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當你在中法交流年舞蹈專場中出場的時候,其實已經是演出的中段了,全場突然響起了特別熱烈的掌聲,但我看你倒挺冷靜的。
劉巖:對,因為我覺得在那個時候自己還是一個專業(yè)的舞者,跟坐不坐輪椅沒有關系。那些掌聲,或是其他事情,都不會對我產生任何影響。這是一二十年專業(yè)訓練的結果。輪椅滑上去的那一刻,人就很激動。作為演員最怕是冷場,舞蹈演員也是。但你知道,伴著我輪椅上去的是觀眾給的那種掌聲。我在那一刻其實已經進入狀態(tài)了。這種狀態(tài),我會覺得是特別自然的。但這種狀態(tài)又跟之前的不一樣,就我受傷之前的那種感覺,不一樣。
白巖松:不一樣在哪?
劉巖:還是會感動。其實我相信自己有這個專業(yè)素質,可以控制住情緒和身體,但心已經被這個東西給抓了一下??赡苡^眾還沒看我跳,就看到我和輪椅出來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有感受了。我也感覺得到。
白巖松:以前可能你更關注的是自己的舞蹈。那一天,舞臺是一個已經離你很久了的場景。重新走上舞臺,有沒有對它產生一種新的感覺?將來還是不是特別渴望要繼續(xù)走上舞臺?
劉巖:走臺的時候感受就特別深。劇場忽然給我一種很高大的感覺……在輪椅上這個高度,感覺跟以前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心理上還是有落差。這種落差讓我覺得,自己雖然在舞臺上了,但是還是和舞臺有距離。但在表演中,我會很享受。上臺的時候,觀眾給了我掌聲,然后我開始跳。但是在我跳舞的過程中是沒掌聲的,那十幾分鐘的舞蹈時刻,是我感覺最好的時候。用身體表達,這是我最擅長的,所以我非常享受。我會忘記跟舞臺的這種距離,接著渴望接著去跳,接著表演。
白巖松:你看你用的還是“跳”這個詞。以前在舞臺上你可能最重要的支撐,也是最有力的表達,就是你作為舞者的腿。但現在,你用的是手。從手的角度來說,過去你可能不像現在這么在意它。從什么時候開始格外在意,在舞蹈當中表達“我的手”?
劉巖:原來我有一個外號叫“劉一腿”,是說技術好,熟悉我的舞蹈老師都知道。他們特別喜歡我腳下的動作特別干凈。我的腳背也比較好,小腿比較細,腿本身也比較長,所以我大概在舞蹈當中擅長的,就是腿部的表現。我跳的《胭脂扣》,完全都是腿下的東西。當時跳舞穿旗袍,傳統(tǒng)的開衩是在膝蓋上面一點兒,但編導就是一定要開到讓腿必須全部露出來,來表現舞蹈的部分。而我自己受傷以后,就特別疑惑。這個事兒我跟我爸聊過,實際我們在想上學是不是要讀舞蹈, 還是讀別的專業(yè),但又猶豫,既然有舞蹈的基礎,好像……
白巖松:表達力更豐富?
劉巖:嗯,會更好。受傷之后,我甚至都想過,要不要學播音。然后從事一些其他的工作。原來一直認為,跳舞,就是一個和腿有關的事情。但是做博士論文,我就開始發(fā)現,肢體的語言很大一部分來自手。中國的聾人也好,國外的聾人也好,他們從來沒有用語言表達過。他們都能交流,完全是用手。后來我就說在舞蹈當中,實際在對手的這方面什么的研究都沒有,于是就有了博士論文的這個題目——中國古典舞手舞研究,發(fā)現這5個手指可以表達特別多。
白巖松:雖然這些都是被動的,但還是等于說上帝關了你一扇門,把原來的“劉一腿”給關了,但是把你過去可能忽略的這個手的這扇窗,打開了。
劉巖:對,我記得受傷以后老有朋友說,上帝為你關上門啦,一定打開一扇窗。我說這句話是不對的,直到受傷以后,我都沒有意識到任何一個機會打開這扇窗。直到去年,我的博士論文通過以后,我才在想,這扇窗是打開了,但要自己去推,而不是等著被打開……
白巖松:自己去推之前,其實要先做說服自己的工作。接受這個事實。你用了多長時間去接受它?
