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湘梅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斯蒂芬·馬塞多是美國當代著名的政治哲學家,現(xiàn)為普林斯頓大學人類價值研究中心主任,勞倫斯·S·洛克菲勒政治學講席教授,其著作與講學涉及政治理論、倫理學、美國憲政、公共政策,側(cè)重于自由主義與正義,以及學校、市民社會和公共政策在培養(yǎng)公民身份方面的作用。作為美國當代自由主義理論家,馬塞多教授一直以捍衛(wèi)自由主義原則的普遍價值為己任。但與以往為自由主義辯護的論者相比,馬塞多在其早期代表作《自由主義美德》一書中,對社群主義者、傳統(tǒng)主義者的挑戰(zhàn)進行回應和對自由主義中立說加以批判,試圖從理論上證明自由主義并不與公民美德、建設(shè)社群等理想品質(zhì)相矛盾,并且特別強調(diào)自由主義的美德觀是建立在“公眾證明”的理性原則基礎(chǔ)上、通過講道理來獲得認同與付諸實踐的。這是從“德性”角度對自由主義思想傳統(tǒng)提供的辯護,同時企圖捍衛(wèi)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和基本原則。
社群主義是以麥金太爾、桑德爾和泰勒為主要代表人物在批評羅爾斯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的過程中發(fā)展起來的,并成為對自由主義有力的挑戰(zhàn)。作為捍衛(wèi)自由主義傳統(tǒng)的衛(wèi)士——馬塞多自然得對社群主義者的批評作出積極的回應。社群主義批評家抨擊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導致對公眾生活、公共價值、社群以及公民美德造成的傷害,指責自由主義政治為了個人權(quán)利犧牲了友愛、社會穩(wěn)定以及公民美德,不承認公共責任,忽視公共規(guī)劃與目標,背離或疏遠了人們一度擁有的公共道德生活,使得個人成為泰勒所稱的孤獨自利、四處漂泊的“原子”。[1]麥金太爾對自由主義的正義等普遍主義原則很是反感,認為這些抽象的原則把人們自己從所有社會關(guān)系的特殊性中抽象出來,而成為沒有任何差別、沒有任何特殊性、完全中立的、沒有任何偏見的個人。然而,現(xiàn)實中每個人所處的社會歷史背景和社會現(xiàn)實是千差萬別的,從而使得個人之間形成了各不相同的利益、期望、地位、責任、權(quán)利、義務(wù)和觀念等等。自由主義無視這些個人之間的差別,是一種非歷史的和反傳統(tǒng)的倫理學。[2]另一位杰出的社群主義者桑德爾對自由主義的自我觀念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認為羅爾斯等自由主義者提出的“混沌無知的自我”在現(xiàn)實中是不存在的,完全是一種臆想。“如此徹底獨立的自我排除了與任何構(gòu)成意義上的占有密切相連的善(或惡)觀念。它排除了任何歸屬(或依戀)的可能性,而這種歸屬(或依戀)能夠超越我們的價值和情感,融合成為我們的認同。它排除了公共生活的可能性,在這種公共生活中參與者的認同以及利益或好或壞都至關(guān)重要。”[3]
馬塞多認為社群主義者喜歡那些有較高程度一致性的社群。但是,缺少正直的異議,并不足以樹立社群的道德品質(zhì)。社群主義者誤解了自由主義的核心思想,沒有提出任何大眾理想的實質(zhì)性圖景,為社群主義提供指南,是一種空洞的理想,沒有找到其他更完美的替代方案。馬塞多懷疑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法律、權(quán)利與自由,拿不出東西來替代;對于人類的歸宿與目的等問題,也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論述。馬塞多堅信自己所辯護的自由主義可以經(jīng)受得起社群主義者的挑戰(zhàn)。因為該自由主義理想追求批評性反思和公眾證明。政治實踐與批評性反思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止是一種“哲學”問題:自由、法律及政治制度的目的不僅是要保護自由,而且還要針對那些異議者擺出好的理由;這樣一來,才能對公眾證明的運用恒久不斷。[4](P19)
