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里的眼睛

詹麗娜

在很久以前，我拉著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女兒住進單位的獨身宿舍。

蟑螂、老鼠、骯臟、黑暗……我經(jīng)常以為自己活不到明天了！清冷的月光落在我們潮濕的小床上，我看不清生活的面目，也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一天晚上，女兒伸出柔軟的小手撫摸著我的臉，然后，她問我：“媽媽，你今天高興嗎？”

“咔嚓”一聲，我心里有一塊冰瞬間碎了，化了。

我對女兒微笑，女兒在我的微笑里得到某種信息，從此以后，她每晚睡前都要問我：“媽媽，你今天高興嗎？”我想，我真正的成長和堅強都是從那時開始的，是和女兒的成長一起開始的，她給了我愛和力量，我因而獲得面對生活的勇氣！

當(dāng)她長成美好的少女，我問她有沒有感覺到生活的殘缺，她回答：“我的快樂并不比別人少！”

這時，所有的滄桑都變成了閃爍的金子，我們一起走過的路已經(jīng)綠樹成蔭！

有一天，那些歡樂和悲傷，那些往事都醒了。我拿起筆寫《當(dāng)時光流逝》，寫《媽媽是個結(jié)婚狂》，寫《霧里的眼睛》……這些故事里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我和女兒的生活，它同時也是天下所有獨自牽著孩子的小手行走的母親和孩子的生活。我想寫出最溫暖最樸素最結(jié)實的體恤與依偎！

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女兒正走在大學(xué)校園里，而那只叫阿波羅的貓，就蹲在我的腳邊，瞇著眼，發(fā)出溫柔的呼嚕聲。

1

讓我再睡一會兒吧，再睡一會兒，睡懶覺真的太美好了！

每天早晨，我的眼皮沉重得就像學(xué)校門口小商店壞了的卷簾門，怎么也拉不上去。

總是在第二次喊我起床之后，媽媽開始憤怒。她不再叫我“寶貝”，也不叫我“琪琪”了。

“每天一遲！六點半了你還不起床，遲到了！遲到了！我又要開飛車了！”媽媽話音未落，我迅速將身子縮成球狀，以此“與世隔絕”，可是被子瞬間被掀掉。最后的掙扎失??！

“每天一遲”是媽媽給我起的日式名字，未免過于夸張。老師懲罰的結(jié)果是：我走進教室之后徑直站到最后一排沒有椅子的課桌前。同學(xué)們不再竊笑，他們習(xí)慣了。我還被懲罰打掃教室衛(wèi)生、洗窗簾，當(dāng)然，窗簾是拿回家交給媽媽洗的。

我和媽媽之間的戰(zhàn)爭從每天早晨開始，一天都沒有停止過。在她送我的車里，我拒絕吃她給我打包的食物。我煞有介事專注于動漫電影里的音樂，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歌曲里“喵喵”的貓叫聲成功淹沒了她的嘆息。如果下著小雨，我絕不接過她遞過來的雨傘，可下車后總能聽到身后的喊聲：“書包里還有一把傘！”唉，還是輸給媽媽了。

更多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贏了，贏了但不快樂，好像用我的手指用力戳向一個膨脹的氣球，隨著“噗”的一聲，氣球癟了，什么也沒有了，我的手指有些麻木，我陷入空虛之中。

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很久了。

“我討厭做題，我要像田漓漓那樣，去學(xué)畫畫！”我說。在數(shù)學(xué)成績連續(xù)三次不及格之后，坐在教室里成為我最痛苦的事。

“田漓漓從四歲就開始學(xué)畫畫，你都快十四歲了?！眿寢屨f得對，漓漓十歲的時候畫作就在省內(nèi)獲獎了。“再說，畫畫需要天分，咱們家譜上沒出現(xiàn)過藝術(shù)家?！?/p>

“可是徐悲鴻、齊白石、梵高和畢加索的祖上就一定是畫家嗎？”我不甘心。

“好吧，你畫一幅畫讓我看看?！眿寢層靡环N挑戰(zhàn)的眼神看著我。

一個小時之后，我把自己的得意之作交給她。

“哦！這個男孩，他頭頂上怎么長著一對動物的耳朵？”

