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叢皞
二○一四年九月二十日,由《當代作家評論》與吉林大學文學院聯(lián)合主辦的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與“當代”高峰論壇在吉林大學召開。來自南京大學、復旦大學、浙江大學、南開大學、北京師范大學、蘇州大學、吉林大學、日本東京大學、韓國外國語大學、香港嶺南大學、臺灣成功大學和臺灣中央大學等高校的四十多位知名學者匯聚一堂,就民國文學史與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魯迅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史的重評與重構、海外漢學的發(fā)展等學術話題進行了廣泛交流和討論。
民國文學史是近年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反思和重構中提出的重要命題,雖然,其在觀念層面獲得了廣泛關注和熱烈討論,并且已開始付諸文學史寫作實踐,但學界對于這一命題的意義內涵和研究方法還存在不同認識。論壇上,專家們對民國文學史的前提、邊界、有效性,以及研究的具體策略路徑等進行了富有意義的對話。
首先,與會專家普遍認為,民國文學史的視角與立場提供了一個推動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觀發(fā)展與深化的新線索與新維度,給中國文學研究空間視域的拓展帶來了新契機。張福貴指出,民國文學史是學界憂心于文學史理論停滯和半停滯狀態(tài),在不斷對思想前提和學術前提的重審和反思中,尋求新的文學史觀念和立場中產生的一個學理認識和學術成果。這是一個包含了“現(xiàn)代意義”,以及不同文學、文本、立場的更具包容性與容納性的時間概念,為文學史寫作創(chuàng)造了寬松的思想意識與鑄史氛圍,同時也強化了“現(xiàn)代文學”與“當代文學”兩個時代文學的本質性差異。郜元寶認同將民國文學作為時間概念的定位和理解,即“民國時代的文學”,但他認為,將民國文學視為在民國機制影響下生產的文學的觀點卻不盡穩(wěn)妥。民國時期復雜多元的政治力量間的對立制衡,的確造就了一個相對寬松自由的文化氛圍和文學的繁榮,但這是“無心插柳”而非“有意為之”的結果。民國時期不存在某種進步意識、價值觀念,或體制主導下的、良好頂層設計保護下的,以及理想化的民國機制作用下的文學環(huán)境,因而也就沒有支配一切文學生產的所謂的“民國機制”,凡此種種都是我們的后設敘事,其未嘗不是當下知識分子寄希望于權勢造成一種機制來繁榮文藝的心理的折射。
其次,在認同民國文學史觀的前提下,與會專家還從各自專注領域和治學專長出發(fā)對民國文學史研究中的具體問題發(fā)表見解。陳洪從還珠樓主對金庸的影響關系的事實認定與自我認定的差異中,探討其中顯見的承傳關系與影響的焦慮心理,并從中總結共和國成立帶來的政治結構變化對民國文化與民國文學的影響。王偉勇的發(fā)言總結了民國以來詞總集編撰中凡例方面的利弊得失,并結合《全清詞》佚收的姚祖振詞與靳之隆《無逸詞》以及簡體字版《全宋詞》,分析了附評、簡注以及字體問題在凡例設置方面的意義,為未來詞總集的編撰提出了良好建議。劉勇指出,依賴歷史的觀念而非政治觀念的民國文學史觀,有助于培育我們建史的開放視野和包容心態(tài)。民國文學進入編年史,可以使其在社會歷史與文學經緯中更好的呈現(xiàn)廣闊、豐富、復雜的原始景象和歷史脈絡。黃健認為,民國文學要在意義機制上做細致研究,文論未嘗不是解釋和接近民國獨特內涵的一個快捷渠道,民國文論在西方知識立場的影響下,實現(xiàn)了從傳統(tǒng)的點評式、經驗式向現(xiàn)代的體系性、邏輯性、學理性的轉換,并有力支持了民國文學的生產。
