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譯總是困難的。我說的并非字面上的翻譯,而是表達本身,為特定的內容找到形式——畢竟,生而為人,總想要說點什么。這樣算起來,表達的方式一共也沒幾種。最簡單是文字——無論書面還是口頭,直接把意思說/寫出來,雖然意義總有折損,但八九不離十。這也是為什么總有人不愿意把theatre翻譯成話劇——好像這門藝術只靠說話似的。但電影、戲劇甚至包括歌劇的一部分,的確還是依賴這個。然后是美術,以圖畫為語言,以及音樂,在聽覺上做表情。最后才是身體。我總覺得,以身體作為轉譯工具的藝術,尤其是從芭蕾的古典敘事中脫胎出來的現(xiàn)代舞,在這個序列中有些受冷落。
身體的表達原本應該最直接,語言不通的兩個人,還能依靠肢體語言交流,但是固定成一種語匯,放在舞臺上,理解起來反而覺得抽象。那么漂亮的身體,伸出一只胳膊,畫個圓圈,到底是什么意思?對于那些特別追求敘事性的作品,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一個解謎的過程,但在更一般的意義上,現(xiàn)代舞所能帶來的愉悅更多來自于純粹的肢體上的美,至少我的私心是這樣的。
抽象,不是形容這種理解現(xiàn)代舞困難的詞語,更準確的提法,應該是“基本”。肢體不如語言細密,難以像剝洋蔥那樣解釋一個道理,它只能表達一些基本的情緒,比如憤怒、熱情、愛意、妒忌,它可以糾結,但糾結的層次很難像文學作品中構筑的那樣復雜,只在基本的情感平面來回延宕。
2014年的北京舞蹈雙周上,來自以色列的維帝戈舞蹈團(Vertigo Dance Company)就交出了這樣一臺教科書式的現(xiàn)代舞作品。
“人的身體從不說謊”,這是現(xiàn)代舞奠基人瑪莎·格萊姆(Martha Graham)的名言。以色列的現(xiàn)代舞在她的學生貝莎比·羅斯切德(Bethsabée de Rothschild)的帶領下發(fā)展起來,也算“根正苗紅”。這句話為現(xiàn)代舞的表達建立了合法性,它不僅可以表意,還比其他介質更加誠實。有過身體經驗的人,不難感到這一點,不論跳舞、健身,還是普通的勞動,都依靠時間的打磨,沒有其他捷徑。打個不恰當的比方,現(xiàn)代舞是一種復雜化(這種復雜不僅體現(xiàn)在動作上,更在審美上)的瑜伽,它改變身體,但不局限于身體本身。
回到作品。原題《Reshimo》是一個卡巴拉用語(猶太教中的一種訓練方法、典籍或思想體系),大意是過去的印象在內心留下的痕跡。編舞沒有構建一個具體的起承轉合的故事,而是任由情緒牽引,在肢體上起伏。舞者的身體完全被打通,沒有障礙,在收放、托舉、齊舞等環(huán)節(jié),彼此連接為一個整體,默契的程度宛若呼吸。光也是其中的一個意象。有時光雖然滅了,卻在空間中繼續(xù)殘留,就像視覺的延遲,形成記憶的邊緣和輪廓。后段有些動作的靈感來自西西弗斯,這并不意味著只有引經據典才能跳舞,而是現(xiàn)代舞用另一種自足的方式,表達了同樣的經驗。
對,自足。身體本身就吸引全部的注意力,不需要語言介入,不需要具體的情節(jié),至多,需要一段氣味相投的音樂,我心目中最好的現(xiàn)代舞就是這樣的標準。這也是作者諾亞·韋特海姆(Noa WERTHEIM)編舞的順序。她總是委約作曲家重新創(chuàng)作音樂,并且在動作已經編排到3/4左右時,才讓音樂進入。這是對舞蹈本身作為一種轉譯手段的信任。它不提供多余的提示,用身體來發(fā)掘身體。越是基本,就越難親近,反過來考驗觀眾的理解力,像一趟狹窄的旅途,只有部分靈魂可以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