“媽媽，你連半人半妖的犬夜叉都不認識嗎？你out了！”無法跟媽媽溝通，她除了打針、灌腸、導(dǎo)尿，什么也不懂。

“不要因為你喜歡動漫就去學(xué)畫畫！這和我喜歡時裝就去當(dāng)裁縫沒什么區(qū)別！”媽媽說。我知道，她希望我學(xué)習(xí)經(jīng)濟學(xué)，將來就能幫爸爸做生意?；蛘邔W(xué)醫(yī)，做護士的媽媽們總想讓自己的子女成為醫(yī)生，這是一種特殊的情結(jié)。

“媽媽，要不你再生一個孩子吧，讓他（她）代替我去上學(xué)，成為你希望的那種人，求你了！”

媽媽不理我。她認為我要學(xué)畫畫是為了逃避學(xué)習(xí)，不是出自于熱愛。我也說不清，但一想到能和田漓漓一起背著畫板去畫室就很興奮。和那些每天瞪著血紅的眼睛爭第一的同學(xué)不一樣，我們在一起，如同一只小老鼠找到了另外一只和它氣味相同的小老鼠，兩只老鼠都很開心。

媽媽是不能理解的。不過后來，她說要送給我一只小貓。

哈哈，用一只小貓代替妹妹或者弟弟，這個主意真不錯！

不過，誰相信呢！

她是一個外科護士，一個有潔癖的護士，一個能說出細菌和病毒不是一回事的護士。連爸爸都知道打開的鍋蓋要向上放好，因為媽媽反復(fù)強調(diào)要無菌操作。小時候就央求過她要養(yǎng)一只貓或者狗，她說那絕不可能。我又說養(yǎng)一只小白鼠也行，媽媽當(dāng)時的表情就像一百只小白鼠鉆進她的褲管里。她說你要養(yǎng)一只耗子？真見鬼！

2

盡管不相信家里要養(yǎng)一只貓，我還是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田漓漓。我在電話里問她是不是喜歡貓，我說我喜歡。她說她并不喜歡長毛的動物。我說，可是除了我們?nèi)祟?，什么動物不長毛呢？難道你喜歡魚和蟲子？她后來又說，你喜歡我就喜歡。

升入初中，我和漓漓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每次和她通電話，她都會問我是不是記得擠在一張沙發(fā)上看動畫片的事，還有那個春天，我們在張子威的帶領(lǐng)下爬上動物園外的老柳樹翻過圍墻，結(jié)果卻誤入關(guān)著幾只駱駝的柵欄里出不去了，一直等到管理員來開門，幸好我們沒有跳進隔壁的獅虎園……后來，我和張子威升入同一個初中，漓漓卻去了另一個學(xué)校。很多事情我都忘了，可是漓漓都記得。

我覺察到漓漓并不快樂，特別是在她的爸爸和媽媽分開住之后。

“又要下雪了吧，我們還能在一起堆雪人多好??！”漓漓說。

“當(dāng)然能啦，就等著下雪吧?！蔽艺f。心里卻想，哪有時間啊，冬天天很早就黑了，所有的周末都被媽媽安排補課了，漓漓也要去畫室學(xué)畫。

不久，天空真的下雪啦！

那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因為媽媽在第一次叫我起床時說了一句：“大雪要把車埋上了。”

我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一切，然后跑到外面。我并不想上車，我喜歡待在大雨或者大雪里，享受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

“快上車吧，路很滑?！眿寢寬叩糗嚿淼姆e雪。

哇，雪天開車一定很刺激，我馬上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前面白茫茫的，好像世界沒有方向了。媽媽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車身不時地突然滑向一邊。

“真好玩！”我笑起來。

媽媽不理我，很多時候她都不理我。哼，她用沉默表達對我的漠視。于是我接著說：“夏天的大雨更有意思，打開天窗，站起來爽極了！”我想起夏天的時候，在電閃雷鳴的那一刻，我打開天窗，把身子探出車外，對著天空揚起手臂，大聲高呼“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我只記得，后來你感冒了?！眿寢屨f。

“你也感冒了！”我毫不示弱。

到處都在塞車，還有幾輛車拋錨了。幾個男生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我看見戴著紅色絨線帽子的張子威“噌”地貼著車身滑過去，好像他不是騎著自行車，而是穿著輪滑鞋。那頂紅色絨線帽子，是去年他生日的時候，我陪著田漓漓走了好多小店才選來的。

