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勇
[摘 要] 清初集會詩總集《湖舫詩》以回避現(xiàn)實、關(guān)注自我為主導思想,社會關(guān)懷、家國之感相對淡漠。這主要是因為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迫使諸作者不得不在生存夾縫中尋求調(diào)適,同時也在于部分作者的思想帶有狹隘庸俗的個人主義傾向。該書展現(xiàn)了清初士人思想的一個不容忽視的組成部分,可謂清初詩人集會之變遷軌跡的側(cè)面寫照。
[關(guān)鍵詞] 《湖舫詩》;清初;詩人集會;變遷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3-5595(2014)06-0077-05
清初詩人集會順承明末而來。較之明末以政治性質(zhì)、經(jīng)世精神、論爭色彩等為突出特征的集會結(jié)社活動,清初詩人集會既有因承,又有新變。關(guān)于這一點,何宗美指出:“那些拒不仕清的明遺民則以結(jié)社的方式招集同志,以圖興復,或借詩酒唱和,發(fā)抒亡國之痛和故國之思,由此,一類帶有反清復明傾向的遺民詩社便應運而生,并成為這一時期文人結(jié)社的主流,與東南沿海此起彼伏的反清復明斗爭互相呼應。此外,仕清的文人亦承晚明結(jié)社的遺風,重整吳松社事的旗鼓,一方面滿足士人熱衷社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則為清王朝的科舉取士厲兵秣馬?!盵1]但清初遺民集會未能持續(xù)長久,一則清廷于順治九年(1652)、十七年(1660)兩次頒布禁社令,嚴厲打擊士人結(jié)社,尤其是涉及時事政治的清議結(jié)社;再者,“士人內(nèi)部門戶、地域之見,分出派別,不能統(tǒng)一,這種內(nèi)耗,也使其易于走向衰落”[2]。由此,政治性質(zhì)、經(jīng)世精神、論爭色彩乃逐漸從詩人集會中消退,一般意義上的詩酒雅集則日益興盛,并進而占據(jù)了主流。
從宏觀上看,上述觀點無疑較準確地把握了清代詩人集會的整體特征與走向。不過,實際歷史進程中的文學文化現(xiàn)象往往紛繁復雜。其間的主干與支脈、表層與潛流,每每交織混融,互為消長。即就清初詩人集會而論,遺民與仕清的二分法固然有其適用性與有效性,但其人群涵蓋面卻相對有限。因為不論遺民還是仕清者,都只是清初詩人群體中的兩個較特殊的組成部分,而大量浮沉于歷史浪潮中的普通詩人卻在這個二分視角下被忽略了。更何況遺民群體內(nèi)部絕非整齊劃一,其中既有堅韌不拔者,亦有意志消沉者;既有始終不渝者,亦有中途失節(jié)者;仕清者的情況也同樣復雜。所以,我們?nèi)皂殞唧w問題作具體分析。
要之,為求更深入全面地認知清初乃至整個清代詩人集會,有必要將普通詩人成規(guī)模地納入視野,同時在歷史的實際場景中考察遺民與仕清者。本文即立足于此,從清初集會詩總集《湖舫詩》入手,分析其詩人詩作的思想取向與情感內(nèi)涵,進而管窺清初詩人集會的變遷軌跡之一斑。
一、集會緣起與時代背景
順治六年(1649)清明前二日,沈奕琛、李長順、汪汝謙、吳山、卞玄文、陽岳、王民、釋普醇、徐必升、釋圓生、沈彝琮、趙陞、汪度、姚孫森等在杭州西湖聚會。當時,春雨紛紛,山色空濛,他們乘舟游于湖上,以“雨絲風片,煙波畫船”為韻,各賦五律八首,由沈奕琛纂為《湖舫詩》一卷。
由于文獻缺失,這14人的生平已難詳細了解。筆者目前也只翻檢到6人的信息,茲列舉如下:
沈奕?。?613—?),字石友,貴州普安人,僑居江南高郵。崇禎九年(1636)舉人,順治中任直隸唐山縣令,后歷任戶部廣西、廣東、福建、天津等司主事、員外、郎中等職。遷衛(wèi)輝知府,晉河南興屯副使。因公左遷粵東鹽課司提舉。后升直隸廣平知府,卒于官。
