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號997

朱自然

“節(jié)日快樂！”

“親愛的，圣誕節(jié)快樂喲！”

林枳一打開手機便收到十幾條這樣的祝福短信。除了幾條她知道來源外，其余都來自陌生的號碼。不過看得出這全是些群發(fā)的短信。以她這小得可憐的交際面，根本不會被群發(fā)短信以外的方式，在除了節(jié)日的任何時候被這么多人想起。

暑假的時候換了新的手機，因為懶得將號碼一個個輸進去，林枳的通訊錄里除了家人和各式外賣，就只有幾個相熟的朋友。反正其他人也不常聯(lián)系，節(jié)日的時候以群發(fā)短信的形式問候一下，便是保存那些號碼唯一的用處了。

林枳一邊等車，一邊機械地回復著“圣誕快樂”。倒不是不喜歡打字，只是發(fā)件人的祝福顯然也沒有那么真誠，自己太過熱情不是會嚇著人？

“考得怎么樣？節(jié)日快樂。”這一條倒是與眾不同。

除了J中，大概也沒有別的學校會殘忍到在圣誕節(jié)考試了吧。按這個邏輯，她想當然地認為這大概來自某一個半熟的同學，便順手回復了一句：“還好啊，你呢？”

幾秒鐘后對方又發(fā)來了一條：“我是你家教?！?/p>

她尷尬地撇撇嘴。再看那些陌生號碼，只覺得每一串數(shù)字都像一張面具。算了，既猜不透這面具下的人是誰，還是別亂回復的好。

林枳慢慢抬起頭，發(fā)現(xiàn)街上洋溢著濃濃的節(jié)日氛圍。西方的節(jié)日越來越受歡迎，即使不是熱鬧的地段，霓虹燈也比平時紛繁了一倍。行人三三兩兩，手牽著手。有帶著孩子出行的父母，也有醞釀狂歡的年輕人。從J中擁出的學生們笑鬧著擠上開往市中心商業(yè)區(qū)的車。偶爾有人對林枳揮揮手，卻沒有邀她加入的意思。

耳機里應景地響著《Lonely Christmas》。一點點的失落閃過林枳的心頭。不過她很快便無所謂了。從沒有人闖入過她的世界，她也沒有勇氣敲開他人世界的門，于是就順理成章地孤獨了這十幾年。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形單影只的木頭，安靜而內(nèi)斂。

同齡的女生大都是張揚而熱情的，遇見誰都可以甜甜地一笑，大方而自信地展示自己。她們或許不那么漂亮，卻一個比一個開朗有朝氣。這樣的女生注定是上帝的寵兒，所以她們無論到哪里都是成群結(jié)隊，似乎從未落過單。

林枳顯然不是這類人。她也想過自己為什么活得這么透明。大概是因為她沒有什么特長，不追星不看動漫，又太過沉默?？v使有一萬個不愿意，被忽略都顯得那么理所當然。

剛到家，林枳便翻出那只舊手機，對著通訊錄明確了剩下這些號碼的主人，然后又學著收到的那些短信編了一條回復他們，卻依舊懶得存下所有的號碼。這些人她都不太熟，不了解他們的喜惡也沒刻意關注過，甚至記不清有些人的長相。

其實是自己根本沒用心和別人相處過，哪里能怪別人對自己不上心？

想到這里她又拿過那只舊手機，將剛編好的短信發(fā)給了通訊錄里所有的人。也不知道是出于“想關心一下別人”還是“想獲得別人的注意”，總之按下“發(fā)送”那一刻，林枳心里仿佛漸漸鼓起一個氣球，明知可能性微乎其微，卻還是希望在氣球爆破的時候能夠落下些彩色的紙屑。