沃爾澤、奧克肖特以及羅蒂等傳統(tǒng)主義者走到一起,共同反對那些用“反思產(chǎn)品”武裝起來的、傾向于用抽象原則去支配政治實體的所謂“哲學先鋒”。在馬塞多看來,他們的這些論斷都是獨斷而不切實際的。沃爾澤認為哲學上的正義是一回事,政治權(quán)威則完全是另一回事:“民主并不需要在哲學領(lǐng)域得到證明,哲學家在政治共同體里沒有什么特殊權(quán)利?!保?]但沃爾澤又很矛盾地承認人民要求有統(tǒng)治權(quán),其理由不僅在于人民自身的力量,而且還在于一種觀點的品質(zhì)。馬塞多認為沃爾澤所提倡的政治安排其實對哲學與司法審查有嚴重的依賴,權(quán)威并不僅僅取決于大眾意志,民主與批評性的理性能力同樣需要。沃爾澤在強調(diào)對本地傳統(tǒng)與慣例的忠誠的重要性時,也承認“普世的道德法典”。他的觀點表面上看來是地方主義和反哲學的,其實它的面紗掩蓋著一種自由民主政治學的一般道德理論,其每一處都與自由主義者同樣帶有“哲學色彩”。[6](P21)邁爾克·奧克肖特覺得政治學不應該追求所謂“抽象的正義”……或者其他的一些抽象“原則”,政治學應該“追求暗示”。這些“暗示”可以在歷史學以及政治文化“遺產(chǎn)”中得到研究。認為政治知識是歷史的、個別的,它蘊藏在各種正在進行的——或許永遠流動的——生活方式慣例與傳統(tǒng)之中,不能用任何規(guī)則、原則和理論表達。但在馬塞多看來,奧克肖特所追求的那些“暗示”和他的政治學作品,特別是晚期的作品,明顯傳達著一些古典自由主義理想,如法治、前福利時代的小政府——在那種政府里,政治安排所關(guān)注的只是如何保護人們追求各種自己選擇的目的、目標與事業(yè)的自由。然而,由于奧克肖特本人蔑視那些可言說的、批評性的原則與理想,古典自由主義的實踐一旦被放棄,它的主張被排擠,他就不能提出道德辯護。在政治沖突面前,大談“暗示”是毫無益處的。馬塞多進而說,采取的恰當正當?shù)男袨槭俏覀儽仨氝h離那些互相矛盾的“暗示”,采用那些可言說的、可被公開辯護的、應該能被所有的人都接受的理論和原則。所以,奧克肖特試圖顛覆人們在實踐中對于那些可言說的價值和原則的依賴是注定要失敗的。[7](P22-24)理查德·羅蒂似乎暗示政治正當性的恰當而有效的標準在于社群的共識,攻擊的是那些重視抽象理論與“一般原理”,忽視自身社群的慣例與傳統(tǒng),從而使自己邊緣化的“知識分子”。他說,理性行為只不過是一種適用性行為,它大體上類似于相關(guān)社群的其他人在同等環(huán)境下的行為。非理性,不論生理的還是倫理的,都是一種將導致一個人脫離或者被剝奪在這種社群里的成員身份的行為。[8]羅蒂還認為真理乃是我們的同輩(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允許我們使用的說辭。馬塞多認為羅蒂用某個特定群體的裁定來認識真理或證明信仰,那樣做忽視了證明與解釋之間的差異。如果把羅蒂的思想用于政治道德觀領(lǐng)域,就是在把強者的優(yōu)勢等同于公正。羅蒂沒有從道德批評實踐的內(nèi)部去思考這種實踐——在道德分歧之內(nèi),大眾民意并不算數(shù),算數(shù)的是現(xiàn)有觀點與理由的品質(zhì)。[9](P25-27)羅蒂對政治道德中的善與惡未予言明,同樣,在那些被認為具有實踐性、時效性和文學性而接受的觀點與那些過于哲學化的觀點之間,他設(shè)置的界線也十分模糊。因為,在關(guān)于政治道德的嚴肅思考與美國的政治實踐之間,有很多的重疊,足以使任何二分法都不攻自破。馬塞多表明自己的立場:“最好的自由主義政治學就是應當追究、提供及檢驗公共道德觀點與理由?!保?0](P25-27)