汪汝謙(1577—1655),字然明,號松溪道人,江南歙縣人,明季僑居杭州。《國朝杭郡詩輯》卷二稱其嘗“制畫舫于西湖,曰不系園,曰隨喜庵,其小者曰團瓢,曰觀葉,曰雨絲風片,又建白蘇閣,葺湖心、放鶴二亭,及甘園、水仙王廟,四方名流至止,必選伎征歌,連宵達旦,即席分韻”①。據(jù)《武林掌故叢編》所收汪汝謙編撰的《西湖韻事》、《不系園集》、《隨喜庵集》等書來看,他在西湖邊建造畫舫、聚會四方人士的活動,明末即已開始。據(jù)此推測《湖舫詩》所反映的這次集會,或以汪汝謙為東道主。
吳山,字巖子,江南當涂人,太平縣丞卞琳妻。家遭患難,轉(zhuǎn)徙江淮。琳歿無子,依其次女德基居杭州賣畫為生。
王民,字式之,江南江寧人。《遺民詩》卷十稱其“甲申后放情音樂,往往寄興少年場,黃金隨手散去。年八十余,值行粟帛養(yǎng)老禮,曰:‘我年才七十耳。堅拒不受”[3]。
《湖舫詩》與清初詩人集會之變遷徐必升,字扶九,貴州貴陽人,崇禎九年(1636)舉人。因鄉(xiāng)里未靖,隨父徐卿伯避居江寧。明亡后不求仕進,自號五溪山樵,以詩酒自放終。
姚孫森,字繩先,號珠樹,江南桐城人。天啟四年(1624)副貢,順治初以明經(jīng)署浙江龍泉訓導。
從上述6人的情況看,這次集會包括仕清者沈奕琛、姚孫森,遺民王民、徐必升,無明顯政治傾向者汪汝謙,甚至還有一位女詩人吳山,可謂清初士人群體的縮影。
至于其他人,可據(jù)《湖舫詩》獲知其字號、籍貫。除釋普醇是“西陵(即杭州)”人外,其他均為流寓者。再聯(lián)系到該書屢屢出現(xiàn)“游子意何其”[4]542、“日薄客衣肥”[4]542、“逆旅支寒食”[4]546之類文字,可見這次集會正可謂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
促使這些背景不同、年齡各異的男女詩人背井離鄉(xiāng)、萍聚于西湖的主因,自然就是易代時的社會動蕩。清王朝建立的最初十年,是它同南明諸政權(quán)與各地抗清義師間交鋒最激烈的時期。即就杭州來說,明魯王麾下兵馬便曾于順治二年(1645)十月攻打過該城,未克。順治五年(1648),南明的軍事形勢一度有所好轉(zhuǎn)。該年正月,江西總兵金聲桓叛清,受命于明永歷帝;山東棲霞又有于七義軍抗清。三月,米喇印、丁國棟等以反清復明為號召,率眾連克涼州、蘭州、河州、洮州、岷州。該年春,王翊率四明山大嵐山寨義軍攻陷上虞。四月,駐守廣東的李成棟叛清,受命于永歷帝。五月,清軍退出全州、湘南;鄭成功亦收復福建同安。十一月,明將何騰蛟率師攻克永州。十二月,清大同總兵姜瓖倒戈,奉永歷正朔。是年,永歷帝一度擁有云南、貴州、廣東、廣西、江西、湖南、四川等地,堪稱永歷政權(quán)處境最好的階段。但好景不長,順治六年(1649)正月,清軍即再度攻占南昌,金聲桓投水死;又陷湘潭,何騰蛟被俘殺。二月,清軍進占撫州、建昌,李成棟敗死;同時,清攝政王多爾袞親自統(tǒng)兵攻打大同,至八月城破,姜瓖遇害。三月,清軍陷衡州、寶慶,明將李錦等退入廣西。是年,山東、山西、陜西、甘肅等地義軍亦多為清軍所敗??梢哉f,順治五、六年間是清王朝與南明永歷政權(quán)廝殺極為慘烈的一個階段。由于戰(zhàn)爭的影響,人們紛紛棄土逃亡,迫使清廷不得不于順治六年四月出臺政策,令地方官招攬流民還鄉(xiāng)務農(nóng),并編入保甲,永準為業(yè)。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沈奕琛等萍聚于已不復天堂勝景的杭州。恰如李際期《湖舫詩序》所云:“我等適復來此,荒涼刺目,所謂其民富完安樂者安在?而陌上之緩緩歸,與夫錢唐樂國者,皆不可計也。則是唐季以來,西泠未有之衰,而我等適遭之?!盵4]541面對此情此景,他們將作何感想呢?