劉巖:我現在還在這個過程里。對這個問題,我一點都不回避。我正常走動的時間前后應該是26年,然后忽然之間受傷,直到今天是6年。有時候我媽和我爸都說,你現在都好多了,我們跟你在一起也比較舒服了。有一段時間,我們3個人不能在一起。那時家庭氛圍反倒不對,很沉重,不如現在他們那么愿意跟我在一起。我自己隱隱約約感覺得,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狀態(tài)會更好,我對輪椅上的生活越來越接受。
白巖松:我非常接受這個答案。因為6年的時間……如果從寫文章的角度來說,有人說劉巖已經徹底走出來了,那恐怕是作者在自己騙自己。你也沒給這樣的答案。但是另一件事情是很奇怪的,其實在你沒走出來而且非常艱難的2009年,你就已經開始在公眾面前出現了。你的每一次出現我?guī)缀醵荚?。按理說,跟現在比,當時在公眾面前的你應該是更加沒走出來了,但是你當時卻在讓自己“走出去”,面對公眾。
劉巖:我是2008年的大年二十九從醫(yī)院搬出來的,其實爸媽是反對的,因為他們認為半年的康復期不夠,覺得我要繼續(xù)回醫(yī)院康復。但是我當時就跟他們講,我說我出院了,過完年不會再回醫(yī)院住院。我爸當時問了我一句話:出院了你要干嗎?我就沒說話。他也知道我這小孩比較倔。但實際我沒說話不是堅定,而是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干嘛。我是不是要去給舞蹈學院上課?我要不要考博士?我任何工作安排、活動,都沒有。但我有一種直覺,就是我不能在醫(yī)院這里浪費時間了??墒钱斘野謫栁疫@個問題的時候,實際我的心是很虛的。但是憑著直覺,我還是就出院了。
白巖松:先結束那種狀態(tài),但是開始做什么完全不知道。
劉巖:完全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F在想想,都替那個時候的自己擔心。
白巖松:你說“替那個時候擔心”可能有另外一個潛臺詞:誰知道那個時候在那種心理情況下,一個人會做出什么糟糕的決定?
劉巖:對。我覺得很多事就是一個念。
白巖松:但是后來第一次在公眾面前出現,而且記者很多,我相信你那時說服自己絕對不容易。
劉巖:對。那次實際特別緊張。而且我覺得我是特別害怕。當我一坐輪椅,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了,大家會用另外的心態(tài)去對待你。就是人們看到你,他們會是很排斥的,這是讓我不舒服的?;蛘呔褪翘貏e關心。“哎喲,你現在好多了。你看你今天,這頭發(fā)弄得真好?!蹦氵€是不舒服。那次主辦方專門搭那個坡道,張藝謀老師跟我一起上去,他下意識把手伸給我了,我就是抓著他,在上臺的過程當中,我們倆一直在說話,可我現在根本記不起來我說了什么。我很尷尬,我非常害怕馬上要到臺前,而旁邊只有他,我就抓著他,就這樣上臺了。
白巖松:第一次露面,非常艱難,非常尷尬。回去之后,那件事情應該對你未來的發(fā)展其實是很重要的。因為你總要——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丑媳婦也要見公婆。但是不管我什么樣的狀態(tài),我走出去了這一步。其實那一次很重要。
劉巖:對,領完獎之后,我其實就好了。主辦方都沒跟我說讓我講話,而我也一點兒都沒準備。頒獎、領獎,本來大家都是一個很輕松的氛圍,但唯獨到我那,我上去之后,我就感覺到,臺下安靜了。
白巖松:全靜了,沒錯,我在場。
劉巖:頒完獎以后,在我講話的時候,應該是第一排的濮存昕老師還有幾個人就站起來了,記者后面好多人都站起來了。那一下實際我心里是特別不舒服的。就跟和藝謀老師講話一樣,根本不知道我說了什么。但第二天轉載出來,媒體就說“一個舞者為了奧林匹克倒下,我不后悔,我會將另一種美麗傳揚下去”。我后來看那個視頻回放,我確實說了。
白巖松:重新開始之后,你就真得面對你爸的這個問題了。你打算干什么?想了多久?想了多少?