在馬賽多看來,羅爾斯和德沃金等當代自由主義者主張國家對善的概念和生活保持中立。德沃金明確提出并論證了對于國家中立性原則的承諾是把自由主義與其他意識形態(tài)分開來的根本特征。按照這種原則,一個自由國家不能公開奉行某種良善生活的觀念或把這種觀念強加給公民,而必須在什么是良善生活這一問題上保持中立。[11]羅爾斯在其早期著作《正義論》中推演其作為分配公正的正義原則時,提出一種假想狀態(tài)即“原初狀態(tài)”。在這種純粹的“原初狀態(tài)”中,完全自由的人們都受到“無知之幕”的約束,渾然無知于他們的自然天賦和社會地位,無知于他們的善惡觀念,無知于其所處的社會背景。[12]也就是說,人們是在完全中立性的立場下訂立契約的。這一契約理論遭受到社群主義者及自由主義內(nèi)部人士的有力批評。鑒于時代背景和理論思考的成熟,羅爾斯在其后期著作中,其完全中立性的立場有所改變,但依然是或含糊或沉默,傾向于淡化自己捍衛(wèi)的立場,逃避終極表態(tài)。羅爾斯基于“重疊共識”的觀念認為,政治的標準差不多只停留在表層,不會進一步斷言自由主義要把我們變成什么樣的人。羅爾斯還聲稱,自由主義者能夠避免斷言那些根深蒂固的個人觀點的正誤,如宗教信仰及人們的其他綜合性道德觀點。馬塞多指出羅爾斯和德沃金等當代自由主義中立派的主張和態(tài)度是站不住腳的。自由主義正義要求我們始終是某種人,做自由主義者必然意味著那些與自由主義不相容的宗教信念都不能得到支持。自由主義價值在一定程度上構(gòu)成我們的人格,自由主義政治價值占據(jù)著與個人綜合性理想、信仰等差不多大的領(lǐng)域。自由主義的原則與目標深刻地塑造著我們的生活,自由主義的制度體現(xiàn)了那些原則,有助于我們接近那些目標。自由主義者在就自由主義的價值做判斷的關(guān)鍵時刻,不能保持沉默。為了維護自由主義的地位,自由主義政治道德必須指出非自由主義的個人理想是錯誤的,或者不如自由價值重要,或者可以修改得與自由主義相容。因為,不管自由主義者如何宣稱自己忠于中立性原則,他們都應該不會否認自由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有著鮮明立場規(guī)范的政治道德理論。馬塞多式的自由主義者認為,對所有經(jīng)得起理性能力這一門框檢驗的人,都應該予以尊重?!半m然自由主義者抵制家長制,對人們的選擇盡量不予干預。然而,這些并不等于中立。對于可以用來支持政府行為的理由,自由主義者會予以限制,但這種限制并不嚴格得足以導致追求中立性。自由主義的各種理想與美德仍然隱藏在背后,從未完全淡出?!保?3](P248)
馬塞多在基于自由主義正義與權(quán)利,尊重個人、以及公眾證明的政治實踐的基礎(chǔ)上,嘗試提出“另類”自由主義美德,以應對社群主義者、傳統(tǒng)主義者以及自由主義的中立主義者提出的批評,從而為現(xiàn)代自由主義政治哲學辯護?!白杂芍髁x者不必要,也不應該支持自由主義批評者們所攻擊的很多觀念與實踐。自由主義權(quán)利并不依賴于分歧與自利,而是建立在那些規(guī)定了平等自由權(quán)利的道德原則之上?!保?4](P7)積極的自由主義理想和美德又為建設(shè)自由主義社群(相比于社群主義社群是更加自由、更加美好的社群)指明了道路。馬塞多積極倡導的自由主義美德的基礎(chǔ)與核心在于追求公眾證明。公眾證明就是指權(quán)力的運用應該伴以所有具備理性能力的人都能夠接受的理由。[15](P40)因為在自由主義政治共同體中,運用政治權(quán)力的正當性需要向公眾證明,沒有人可以凌駕于這一點之上。馬賽多的目的在于建立一種自由主義的實踐觀,“一種現(xiàn)實的烏托邦”。[16](P39)這種烏托邦不是子虛烏有的空想主義,而是現(xiàn)實與理想的結(jié)合,它符合我們關(guān)于人類活動最接近現(xiàn)實的實踐與期待,但又從那些實踐中提煉出值得追求的核心道德理想。通過公眾證明,自由主義可以實現(xiàn)道德學說與政治實踐的廣泛聯(lián)合,這種融合使道德能夠提升政治,而道德哲學本身也能順應自由主義憲政的需要而做出改變,以不至于變得神秘化并成為暴政的源頭。