二、回避現(xiàn)實與關(guān)注自我
關(guān)于清初詩壇的特點,朱則杰認為:“明清易代之際,大批詩人從明朝進入清朝。在這個民族斗爭和階級斗爭異常激烈復雜的戰(zhàn)亂年頭,詩人們無論其政治態(tài)度如何,都積極運用詩歌這種文學體裁,深刻抒發(fā)家國之感,廣泛反映社會現(xiàn)實,形成了一個共同的主題?!盵5]綜觀《湖舫詩》,這種現(xiàn)實內(nèi)容一定程度上也存在著。如沈奕琛詩:“曲堤分野水,人上木蘭船。小草春來思,殘烽江外傳。風和回北雁,云濕近南天。欲問千秋跡,荒祠帶夕煙?!盵4]542吳山詩:“塔掛云枝斷,橋分月兩天。雨多春值賤,花盡客生憐。愁以一樽壓,懷將五字宣。莫虞身外事,未了是烽煙。”[4]543所謂“殘烽江外傳”、“未了是烽煙”,即折射出當時戰(zhàn)亂不斷的景象。
不過綜計全書,類似內(nèi)容僅有少數(shù)幾處,且絕非全詩焦點。即如上引沈詩,由登船游湖寫起,時值清明時節(jié),春雨紛紛,碧草如絲,惹起騷人無限情思。其間,他的思緒一度飄飛至“江外”,仿佛感受到那里仍在燃燒的戰(zhàn)火。但很快,游玩的雅興就又引領他返回眼前的湖光山色。于是,他便在贊嘆美景的同時,將目光投注于歷史時空,在“欲問千秋跡,荒祠帶夕煙”的滄桑情境中寄托幽思。吳詩則浸潤著游子離人的愁情別緒。首句“塔掛云枝斷”意象突兀,予人瘦硬傾畸之感。這是由于當時女詩人正遭逢丈夫亡故、無家可歸的境地,其滿腔凄苦哀怨情緒遂外化為一幅奇詭圖像。隨后,作者乃盡情傾吐胸中的塊壘。尾聯(lián)揭出她對現(xiàn)實的根本態(tài)度:戰(zhàn)火無休無止,且獨善其身罷,何必去為身外事費思量。由此可見,“殘烽”與“烽煙”只是二詩所涉背景的組成部分,而作者的主要意圖并不在此。
實際上,清初詩壇常見的家國之感的抒發(fā)、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在整部《湖舫詩》中都只是一個模糊的遠景。諸作者并不樂意將筆觸伸向現(xiàn)實生活,而更情愿把觀照鏡頭推向遙遠的歷史時空。如汪汝謙詩:“藉甚企芳聲,才名夸第五。乍聆玉屑霏,忽變商羊舞。寓目多傷時,感懷應吊古。春深游屐稀,十日九聽雨?!盵4]543既然“寓目多傷時”,那么,將吟詠的對象置換為古代的人、事、物,便不失為一種可行的選擇。于是,在沈奕琛看來:“煙水心期盡,行藏有夢同。余生成快覽,異代閱空濛。西爽沈千碧,南枝滴數(shù)紅?;腥诲褪烤?,今古逐春風。”[4]542他置身于雨中西湖,感受著蘇軾描繪過的空濛山色、林逋欣賞過的數(shù)滴殘紅,在古今契合的文化交流與認同中,獲得了精神愉悅。至于具體的興亡盛衰事跡,沈氏則以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來對待:“游到真忘倦,春城動晚煙。山青全入鑒,云黑半垂天。問水迷秦客,看碑說宋年。鴟夷何代事?珍重五湖船?!盵4]542如同那個迷失于桃花源的漁夫一樣,作者幾乎失落了時間感,不禁發(fā)出“鴟夷何代事”的疑問。在他眼里,吳越爭霸的硝煙久已沉湮,范蠡的千秋功業(yè)也渺不可追,逝者如斯,古今均如是,唯一可寶貴的,不過是泛舟于五湖,博得一霎清歡而已。