再次,會議也有對民國文學史的有效性和可行性提出質疑的聲音。孟繁華指出,囿于觀念意識與思維能力的限制,任何一個時代的創(chuàng)新力都是有限的,文學史觀的創(chuàng)新也是如此。他認為,民國文學史是一個只能想象而不可經驗的事情,諸如延安文學的處理等,都是民國文學史不可能解決的問題。文學史寫作只有不斷解決實踐中遇到的問題,才能趨近理想面貌。王力堅也認為,將臺灣文學視為民國文學潛在隱形的發(fā)展脈絡固然有其理由,但也有待商榷。崛起于臺灣的鄉(xiāng)土文學,在對抗戰(zhàn)斗文學的沖擊意識、繼承反抗殖民文學的鄉(xiāng)土傳統(tǒng)、面對大陸遷臺作家政治文化優(yōu)勢而產生的邊緣心態(tài)的引導制約下,表現(xiàn)出明顯的“去民國化”特點。
與會專家還對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中的歷史機制、典型現(xiàn)象、熱點問題等進行了討論和交流。
王彬彬和肖鷹在反思解構的維度立場上,對當下的文化研究與文化現(xiàn)象表達了自己的認識與見解。王彬彬對以唐小兵為代表的一批海外學者的中國文學研究提出了批評。他指出,雖然這些研究者諳熟西方文學、文化學、政治學、社會學的現(xiàn)代理論,其研究自有其特色與長處,但由于他們對中國近現(xiàn)代史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發(fā)展缺乏全面系統(tǒng)的掌握,所以難免會對作家之間的關系,以及在歷史事件與文學事件關聯(lián)性的把握上和認定上,欠缺科學性和準確性。肖鷹的發(fā)言仍是他一直關注的韓寒現(xiàn)象。他認為,韓寒的成名是大學教授、中國作協(xié)、萌芽雜志、南方系媒體醞釀和推動的“造神運動”的結果,這個運動能夠完成得益于二○○○年后“反智主義”的社會思想文化土壤。我們的文學史不但要寫正面史,還要寫反面史,在后一種歷史中,韓寒可以進入文學史,其與文學權力、新媒體、資本積累之關系都是有關他的文學史應著重探討的內容。
許子東與王堯對建國后文學體制的形成和運行發(fā)表了看法。許子東認為,建國后文學創(chuàng)作遵循的是計劃文學的生產機制,它有諸多特征和功能,并有三個特點值得我們重視,一是將作家納入體制進行干部化管理;二是版稅雖然取消,但稿費制度給作家?guī)淼氖找孢€是相當豐厚的,甚至回報率高于現(xiàn)在的港臺作家。三是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非常嚴肅的以流派風格為背景的文學論爭在作協(xié)的文學評論系統(tǒng)中缺席,這有其不合理性,也有其規(guī)律性。王堯從“擴大的解放區(qū)”意識來理解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生。他認為,延安解放區(qū)文學是中國現(xiàn)代的一個相對完整的、有效的文學制度,新中國成立后,我們是把大陸作為一個擴大的解放區(qū)來管理的。雖然,在文藝政策與文藝研究的歷史文獻中,“新民主主義文藝”與“社會主義文藝”兩個范疇的使用是以社會主義改造完成為分界線的,但是它們在毛澤東關于文化領導權的表述中并無差異。
胡亞敏和車紅梅對當代文學的一些文化素質和精神結構的特征、價值進行了探討。胡亞敏的發(fā)言關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語境中“大眾化”的獨特性,她指出,大眾化自“五四”時被提出來后,有一個明確的發(fā)展演變脈絡可尋,中國語境中的“大眾化”與西方文化工業(yè)體制下的“大眾化”有所不同,它既有顯在的鄉(xiāng)土性,也有明顯的實踐性品格。中國的“大眾化”實踐在對高雅的抑制,對平民知識分子和城市文化的蔑視的意識與作用上是需要反思的。車紅梅對知青文學的歷史精神與現(xiàn)實價值給予了關照,她認為,知青文學蘊含了歷史時代和文學精神的雙重特殊性,它的理想主義激情中所蘊含的對抗生活磨難的堅硬品質與超越精神,是值得我們打撈并將之作為彌補今天時代粗糙的可貴的思想資源的。