“琪琪，多少年后，你會不會記得在這樣的雪天，我送你上學(xué)？”媽媽幽幽地問。

“我會記得那個在雪地里推著自行車的母親?！?/p>

車窗外，一個女人佝僂著背，費力地推著自行車。竹筐似的嬰兒座上，穿成熊寶寶模樣的小女孩緊張地抓著扶手。

媽媽沉默了。

晚上，媽媽遞給我一件套頭衫。上面還帶著商標。我把衣服扔給她?！拔也灰?，我說過我不喜歡粉色，也不喜歡上面的花朵。”

“這可是我頂著大雪給你買來的，試試吧！”她站在門邊，捧著衣服，看著我。

“商場里也下雪嗎？不穿就是不穿，俗不可耐！”我大聲說。

“你是女孩子，為什么不穿得像一個女孩子的樣子呢？”

“我就是喜歡這樣，你出去！出去！”

媽媽重重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關(guān)上門出去了。

哼！為什么要把我打扮成女孩子的樣子呢，虛偽！我知道的事實是，在我還沒有出生之前，爸爸說，最好是個男孩，這樣我就能帶他去踢足球了。我出生之后，媽媽一看是個女孩，馬上就哭了。當(dāng)然，爸爸從來沒有帶我踢過足球。

我知道你們不喜歡女孩！

3

第二天放學(xué)，媽媽并沒有把車開回家，而是帶我去了一個地方。

那是一家寵物商店。一進門，幾只卷發(fā)長腿的貴婦犬蹦跳著跑過來迎接我們，我覺得它們除了長相漂亮，絲毫沒有貴婦的矜持，一定是養(yǎng)它的人是貴婦才取了這個名字吧。而白雪公主一樣的薩摩犬只是安靜地站在一邊，眼神溫潤。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幾只小狗似乎很兇猛，居然弓著身子對我們咆哮。店主是一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女店主看見媽媽就說：“生了！生了！生了五只呢！”她興奮的樣子讓我想起媽媽宣告小姨生了兒子時的表情。我想，媽媽一定早就來過這個地方了。

他們打開一扇門，我看見一只黃色的老貓趴在一間籠子里，懶洋洋的，還以為它是一件毛絨玩具呢，這種貓?zhí)忻麣饬?，看過《加菲貓》的人都會記得。不過，我的目光馬上被另一間籠子里的貓媽媽和五只小貓吸引住了，這些黑臉、藍眼睛、灰色尾巴、褐色肚子的小貓就像一只只活潑的小松鼠，嬉戲在貓媽媽周圍，貓媽媽不時低頭舔一舔這只小貓的額頭，再舔一舔那只小貓的脊背，好快樂幸福的一家哦！

“這是暹羅貓，來自泰國的品種，性情像狗又像貓。”男店主介紹說。

“真可愛，我喜歡它們！媽媽，你真的要送我一只小貓嗎？”

“當(dāng)然是真的！”媽媽回頭對店主說，“不過，它們看上去太小了，不應(yīng)該和媽媽分開。”

看著簇擁在貓媽媽周圍的五只小貓，我覺得媽媽的話有道理，是啊，我抱走任何一只小貓，貓媽媽和小貓都會傷心的，何況店主說它們還沒有斷奶呢。

“你們可以喂它牛奶。”男店主說。

“還是等它們長大一些吧，琪琪，你說呢？”媽媽問我。

“嗯，行！”

我撫摸了每一只小貓的頭，依依不舍和貓咪一家告別，它們生活在一起的溫馨畫面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了。

“它們很快就會長大的！”女店主站在門口對我們喊。

風(fēng)很冷，積雪的路面有些滑，我不由拉住媽媽的手，和媽媽依偎在一起，就像那些小貓依偎著貓媽媽一樣。媽媽身上有一種味道，即使她用了爸爸送的法國香水，我也能嗅到奶香和蔬菜水果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從我很小的時候留存下來的。

“媽媽，我發(fā)現(xiàn)，貓咪一家和我們家有相同之處?！?/p>

“哦，除了都是哺乳動物，還有哪兒一樣??？”

“都是媽媽和孩子在一起，爸爸不知在忙什么。”我嘆了口氣。

媽媽笑起來。

“我想，貓爸爸一定也和你爸爸一樣，在為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努力工作呢?！?/p>