觀點與之類似的還有王民,曰:“清夢二十年,佳人許一見。斂眉違清歡,含情依良宴。云氣壓孤城,夕陽沈古殿。念彼浣紗人,勛名逐花片?!盵4]545浣紗女西施由于左右了歷史進程而贏得了顯赫聲名,但隨著時光的流逝、生命的結(jié)束,這種聲名便如雨中花瓣般褪色、飄零,最終香銷玉殞,而意義與價值也在這個過程中消失無蹤,使所謂勛名、功業(yè)成為空洞的符號。應該說,沈、王二人的這種情緒是相當虛無的,他們對存在的意義感到迷惘甚至懷疑,遂以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超然、淡漠態(tài)度來看待歷史進程。
進一步來說,這種超然與淡漠其實是《湖舫詩》諸作者普遍的抒情姿態(tài)。他們對歷史是這樣,對時局也同樣如此。如卞玄文詩:“山色序當春,山骨瘦已古。游客泛杯歡,湖光笑人苦。且忘山海憂,毋問鶯花怒。檻外幽氣繁,竹泉嘯風雨。”[4]544作者沉醉于“游客泛杯歡”的樂境,極力想要忘卻現(xiàn)實的山海之憂,全然不愿重溫“感時花濺淚”式的激楚情懷。釋圓生則把這層意思說得更加露骨:“十里香塵路,游情二月天。移樽開舫社,分俸給花錢。廢塔存何代?荒祠記宋年。隔江春幾許,浪說又烽煙。”[4]546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十里香塵路”的美景、“游情二月天”的閑適。偶爾他也會想起隔江對岸的戰(zhàn)爭或許仍在延續(xù),但在其眼中,這終究只是“浪說又烽煙”而已。歷史循環(huán)往復,一切皆為因緣際會的結(jié)果,戰(zhàn)爭也不例外,眼前的“烽煙”不過是它的“又”一次重演,給予其任何形式的關(guān)注與感傷都是徒勞,都是“浪說”。由此,不難感知到一個生靈涂炭略不縈于心上的徹底的“出家”人形象。吳山也表達了類似想法:“獨此別有天,超脫滄桑界。周折買山錢,慷慨償詩債。舟同范蠡尋,賦借司馬賣。安得輞川人,收拾煙波畫。”[4]543置身于迥異塵世的西湖,飽經(jīng)滄桑的女詩人仿佛獲得了解脫,甚至渴望能長久地過上這種遠離塵囂的生活,從中我們可以體察到這種超然、淡漠態(tài)度背后的真實意蘊——對現(xiàn)實的回避。
這種回避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全書的主要思想傾向。具體可分兩個層面看:首先,不少作者明確陳述了避世態(tài)度。如李長順云:“避世封長劍,乘流狎短蓑”[4]543;“懷人花半閣,逃世酒全卮?!盵4]542汪汝謙云:“因知詩遣興,偏向酒逃禪?!盵4]543其次,還突出表現(xiàn)在若干典故的使用上。譬如“漁父”。自《楚辭·漁父》篇以來,這個鼓枻于滄浪之水的漁人形象一直被視為隱者的代表,成為歷代文人傳達避世情思時最樂于使用的典故之一。這在《湖舫詩》中也有顯著體現(xiàn)。如汪度“徘徊看鼓枻,默默問春波”[4]547;釋普醇“鼓楫歌滄浪,操縵資游燕?!盵4]545其他如陶淵明“桃源”、王維“輞川”、林逋“梅鶴”等帶有類似意蘊的典故,同樣多次或顯或隱地出現(xiàn)在諸詩人的筆下。