魯迅研究也是本次學術論壇研討的內容之一。與會專家的發(fā)言涉及了魯迅學術史研究、魯迅思想史研究、魯迅史料研究、魯迅與當代作家對比研究、魯迅作品研究等。譚桂林的發(fā)言是對丸尾常喜魯迅研究專著《恥辱與恢復》的評介。他認為,這種思路和方法,能夠十分恰當?shù)貙Ⅳ斞浮懊褡宓淖晕遗u”和“生命的自我呈現(xiàn)”融為一體,不但可在文本細讀上有所創(chuàng)見,而且猶如一面鏡子照出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嚴重匱乏。他同樣指出丸尾研究及結論上值得商榷之處,一是過于關注細節(jié)分析,使主題上的宏大布局及其在敘事上的整體策略被忽略和掩蓋。二是將魯迅的婚姻體驗歸為庸人的恥辱感并不盡合適,將之視為自我犧牲的英雄體驗和歷史中間物的悲苦感,可能更接近真實的魯迅。三是在結論上,不同意丸尾認定魯迅在“恥辱”之后,在“民眾認識”的溫情與力量中走向了恢復,在“恥辱”之后,魯迅的精神中還應有更為廣淼浩茫的深層意識。代田智明將魯迅進化論思想的發(fā)展分為五個階段,分別是南京和日本留學時期,接受了社會進化論,主張倫理的進化;“五四”時期,“自我犧牲”精神被注入到其進化論思想中;《吶喊》《彷徨》創(chuàng)作期,魯迅體味著“進化論”裂變、崩潰的苦悶;獲得了“同路人”身份時期,他在社會進化論方面生成了“中間物”意識;一九三四年以后,獲得了獨立“知識者”的立場。魯迅進化論思想的特點在于:不專注于外部的進步與落后的判斷,而是專注于自己在進化過程中的位置和進步落后與否的判定;始終堅守“立人”思想,對新時代的到來和新人的誕生充滿期待;始終存在對“犧牲”與“滅亡”結果的預感。葛濤在會議上展示了蕭軍在延安時期發(fā)起學習和紀念魯迅的一些歷史活動的珍貴史料,其中包括當時編寫的魯迅詩文目錄,延安魯藝魯迅研究小組的活動,延安知識分子和工人等寫作的紀念魯迅的文章,魯迅研究會的消息、通知、啟事等。王學謙的發(fā)言探討了魯迅和莫言創(chuàng)作的“家族性”相似。首先從文學身份上看,他們都喜歡用狂野的、異端的、邪惡的意象,以及令人震驚的修辭來象征和暗示,這背后是激烈峻急的個人主義情緒。其次,兩位作家個性主義背后都具懷疑主義精神,這是其強大內心世界和精神存在的體現(xiàn)。最后,在歷史和人性的書寫上,都有反本質主義的傾向。李寶暻認為魯迅的《雪》是作為革命家的魯迅的夢想的曲折反映,南方的雪是粘結而和諧的,北方的雪如粉、如沙,要么消化,要么奮飛,從牽扯物中脫走奮飛的北方的雪,傳遞著魯迅對革命的表達和感知。阿Q畫的脫位圓圈,恰昭示著要“奮飛”旋轉乾坤的脫走。魯迅的目的是要讓敏感的讀者看穿革命的本質,革命不能停歇。
與會專家還對東亞各國文化交流融合歷史中的文化傳播現(xiàn)象與文學敘事模式,以及臺灣文化和文學發(fā)展中的個別問題進行了研討。蔡輝振從文化傳播與文學影響的角度,梳理了中國對越南文化影響發(fā)生的歷史進程和階段性特征,他指出,秦漢時期,越南以接受中國圣賢道德思想為主;兩晉時期,越南嶄露頭角的歌謠詩體有著佛、道兩家的思想內涵;隋唐時期,賢吏良士將大量中國文化與詩詞傳入越南,造就了越南文學的欣欣向榮,并為后代文學發(fā)展奠定了良好基礎。
樸宰雨在中韓兩國跨國婚姻比例不斷升高的背景下,探討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中韓跨國婚戀敘事發(fā)展的歷史脈絡和文本特色。吳進安的發(fā)言是對清領時期臺灣書院教育的研究和探討,這一時期興起的書院在臺灣儒學發(fā)展中起到了承先啟后的作用,它既繼承了閩學之傳,發(fā)揚朱子微言大義,也對科舉功名的公立教育進行了必要反思。書院教育的文化實踐,對一八九五年后臺灣文人精神氣概中的春秋大義精神和高尚情操氣節(jié)有重要塑造作用。白楊認為,臺灣現(xiàn)代詩的描述終結于六十年代是不完整的,創(chuàng)刊六十余年的《創(chuàng)世紀》在一九七○年代后一直對之前的超現(xiàn)實主義進行修正而非顛覆,其詩論建設有兩點實績,第一是不以尋根為目的的向傳統(tǒng)回歸,第二是注重在世界文化格局中思考民族文化問題。