“可是媽媽，爸爸晚上不工作，也總是很晚回家?！?/p>

“那也是為了工作，你爸爸很累?！眿寢屨J真地說。

“哈，什么工作！他身邊陪酒的女人不是你，一起K歌的女人不是你，帶去出差的女人也不是你，媽媽，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說完就后悔了，因為媽媽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媽媽說：“我得留在家里，有媽媽在，家才是家。爸爸餓了會回來，累了會回來，困了、冷了、不高興了都會回來，爸爸也會因為你回來。”

“因為我？”

“因為你！”媽媽接著說，“我和你爸爸剛結(jié)婚的時候真開心啊，我們整天手拉著手不想分開一分鐘，我們夢想著住在有花園的大房子里，生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養(yǎng)一只狗和一只貓，我們分享每天的生活，永遠不分開……你爸爸只是忙得忘了，忘了和我的約定，他以后不忙了，就會想起來的！”

冬天北方黑得早，媽媽的臉在路燈下很朦朧。我們相擁著向前走，這時我發(fā)現(xiàn)，孤獨是有力量的，在媽媽身上，孤獨變成了一種寧靜的力量。她是那樣強大！

為了讓媽媽高興，似乎是第一次為了讓媽媽高興，我又說：“媽媽，我還發(fā)現(xiàn)，貓咪一家和我們一家也有不同之處?！?/p>

“哪里不同？”

“貓媽媽很厲害，一次生了五個孩子，而你只生了一個，數(shù)學(xué)還老是不及格?！?/p>

媽媽笑了，她把我擁抱得更緊了。

晚上，我給漓漓發(fā)出短信：你知道暹羅貓嗎？泰國的品種，性情像狗又像貓。

漓漓回復(fù)：爸爸和媽媽離婚了！

每個周末，漓漓拖著很大的箱子，背著畫架，往返于爸爸和媽媽的住處。在媽媽家里住的一周，沒有爸爸，在爸爸家里住的一周，沒有媽媽。她說自己不想學(xué)畫了，她對什么都沒有興趣了。我說那可不行，你一定要成為高橋留美子那樣的畫家，因為這是我們倆共同的夢想，不能放棄哦！

“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每天放學(xué)我都要想，今天去哪兒呢？今天我該去哪兒呢？琪琪，你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嗎？”

拿著電話，我聽見漓漓哭了。

我也哭了。

4

我和媽媽又去了幾次寵物商店，暹羅貓媽媽已經(jīng)認識我們了，不時用頭拱我們的褲腳，我們?nèi)匀簧岵坏米屗妥约旱暮⒆臃蛛x。但后來發(fā)現(xiàn)，她身邊的孩子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只了。

“遲早都要賣光的！”女店主說，連貓媽媽都被預(yù)定了。

果然，幾天之后，貓媽媽也不見了。最后一只小貓蜷縮在角落里，失去了以往的活力，膽怯而又哀傷地看著我。我想，它絕不是賣不出去的商品，它是有感情的，它一定知道想念和分別的滋味。

不知為什么，看著那只孤單的小貓，眼前卻出現(xiàn)了漓漓的臉，她漆黑的大眼睛，浮動著白色的水霧，我想替她擦一擦，卻觸摸不到。

我央求媽媽快點把小貓帶回家，可是媽媽讓我答應(yīng)她三件事。

我忙說行，別說三件，就是三十件，我都答應(yīng)。就這樣，媽媽把五百元錢付給了店主，店主把最后一只小貓賣給了我們。同時，我們還帶回了貓糧、貓砂和給小貓洗澡的沐浴露。外面冷，小貓咪很快鉆進了我的衣服里，然后從我的領(lǐng)口露出一對藍眼睛。怕它想媽媽，我一路上都用溫柔的聲音和她說話。媽媽笑了，她說，沒想到我的女兒還會蘿莉音呢。

我、媽媽和小貓相擁著往回走。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失去媽媽和姐妹兄弟的小貓咪，你放心吧，我也會讓你幸福的！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給它取一個名字，媽媽說叫“星星”吧，爸爸也參與進來，說叫“大衛(wèi)”如何，我說要不就叫“排骨”，我們對這些名字都不滿意。后來我把小貓的圖片用彩信發(fā)給漓漓，漓漓回復(fù)：哪是貓，我看像猴子，要不就是袋鼠。我說，它可是美男子，你快給它起個名字吧。不一會，漓漓回復(fù)三個字：阿波羅。