由此,可以看出《湖舫詩》諸作者回避社會現(xiàn)實與政治話題的取向。比較來看,無寧說他們更關(guān)注自己個人的命運。因為通觀全書,描述個人生存狀態(tài)、感慨自身境遇的文字倒是比比皆是。如釋普醇:“節(jié)序無虛度,予生可若何?移情花不語,有意客悲歌。玉笛清風冽,清光此夕多。良時終感慨,亭榭下湖波。”[4]545沈彝琮:“鶴徑封苔蘚,何年別乃公。咽泉春亂石,遺構(gòu)老荒叢。代謝花開落,升沈客轉(zhuǎn)蓬。踏歌山骨冷,可奈歲寒風?!盵4]546徐必升:“酒入鶯花夢,何堪五噫歌。不經(jīng)湖寂寞,誰復悵煙波。幽榜開林麓,春絲蕩晚簔。食愁彈鋏老,畊傍北山阿。”[4]546貧困的生活,顛沛的游蹤,老去的年華,一切都令他們悲愁不已。即便置身于良辰美景,也無法消弭胸中的感慨。時值仲春,他們感受到的卻是“踏歌山骨冷,可奈歲寒風”。這種“有意”的“移情”,鮮明地凸顯出他們對個人命運的無奈,對自身生存的焦慮。
綜上可見,這次集會的參與者雖然身份不一、處境各異,但仍有大致趨同的思想取向。他們身處改朝換代、戰(zhàn)火紛飛的特殊時期,卻未給予天翻地覆的大變局多少關(guān)注的目光。戰(zhàn)爭的殘酷、社會的凋敝、人民的苦難等現(xiàn)實內(nèi)容,在其筆下只是偶爾閃現(xiàn),而沒有成為普遍主題。雖然他們也不時慨嘆自己的遭際,但基本只是及身而止,并未推廣至天下蒼生,所以仍停留于個人層面。要之,繞開現(xiàn)實話題、聚焦個人境遇、回避大我、關(guān)注小我,可謂《湖舫詩》占主導地位的思想取向。
三、動因解讀及其他
這種回避現(xiàn)實與關(guān)注自我的取向之所以形成,歸根到底是他們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一種反應。個中信息,可以從汪汝謙詩中讀出一二:“當年多畫槳,羅襪每臨波。堪嘆采蓮曲,翻聞奏凱歌??飼r寧獻策?屏跡避操戈。欣此招攜日,平湖共狎鵝?!盵4]543全詩上半部分回顧了他早年意氣風發(fā)的情形,至“匡時寧獻策”句則筆鋒一轉(zhuǎn),從中我們得知他或許也曾積極入世,并有心匡補時政,甚至可能向主事者貢獻過對策,但一個“寧”字,卻把過去的一切都否定了。如今的他只想“屏跡避操戈”,優(yōu)游于湖山勝景,安度晚年。經(jīng)歷了明清之際太多變亂的老詩人已經(jīng)對現(xiàn)實深深失望,既然匡時無補,獻策無望,那么,茍全性命于亂世似乎也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面對易代之際戰(zhàn)火紛飛、民生凋敝的時局,可選擇的道路其實多種多樣,既有退避林下者,也有積極進取者,甚至還有二者兼有的矛盾綜合體。具體就《湖舫詩》諸作者而論,便非完全只求茍全性命,而徹底不問世事。如李長順詩:“曲隖煙如瀉,柳寒絲未掛。山滿采樵聲,人半課晴話。俗畸人近僧,道窮書欲賣。倚榜見鳩形,流民誰為畫?”[4]543“倚榜見鳩形”一聯(lián)可謂整部《湖舫詩》摹寫現(xiàn)實最切實的文字。至于遺民情懷,亦非無跡可尋,如王民詩:“細雨知寒食,湖頭費酒錢。梨花多怨暮,杜宇獨啼天。祀貌存宮錦,碑陰論昔賢。莫傳南渡事,簫鼓半風煙?!盵4]545尾聯(lián)所謂“南渡事”既是詠嘆南宋史事,也可能在指涉南明,從中可以讀出作者對易代的感傷。不過從整體上看,李、王二人的這種情緒只能說是全書的特例,而占絕對優(yōu)勢的,則是“莫虞身外事,未了是烽煙”和“隔江春幾許,浪說又烽煙”式的態(tài)度;并且即便這個宣稱要勾勒一幅流民圖的李長順,也明確表達了“避世封長劍”、“逃世酒全卮”的想法,王民的詩筆亦以消沉低徊為基調(diào)。
