一般，霎時被妻子的話驚呆了。他瞪著眼睛，驚愕地望著妻子，一時無言以對，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絕望與凄楚的浪潮霎時陣陣撲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不知什么時候，烏鴉又飛了回來，一聲聲鳴叫，此起彼伏，陰森瘆人。墓地頓起陰氣，萬佛園一派肅殺、寂然。

十三

大約是三十年之后。

這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北京電視臺播出了一則社會新聞：昨天夜里，朝陽區(qū)三元橋附近某居民小區(qū)發(fā)現(xiàn)一對慘死在自己家里多日、無人問津的老年夫妻。死訊是該棟居民樓多位居民近日老聞到尸臭后發(fā)現(xiàn)并報警的。據(jù)警方初步調(diào)查，這對慘死的老年夫妻是孤寡老人，膝下無任何子女，當(dāng)?shù)嘏沙鏊槌鲈搼魬糁髅袆餍ⅲ?949年出生;妻子叫歐陽慧琴，生于1950年。這對孤寡老人的死因，警方目前仍在調(diào)查之中。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