劉巖:我打個比喻,就像上臺階似的,走一步算一步。我2009年特別希望回學校給學生上課。學校特別友善,就安排了機會。我第一次在階梯教室,好幾百人上課。那一次課講完了之后,我的直覺就是,自己沒有足夠的知識含量來面對大學生。我爸爸原來是學法律的,他老說你學舞蹈,就是個跳舞的。這個話帶一點兒他自己的感情色彩。他對我的職業(yè)的規(guī)劃就是在內蒙古當一個小法官,因為他就做這個的,他覺得他女兒干這個是最好的。我跳舞去了實際就不如他的意,但他又比較尊重我的意見。到現在我覺得,在講臺上要面對自己的學生,我得上學。我希望我的知識含量還有我所有的思考方式,是可以跟他們交流的。他們聽課不是僅僅因為現在我摔傷了。那逼著我考慮開始上學、找導師。
白巖松:如果要是沒受這個傷,你肯定不是現在的劉博士了。
劉巖:我絕對不會上學。我要不受傷,我就特簡單,就一直跳。我也沒成什么家。但我自己的這種直覺就是,我覺得我不算最好,但我足夠刻苦。我每天練功,可以跳到30歲、40歲甚至更長。沒想過再讀博士。
白巖松:可能不受傷,你還是舞臺主角,但是受了傷,讓你必須學會轉換角色,由主角變導演。你覺得自己這個新角色做得怎么樣?
劉巖:我也不覺得自己足夠勝任所謂的新角色。受傷以后有一個特別大的變化,比如說去年博士畢業(yè),我把博士帽一扔,那是一個時間節(jié)點。在那個時候,我會覺得博士論文的結束不是一個結束,它只是讓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我可能原來沒有讀書的習慣,但我現在會愿意閱讀。原來也沒有寫作的習慣,現在我可能不一定要發(fā)表什么,但如果三天五天不寫東西,心里會總覺得少點什么。您知道寫博士論文養(yǎng)成習慣,你每天早上起來趴在電腦前這樣,它就成了習慣。后來我就發(fā)現這些習慣可能對于我日后來說是好的,而不僅僅是得到博士這個學位。所謂的新角色有很多都是在這樣的過程中。
白巖松:有的時候很多東西挺矛盾??嚯y誰都不愿意要,但是它來了之后你又不得不去面對。可時間長了之后發(fā)現,如果不考慮你的腿的話,你的心,你的思想,可能比過去更優(yōu)秀 。
劉巖:現在比以前做的事兒多,會覺得特別豐富。以前的方式就特別專,好像就特別忠誠于一件事?,F在倒不是說不忠誠了,而是會做很多事。我會把時間像切豆腐似地切開。你看5月15號,我們在保利演出。在那之前,我特別集中精力跟法國導演排練。16號早上在人民大會堂,就是另外一個氛圍,習主席跟我們每一個人握手。如果是我以前呢,可能你完成一次表演,第二天仍舊是你的舞蹈,第三天是舞蹈,第四天還是舞蹈……現在就是,6月5號我是在北京,然后6號在上海,我資助了一些孩子,教她們跳舞。今年呢,有一個腕表贊助商來幫我們做攝影展,然后讓更多的人來了解這些殘障的孩子們是有能力、有才華的。
白巖松:比如說幫助別人,沒受傷可能會做,但是估計要推遲。但我想知道,在你還沒有走出來時,你那么早就開始義拍啊籌款啊,幫助很多人,是別人給你支的招兒,還是自己覺得我該做?