雖則如是,李、王兩人仍然在《湖舫詩》回避現(xiàn)實、關(guān)注自我的主旋律中,傳達出了些許變奏。透過這種主音與變奏的微妙組合,我們可以體察到這批普通士人在動蕩時局下的糾結(jié)掙扎處境。他們絕非看不到現(xiàn)實的苦難,亦非沒有家國之感。只是對他們來說,戰(zhàn)爭的殘酷、社會的凋敝、人民的苦難固然觸目驚心,但這種慘淡現(xiàn)實卻首先意味著他們也要像民眾一樣遭遇真實的生存困局,而如何應對困局,如何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歷史大潮中適應、生存下去,才是其首當其沖的要務。他們之于現(xiàn)實,要么有心無力,要么根本無心關(guān)注。因為在劇變時局面前,恐怕只有少數(shù)具備深刻透辟的思想、堅韌頑強的品質(zhì)與熾熱入世情懷的文化精英,才可能以足夠的勇氣、耐心與興趣,去觀察、思考、表述變局的來龍去脈,并對其施以個人的影響?!逗吃姟分T作者顯然不屬于清初以顧炎武、黃宗羲等為代表的文化精英、思想巨人,他們雖然也在睜眼看世界,但大抵只是浮光掠影,并不能深入,當哀怨感傷情緒宣泄過后,必然走向調(diào)適之路。事實上,求得個人生活的安適、心靈的愜意,正是《湖舫詩》的一個重要主題。在這些飽經(jīng)易代滄桑、深受轉(zhuǎn)徙之苦的普通士人看來,眼前的西湖乃是動蕩時局下一片難得的樂土。徐必升便贊嘆:“此鄉(xiāng)稱凈土”[4]545,汪度亦云:“兩湖渾醉鄉(xiāng)”[4]547。在這里,他們可以“答歌樵牧外,逃醉白蘇邊”[4]547,從此“終日踏波光,閑情殆欲徧”[4]548;同時還能“征詩刻燭催,高情捉譚麈”[4]547,“清言得晉風”[4]545,一派自得其樂的景象。就這樣,他們在美景的環(huán)抱中,在“凈土”、“醉鄉(xiāng)”的撫慰下,有意無意間忘卻了牢愁,躲進個人的小天地,開始興味盎然地體驗起歷代文人固有的閑情逸致。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閑情逸致并不僅僅是臨時的調(diào)適之舉,恐怕就是某些人的基本生活方式與態(tài)度。即如汪汝謙,便以優(yōu)游行樂、風流自賞的態(tài)度看待易代后的生活。這在他寫于清初的《六橋補桃柳歌》、《同李太虛先生、馮云將、顧林調(diào)、張卿子訂五老會》②等詩中,有鮮明體現(xiàn)。前者有句云:“長吏只今表儒術(shù),范老蘇公良在茲。競分冰橐謀補綴,區(qū)區(qū)老病安能辭。栽以桃花閑垂柳,拖云帶月重紛披。良辰佳興人所共,雖云好事心無私。試看不朽自千載,湖光一片長相思?!雹俸笳咭嘣疲骸叭松袠樊斎绱?,何用浮名混青史。楚國三生少見機,竹林七子徒然爾。洛社風流跡已稀,文章道德留馀徽。即今四海正清晏,急須攜酒烹鮮肥?!雹偎穸朔e極有為、建功立業(yè)、青史留名的價值觀,認為人生的意義全在及時行樂,可謂一種帶有強烈個人中心色彩的思想。從這種歷史觀、人生觀出發(fā),自然可以不理會人間疾苦,而熱衷于游宴享樂;同時也不甚在意氣節(jié),所以將表彰儒術(shù)的清廷官吏比作范仲淹、蘇軾等千古名臣,且稱道“即今四海正清晏”,可見其對清王朝也并無多少排斥情緒,甚至還有所認可。