馬塞多再次強調(diào)公眾證明是自由主義者的一種努力,為的是在理性能力有限的人們中間推行批判理性實踐,追求那種能夠被理性的、道德與哲學志趣差別很大的人所接受的證明方式,從而達到這樣一種理性共識的目的:在普遍多元化的社會里,既要理性,也要令人愉快。[17](P43)自由主義的公眾證明不能回避爭議,應該承認自己的派性偏見,承認對普遍正義原則在實踐上不可能達到完美一致的共識。馬塞多討厭不講自省、不講派性的自由主義,因為這種自由主義將培育盲目而空泛的忠誠。自由主義一方面應該承認自由主義的美德及社群等卓越理想,但另一方面必須得堅持自由主義所滲透出來的自由、正義和平等的精髓不動搖,且這一精髓甚至塑造了自由主義者對公眾證明的理解。
真正有效的公眾證明需要自由主義奉行有原則的節(jié)制這一美德,這能使我們一方面對公眾證明充滿熱情,同時又接受人性的不完美。節(jié)制自由主義以尊重為基礎(chǔ)。我們尊重我們認為理性的個人及觀點。馬塞多認為具有理性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值得尊重的人,有權(quán)獲得別人的尊重,也會同等地尊重他人。在公開辯論時,節(jié)制能夠使我們不僅尊重對手,而且與對手達成妥協(xié),以便找到對雙方都有利的某個中間點。因為“我們都是有理性能力,由此都應受到尊重;同時我們也很難找到某個共同的道德立場,也很難以同樣的方式運用我們共有的理性能力;這些都證明了我所辯護的有原則的節(jié)制是一種自由主義美德?!保?8](P70)馬塞多找到這種美德的基礎(chǔ)在于公眾證明本身最為基本的追求——尊重人們共同的理性能力。在此,馬塞多深信:公眾證明是哲學政治化,又使得政治哲學化,并對批評理性的潛在的分裂本性予以節(jié)制而非否定,而有原則的節(jié)制有望為人們帶來實現(xiàn)更合理的政治秩序。
馬塞多堅決捍衛(wèi)自由主義的核心傳統(tǒng),即尊重他人以各自的方式追求各自的善的平等權(quán)利。同時,馬塞多一直反對公共領(lǐng)域和個人領(lǐng)域的二分法,認為自由主義政治并不使公共領(lǐng)域和個人領(lǐng)域隔絕。自由主義正義與自由主義公民的善之間的關(guān)系,要比自由主義者及批評自由主義者通常所承認的更為密切。自由主義包含一整套實質(zhì)性的積極的道德價值觀,它壓倒或排斥很多的追求,要求人們追求某些東西,而對其他目的與目標予以調(diào)解。這套積極的價值觀也滲透到自由主義公民的生活和品格之中,并對其進行普遍的塑造?!白杂芍髁x正義并不像一些自由主義中立者認為的那樣對人類的各種善及各種生活方式保持中立——自由主義正義積極要求每一位公民的“善”都要帶有如下特征:愿意“自己活,也讓別人活”;愿意讓個人的計劃于志向服從于公正的法規(guī);愿意勸說而非強制他人。”[19](P251)在一個多樣化的社會里奉行自由主義正義,就定會鼓勵具有各種善觀念的人們保持寬容態(tài)度與同情心,為建設(shè)公共的善做出貢獻,也有助于在社群內(nèi)建立穩(wěn)定的自由主義和平。同樣的美德,既有助于多元的自由主義社群里的個性發(fā)展,也有助于自由主義公民責任的履行。公共的自由美德與個人的自由美德是相互依存的,我們能夠辨認出個人生活中那些帶有司法、立法、行政特征的自由主義美德。馬塞多對此三種美德是如何深刻影響和塑造自由主義主體的生活和品格進行了系統(tǒng)的分析。
司法美德指的是人們從個人性的志向與目標中退出來,從非個人的立場去評判它們。公正和堅持原則是兩項主要的司法美德。公正是基本的司法美德,它代表了一種尊重他人權(quán)利、公正地行動,由此履行自由主義公民的首要責任的能力。而堅持原則就是在權(quán)利和自由主義公正受到危害的時候,不愿意協(xié)議妥協(xié)。這些美德不光是法官,而且是所有自由主義公民必須提升的品質(zhì)。立法美德可以表現(xiàn)在同情心的廣度上,這是在我們對異議者的權(quán)利予以尊重之后。這些美德包括個人在經(jīng)審慎思考后對各種不同理想寄予同情性的考察,以及愿意與異議者對話,體現(xiàn)出有節(jié)制的妥協(xié)與包容。