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敏
今年三月下旬我從北京回到重慶。一天我在重師沙坪壩老校區(qū)碰到文學院的兩位青年教師,他們表情凝重地告訴我:莫懷戚老師得了食道癌,已是晚期,他因失語無法給學生上課了。稍停一會,他倆又說,現(xiàn)在莫老師全休在家,不愿意接受探視。
我聽到這個消息,馬上想到的是,老天怎么這樣殘酷?幾年前老莫(在重慶師大文學院人們都這樣稱呼莫懷戚。我雖年長他許多也不例外)才得了一場大病,近些時候才恢復青春,再現(xiàn)了他有朝氣、活力無限的本來面目。現(xiàn)在又被病魔纏身,而且這一次似乎來得更猛,似有一種泰山壓頂之勢。不過,在我心里總還是覺得:老莫是一個超強的漢子,他一定能再一次戰(zhàn)勝病魔,創(chuàng)造奇跡!
我因為現(xiàn)在仍住在沙坪壩老校區(qū),不知道老莫的家已經(jīng)住進了重師大學城的家屬小區(qū),所以一直還在打聽他渝中區(qū)的家庭住址,無論如何都想去看看他目前的狀況。到了七月中旬的一天,在與劉陽通電話時才知道他早已住進了大學城家屬區(qū),同時也從劉陽那兒知道了他的病情更加嚴重。我從劉陽所描述的病情中深深地感受到一種兇狠的惡魔正在向他逼近,十分令人擔心。正當我安排要去大學城看他的時候,噩耗降臨了。
莫懷戚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由第三軍醫(yī)大學轉入重慶師范大學的前身—重慶師范學院中文系的。這位新來的年輕人,給人的印象不錯:多才多藝,活躍而智慧,嗓音高亢嘹亮。就個人關系而論,因為不在一個教研室,所以并沒有多少個人之間的私下接觸。但日積月累,漸漸形成了一些清晰的印象,也有了一些比較深入的了解。
他于一九八二年畢業(yè)于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直接去了第三軍醫(yī)大學,這是一個令人向往和羨慕的全國首屈一指的著名大學,而重慶師范學院是當時四川省政府管轄的普通地方院校,差距是極其明顯的。但是部隊有嚴格的軍事紀律,以及地方院校沒有的規(guī)章制度。莫懷戚對此深感不適應。他酷愛文學,鐘情于文學創(chuàng)作,它不僅需要一般意義上的熟悉社會,他特別需要深入草根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把握他們的脈搏,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和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為此他需要更多的屬于自己支配的時間和空間。莫懷戚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但是他的個性絕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單向性的特征,他的個性內含具有豐富的多向性特征,簡要地說,他是豪爽與內斂共存,外向與內向同在的性格。他有非常強烈的自主意識,對于來自外界的管理與約束,他愿意犧牲某些眼前利益而逃避。正是出自莫懷戚所具有的獨特視角和考慮,他認為第三軍醫(yī)大學這種全國大牌院校與一個省屬的一般院校相比,后者還是具有更適合自己需要的一些優(yōu)勢的。比如,地方院校,特別是地方院校中的文學藝術類性質的專業(yè)團隊具有寬松的氛圍,這和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的張揚個性就是合拍而融洽的。又比如地方院校對于教師來說,除要求準時上課和參加必要的會議、活動以外,無須天天坐班。地方院校的這些特點,以及這些特點所營造的人文環(huán)境與莫懷戚的個性和在事業(yè)上的追求完全相融而和諧共生。
在后來三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莫懷戚始終是雙重角色—作家與教師。我可以果斷地說,莫懷戚的雙重社會角色都很精彩。作為作家的莫懷戚是精彩的。他的作品見于全國不少文學期刊,其中如全國有影響的大型文學刊物《當代》、《十月》。這些刊物的資深編輯對他的來稿很有興趣,稱譽有加,幾乎是來稿必用。我們知道,文章能夠入選中學課本是很困難的,非典范之作是不可能進入專家的視野的,莫懷戚的散文《散步》已經(jīng)入選多年,經(jīng)過多次修訂,至今仍在其中,由此可見其“典范性”已成共識。
作為教師的莫懷戚是精彩的。中文系的寫作課是很有難度的一門課,也是很累人的一門課。常常要面對無數(shù)挑剔的眼光。但是莫懷戚的寫作課總是座無虛席,還常常有一些“編外”的聽眾混雜其中。這些“編外”的聽眾大多數(shù)是他的粉絲和崇拜者。
莫懷戚的雙重精彩是互為促進、互為影響的。作為作家的莫懷戚他不僅僅是因為興趣和喜好而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他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蘊的作家,系統(tǒng)而專業(yè)的高等文學教育,長期沉浸在對古今中外的文學經(jīng)典的欣賞和分析之中,這就為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提供了大量的參照物和審美境界。作為從事大學文學院寫作課程教學的莫懷戚,與同樣從事寫作教學的同事相比,具有一些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他的寫作教學課程除了從知識層面和理性的角度去把握各類寫作的規(guī)程和技能技巧之外,他有自己獨特的、非常具有“莫式特色”的實踐經(jīng)驗,從而使他的寫作課程顯得更鮮活,更能使受者得到真切、具體的啟迪和教誨。這就是為什么莫懷戚多次被學生擁戴為最受歡迎的教師的原因所在。