果不其然，她沒有收到一條回復。

橘生淮南則為枳，只木終究不成林。

可就在林枳準備關機睡覺的時候，一條短信沖了進來：“節(jié)日快樂，早點睡哦?！碧柎a以150開頭，997結(jié)尾。林枳連忙伸手夠過舊手機，細細地搜尋了一遍通訊錄，卻沒有找到這一個號碼。在她準備再次搜索的時候手機宣告沒電自動關機。她只得無奈地盯著天花板，回憶近幾個月和自己互留過號碼的人?！皼]有啊……”算了，以后大概也不會有什么聯(lián)系。

然而第二天她又收到來自這個號碼的短信：“昨天的考試考得好差，嗚嗚嗚……你呢？”

“還好吧，說得過去。”林枳打字速度極快，幾秒鐘便回復了出去。

等到屏幕出現(xiàn)“發(fā)送成功”四個字時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現(xiàn)在再問“你是誰”顯然不太合適，對方的語氣又那么親切，像是很親密的朋友。但自己又真的沒有“很親密的朋友”。

猶豫了很久，林枳決定向她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熟人求助。

“150×××××997是誰的號碼？”

“不知道……”

“沒聽過耶……”

難道還有別的學校和J中一樣圣誕節(jié)考試嗎？她苦笑，只得將這個號碼暫時保存下來以后再問。輸入名字的時候她再次猶豫了，叫陌生人？神秘人？還是以號碼的結(jié)尾命名叫997？

就叫997吧，代號997。

臨近元旦，班上要辦一場聯(lián)歡會，每個人都要出節(jié)目。說是每個人，按前兩年的經(jīng)驗到最后都會變成幾個文藝積極分子的專場演出。林枳也樂得當觀眾，所以干脆不去準備了。可是放學的時候文藝委找到林枳，說：“后天的節(jié)目準備好了嗎？你平時這么沉默，大家都好想看你表演啊?！?/p>

“是……是嗎……”林枳頓了頓，把那句“是誰這么沒追求”硬生生咽了回去。

“是啊，好好準備吧。”文藝委沒有被一下子回絕，開心地拍了拍林枳的肩。

她會不會就是“997”呢？林枳默想，除了997天天給自己發(fā)短信說些生活瑣事外沒什么人會主動搭理自己?？墒俏乃囄量蓯廴司売謽O好，自己這樣平凡甚至平庸的人實在不值得被她在意，還專門用一個不被外人知道的號碼。

“聯(lián)歡會表演什么好呢？”這是林枳第一次主動給997發(fā)短信。短短幾天收件箱里已經(jīng)存有幾十條她的信息——從語言的使用來看，997多數(shù)是個女生。

“唱歌吧，我也準備唱歌呢！”林枳從來沒聽過陌生人的話。不過話說回來，以聊天之頻繁與話題之瑣碎來看，997與自己應該已經(jīng)算是“熟人”了。

越是言語的熟悉，林枳越迫切地想知道她究竟是誰。為了攻破這個難題，她不得不將生活中每個人都納入思考范圍。她開始嘗試與他人主動交談，用前一天晚上和997聊過的話題作為開頭來試探每個“疑似997”。無奈幾乎每個人都很熱情地回應她，似乎和她交談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林枳林枳昨天的那個節(jié)目你看了嗎？”

“?。繘]有哎。”

“沒事沒事我說給你聽……”

漸漸地，開始有人和林枳主動交談，即使沒有什么共同的興趣，話題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這感覺就像是捅破了一層薄薄的冰，然后，寂寞了一個冬天的水便迫不及待地涌出來?！霸瓉碜约翰⒉皇悄敲礋o趣的人啊?！绷骤讓?97大發(fā)感慨，引來她幾聲“哈哈”笑。

每個人都那么像997，她也只得把對997無微不至關懷的謝意分給每一個人——謝謝他們讓自己突然外向了起來。

結(jié)果聯(lián)歡會的時候大家像策劃好了似的起哄讓林枳帶頭表演。林枳唱了一首《最熟悉的陌生人》，就當是獻給不知藏身于哪個角落的代號為997的女生。唱完以后同學們一致叫好，紛紛說以前竟沒有發(fā)現(xiàn)林枳的才華。