當然,汪汝謙畢竟只是一介布衣,易代時出處行止的大是大非,和他并無太多干系。而另一位與會者沈奕琛,則以明舉人的身份,真正邁出了仕清的腳步。陳垣先生在考察過沈氏別集《寄庵集》后,指出:“今讀《寄庵集》,于君國之亡,毫不動心,而惟致慨于宦海升沉,身世窮達”[6]351,認為他后來“與王弘祚連袂降清,恬不為怪”[6]350。雖然沈、汪二人一仕清,一在野,但在關(guān)注小我、漠視大我的層面上,他們正是同道中人。
總之,《湖舫詩》諸作者并非沒有現(xiàn)實關(guān)懷與家國之感,在李長順、王民等人筆下,這類思想內(nèi)容便有所流露。但一方面,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迫使大部分作者不得不在生存夾縫中尋求調(diào)適;另一方面,某些作者的思想也確實帶有個人主義傾向,較為狹隘庸俗。兩重因素合在一起,遂使順治六年的這次西湖集會的絕大多數(shù)參與者都主動回避了社會現(xiàn)實與政治話題,于大我與小我間選擇了后者。在當時清王朝與南明永歷政權(quán)殊死搏殺、抗清斗爭風起云涌、遺民社團遍布南北、現(xiàn)實主義與慷慨悲歌成為詩壇主旋律的情形下,《湖舫詩》諸作者卻奏起了一支平和舒緩、婉轉(zhuǎn)清悠的小夜曲。其間既有湖山游賞、友朋雅集的愉悅與閑適,又有沉浸于良辰美景、歷史時空的超然與灑脫,并且還蘊涵著些許幽怨與辛酸。這是對動蕩時局的無奈,對個人命運的焦慮,對安定生活的向往,同時也未嘗沒有對朝代興亡的慨嘆與感傷。它實際上代表了清初士人思想的一個重要側(cè)面,甚至可以說代表了相當一部分普通士人合乎邏輯的人生選擇。當眾多持有類似思想的士人聚合到一起時,自然便帶來了清初詩人集會的一重不容忽視的內(nèi)容與傾向。它預示著不待清廷禁社令下達,士人群體內(nèi)部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退出政治領域、回避現(xiàn)實話題,而沉酣于詩酒山水的趨勢。隨著清王朝的統(tǒng)治日益鞏固、社會趨于安定、抗清斗爭衰微、遺民社團也不斷消解離析,這種趨勢乃一躍成為清代詩人集會的主流。直至清末,才在另一場大變局中,出現(xiàn)顯著變化。
注釋:
① 見吳顥、吳振棫著《國朝杭郡詩輯(卷二)》,同治十三年(1874)錢塘丁氏重刻本。
② 《國朝杭郡詩輯》卷二汪汝謙小傳稱其“所著詩凡十種,惟《松溪集》為入本朝后作,今即其集甄錄焉” (同治十三年錢塘丁氏重刻本,第15頁),可知此二詩應作于清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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