立法美德是有原則的自由主義立法者的典型特征,同時也是有能力認識到民主意味著不可總是隨心所欲,有能力選出公正無私的代表的自由主義公民所擁有。行政美德是指一個人一旦作出判斷與反思,就能夠下定決心、拿出行動并堅持到底。行政美德是對自由主義國家行政官員的特殊要求,但是自由主義公民如果想監(jiān)督審查官方行為,糾正政體之內(nèi)不正義之舉,也要具備這種美德。馬塞多一再強調(diào)以上三種美德是對政府三個部門的掌權(quán)者們的特別要求,同時也是對公民的要求。公民如要達到自治,要學會自我管理,能對政府進行監(jiān)督和提出積極的批評,就必須具備這三種美德。這三種美德要求公民必須能夠從自己的目標中退出來,公正地評判他人和政府的目標;同情并理解他人的目標;能夠做決定、解決問題、采取行動、堅持到底。因此,在自由主義政體中,政治自理與個人自理都同樣要求這些的美德。自由主義美德同時是政治的,也是個人的;既是市民的,也是私人的。公正證明就是在人們的公共價值與個人價值之間的協(xié)商。
馬塞多一方面從理論上論證自由主義美德,另一方面從基本的自由憲政制度與實踐中包含的理想與要求這個視角來展現(xiàn)自由主義美德思想。美德與社群的自由主義理想是根植于自由主義法律與政治制度之內(nèi)對公眾證明的追求。憲法、分權(quán)、兩院制、司法審查、《權(quán)利法案》、聯(lián)邦主義、政府機構(gòu)、公民身份、社群都蘊涵著豐富的自由主義美德,同時也塑造了自由主義公民美德,既要求追求非個人的公共道德,也允許追求合理的個人利益。馬塞多談到解釋者競爭機制使得美國政府的三個部門通過政治辯論與競爭機制去決定結(jié)果。憲政分權(quán)是公共辯論的永久推動機制。只有三個部門的品質(zhì)聯(lián)合起來,并使其根據(jù)具體情況恰當?shù)叵嗷プ饔?,才能形成與憲法視角想匹配的美德寬度。憲政主義呼喚合理的自治政府,它要求最高法院、國會、行政長官以及公民共同采取積極行動,共同成為有良知的美國自由主義公共道德的解釋者。自由主義的政治文化也有助于灌輸對自由的熱愛、對權(quán)利的熱忱以及對做一名自立的公民的自豪感。對美國的憲政制度進行大力贊揚后,馬塞多又很動情地向我們描述了自由主義視角下好的社群:在這樣的社會里,社會成員在自由主義美德方面表現(xiàn)優(yōu)異,結(jié)果,這個社會以卓越的自由主義方式繁榮。這樣的社會,它會為個性和社會多元性留下空間。它將是寬容的、開放的、充滿活力的,它的成員將愿意嘗試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志向。同時他也提醒大家:這樣的社會也可能要付出代價,某些有價值的東西會失去,或者說缺位,從而帶有一定數(shù)量的膚淺性,還可能造成一定數(shù)量的矯揉造作的怪癖。在這樣自由主義社會里會缺少一些更強有力地結(jié)合起來的社群、一些更深刻、不加懷疑、不受煩擾的忠誠(對家庭、教派、團伙、階級)可能包含著真正的美好生活形式。靜靜地服從、百依百順、不加懷疑地奉獻,以及力受推崇的謙卑,都不算是自由主義美德。[20](P262)但以理服人、以理服己以及公開對話,都會加強自由主義者對他人的理性能力的信任,因此有助于加強和穩(wěn)定基本的自由主義政治規(guī)范。在馬塞多看來,美好的自由主義憲政制度和好的社群所蘊含的自由主義公德道德培育了并利用個人在多元的自由主義社會健康發(fā)展所需要的能力和美德。這些美德包括:反思的以及自我批判的態(tài)度、寬容、面對改革的開放心態(tài)、自制、與他人愿意對話的意愿,以及為了尊重他人的權(quán)利或為了吸收對自己性格和觀念的新見解,而對自己的目標提出修改和重新塑造。
馬塞多之所以對自由主義美德進行辯護,是因為他認為自由主義遭到反自由主義者特別是社群主義者的挑戰(zhàn)和美國近半個世紀以來自由主義實踐遭受的困境,不應該像自由主義中立主義者那樣采取回避或者沉默的態(tài)度,而應該更多地從美德的角度來捍衛(wèi)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在他看來,公民身份、美德以及社群都是重要的思想,完全值得重視和爭論。自由主義應該得到基于這些理想的辯護。因而,在《自由主義美德》這一著作中的目的就是盡力提供這種辯護。誠然,為自由賦予美德的并非馬塞多的獨創(chuàng),但其論證的自由主義美德值得我們冷靜思考和借鑒。