原來表現(xiàn)自己并不是件很難的事。林枳暗暗地高興，自己好像一天天地活潑了起來。雖然這一切都是為了找出997。

所有改變似乎都是因為997，可是自己至今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熬褪翘焓瓜路惨驳没蓚€人形吧。”林枳邊翻著兩人的對話邊自言自語。

“明天學校竟然要組織爬山，一大早就要集合，賠我芒果臺跨年演唱會！”997說。

自己的學校沒有這項活動。這說明997不會是班上任何一個人。這段時間的“搭訕活動”算是白費……不不，其實還是有收獲的。

接下來的初中和小學同學聚會又讓林枳否決了“997是以前的同學”這一猜想。除了家人和同學以外，自己認識的人一只手都能數(shù)得過來，可是997到底是這幾個人中的誰？她實在沒有勇氣現(xiàn)在去問，心中對她的謝意與歉意與日俱增。

“我們明天出去看電影吧。放學我在你學校門口等你?！笨吹竭@條短信已是第二天中午，林枳回了一句“好啊”，便坐在椅子上發(fā)呆。對方顯然知道自己在哪個學校，清楚自己何時放學，也記得清自己長什么樣子。即使自己對她沒有半點印象她也一直默默地關注著自己。這到底是怎樣的女生？謎底是不是很快就會揭曉了？林枳覺得心臟像是被浸在涼水里，上下浮動著，不得平息?！熬o張”超過了其余所有的感覺。

林枳一放學便沖到校門口，在人群里漫無目的地來回走，校門前的一小塊空地被擠得水泄不通，轉(zhuǎn)身都很困難。

“林枳等人呢？”不少同學和她打著招呼，有些人甚至在得到肯定的答復以后露出八卦的笑容。慢慢地，她習慣了與他人間親昵的小互動，也習慣了活潑起來的自己。

可是并沒有發(fā)生想象中“一個女生朝自己撲過來”的事情。她在寒風中等了一個多小時。似乎根本沒有人來找自己。她拿出手機，發(fā)現(xiàn)十多條997的短信。

“你在哪？”“你走了嗎？”“手機壞了嗎？”……

剛欲回復，對方的電話打了過來：“喂，你在哪里？”的確是個女生，卻在聽到自己那聲“喂”之后掛掉了電話。再打也沒人接。

“你是誰？”——來自997。

過了許久，再收到的竟是這樣的一句話。

“我是林枳?！?/p>

“天哪……我記錯號碼了。你明明不認識我為什么當初不問我是誰？”

她說，圣誕節(jié)前她到處打聽那個她暗戀很久的男生的電話，準備從12月25日起每天發(fā)短信給他，等到2月14號，也就是今天，當面表白。誰知道竟把“1”錯聽成“7”，與林枳發(fā)了快兩個月的短信。

“我從來不會去記錄別人的號碼，所以我想當然地認為你是我生活中的某一人。后來，我確實發(fā)現(xiàn)，我好像不認識你?？墒俏业纳钪袕臎]出現(xiàn)像你一樣的人。謝謝你。抱歉?！边@段解釋已經(jīng)醞釀了很久，明明知道這一天會來，卻還是忍不住地難過起來。

或許從這一刻起就要失去997了。

雖然只是兩個月的朋友。

“算了……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周芷秋。記得要存我名字哦?！?/p>

“我是林枳……我偏不存……你們學校也會在圣誕節(jié)考試嗎？”

“是啊……真巧。”

“再好聽的名字也不過是一個代號，我就喜歡叫你997。哈哈?！?/p>

林枳對著“發(fā)送成功”微微一笑。她終究沒有把997改成“周芷秋”這個秀氣的名字，卻發(fā)了很久的呆。

她靜靜地想：流年寂靜而過，我們只是日復一日地成長，卻忘了給自己留下一些足夠回味到老的驚喜。等到某一天你開始回憶，還能想起自己是怎么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嗎？

慶幸的是，我想我會一直記得，你是上帝的第997號天使，為我黯淡的時光涂上這一片燦爛。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