劉巖:我受傷以后去了一些慈善機構,兒童福利院,老人院……我后來發(fā)現,我跟這些弱勢群體的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很簡單、很快樂。我想我們有沒有一種方式能在一起工作呢?我可以為他們做點兒什么。
白巖松:他們既不會歧視你,也不會過分地同情你。
劉巖:對。比如我坐輪椅,孩子就不會提問題:你為什么坐輪椅呀?你2008年發(fā)生什么事啦?你現在好了嗎?他們不會。然后呢,我還覺得這種交流比較單純,跟孩子見面就很天然很舒服。我想如果我?guī)退麄冏鲆稽c什么,我們就有機會在一起工作。
白巖松:這只是剛開始的時候,之后肯定就不一樣。在幫助別人的過程中,最開始可能是要我做,但是很快,估計就變成了我要做。
劉巖:對。
白巖松:它給了你什么?
劉巖:很多我受傷以后就忘記的東西。我受傷之前,特別愛吃甜食。受傷以后,在遇到這些孩子之前,再也沒吃過。這種遺忘說得有點冠冕堂皇,是刻意的。受傷后沒有那個心情,也不愿意去吃這個。跟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嘗的有味兒的巧克力是孩子們塞到我嘴里的。在那個時刻,我就特別高興,這種忘了太久的東西,不單是個巧克力,而且是你的投入,那種跟他們在一起的單純,太好了。
白巖松:如果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說,受傷之后可能覺得,我還有什么資格吃甜的,我的生活苦。但是那個孩子往嘴里給你一放的時候,你當時的確很開心,這個坎過去了。然后你的人生的寬度更寬了,我的感覺對不對?
劉巖:對,如果要從一個這樣的角度去看的話。那肯定是。
你的康復過程,又何嘗不是父母的康復過程
白巖松:父母這6年看你的眼神有什么樣的變化?你肯定也在觀察他們。
劉巖:我的感受是他們變化很大。我們在醫(yī)院里,有時候有護士,有醫(yī)生,病房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但出院后,我們3個一開始很難在一起,或者說在一起就非常不愉快。
白巖松:吵架?還是什么,冷戰(zhàn)?
劉巖:不是,就是不說話都不愉快。因為他們特別愛我,所以那個氛圍,人敏感起來就像一個小動物,不用說話就感受到那個壓力。我現在回想起來都會覺得那個挺可怕,有時候我爸就一個動作,我就會心里咯噔一下。
白巖松:因為你可以感受他那種難受至極、但是又不能表達的東西,反過來就給你變成一種新的壓力。
劉巖:對,就那個氛圍維持了很久。但我后來發(fā)現,我爸在一些采訪中說我是家里的領頭羊,我往哪兒走,他們就跟著。我爸爸是特傳統(tǒng)的,他老跟我說,事業(yè)事業(yè),先有事,再有業(yè)。他總是說,你如果開始忙碌,你就開始工作了。如果爸爸來北京,我一天在家待著,爸爸就特著急。這是他事后說的。但我當時出院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就一天在家呆著沒事干。但是隨著我忙碌起來,你知道嗎,我爸很胖,肚子有點兒大,他就開始……
白巖松:他松弛下來了?
劉巖:對。我后來知道,他開始跟朋友喝酒去了,又忙他的事兒去了。他不用在北京了,回內蒙去了。他就變化很大。
白巖松:你的康復過程,又何嘗不是父母的康復過程。而且他晚于你康復。
劉巖:實際在我父母這個事兒上,我是有心結的。因為我爸說,在奧運會這個事兒上,劉巖犧牲了腿是為了國家的事業(yè),但作為一個父親,這件事一輩子都過不去。他講這個話時我就在旁邊,如果那天沒有主持人采訪我覺得他不會說這個話。我從來沒聽過?,F在家庭氛圍很好,我們在一起很愉快。但他這個話實際日后給我的感覺就是陽光下面還是有一把傘,陽光被遮住的感覺。
白巖松:但是換個角度想吧 ,你以為你過去沒有聽到,你爸心里就沒有一百次地想嗎?一直都在,但是當你現在的事兒越來越多,而且這個寬度開始增加,很忙碌的時候,一定能看到父母舒服多了。你其實也在幫他們 。
劉巖:是,比如說,我特忙的時候,我爸在北京,我一兩天沒見他,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就給他打個電話。我說爸,我回家啦,明天咱們看看有沒有時間。我爸反倒特高興,說你忙吧。
白巖松:但是剛才你講那個細節(jié)特有意思。他又出去喝酒去了,你特開心。
劉巖:對。我感覺就像是我吃巧克力那個感覺。就是他有那個心情去喝了。我就覺得特別好。
白巖松:對于現在的狀況,自己滿意嗎?
