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形悟境

張松濤

塑形悟境

張松濤

沒有手就沒有人類的進化。人手的演繹使自己成為工具的制造者、控制者，并使大腦更加敏捷，大腦的完善不僅使我們的手完善，而且也完備了我們的文化。

除了大腦，手也許是人類最大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人類的手既有力量又非常精巧，人手既可以做繁重的勞動又能區(qū)分組織結構的細微差別，甚至可以替代盲人的眼睛。人手自動執(zhí)行一些復雜的指令，演奏鋼琴的音樂家和打字員的雙手，和諧、優(yōu)美地運動令人羨慕不已，東方神秘主義修煉參悟時的手印更使人驚奇。

人們渴望一種成就感，一種用手、用心、用意志來做事情的能力。我們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有能力去做有意義的事情，用它來體現(xiàn)我們的天賦，“想創(chuàng)造事物，重點在于創(chuàng)造而且在于事物，他想有一種自己已經制作出前所未有之物的感覺，不是僅僅仿擬一個實物，不管仿擬得多么精致，也不僅僅是一件裝飾品，不管是多么巧妙的裝飾品，而是比二者更重要、更持久的東西……，如果我們想理解這種心情，就必須回到我們自己的童年時代，回到我們還愿意用磚塊或砂土制作東西的時候……?！盵1]對手工技巧的留戀類似于一種鄉(xiāng)愁般的懷舊情緒，是回歸家園的尋根的心靈欲求，為飄浮的失重的精神找到了歸宿，找回重心的穩(wěn)定，一種還鄉(xiāng)的踏實感。

一件藝術品的形成就是它所成的形，呈現(xiàn)一種特別或專門的形，不論它是繪畫、雕塑、建筑或其它工藝品、日用品，都是人們心靈與手的和諧、協(xié)同工作的結果，“不但在菲狄亞斯和伯拉克西特列斯身上，而且在鄉(xiāng)村的木匠和鐵匠身上，也都存在內在理性的發(fā)展以及智性的崇高。……不是肌肉的力量或手指的靈巧，而是智性的善，而是賦予最卑微的手藝人的某種精神的完美?！盵2]藝術作品通過外形呈現(xiàn)出來，廣義上說，任何把形給予事物的人、工匠都可稱之為藝術家。

《莊子》中記載一個叫梓慶的工匠在做工前的精神準備：“臣將為，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與！”

“道”這一中華文化的特有概念，滲入到漢民族社會的各行各業(yè)、角角落落，心靜如水，波瀾不驚，深沉于宇宙自然之本初。與“道”一體，貼近人類的“精神”故鄉(xiāng)，這精神是物質的，是宇宙自然的本質。“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潛心于在事物中發(fā)現(xiàn)，并力求從事物中將自身被束縛的靈魂和關于動力和諧的內在原則，即其被想象為一種來自宇宙精神的不可見的幽靈的‘精神’揭示出來，并賦予它們以生命和運動的典型形式?！盵3]自然以及我們要創(chuàng)作的自然事物能從精神上加以解釋，也就是說隱藏起來的精神能被我們沉思、把握、發(fā)現(xiàn)和解放，而使事物得以被把握的感官也得以凈化。

不同人眼中的世界由于各自的經歷、素養(yǎng)的不同而千差萬別，各種認識的和意象的決定力量加入，由我們稱之為直覺的這種精神能力鑄造成一個統(tǒng)一的知覺意象。柏拉圖認為，直覺是人類智慧的最高層次，因為它達到了對先驗本質的直接把握，而我們經驗中一切事物的呈現(xiàn)正是由于這些先驗本質。這種直覺有時被稱為靈感，靈感是一件作品的源頭，而靈感在制作過程中會慢慢消褪，這時需要理性。直覺和理性是認識的基本和不可或缺的兩方面之一，這兩方面支撐著一切知識領域中的全部富有成效的學習創(chuàng)造活動，沒有一方的幫助，另一方也就是不完滿的?！袄硇?，人類靈魂中一種單純的力量或能力。并非邏輯意義上的理性，它包含一種更為深奧的生命，當我們越是力圖去揭示事物的活動的幽微之處時，這種生命便越是顯現(xiàn)在我們面前?！盵4]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理性使我們體會作品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超越純主觀，使精神靠近已知的部分，并趨向更進一步的理解，從而有新的靈感產生。

創(chuàng)造的過程其實是尋找的過程，尋找作品自身所應有和本來就有的實在，找到它的發(fā)展規(guī)律就感覺到了靈感的來臨，一種神至而意會、游刃自如的酣暢淋漓。