首先,馬塞多的美德觀是建立在對社群主義、傳統(tǒng)主義的挑戰(zhàn)進行回應和對自由主義中立說持批判的前提下的。馬塞多認為社群主義者所推崇的那些有較高程度一致性的社群。但在他看來,社群主義模式下的社群同質(zhì)性已經(jīng)為經(jīng)濟的復雜性和由此引起的當代社會道德多元化所破壞。在現(xiàn)代世界中,無論亞里士多德式的古典美德的倫理還是實踐都無法復活。因此,必須承認多元化是永久的事實,社群如果缺少正直的異議,并不足以樹立理性的社群道德品質(zhì),有可能導致盲信、盲從,不正當?shù)募议L制作風,甚至可能陷入極權(quán)主義泥潭。社群主義者并沒有為大眾提供任何理想的實質(zhì)性措施。雖然馬塞多一再強調(diào)和證明自由主義不必要、也不應該支持社群主義者所攻擊的很多觀念與實踐。事實上,他有意無意地吸取或是修正了社群主義者的觀點。對于自由主義的中立主義者,馬塞多極力反對他們關(guān)于一個自由國家不能公開奉行某種良善生活的觀念或把這種觀念強加給公民,而必須在什么是良善生活這一問題上保持中立這一立場和態(tài)度。他認為這種中立說不成立,乏味,或說它在哲學上缺乏說服力。自由政權(quán)以別具一格的自由主義美德的存在為前提,而且鼓勵人們培養(yǎng)這樣的美德。他深信“自由主義政治取決于一定程度、一定品質(zhì)的公民美德,而公民美德又因生活在一個合理公正、寬容、開放的自由體制下而從多方面得到促進?!保?1](P3)
其次,馬塞多既闡明了自由主義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同時又論證了自由主義與美德、公民身份、社群的兼容性。馬塞多極力辯護公民身份、美德以及社群等重要思想是自由主義應有之義,是完全值得重視和爭論的。他試圖通過論證“美德”與“自由”基于“公眾理性”的兼容性,建構(gòu)一種公眾證明式的“自由主義美德”。證明自由主義并非獨立于美好生活之外,自由主義政治意味著積極的建設(shè)性社群,培養(yǎng)和塑造著自我批評、以理服人、敢于承擔公共道德責任的公民,建立了正當合理的憲政制度和具備不同美德的有限的負責任的政府。馬塞多讓事實說話,從基本的自由與憲政制度與實踐中所包含的理想與要求(比如法律、司法審查和“公民不服從”)視角來論證自由主義美德。他提出在他看來“最好的追求自由主義政治的方式:從公共角度去思考政治者所采用的方式。關(guān)于公民身份、美德與社群的自由主義理想,在某種程度上,屬于對自由主義正義的最佳方式的思考的產(chǎn)物?!保?2](P10)
最后,馬塞多極為注重理論研究同社會現(xiàn)實生活相連結(jié)。馬塞多在他的著作《自由主義美德》中,對洛克、密爾以及羅爾斯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的自由、平等、權(quán)利核心政治信念展開了系統(tǒng)的辯護。在此基礎(chǔ)上,馬塞多反思了自由主義在當代面臨的挑戰(zhàn),認為必須對自由主義展開道德辯護,以彌補經(jīng)典自由主義在理論上的不足,從而實現(xiàn)自由主義美德同自由主義憲政實踐的真正關(guān)聯(lián)。他的這種對待自由主義的態(tài)度是很值得我們深思的。因為那種抽象推理本身并不足以建構(gòu)一種令人信服的論證。相反,還需要輔之以社會方面的特別是政治或者制度方面的思考。馬塞多對自由理想主義者關(guān)于世界最終將達到倫理和諧狀態(tài)的信仰持懷疑態(tài)度,同時也反對自由現(xiàn)實主義者對現(xiàn)實世俗物質(zhì)主義所達到個性發(fā)展的目的。他所建構(gòu)的自由主義既是理想的,又是現(xiàn)實的;既是以自由為核心的,又是需要美德的。