莫懷戚是一個具有相當藝術天賦的人,他對包括文學在內的諸多藝術門類都有涉獵,對文學、音樂、影視等有敏銳的感悟力,有敏銳的語感和樂感,熟悉一些樂器。過去學校舉行紅五月歌詠比賽,中文系以及后來的文學與新聞學院離不開由他來領唱和指揮。他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注意和廣大勞動人民相融、相知,打成一片。他在衣、食、行方面都非常平民化、草根化。他曾不止一次地在重慶市的渝中區(qū)、江北區(qū)等鬧市地段和棒棒軍等下層群眾在一起,談天、喝酒、說重慶言子。這就是為什么他雖然長期讀書在大學,工作在大學,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卻涉及到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能夠在作品中講出許多又俗又土的生動故事的原因。
我們接觸的莫懷戚從青年、中年進入了老年,他的事業(yè)在步步提升,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熱情四射、多產(chǎn)高產(chǎn)到漸漸厚重成熟。他的可貴在于并不依仗著自己的一定天賦而固步不前,他常常以超常的投入去趕路,去發(fā)揮自己潛在的能力??上Э蓢@的是,他的潛能還未完全發(fā)揮出來。正當他要達到高峰之際,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說到莫懷戚的精彩,他所工作的重慶師范大學,這個特定的繞不開的工作環(huán)境是不能不說一說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重慶師范學院,在當時四川省內若干省屬師范院校中自有特色,其中的中文系尤為突出。特色之一就是歷屆的系領導對于教師的日常事務管理如集會、考勤等所謂量化指標的把握上相當寬松、容忍甚至非常馬虎,有些地方只要能對付過去就算平安了事,從不較真。直轄以后,似也大體如舊。但這并不是說,重師中文系是辦學不作為。事實上重師中文系的教師一直是快速成長的,有兩點可以作證:第一,重師最早的兩個碩士點(古代文學和文藝學)產(chǎn)生于中文系;第二,重師中文系由于教授數(shù)量全校最多,因此最早取得了漢語言文學學科的教授審議權。相比較而言,重師中文系以及后來的文學與新聞學院是一個和諧、團結的專業(yè)團隊,在管理上以充分信任教師的自律為原則,充分以所承擔的教學科研任務的完成情況和學生對教師的反饋為主要指標,以宏觀的角度考察教師,而不是斤斤計較那些細枝末節(jié)。這一點,對莫懷戚來說,非常有利。這種所謂的“利”就是極大的自由度,就是自己有了活動的廣闊的空間。這對莫懷戚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絕對的大好,而不是小好。關于這一點莫懷戚不止一次表示認可,認為重師就是他最適合的家園。
還應該說一說莫懷戚的職稱問題。我本人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起就直接參與了原四川省和后重慶直轄市的校級、省市級的教師高級職稱評定工作。按當時的相關規(guī)定,評定教授、副教授要有一定數(shù)量和一定水平的科研成果才會被認可,而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詩歌等)是排除在外的。當時的莫懷戚的數(shù)量可觀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果是有一定影響的小說和散文作品。盡管他的文學作品的數(shù)量和專業(yè)評價,在文學圈內節(jié)節(jié)攀升,但如果死扣教育行政部門制定的相關條例是無法跨越的。就全國而論,這種情況也同樣存在。有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取得突出成就的高校教師就一直被這道坎擋在教授、副教授的門外。在這種情況下,重師充分肯定了莫懷戚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影響和成就,特別強調他的教學受到學生高度贊譽,充分運用了重師在漢語言文學學科方面具有教授審定權的優(yōu)越條件,采取慎重而靈活的原則,運用特人、特事、特辦的操作方法,充分認可莫懷戚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充分認可他在教學上的突出成績,充分考慮他的社會影響,痛痛快快地為他評了教授職稱。也許這并非重師的首例,但對莫懷戚而言,確確實實是一樁名至而實歸的舉措。
在我的記憶中,重師曾經(jīng)兩次與重慶作協(xié)聯(lián)手召開過莫懷戚的作品研討會。我曾經(jīng)以《我觀莫懷戚》為題,表明了我對莫懷戚作品的總體評價。莫懷戚也當面對我說過,他很看重我那篇評論?,F(xiàn)在,斯人已遠去,而他那遠遠就停下腳步,笑容可掬趨近交談的面影卻浮現(xiàn)在眼前。我很少寫對故人的回憶文章,但對莫懷戚,我不能不提起筆來,記下一些往事,這既是我的一種懷念,也是一種追憶。寫下這些懷念和追憶,我的心情得到了釋放與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