“阿波羅”——太陽神，美男子，這個名字太好了！

我告訴漓漓：“這是我們共同的阿波羅，周末，你來我們家住吧。”我說的是真的，而且我已經(jīng)和爸爸媽媽認真地探討過了，爸爸和媽媽都同意。

漓漓回復(fù)：我哪兒也不想去，我只想自己待著。

她的冷漠讓我難過了一陣，不過很快就過去了，因為有阿波羅陪著我呢。

阿波羅很可愛，它居然像一只小狗一樣追著我在屋子里跑，還喜歡把頭枕在我的胳膊上睡覺。媽媽彈琴的時候，它蹲在鋼琴蓋上;爸爸刷牙的時候，它趴在他的肩頭。每個人回家，它都會跑到門口去迎接。它很講衛(wèi)生，每次大小便都跳進裝著貓砂的盆子里，便后還細心地用貓砂埋好。

我們都很喜歡阿波羅，甚至爸爸都愿意多留一點時間在家里和阿波羅玩耍了。

可是，為了和阿波羅在一起，我變得不像是我了。

我能夠早起，不再遲到;我每天給阿波羅喂食兩次，每周給它洗一次澡;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也有進步呢。這就是我答應(yīng)媽媽的三件事，我做得很好。我聽見爸爸對媽媽說，女兒的性格好像變了呢，你真有辦法！

原來這是媽媽的計策，我中計了，但是我很快樂，像一只小貓那樣快樂。

月考的數(shù)學(xué)卷子發(fā)下來了，我居然得到65分，及格了耶！正暗自得意呢，那邊學(xué)委劉琦拍著桌子懊惱：“怎么才考了95分，我真是笨死了！”

唉，真?zhèn)四模?/p>

5

因為阿波羅，每天放學(xué)我立刻跑回家，不喜歡在外面流連了。

可是有一天，我在校門口看到了漓漓。她高了，瘦了，還是喜歡用散開的頭發(fā)遮住半邊臉。她手里捧著一個紙袋，那是給張子威的生日禮物。

我陪著她在校門口等了很久，沒見到張子威，我又陪著她在文化宮外面的廣場走了三圈。天很冷，她捧著紙袋的手凍紅了，我也覺得自己非感冒不可。

漓漓對我說，她的爸爸有時不回來住，媽媽也有了男朋友，在兩個家里，自己好像是多余的一個人。

“我并不是被爸爸和媽媽分成了兩半，而是很多塊，我的心臟也被切開了，很疼很疼?！?/p>

“大人們有大人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我們是自己的，我們不會被別人分成小塊兒！”我對漓漓說。而且我真的想過，如果爸爸和媽媽不在家，沒有人跟在我后面告訴我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一定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人，樹，花都變了呢，不是原來的樣子。琪琪，你怎么能懂呢！”漓漓嘆息著。

“這樣吧，放寒假的時候，你來我們家，我們倆和阿波羅一起生活。”

我的安慰顯得輕飄飄的，并沒有讓漓漓開心。其實我并不覺得爸爸和媽媽分開有那么可怕。爸爸經(jīng)常不在家，我和媽媽一樣很快樂;阿波羅離開了它的媽媽和兄弟姐妹，一樣活蹦亂跳地長大?？墒抢炖欤劾镉幸粚屿F，她就在霧里面出不來了。

“琪琪，前年的圣誕節(jié)我們真開心！”漓漓說。

“嗯，我們堆了一個雪人！”

“雪人戴著你的帽子、張子威的手套，圍著我的圍巾。我們在雪地里打滾！”漓漓笑起來。很久沒聽見她這樣笑了。我們回到在一起瘋玩的時光。

我們有許多話要說，她說得最多的是張子威，我告訴她阿波羅的事。她有些憂傷，我有點快樂，因為她的憂傷，我的快樂減少了。

“張子威為什么不帶手機呢？”漓漓問。

“他說要做個自由人。手機上有無數(shù)條看不見的線，他不喜歡被許多人牽著?！?/p>

“好傻呢！”漓漓低下頭笑了一下。

這時，我在漓漓的目光里看到了一道柔和明亮的光芒，迷茫的水霧變成了雨后的彩虹。然而，絢爛的彩虹瞬間就不見了。

直到分手，我也沒有告訴漓漓，為了慶賀生日，張子威和劉琦去看電影了，他們第一時間沖出了教室。

漓漓黯然走上公交車，在座位上向我招手。透過車窗，我看見她蒼白的臉上冷寂的眼神，那么陌生，那么遙遠，不由打了一個冷戰(zhàn)，似乎我身上的熱量也被那眼神吸走了。