劉巖:我沒想過。
白巖松:如果要是按6年前,你剛剛離開醫(yī)院時對未來的設想的話,現在有達到嗎?
劉巖:我自己根本就沒想到,也不敢想。其實我對自己還是滿意的。我覺得是性格決定的,這一摔,我的性格沒有摔掉。我覺得我還像跳舞一樣,我是一個特別努力的人。在這點上我覺得我摔傷6年一直沒變。
白巖松:如果說6年前,你是走一步然后遇到新的情況再看怎么走。現在6年了,雖然你還沒有完全走出來,但現在是否可以更長遠地規(guī)劃一下接下來的路程?
劉巖:對,現在對自己的幾項事情都會有一個規(guī)劃。我自己實際最看重的就是我在北京舞蹈學院做老師的這個工作,也是我自己的本職工作。這件事好像沒有任何事可以替代,就好像當時我不加思索去跳舞似的。這件事是我要做一輩子的。然后是自己慈善基金的事兒。做公益不應該是個苦行僧的事兒,應該有社會更多人來關注。我覺得陳坤那個《行走》做挺好的,第一宣傳好,另外他不斷有這樣的商業(yè)品牌來幫助他運作和持續(xù)。
白巖松:然后可持續(xù)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做這個事情的人,由于不再被那些事情干擾走精力,可以更專注地把原本要做的事情做好。
劉巖:對。我2010年時,都一直希望朋友們幫忙籌錢。今年是第一次保證2015年都能繼續(xù)有,這個第一次是里程碑式的,有一個商業(yè)的品牌關注到我們做的事,我覺得這個叫公益的價值。我想公益的這種狀態(tài)應該是健康的。就像您說的,我們應該集中去考慮我們?yōu)楹⒆幼鍪裁矗皇窃趺磥砘I這個錢。所以如果要有越來越多關注公益的品牌開始認可我們,這個事情是特別好的。雖然我們說在所謂公益的環(huán)境當中很多前輩都受質疑,但我覺得我的基金實際特別簡單,有時候我在網上看他們出那款項,哇,嚇一跳,從來沒聽說過那么多錢……因為我們給小孩上課,老師去到那就幾百塊錢一堂課。我們有時候給小朋友買吃的,買衣服,可能我們的項目太小。但這個小是有效的就行了。所以我對公益的事特別有信心,因為我準備往下不是去拿到很多驚人的數字。
白巖松:不用數字去衡量。
劉巖:不用。然后我覺得就是實實在在這樣子做。
白巖松:最后一個問題,有的時候當然不喜歡別人的那種歧視的眼光。但是我相信,過于同情你可能同樣不舒服。
劉巖:對,跟那個實際是一樣的,是一樣的。而且有時候那樣反倒讓我更難受。我認為過度的關心,人家可能沒覺得。然后周圍的人都會覺得非常友善,非常好,而我有不好的情緒,別人就覺得莫名其妙。那種感覺非常不好,我覺得等同于歧視。
白巖松:所以希望未來的日子里不管你做什么事,無論是做老師,還是在舞臺上手舞,或者說是做慈善,希望別人怎么看待你?