“我相信雕刻家亨利·摩爾要我們站在他的作品前面時所俱備的，正是這種對于人手的魔力所制之物的獨特性的強烈的感受力。摩爾從觀察石頭入手，他想用石頭制作某種東西。他不是把石頭打碎，而是摸索道路，嘗試看出巖石想要‘怎樣’?！盵5]一件作品一經產生就有了它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它也就屬于自然的組成部分，我們在創(chuàng)造這個形時應順應其規(guī)律，自然的規(guī)律，給予它自身應有的形，這就是自然而然的發(fā)生過程。杰克遜·波洛克在創(chuàng)作他的滴流作品時，有時凝視了好幾個月，有時在一夜里發(fā)瘋似的全部完成。他描述自己的繪畫技巧：“在地上比較方便，……可以在畫布四周任何一個方向畫畫，可以走進畫中，和畫面更接近，感覺自己成為其中的一部分?！遗θ斡僧嬅孀匀划a生，只有我和畫面之間失去交流時，才會變成慘不忍睹的結果，否則，我與繪畫之間純粹的融合是最單純的意識交流，優(yōu)秀的畫作因此產生?！睌z影師用電影膠片記錄了波洛克的創(chuàng)作過程，可以了解他怎樣與畫面交流和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在空間中塑造形體的過程，更易接近自然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手在三維形體上的觸摸、捏塑、游走，隨著形體的表面流動、轉折，在塑造過程中，尋找真實的存在，它出現(xiàn)在空間中，就有了自己的形體。生命，近似植物的生長，作者的手只是沿著它自身規(guī)律，順其自然，在空間中找到它本身應有的真實形體。尋找的過程需極細密、敏感的感覺，高度的精神集中，在三維空間中思索，從一點轉向它的前后左右空間中形的走勢。真實的存在應該是構成物體的一種和諧、自然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和諧”是一種運動而非靜止的狀態(tài)，在此消彼長的循環(huán)往復中，體現(xiàn)“和諧”的構成及平衡，結構內部無始無終的矛盾沖突轉化調節(jié)，構成了宏觀上的表面的平衡與和諧。

傳統(tǒng)雕塑作品的最終完成形式不可能表現(xiàn)事物在時空中的全貌，只能選取一個片斷、一個時空的橫截面，“所謂運動，是從這一姿態(tài)到另一姿態(tài)的轉變”，“在他的作品中，人們可以看出一部分已經過去的動作，同時又可認出一部分將要實現(xiàn)的動作”，“雕像的各部分表現(xiàn)著先后銜接的時間”[6]。這是古典雕塑作品形式所包含的時間概念。布朗庫西的《無限柱》以同一單元的無限重復，給出了現(xiàn)代雕塑對時間、生命的表現(xiàn)方式；亞歷山大 · 卡爾德的活動雕塑提供了更加直接地表現(xiàn)時間的方式。表現(xiàn)空間中成形的自然過程，在過程中體會、掌握事物，深入了解物體占有空間的自然過程，有助于我們理解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更好地運用到雕塑創(chuàng)作中。

技術不僅僅是手上的手藝，是人與自然的相互滲透，“事物的內在含義通過藝術家的自我被不可思議地把握住了，它與藝術家的自我一道被表現(xiàn)在作品中”[7]。

人類因為求生存的勞作創(chuàng)造了技術，大腦的智慧與手的技巧的發(fā)展，使人類在與大自然的交流中發(fā)展、演進，創(chuàng)造著非凡的文明成果，“大地上的這些地方浸透著人的智慧和辛勞。正是歷史，使自然與人的結合得以實現(xiàn)，結果是自然散發(fā)出的征象和意義，使她的美如花盛開，絢麗多彩?！盵8]

高山端坐在平原上面

他坐在那永恒的椅子上

他的觀察洞悉一切

他的訊問無所不及

讀到這首詩的時候，總是想到亨利·摩爾的那件著名雕塑《國王與王后》，想象那一片荒原上矗立著的永恒的形象，就象兩尊神俯瞰著腳下的大地。人的智慧成果與自然的和諧。

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著理想主義的因素，希望能在人生有限的時間里把握永恒。只是在人生的浮沉中，有時會被淹沒在記憶里。學藝的道路漫長而沒有盡頭，不知自身的修養(yǎng)與潛力能在這條路上到達什么樣的程度，而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就只有摸索著尋找路標與方向，盡自身的能力堅持走下去。言論所能達到的，智慧所能窮盡的，也許只能限于物的范圍。就在這具體的塑造、制作的勞作中來修煉自己的技術，希望能在勞作的過程中得到些感觸與醒悟。

注 釋：

[1][5]貢布里希.藝術發(fā)展史[M].范景中譯，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6:126.325-326

[2][3][4][7][8]雅克·馬利坦.藝術與詩中的創(chuàng)造性直覺[M].劉有元、羅選民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25.65.43.19

[6]葛賽爾.羅丹藝術論[M].傅雷譯，天津：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69.

張松濤：湖北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副教授

責任編輯：雍文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