回到家里，我擁抱著阿波羅溫暖的身子，對它說：“親愛的阿波羅，你說，我都十四歲了，一直沒喜歡上哪個男生，也沒有哪個男生喜歡我，是不是有些遺憾呢？”

6

我把紙袋扔給張子威，告訴他昨晚漓漓來過。

“這可是畫家送的生日禮物呢，大家快來吃巧克力，這么多??！”張子威打開紙袋，把巧克力分給同位劉琦和其他同學(xué)，從他們咀嚼巧克力黑色的牙齒里，我看到的卻是漓漓凍紅的手指和悲傷的臉。我不喜歡他們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吃掉巧克力。

我給漓漓短信：張子威說你的巧克力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這么做。我希望漓漓可以快樂一些。

可是，按照學(xué)校的規(guī)定，初中生是不能帶手機的。擺弄手機一定要躲開老師的視線，否則手機被沒收，還要找家長，很麻煩。

過了一會，我收到漓漓的短信：拍一張他的照片給我好嗎？

哦，這可有點難度。我就像一個特工，既不能讓張子威發(fā)現(xiàn)，也不能讓老師看見。不過，我做到了，就在老師走進教室的瞬間，我按動了發(fā)送鍵，成功了！可就在照片發(fā)送的同時，我看清了照片上張子威和劉琦微笑著交談的樣子。我給了漓漓一張多么不合時宜的照片啊，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p>

以后每次想起來，我都后悔得想哭，而且因此而憎恨自己。

這是我和漓漓最后一次聯(lián)絡(luò)。

那天，漓漓沒有回復(fù)。不知為什么，整整一天我都忐忑不安。

第二天，我聽見許多人都在議論一件事：一個具有很高繪畫天賦，一個立志成為高橋留美子那樣的動漫畫家的初二女生，一個離異家庭的孩子，因為老師沒收了她的手機，就離家出走了。

我不相信那是真的。我不相信漓漓從我們身邊消失了，她的聲音消失了，她的笑容消失了，就連影子也消失了！她一定是躲在了爸爸家里或者媽媽家里，她那天一定沒去上學(xué)，那天，我也沒給她發(fā)過短信！

讓時間倒過來吧，為什么要讓她等到寒假呢？我愿意放下所有的功課去陪她堆雪人，看電影，去爬山，我一定要拉上張子威那個壞小子，我還要讓爸爸送給她許多可以發(fā)彩信的手機，不！我再也不會在上課的時候給她發(fā)短信了……她讓我的心也跟著碎了！

寒風(fēng)追著我，直往骨頭里鉆，往心里鉆。

我撲進媽媽懷里，身體不停地發(fā)抖！

媽媽緊緊摟住我，我仍然很冷，很冷。

7

我十五歲的圣誕節(jié)，像一部停滯的黑白片。櫥窗里的圣誕樹是灰色的，圣誕老人的斗篷也是灰色的。我什么也聽不見，整個世界都失聲了。

似乎有什么自我的身體剝離了。我想，一定是漓漓帶走了我的一部分，我的最脆弱的一部分……

幾個月之后，阿波羅已經(jīng)長成一只英俊的大貓。有一天，它忽然變了，它對著門“喵喵”地亂叫，難聽極了，它不愛吃東西，它暴躁地在沙發(fā)和地板上亂跳，它還乘人不備在我的床上尿尿。

“阿波羅，你究竟怎么啦？”我尖叫。

“青春期！”爸爸和媽媽同聲說，“過一陣就會好的?！?/p>

是的，終于有一天，我變得足夠堅強，我不再吵鬧、任性，我能夠安靜地走路，讀書，思考。而那只叫阿波羅的貓，就在我身邊，和我一樣，內(nèi)心寧靜，目光清澈。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