劉巖:我希望是一種很正常的心態(tài)去關注你,關心你。人是很敏感的,都能感覺得到的。我有一個好朋友,有一次我們吃飯,她說,劉巖,生命中最可怕的事已經發(fā)生了,接下來你不用擔心,沒有比這更糟的了。我就跟她講了一句話,我說:我呢,將面對自己生命中種種好的或不好的,你也是,我們唯一的不同是我坐著輪椅,你是可以走的,沒有什么不同了,僅此而已,它是很平常的。不管是在舞蹈學院課上,還是做公益,有時候可能要求不完全一樣,但是平常心對于我們這個群體來說,是最好的。
白巖松:你說多有意思,這也正是我要跟你聊天兒的原因。我跟《南方人物周刊》的主編徐列說,我為什么選擇劉巖,因為我覺得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跟劉巖一樣,我們都是這方面或者那方面的殘障人士,都在遇到挑戰(zhàn)。但是為什么劉巖的這種挑戰(zhàn)大家看得見,但是她反而去做減法,能夠走出來。我們很多人的內心殘障,外表是看不到的,但是很多人卻走不出來,尤其在現在的中國。我說這是我要跟劉巖聊天的原因。
劉巖:您講得特好。
白巖松:我在亞運會給志愿者做培訓的時候,就跟他們說,你要知道,過度的同情與憐憫也是一種歧視。人家十幾年、二十幾年,在不認識你的情況下也一路走來,憑什么一見到你,你差二十米就一個箭步過去了,拉起人家胳膊就要背人家。我說他不難受才怪呢。我說現實生活中,這個跟歧視一模一樣。那天跟徐列說的是這個。最后不是說僅僅是關注劉巖,而是透過劉巖去關注,自己去感受。其實從我的直覺來說,如果從一個人的豐富性的角度來說,這個東西很殘忍。誰愿意要苦難?沒人愿意要。我曾經擠兌過別人,因為別人說孩子失去父親可能是一筆財富。我說別逗了,閉嘴,沒有任何人愿意要。因為當時在說我父親在我8歲時去世,覺得我很男人氣是因為你必須去做,成為家里男子漢。所以我對朋友說,先閉嘴,我哪怕自己一直沒長大,我也愿意我父親在。
劉巖:就像你說的,我受傷以后遇到了不一樣的人,你會發(fā)現周圍的人,就是有各種問題,有的時候可以講,有的時候是難言之隱。那種生活被裹挾著,我覺得特別可怕。
白巖松:我也在跟徐列講,你發(fā)現了一個問題沒有,當你沒有外表的束縛的時候,你可能什么都想要。就是這個想要的東西特別多,你被欲望向前驅。然后其實最后東拿了西忘了。但是我發(fā)現像劉巖這樣,她被迫要做減法,要單純下來。因為不可能什么都要。但是單純下來之后,她把這個井打得很深,反而這個事情是做出來了。所以有時候,最后說服你自己。那天我在一個大劇院主持的時候,有一句話開始 ,底下嗡一聲,后來沉默了。我當時說的是,紀錄片要關注的是,小到這個宇宙,大到你的心。底下的哄一下,以為我說的病句呢。你知道吧?
劉巖:以為你說錯詞了。
白巖松:對,其實我故意這么說的。因為后面還有話,啊,他們明白了。
劉巖:這句話太厲害了。
白巖松:開始他覺得我肯定說病句了。“小到人心,大到宇宙”可以。什么叫“小到宇宙,大到人心”?。恳驗槲谊懤m(xù)看到身邊、周圍的人遇到的挑戰(zhàn),最后你走遍世界,你走不出自己的心。你這5年就是這一個過程。我都能想象你最開始坐在這個房間里,不說話,不是麻木,其實變得比以前敏感多了。父母的哪句話尾音跟以前不一樣你都能品出來。然后誰短信晚回3秒,這個都咯噔一下,然后自己特受傷。等你有事做了,這些事重新便不是事兒了。
劉巖:太對了,呵呵。對,就是這樣?,F在想想,我覺得哎呀那段時間確實挺可怕的。
白巖松:這個社會很難說全部改變,但很多人開始能平常心看待你。大家跟你交流時,內心也能夠正常地看待自己。誰稍微哪個沒做好,你也就一樂,也不會有受傷的感覺了。你推輪椅的時候,好多人說推輪椅用胳膊勁兒,不對,我們訓練的時候用的是腰勁兒,推輪椅。然后包括下坡的時候要怎么調整。你必須在前頭。比如說幫助盲人朋友的時候,哪能是你抓人家胳膊呀,你要把胳膊給人家,讓人家來掌握這個力度和方向。
劉巖:但這個舵還是在自己這。
(整理:黃睿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