他自豪地宣稱自己回應自由主義批評者的目的“在于一種自由主義的實踐觀,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烏托邦:它符合我們關(guān)于人類活動的最接近現(xiàn)實的實踐與期待,但又從那些實踐中提煉值得努力追求的核心道德理想?!保?3](P39)馬塞多所捍衛(wèi)的自由主義依靠制度,也并不放棄美德。只是與社群主義美德觀相比,自由主義美德內(nèi)容有著很大的不同。自由主義所鐘情的美德是:有原則的節(jié)制、自我負責、自我反思、尊重不同意見、商談、理性、獨立、平和。它把美德的的發(fā)揚與當前的復雜多元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起來,與人的自利聯(lián)系起來、統(tǒng)一起來。它承認美德不再是社群主義所稱頌的亞里士多德式美德,不再是向人們索取其所不能奉獻的東西,更不是去磨滅人性。正如理查德·貝拉米所言:“個體一方面在尋求自身的善,同時又在探尋怎樣才能給人類這個整體帶來善,即所有那些與其自身相似的探求所必然具有的共同之處。在這個過程中,他們?yōu)楣餐纳谱龀隽素暙I?!保?4]從馬塞多的實踐觀中,自由主義可以對其美德觀,尤其是他對公眾證明所作的論證加以利用。這樣,自由主義會失去其炫目的、無所不包的和自以為是的外表,但獲得的卻是自己價值觀的道德合理性和正當性。高全喜教授認為其理論的價值與意義是多方面的,就中國語境來說,它提示我們的自由主義要走出簡單化的權(quán)利一元論,正視道德問題的挑戰(zhàn),要學會構(gòu)建中國自己的自由主義美德學說,從中西兩個偉大的思想傳統(tǒng)中,從權(quán)利論的人性基礎(chǔ)方面,從現(xiàn)實權(quán)利政治的內(nèi)在訴求方面,開拓我們的自由主義諸美德,以解決中國當今語境中的“自由主義憲政中的公民身份、德性與社群”問題。[25]
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在我們冷靜思考和借鑒馬塞多所捍衛(wèi)的自由主義美德理論的合理之處的同時,還要注意他的理論中所蘊涵的矛盾。
矛盾一:如果自由主義通過提出其理想具有內(nèi)在的優(yōu)勢來捍衛(wèi)自己的地位的話,就難免導致不自由。在極力反對自由主義的中立性時,馬塞多毫不掩飾自己作為自由主義者所具有的那種優(yōu)越感,他說:“在個人自覺地選擇是否支持自由主義政治時,有必要拿自由主義的價值,與我們看來具有最強大競爭力的那套價值作個權(quán)衡比較?!S護自身高于一切的地位,自由主義政治道德將不得不對非自由主義的個人理想發(fā)話,指出他們是錯誤的,或者不如與其對立的自由主義價值重要,或者可以被修改得與自由主義相容。”[26](P59)這對于一直以自由價值為核心的自由主義很難避免對非自由主義的不自由和寬容。
矛盾二:社會的多元化需要理性的商談,但又使得理性商談不太現(xiàn)實。中心城市的迅速增加,民眾選舉的問世,大眾傳媒及通訊網(wǎng)絡(luò)的發(fā)展,大型企業(yè)和國家官僚機構(gòu)的擴展,社會價值標準的復雜多元,各種各樣的操縱方式更多地吸引了人們的情感,而不是人們的理性。這些都意味著個人既無時間也無金錢,更無專門的知識、必要的組織去影響和為公眾提供意見,或者理性地探討治理國家的方法。因此,馬塞多公眾證明式的自由主義美德論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他的這些自由主義理想要么導致令人難以滿意的期望,要么給一個內(nèi)在腐敗的體制造成一種虛假的合法性。
[1]〔加拿大〕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xiàn)代認同的形成[M].韓震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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